生男熟女 第二章
    利用廢棄大樓臨時搭建成的攝影場地,佈置成50年代復古風情,天頂吊著巨型風扇,處處擺放古董,老式雕花桌椅,仿清朝傢俱,拍照用的大燈架。

    葛小兵帶著一夥人趕到,一群裝扮時髦的工作人員立刻衝來包圍他們。

    「您好、您好……」湯雅頓推開嚴守禦,站到最前面,熱情地和大家握手。他想當男模的企圖心太明顯,把妹的企圖心更明顯,忽然他傻住了。目光緊盯著眼前的這名女子。

    女子朝湯雅頓伸手,然後輕輕握住,湯雅頓身體某處立刻起反應。

    女子穿一襲紫色洋裝,留長髮,睫毛好翹。大眼睛滴溜溜轉,像藏有千言萬語,鼻子尖挺,嘴唇豐潤,胸部很大,襯著小蠻腰更纖細,一雙腿長得嚇死人,亮粉紅色高跟鞋尖得可以踢死人。站在這麼女性化,性感嫵媚的女子身旁,戴著貝雷帽、穿牛仔褲的葛小兵活像個男人。這名女子正是葛小兵罵的那只八爪魚,ま雜誌的主編——譚美黛。

    八爪魚鬆開雅頓的手,笑問小兵:「他就是要幫我們拍照的模特兒?」她不大滿意咧。

    八爪魚身邊,長得白淨瘦小,衣著時髦的男人問小兵:「妳覺得他適合我們這次的主題?」他是造型師戴奧新,他翹起尾指,食指戳了戳湯雅頓的胸膛,然後歇斯底里嘖嘖叫:「No、No、No∼∼」接著像碰上了多棘手的事似的,掩面埋進一旁愛人賈維斯的懷裡。「斯∼∼我要暈倒了。」

    「我才快要暈倒咧!」小兵不爽地瞇起眼罵戴奧新:「你一天不三八會死是不是?」

    負責攝影的賈維斯搖頭歎道:「他不行,肌肉太大,長得像熊,缺乏內涵,我們又不是要拍健身教練,我們是要——」

    「譚姊、戴哥、賈大叔∼∼」葛飄飄推開小兵,從她身後鑽出來。「嗨∼∼」

    看見這只出名的毒蟲,眾人紛紛後退一步。譚美黛手腳俐落,第一時間將飄飄挾持掰一旁。指著牆角說:「飄飄看見沒?那裡有很多吃的,去那裡玩喔∼∼」譚美黨示意旁邊的工作人員將飄飄帶過去。

    譚美黛問小兵:「她怎麼又來了?妳不是幫她介紹工作了,怎麼又吹了?」

    小兵苦笑,轉頭問戴奧新:「我找了兩個模特兒,這個不喜歡嗎?」

    不喜歡!戴奧新跟賈維斯大力搖頭。

    「是不是衣服的關係?要不要我換件衣服?」湯雅頓信心受挫。

    小兵將湯雅頓輕推到一旁,讓他們看見嚴守禦。「那他呢?他怎樣?」

    「哇∼∼」戴奧新、賈維斯眼睛一亮,手牽手,滿意極了,用力點頭。

    譚美黛朝嚴守禦伸出友誼的手,急欲染指。「您好,我是ま∼∼雜誌的主編,譚、美、黛,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Meg,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美黛,也有人叫我的小名黛兒∼∼」

    「也可以叫她的綽號,八爪魚。」小兵此言一出,招來譚美黛白眼。

    湯雅頓推開嚴守禦,怕鋒頭被搶,熱情地問大家:「要從哪裡開始呢?要怎麼跟大家配合啊?我先換衣服嗎?」

    譚美黛玉手一伸,將湯雅頓挾到旁,指著前方三點鐘方向,甜滋滋地跟他講:「湯先生,湯哥,看到沒?那邊是我們準備的餐區,你看葛飄飄吃得多高興啊,有香檳、美酒、蛋糕和西式餐點,麻煩到那裡等一下好嗎?我們要拍照時會通知你。」她將湯雅頓往那推,召來工作人員帶走他。湯雅頓很不甘願地被帶向餐區。

