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男熟女 第一章
    西雅圖咖啡店,中午時分,櫃檯排著長長人龍,工讀美眉忙著服務客人。嚴守禦跟好友湯雅頓,排在一位戴著貝雷帽的女子身後。

    這一天是三月一日,中午十二點三十五分。

    為什麼嚴守禦記得這麼清楚?這跟前一天是二二八、朝野兩黨激情衝突無關,而是因為他對數字敏感。

    嚴守禦,三十三歲,是台大化工系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教授。

    化工系常做研究,須心思縝密,一點小錯誤就會引來爆炸。小錯誤頂多害自己死蹺蹺,大錯誤會毀滅校園,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大大錯誤可不是開玩笑的,可能炸掉整條羅斯福路。羅斯福路附近有好吃的台一湯圓、小李豬血糕、藍家割包……校園百里大眾口福,全繫在嚴守禦身上,他怎能不隨時謹慎小心?

    因為從事高危險性工作,造成他做事一絲不茍,喜怒不形於色,感情太內斂,嚴謹到麻木,不像好友湯雅頓,聒噪又常闖禍。

    大家等著點餐時,排在嚴守禦面前的女人,接到電話,突然發飆。她拿著手機 哩啪啦罵起來,那中氣十足的吼叫聲,吸引眾人目光。這位外表看來聰明幹練,不吭聲時蹙著眉,好似很成熟世故的女子,一罵起人,卻很小孩子氣。

    「有沒有搞錯?要我去『好時光』經紀公司找模特兒?人死光了是不是?戴奧新咧,叫他去!他要弄髮型?好,攝影師咧?賈維斯咧……調機器?OK!妳去,妳現在沒事……什麼?應酬廠商?妳應酬個頭!」大概氣得忘了自己身處公共場所,她怒罵的聲音,大得嚴守禦耳朵痛。

    四周客人或低頭或裝忙,暗暗拔尖耳朵偷聽。

    嚴守禦皺眉,不悅地打量面前纖瘦的女子。她戴黑色貝雷帽,一頭雜亂蓬鬆的長髮披散著,穿黑夾克、條紋長褲、尖頭馬靴。中性衣著打扮,看來就是很強勢,誰都別想惹她的樣子。最令嚴守禦驚奇的是,這女子力氣奇大,右肩背著各色沈甸甸的紙袋,紙袋外全印上名牌標誌——SISLEY、BURBERRY、GUCCI、PRADA……看樣子她剛剛血拼完,以她的年齡能夠買這些名牌,不是被包養就是靠家裡,再不就是現金卡幫忙。嗯……莫非是個愛慕虛榮的女孩,這一想,嚴守禦就有些輕視她了。

    除了輕視,還避之唯恐不及,因為她咆哮時,握著咖啡的手揮來揮去,咖啡都濺出來,她還沒感覺。嚴守禦退一步,閃躲濺來的咖啡漬。

    她歇斯底里地臭罵,罵這麼久又這麼使勁,他真擔心這瘦扁扁的女人下一秒會心臟病發。

    她深吸口氣,卯足全勁朝手機嚷:「全公司我最閒是不是?我告訴妳,我忙到現在才吃東西,剛要點餐妳就要我去『好時光』?幹麼我去!來不及就來不及,大家等著被罵……譚美黛,妳有沒有良心?你們捅的樓子別想叫我去擦屁股、喂,喂!」

    看樣子對方掛電話了,嚴守禦鬆了口氣,這女人再罵下去,會罵光他的食慾。沒想到,下一秒女人對手機按幾個鍵,更大聲地罵——

    「妳這個愛劈腿的死八爪魚∼∼」

    站在嚴守禦身旁的湯雅頓笑了,旁邊的人一個個撇過頭也都笑了,只有嚴守禦不動如山,不茍言笑。瞅著前方罵聲隆隆的女子,嚴守禦覺得她很蠢,氣壞身體多划不來,有事好好講就行了嘛。

    如果她再吼下去,嚴守禦擔心她可能血壓驟升,腦袋充血,然後中風,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厥死過去。