    支走湯雅頓,譚美黛轉身,朝嚴守禦露出迷惘的眼神。「您是……」迷惘的眼神是她的獵男秘技。

    小兵沒好氣地說:「他是台大化工系副教授。」八爪魚又開始放電了。

    譚美黛笑著說:「怪不得感覺很有氣質。」

    嚴守禦惜字如金,靜靜打量他們。

    戴奧新說:「我看看他不戴眼鏡的樣子。」

    小兵摘下嚴守禦的眼鏡,嚴守禦視界一片朦朧,他有嚴重近視和散光。

    「請把眼鏡還我。」嚴守禦不高興了。

    小兵又幫嚴守禦戴上,但譚美黛出聲制止。「我覺得他不戴比較好看。」

    於是戴奧新又搶走小兵手中的眼鏡。「先別戴,我們先試拍幾張。」他朝那邊的助理嚷:「髮型化妝師過來,準備拍了!」一行人將嚴守禦帶走,跟那邊等著的女模特兒會合。

    小兵把借來的衣服交給戴奧新的助手.「你點一下,這裡還有一袋配件……」交接好工作,小兵終於可以喘口氣了,正想去餐區吃東西,譚美黛攔住她。

    「真厲害,竟然找得到這麼帥的教授當模特兒。他叫什麼名字?為了將來合作方便,等一下把他的私人電話抄下來給我。」

    「我要跟馬軻達說,每次妳都騷擾模特兒。」

    「別這樣∼∼」譚美黛哈哈笑。「他是教授,又不是模特兒。」

    小兵睇看著她。「我知道妳想幹麼,妳最好安分一點,上次『好時光』的模特兒為了妳鬧自焚。」

    「唉呦∼∼不要老說過去的事好不好?那不關我的事,我不能阻止人家喜歡我。」美黛撩撩發腳。

    「不關妳的事?不關妳的事?!」小兵叫:「妳約人家去普吉島玩三天,害他跟未婚妻分手,然後又把他甩了,害他不想活,我告訴妳,妳這個道德淪喪的壞女人,妳會遭到報應∼∼」

    「拜託∼∼」瞧她這麼嚴肅,譚美黛笑得下巴疼了。「妳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我帶他去普吉島,教他關於男模在這圈子發展要注意的事情,是他自己愛上我的。」

    「那妳有沒有跟他上床?」

    「這個時代上床已經不能代表什麼。」

    「有沒有?」

    「上床有時跟Say哈囉沒有兩樣。」

    「有沒有?」

    「有,平均三小時搞一次,怎樣?妳要不要算算三天搞了幾次?我想妳不會這麼無聊吧?妳真的這麼無聊?我不敢相信,葛小兵?!」

    葛小兵真的伸出食指認真算。「三小時一次,一天二十四小時,三天七十二小時,平均……二十六次?」

    「是二十四次。」有個聲音更正。

    喝!小兵、譚美黛同時被身後聲音嚇到,齊轉身,看見換了鐵灰色西裝的嚴守禦。

    譚美黛堆起笑容問:「怎麼啦?有什麼問題?」

    嚴守禦對小兵說:「等一下請妳跟剛剛那位瘦小的先生說,請他不要一直用食指戳我的胸膛。感覺很差。」這是戴奧新的招牌動作。

    「喔、喔,好的。」小兵點頭。

    嚴守禦回去拍照,走前不忘又更正小兵——「不是二十六,是二十四。」

    「糗了!」譚美黛撾小兵的頭。「這下高興了?妳害我被人家誤會是淫蕩的女人。」

    「我等一下去幫妳解釋,告訴他,妳是時尚圈最後一位處女,冰清玉潔,不可褻玩——」

    「葛小兵,妳不要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妳其實非常羨慕我的人生,妳超想跟我一樣,對不對?對不對?承認吧∼∼」

    「誰想跟妳一樣?臭美!」

    「我這樣總好過某人白白和人家交往三年,人家還不承認她是女朋友,可悲喔!」

    小兵驀地煞白臉色,找不到話反擊。

    譚美黛笑咪咪,拍拍小兵的臉。「葛小兵,妳什麼時候才會清醒?常博森不是值得托付的男人。」

    「別提他。」小兵氣餒。

    「死心眼。」美黛冷笑。

    小兵歎息,常博森是她的罩門。苦戀多年好幾次想分手,每次分手又分不乾淨,繼續戀愛又愛得不甘心,總歸一句——跟常博森是孽緣啦!

    將嚴守禦改造完畢,開始進行拍照。戴奧新跟賈維斯是一對同志戀人,兩個大男人合作無間,工作人員退到攝影器材後。

    小兵本以為嚴守禦不是專業模特兒,會害怕面對鏡頭,但沒想到他不怯場,還一直跟人高馬大的賈維斯起爭執。小兵見了,蹲在地上一直笑。

    「你現在坐在椅子上,想像你在冬天的夜晚,給我一個寂寞的表情,但在寂寞中還要帶有一點點自得其樂……」賈維斯指導著嚴守禦。

    嚴守禦問:「是要寂寞,還是要自得其樂?」

    賈維斯感性地解釋:「就是淒涼中帶有一絲絲喜悅。」

    「是淒涼還是喜悅?」嚴守禦一臉認真,問個仔細。

    賈維斯不耐煩了。「我說了,就是淒涼中帶有喜悅,就是又淒涼又有點高興的意思。」很盧ㄟ。

    嚴守禦臉色一凜。「兩種情緒,怎麼混為一談?請你講清楚。」

    賈維斯面色鐵青。「我意思是淒涼得很有美感!」

    嚴守禦點頭,慢條斯理說:「那你演一次給我看。」

    葛小兵已經笑得眼淚都飆出來了。

    賈維斯氣結。「好——」他遙望遠方,凝起眉,瞇著眼,大號不順的樣子,但嘴角又帶笑意。「就是這樣。」

    演完,一陣沉默,接著,眾人哄堂大笑,小兵笑得都快趴在地上了。

    拍照結束,小兵問嚴守禦:「你怎麼不會怯場?」

    「看不見怎麼怯場?」

    「近視這麼深啊?」小兵湊身在他面前。「看得到我嗎?」

    「很模糊……」但感覺得到小兵呼出的熱氣,拂過臉龐。

    「近視這麼深,要是沒戴眼鏡怎麼辦?」

    「所以沒有眼鏡,我絕不出門。」

    「喔。」

    「我的眼鏡呢?」

    「你的眼鏡在……」小兵摸摸口袋,沒有。她想起來——「在造型師那裡!」

    戴奧新剛好經過,小兵喊住他。「眼鏡咧?」

    「什麼眼鏡?」戴奧新一臉莫名。

    「他的眼鏡。」小兵指著嚴守禦。

    「幹麼問我?問他啊。」戴奧新一臉迷糊。

    「你不是把他的眼鏡拿走了嗎?」

    「是妳摘下他的眼鏡吧?」

    「但後來我要戴回去,卻被你搶走了。」

    「有嗎?我幹麼搶他的眼鏡?」

    兩人爭論不休,戴奧新語氣肯定。原本滿篤定的小兵越聽越迷糊,口氣也漸漸心虛。

    「奇怪……我記得最後你有搶他的眼鏡啊?」

    嚴守禦不發一語地聽著。

    「什麼好像?」看小兵心虛了,戴奧新更理直氣壯了。「葛小兵妳這個人就是糊塗,我確定不是我拿的,妳拿去了,不要亂誣賴我。」

    「是這樣嗎?」小兵搔著頭髮很苦惱。

    「就是這樣!」戴奧新理直氣壯。

    「不是這樣。」嚴守禦突然發言。