    她吼:「妳不要跟我『揮』了?負責發通告不是我的工作,妳閉嘴,我不管,妳不准再說,我要答應妳我以後不叫葛小兵,我改叫葛卒啦∼∼」

    大家又一陣訕笑,嚴守禦卻心驚膽跳。

    瞧,瞧,她已經氣到手在顫抖了,萬一休克,那麼……嚴守禦擬訂計劃,打算在她倒下時,馬上在她手指扎一針,幫她放血,舒緩血壓,免得她成為植物人……嚴守禦就是這麼個嚴謹、懂得未雨綢繆的人。

    葛小兵朝手機吼:「譚美黛,妳還笑?掛我電話妳找死啊……我不要,我不管,我真的不管,真的啦∼∼喂∼∼」對方又掛電話了。

    顯然她的威脅不具任何效果,但很有「笑果」。除了嚴守禦以外,大家都在笑,笑最厲害的就是湯雅頓。他難忍地笑出聲來,嚴守禦以眼色制止好友失禮的行為。

    「搞什麼!莫名其妙……」葛小兵殺氣騰騰將手機摔在櫃檯上,接著呆了一會兒,看看左右,猝地臉紅,像是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心虛地朝大家笑了又笑。「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她匆忙地點完餐,風似地跑了。莽莽撞撞,還在門前滑了一跤。

    「Shit∼∼」葛小兵慘叫,一屁股跌在地上,紙袋飛出去,咖啡杯也飛出去。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咖啡杯打中剛進門的上班族女士。

    「對不起、對不起……」闖禍精手忙腳亂地道歉,擦拭對方衣服,撿拾紙袋,爆糗地快速逃跑。

    嚴守禦莞爾,這女的外貌看似精明,實則是個迷糊蛋,從剛剛到現在——他低頭看表,不過十分鐘又二十七秒,她的情緒起伏之劇烈,已經可以寫半小時狗血俗辣連續劇,衝突衝突大衝突,一波未平一波起,精彩。

    她走後,咖啡廳恢復平靜。

    「兩位先生,想吃點什麼?」工讀美眉對嚴守禦和湯雅頓綻露燦爛的笑容,面對兩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她笑得特別甜。

    嚴守禦不疾不徐地點餐。「熱的義大利美式咖啡中杯一杯,不用給我奶油糖包。熱拿鐵大杯一杯,三個奶球兩個糖包。燻肉貝果堡一份,請不要放洋 ,奶油抹二分之一的量就好。咖哩牛肉彩卷餅一份,沾醬請多給三分之一。」

    對嚴守禦份量精準的點餐方式,工讀美眉傻眼,一臉呆滯,嘴角微微顫抖地說:「可不可以請你再重複一次?」

    「別理他。」湯雅頓推開好友,對美眉笑。「義大利咖啡中杯,熱拿鐵大杯,燻肉貝果堡不放洋 ,咖哩牛肉彩卷餅一個,沾醬請多給一點,完。」雅頓露出一口白牙對美眉笑。

    這才是人話嘛。「好的。」工讀生美眉還以燦爛的笑容,兩個人笑來笑去,眼睛電來電去。

    嚴守禦冷冷覷著他們,這湯雅頓笑得口水快流下來了。這傢伙一天不把妹會死,兩天不上床會瘋,跟他出門就要有丟臉的心理準備,以及隨時被放鴿子的心理建設,還要有幫他收拾殘局的勇氣。

    工讀美眉說:「總共四百四十九元。」

    嚴守禦打開皮夾要付,平時一到付帳就裝死的湯雅頓,這回竟搶著付,順便遞上名片。「這是我的名片。幾點下班?隨時打電話給我,帶妳參觀我的辦公室。」

    「台大哲學系助理教授?」美眉被他的頭銜吸引。

    「有空歡迎來我的研究室,我們聊聊夢的解析。妳作夢嗎?我很會解夢,妳有電話嗎?幾點下班?今天下雨,妳有沒有帶傘?」

    夠了!嚴守禦拉著湯雅頓走人。

    鈴∼∼鈴∼∼鈴∼∼

    電話鈴聲打住他們的腳步。手機鈴聲和守禦的設定鈴聲一樣,他檢查手機,不是他的。鈴聲持續,其他人紛紛檢查,也不是他們的。鈴聲越來越響,來自櫃檯桌面上的銀色手機——是剛剛那位葛小姐的。來電面板閃著粉紅光,嚴守禦瞟見來電顯示上的暱稱是「臭雞蛋」。