    沒了眼鏡,有閃光又大近視的嚴守禦視線模糊不清,但腦袋可不迷糊,他有條不紊地說起當時的狀況——

    「大約四小時前,譚小姐問起我的職業,葛小姐向大家介紹我是台大化工系副教授,就在這時戴先生希望看看我沒戴眼鏡的樣子,葛小姐摘下眼鏡,可是當她又要幫我戴上時,被譚小姐制止,然後戴先生拿走眼鏡要求我不要戴,並且喊另一邊的髮型化妝師過來……所以最後一個拿眼鏡的人是戴先生不是葛小姐。」完。嚴守禦緩緩啜一口咖啡,問他們兩位:「這樣清楚了嗎?」

    葛小兵和戴奧新傻一陣,然後小兵揪住戴奧新罵:「哇靠,每次都誣賴我。」

    「靠夭,我真的不記得。」

    嚴守禦板起臉說:「請你們不要一直講髒話,我聽了很不舒服。」

    小兵瞠目,戴奧新驚訝。

    「哇靠是髒話?」小兵完全不覺得。

    嚴守禦皺眉,不悅地點點頭。

    「那靠夭呢?」戴奧新很有求知精神。

    嚴守禦一絲不苟地說:「這兩個字也算。」

    「為什麼哇靠跟靠夭是粗話?」小兵更有求知精神。

    「因為……」嚴守禦被小兵問倒。「因為發音不好聽。」

    「有嗎?」小兵認真道:「哇靠跟靠夭哪裡難聽?我一直很困惑,這只是語助詞,為什麼被歸成髒話?靠這個字是告跟非的組合,它哪裡髒?」

    「嘿呀!」戴奧新也卯起來問:「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很納悶,為什麼算髒話呢?哪裡不好聽呢?哇靠跟靠夭念起來很順啊,教授可不可以跟我們解釋一下?」

    嚴守禦足足想了三分三十七秒,才慢條斯理說:「我的眼鏡呢?」他轉移話題,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膚淺的問題。

    小兵嚷:「戴奧新快去找他的眼鏡!」

    戴奧新去找了一圈,回來跟最先生道歉。「不好意思,我都找過了,就是沒看見您的眼鏡……」戴奧新滑稽地在嚴守禦臉前揮了揮手。「你現在看得清楚嗎?」

    「不清楚。」嚴守禦的臉色很難看,那一副眼鏡跟了他幾年,鏡框還是手工打造。意義非凡。

    「你要賠。」小兵罵戴奧新。

    戴奧新馬上朝收器材的同志男友嚷:「賈維斯∼∼」

    身強體壯的賈維斯過來,同時譚美黛從更衣室出來,她身後跟著嚴守禦的好友湯雅頓。兩人臉色紅潤,發腳凌亂,小兵一看就知道發生什麼事,這只八爪魚果真厲害。大家忙著工作時,她已經將認識不到幾小時的湯雅頓吃干抹淨。

    譚美黛問大家:「都拍好了是不是?」

    「戴奧新把人家的眼鏡弄丟了,我們要賠給人家。」小兵報告主編,轉而問嚴守禦:「那副眼鏡多少錢?」

    「我們ま雜誌會負責的。」譚美黛妖艷地衝著嚴守禦笑。

    「我回去查,印象中是兩萬……」

    「兩萬?」賈維斯凶巴巴地質問:「喂!搶錢啊?」

    「哇靠∼∼金子做的噢……」戴奧新不爽。

    「哇靠,你弄丟人家眼鏡還敢凶?」小兵罵。

    「誤會誤會∼∼」湯雅頓剛和譚美黛纏綿過,心情大好,此刻已忘了不能當男模的痛,他出面緩頰。「我這位朋友做人最正直,那副眼鏡真的很貴,是限量款,日本師傅角矢甚治郎手工打造的,想買還買不到,他不是要坑你們的錢。」

    這下,譚美黛不得不為了雜誌的前途,靠美色搞定嚴守禦,她嬌滴滴地對他笑,挽住他手臂,柔媚地說:「那……我們免費提供嚴先生三年份的ま雜誌賠償,好嗎?」

    嚴守禦無動於衷,反而在一旁的湯雅頓瞧得骨騰肉飛,真所謂的「豬沒肥到一直肥到狗」。

    嚴守禦推開譚美黛。「我不看時尚雜誌。」又說:「你們最好現在開個單據給我,寫清楚要賠償,免得將來死無對證。」

    瞬間、該剎那、立時……譚美黛臉色一變。

    戴奧新躲到賈維斯身後。「兩萬……好貴∼∼沒事找戴那麼貴眼鏡的模特兒幹麼?」他怪起小兵。

    「哇靠∼∼又怪我?又怪我啊!」小兵發飆。「我就知道你們最會這樣,早知道不幫你們……」可惡!

    美人計失效,譚美黛轉而對戴奧新施壓。「這不關公司的事。你要賠償人家。」馬上撇得一乾二淨,不愧是當主管的。

    賈維斯抗議:「幹麼我們奧新負責?嚴先生是在幫我們拍照時,遺失眼鏡的,公司負責!」

    譚美黛有條理地說:「沒這回事,誰叫他拿人家的眼鏡。小兵借衣服如果衣服不見,也是她要賠。現在戴奧新弄丟人家的眼鏡,公司賠的話,這樣對小兵太不公平了,對吧?不是公司不賠,也不是我不想幫你們,區區兩萬對我們公司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是制度問題,對吧?」

    譚美黛侃侃而談屁了好大段,屁完贏得眾員工不屑的眼神,輕蔑的冷笑,好樣的,來這套,不愧是做主管的,有失誤就搬制度出來講,平常拜託大家就拿交情來壓,見鬼了,翻臉跟翻書一樣,撇清責任像在撇灰塵那麼容易。

    「不管是公司賠還是戴奧新賠,反正你們一定要賠他。」小兵堅持。

    大家爭執不下,嚴守禦乾脆坐下。「討論好再跟我說。」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白色iPod,聽起有聲書,絲毫不浪費時間求進步。

    「我的iPod也是白色的欸!」小兵興致盎然地打量跟她一模一樣的iPod。「之前我義務幫過他們的宣傳活動,用市價三分之一買到的喔。」

    連iPod都拿出來聽,看樣子不開單據給嚴守禦,他是不打算走了。譚美黛將湯雅頓拉到一旁。「你幫我跟你朋友講一講,改天我們再談賠償的問題好嗎?大家工作一個晚上也累了,沒必要為個眼鏡把場面弄這麼僵,而且我還想請你們去吃宵夜呢!」譚美黛癟嘴,一臉無辜的可憐相。「本來我還想吃完宵夜去你家玩的,這樣耗下去……」

    湯雅頓立刻飆去安撫嚴守禦,好說歹說要嚴守禦息怒,看在他的面子和大家先去吃宵夜,眼鏡的事改天再說。

    看在湯雅頓的面子,嚴守禦暫不追究。

    一夥人去吃宵夜,順便結算酬勞。一行人打傘,徒步到敦化南路吃義大利面,大家肚子餓死了,一路腳程極快。

    小兵先招了輛計程車,讓鬧了一下午吃飽喝足的葛飄飄回去休息,然後一路跟在嚴守禦旁留意他的步伐,在他身邊堤喔。嚴守禦聽她嘮嘮叨叨地說!