    臭雞蛋?葛小姐竟然設定此刻來電的人叫「臭雞蛋」鈴聲一直響,大家觀望,鈴聲頗有天長地久響下去的氣魄。離手機最近的嚴守禦拿起來,他還來不及跟「臭雞蛋」解釋葛小姐忘了手機,對方劈頭就罵——

    「Shit!響那麼久,故意不接對不對?」一把粗魯響亮的女聲。

    「這不是……」

    「我姊呢?」

    「她剛剛……」

    「叫她聽,我有事問她。」

    「請妳先讓我把話說完,妳姊不在,大約在十五分前,她——」

    「少騙我,告訴她如果不接,她會後悔一輩子!」

    湯雅頓狐疑地看著嚴守禦,嚴守禦退到一旁,讓其他人點餐。

    嚴守禦解釋:「妳姊忘了把手機帶走。」

    「忘了把手機帶走?有意思,跟真的一樣。」

    「這樣吧,妳有什麼事,等一下我把手機交給店裡的服務生,請他們轉告她。」

    「好極了,我要問我姊,燒炭自殺好還是跳捷運軌道好,還是跳高架橋,還是自焚?叫她幫我想!」

    「誰要自殺?」茲事體大,難得嚴守禦還能冷靜回話。

    「我!」

    「為什麼?」

    「你管我!」

    「什麼時候要自殺?」

    「等一下!」

    「一下是多久?有沒有更精準的時間表?」

    「哇靠!我想想……大約再過五分三十七秒吧,又或者是七分四十一秒的時候我要自殺……這樣你爽了嗎?」

    嚴守禦沈默兩秒後問:「開玩笑的?」

    「對,開玩笑的,反正我的死活對任何人來說沒意義,我現在就去死∼∼」

    「等一下。」嚴守禦說:「我跟妳姊在忠孝東路附近的『西雅圖咖啡廳』,她正忙著跟朋友談事,妳方便過來嗎?」

    「我都快死了,她連話都不跟我說?」

    「如果妳真的要死,見過妳姊姊最後一面再死也不遲,我覺得妳是個很有趣的人,想跟妳做朋友。」

    「哦∼∼想跟我做朋友……我人就在附近,馬上過去!」

    「好,等會兒見。」嚴守禦關機。

    湯雅頓瞠目結舌,什麼什麼?他沒聽錯吧?真是見鬼了,嚴守禦幾時這麼愛把妹?隨便就約人見面?湯雅頓抓住他的手臂問:「誰要來?誰?是不是女生?你講什麼死不死的,你認識噢?」

    嚴守禦將剛剛的情況說給雅頓聽,交代:「我叫她過來,你念哲學的,等一下開導她,就說一些你常說的什麼存在主義……開導開導她。」

    湯雅頓聳肩道:「我只開導我有興趣的女人。」

    嚴守禦狠瞪他一眼,湯雅頓立刻閉上嘴。

    「這不是開玩笑的,你勸勸她,順便讓她把手機還給她姊姊。」一舉兩得,聰明的嚴守禦。

    雨一直下,一直下,下得葛小兵火大,覺得眼前的一切都煩透了,為了保護右肩借來的衣服,只好一直將傘往右邊移,左側臉頰發腳跟肩膀都濕透,迎面冷風挾帶雨絲撲來,鑽進衣領,凍得她牙齒打顫,煩死了!

    葛小兵大步走在雨中,皮靴在紅磚道激起憤怒的響音,一下下濺起水花,透露鞋子主人煩躁的情緒。

    對她而言,今天和之前每天都一樣,一樣的不快樂,一樣緊張得要命,活得神經兮兮。台北這個資訊爆炸的城市令小兵厭煩,而最令她焦躁的卻是她的工作。

    身為「O」雜誌的服裝編輯,她每天要將名牌服飾扛來扛去、借來借去、還來還去,要命!搞丟一件,就要賠幾個月薪水。靠!她怎能不緊張、不歇斯底里?加上待在沒人性沒血淚的馬軻達總監大人旗下,她從有淚做到沒淚,從心思細膩做到性情大變、行為粗魯、罵人不留餘地。