    「小心……前面有坑洞……」

    「過馬路了,注意一下。」

    嚴守禦苦笑,真麻煩,少了眼鏡,連路都走不成了。

    「有車!」小兵低呼,攔住嚴守禦的身子。「不行,這樣太危險了。」小兵乾脆挽住他手臂,帶他過馬路。

    經過SOGO百貨,嚴守禦問小兵:「現在幾點?」

    「十點五十分啊!」

    「等一下。」嚴守禦站住下走。「我看一下時鐘。」

    時鐘?小兵忙朝走在前頭的同事嚷:「喂、過來,喂!等一下——」

    一群人走回來,站在嚴守禦身後,陪他看世界鐘。

    「幹麼不走?」賈維斯納悶。

    戴奧新抱怨:「我肚子很餓ㄟ!」

    嚴守禦定定望著時鐘,十點五十五分,百貨公司門口的世界鐘響起「這是個小小世界」的歌曲,鐘面小門打開,小木偶們滑出來跳舞。

    「咦?」小兵常路過這,從不知道這個鐘藏有玄機。

    嚴守禦低聲說:「東京迪士尼也有一個音樂鐘。」可惜沒眼鏡,害他看得模模糊糊。小時候,父親曾帶他去過迪土尼樂園,他對這個小小世界音樂鐘很有感情。一夥人傻呼呼陪嚴守禦看鐘。

    戴奧新問男友:「現在是什麼情形?」

    身強體健的賈維斯,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他竟感動得目眶含淚。「很久沒這樣欣賞時鐘了,我有點感動……」於是摟住戴奧新。「我們日子過得太匆忙了。」

    湯雅頓見狀,也乘隙環住譚美黛的腰。「鐘的分針秒針是有形的,但我心裡的時鐘是無形的,我現在心裡的鍾過得特別快,妳知道為什麼嗎?」他對譚美黛露出迷惘的眼神。「當人們處在很美好的狀態,就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因為……」

    「有沒有車震經驗?我有一輛休旅車,要不要試?」美黛不愧是女中豪傑,少跟她講那些文謅謅的屁話,他要什麼,她清楚得很。

    湯雅頓面紅耳熱,開始頭暈。卯死了!這世上有人跟他一樣熱情啊,好一個小小世界啊∼∼

    此刻,葛小兵和嚴守禦在同一傘下,小兵忘了她的左手還挽著嚴守禦右手臂,嚴守禦也忘了她正挽著他的手,他們一起望著鐘面,聽樂聲悠揚。

    小兵讚歎:「這個鐘的音樂讓人有童年的感覺……」旋律簡單,樂聲蘊含著純真的情調,小木偶跳完舞,又退到鍾裡。「你竟然會注意到這個鐘,真有趣。」

    「之前……」嚴守禦說:「在咖啡廳我誤會妳,妳雖然講話很不客氣,不過妳很有責任感……」他注視著小兵。「有那樣的妹妹,妳一定很傷腦筋吧?我認識一些幫人家戒癮的醫生,要不要幫妳介紹?」

    小兵先是愣住,旋即微微笑。「她已經有固定在看的醫生了,謝謝。」她發現這個貌似古板,又不近人情的傢伙,其實有一副好心腸。

    要不是為了老友湯雅頓的男模之路,嚴守禦不會答應來拍照。豈料拍完照心愛的眼鏡拍丟了,還被強拉去吃宵夜。

    義式餐廳裡,大夥兒吃得盡興,嚴守禦卻食不知味,這天的時間都浪費了,他掛念未完成的學術論文,惦記陽台還沒喝水的花,還有……嚴守禦想快快回家,其他人卻興致正好。

    「等一下吃完我們去錢櫃∼∼」夜未央,戴奧新玩興大發。

    賈維斯說:「又是錢櫃?去跳舞啦!」

    戴奧新跟賈維斯玩上癮,他們是越夜越精彩的夜貓族。

    譚美黛媚眼一拋。「我是沒意見啦,不過你們要自己出錢喔。」她看表。「才十一點半,我也不急著回去……」轉頭問嚴守禦:「你去不去?」

    「當然去!我們也不急著回去。」回答的是湯雅頓,想到可以跟美艷的譚美黛混,他搶著答應。

    「你們聊,我先回去。」嚴守禦站起來,一夥人跟著站起來。

    「不行不行,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走?」譚美黛熱誠地說:「你現在眼睛看不清楚,我們不放心,跟我們去玩吧!」

    「我叫計程車回去,」嚴守禦看看手錶。「我最晚十二點一定要睡。」

    嗄?大夥兒瞪著嚴守禦,十二點?這麼乖?!是台北人嗎?

    小兵跟戴奧新說:「車借我,我送他回去,你坐賈維斯的車。」她覺得有責任將嚴守禦平安送回家。

    e

    在車上,小兵問嚴守禦:「你真的每晚十二點睡?」

    「唔。」

    小兵吹了聲口啃。

    「十二點睡很奇怪嗎?」嚴守禦覷著她。

    「不容易啊!」小兵右手操控方向盤,左手伸出窗外,調整後視鏡。「我沒混到兩點不可能去睡,台北夜生活那麼精彩,很少人十二點就睡了。」

    「早睡早起身體好。」嚴守禦八股地這麼一句,害小兵大笑。

    「拜託∼∼好像跟個老人家在車上。」

    「妳很不重視健康。」

    「就因為我沒有十二點睡?」

    「之前我看妳撐傘,只顧著保護衣服,頭髮都淋濕了,妳知道酸雨對頭皮的傷害有多大嗎?」

    小兵笑得更厲害。「是是是,教授說得對。」媽呀,再說下去該不會開始講起生態保育吧?

    果然,他沒令小兵失望,認真嚴肅地說:「我建議你們雜誌拍照時,拒絕使用皮草類的衣服。」之前小兵借的衣服有一件是貂皮大衣,他耿耿於懷。「妳知道那些人怎麼製作皮草大衣的嗎?過程非常不人道……」

    小兵苦笑,她只是個小小服編,贊助廠商想出借什麼衣服,哪是她能作主的,有時人家願意借就要偷笑了。可是她沒有反駁嚴守禦,只是笑笑地睇看他一眼。看個大男人一本正經捍衛小動物生命,她不禁動容,暗暗肅然起敬。

    叨念完皮草大衣,嚴守禦話鋒一轉。「妳好像也很不愛惜生命,車速太快了。速限多少?頂多六十吧……」他瞇眼打量儀表板。「開多少?」

    「八十。」

    「違規了,快減速。」

    聽、聽這口氣,好像下一秒嚴守禦就要拿出手銬逮捕她。「喂,都這麼晚了,又沒車,開快一點會怎樣?『老杯杯』∼∼」小兵故意笑他是老伯伯。

    無視她的譏諷,嚴守禦糾正她的態度。「就因為每個人都這麼想,夜間才容易發生車禍。」

    小兵跟他槓上。「那開慢點就不會車禍?」不見得嘛。「你不撞人家,人家也可能會來撞你啊。」

    「以撞擊力道來說,開慢一點就算被撞,殺傷力比較小。」

    「噢。」

    「唔。」

    小兵很故意地油門一踩,飆起來。

    「喂!」嚴守禦面色鐵青。

    「怕什麼?我技術好,安啦!」小兵哈哈笑。

    「我要下車。」

    「好好好,我慢一點。你很怕死噢∼∼」小兵莞爾。

    「誰不希望活久一點?」他賞她白眼。

    「活那麼久幹麼,你活得很快樂啊?」

    嚴守禦想了想,反問她:「妳活得很快樂?」

    小兵思索道:「也不是,但……也不是不快樂。」

    「那就是快樂。」

    「不,不算快樂……」事業不如意,愛情也不順利。「可是,也不是很不快樂啦……」車速更慢了,小兵想了好一會兒。「反正,就是……就是活著嘛……」她答得有氣無力。

    黑夜,細雨綿綿,路燈沿街站,被冷雨澆出一團團白色煙氣,在暗中呵著,像一個個張著,卻沒聲音的嘴,寂夜裡,顯得很淒涼。不知怎地,聊到這兒,車廂陷入寂靜,瀰漫淡淡哀愁。

    擔任服編的葛小兵,每天活得精彩忙碌又刺激,花樣年華,任職頂尖時尚雜誌社,鎮日和模特兒明星打交道,但不快樂,也不至於痛苦。

    身為台大副教授的嚴守禦,每天生活規律正常,在學界佔有一席之地,工作單純,支領高薪,又很有權威。但問他快樂嗎?他也答不上來。

    沉默一陣,嚴守禦下了結論:「衣食無缺就夠好了,再不滿足會遭天譴的。」說這話的時候,他跟小兵一樣有氣無力。

    小兵眸色一凜,手握緊方向盤。「但我想要更多。」

    「更多什麼?」

    「起碼,不是這樣活著。」不痛不癢,一成不變,不滿意此刻的生活卻又無力改變地活著。她渴望活得生機盎然,像青春時,熱血沸騰,對世界充滿感動。「最近……我常覺得……我好像老了……」她苦笑。時間倏忽經過,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醒來,看見日曆,再看看一成不變的自己,真會驚心動魄,難道就這樣到老?就這副德行活到老?每想起這個,就心驚肉跳。

    小兵說:「我看過一篇報導,科學家研究過,想要保持年輕的心,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每天做一件平時自己不敢做的事,違反平日的習慣。」

    「譬如?」嚴守禦好奇。

    「譬如啊,你每天晚上十二點睡,今天就故意三點睡。又譬如啊,你平時只喝黑咖啡,今天就故意喝拿鐵……就是做一些平常自己不會做的事。這樣就能永遠保持著年輕人的活力,過得很有朝氣。」小兵注視他。「你敢不敢下車,在馬路上跳舞?」

    「現在?」他一臉驚訝。

    「嗯哼。」

    「別開玩笑了。」

    「所以你也老了,不敢冒險,害怕丟臉,就是老化的第一步。」

    這和老不老無關,嚴守禦搖頭。「沒人敢吧?!」

    小兵煞車,打開車門就跳下去,跑到車頭,忽然手揮腳踢亂舞一陣。

    嚴守禦嚇死了,探出車窗,吼她:「上來,葛小兵!葛小兵——」他又忙回頭,注意來車。

    葛小兵亂跳一陣,溜回車裡,頭髮被雨淋濕,心跳飛快,她一直笑,一邊重新發動車子。

    嚴守禦氣壞了,驚魂甫定,嘲諷小兵:「現在有比剛剛年輕了?」真胡鬧!

    她笑嘻嘻地說:「嗯,有欸,我覺得年輕多了。」挑釁他:「你敢不敢?你跳啊!」

    他臉色很難看。「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這句快變成他的免死金牌。

    「你試試,沒那麼難啦,痛快!」她吹口啃。

    嚴守禦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妳……有沒有嗑藥?」搞不好是嗑了藥才這麼大膽。

    小兵怔住,大笑。「沒啦!」

    他不放心地說:「我看……換我來開車好了。」視力模糊都比她強。

    「欸,你別這麼正經八百的好不好?  」小兵笑呵呵。「那個科學家說得有道理,我的心,很久沒跳得這麼快了,我很久沒感到這麼過癮了……」

    嚴守禦的心跳也很久沒這麼快,那是因為小兵跳舞時,他一直緊張她的安危。現在他心跳更快了,是因為此刻他的視線模糊,而小兵的笑聲震著耳膜,他覺得像被什麼打中心臟,感覺飄飄的、麻麻的。

    往常一過十二點,不上床睡覺,嚴教授就會開始昏昏欲睡。現在,被小兵這麼一鬧,他精神大好,還想著——如果那個科學家說得對,那麼今天他也要做一件跟平時不同的事,譬如三點再睡……

    如果葛小兵慢慢開,開到凌晨三點,他也可以忍受,並原諒她。他還會說服自己,享受這趟車程。

    嚴守禦感到好笑,他竟不急著回家,當然,他沒說出口,他竟有點喜歡,和她待在車裡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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