    剛剛電話中葛小兵罵的是主編譚美黛,她是個風騷、愛劈腿的死八爪魚∼∼「八爪魚」是同事們給譚美黛取的綽號,她最高紀錄可以同時劈腿八個男人。葛小兵想,也許再過幾年,譚美黛的劈腿功練得更好時,他們要改叫她蜘蛛精了,那時的她也許可以同時劈腿三十個男人,一天一位。

    才在電話中吵不過譚美黛,她只好對美黛人身攻擊——

    這不是葛小兵的作風,卻是在O雜誌工作的必要作風。在「O」你要是不懂人身攻擊,就會被看扁、利用、剝削、糟蹋。

    這個時尚界頂尖的O雜誌,念起來要將嘴圈成O形,音同海鷗的鷗。如果叫譚美黛示範,她可以用八種不同語氣,姿態撩人地演繹「O」的念法。O雜誌在業界小有名氣,除正統流行時裝報導,還常有另類觀點,是OL女士們的時尚聖經。

    月月搞出這本時尚聖經的,是沒基督徒和藹、也沒慈濟師兄姊大愛的怪ㄎㄚ們。這群怪ㄎㄚ怪到讓業界合作過的菁英們全咬牙切齒、又愛又恨。O雜誌的評價很極端,有人愛得要命,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月月掏腰包奉獻,有人不屑一顧,撕來包油條。

    葛小兵進O時尚雜誌學得最好的就是罵人。沒辦法啊,一開始她也很矬、很老實、很厚道,到後來發現不會反擊不懂罵人,就會被同事當白癡,壓搾到死,最後不但不會贏得感激,還會被大家在背後笑笨,反而是懂得發脾氣會被尊重,被看得起,你說嘔不嘔?氣死人!怪不得出來做事,大家都愛板個面孔裝酷。

    唉,好累啊!早上為了借這些衣服她花足足一小時跟店長哭夭,哭爹喊娘、好說歹說、千辛萬苦、嘔心瀝血、肝腸寸斷,差點沒死在當場的求了好久,終於成功將衣服借來,結果現在又要趕去「好時光」經紀公司。

    小兵站在淒風苦雨中攔計程車,將肩上沉重的幾袋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入車內,坐進去,收傘,報地址。

    「麻煩你,到基隆路。」說完後她癱在後座,看看表,才兩點呢!她已經筋疲力竭,渴望倒地不醒。因為原本敲定的模特兒臨時接了別的案子,譚美黛拜託她到「好時光」挑選男模特兒,情況緊急,攝影棚大隊人馬全等著開工。今天如果沒拍,不只延誤出刊日,租藉機器、聘僱人員……零零總總支出,O雜誌得白白損失好多錢。

    小兵拿出蛋糕啃,全忘了剛剛跟美黛撂下的狠話,她這人就是心軟。就在車子快到製作公司時,小兵打算拿出手機打給美黛——

    「啊!」她大叫。

    「怎麼了?」司機嚇得可不輕。

    小兵打開袋子找,倒出袋內物品找,又搜索外套口袋找。

    「Shit!手機!」她對司機嚷:「麻煩你,回忠孝東路!」

    盡可能快地,車子在忠孝東路旁停住,司機從後視鏡看她推開車門,撈起一個個袋子扛到肩上,又挪身去撐傘,很狼狽。

    司機建議:「東西先放車裡,我會等妳。」

    「沒關係,我馬上出來!」小兵不放心,堅持將所有袋子扛走。

    一進咖啡廳,她衝到櫃檯問工讀生:「有沒有看到一支銀色的手機?」

    工讀生朝樓梯一指。「撿到妳手機的先生,還在上面用餐,穿黑色西裝……」

    小兵蹦蹦蹦地衝上樓去,咦?咦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穿著皮夾克,正在笑的女孩……是妹妹葛飄飄哇!

    飄飄和個雅痞打扮的壯碩男子聊天,而工讀生說的穿黑西裝的先生,正在講電話的男人——等等!小兵震驚,那男人正用她的手機講電話?搞什麼?小兵衝過去,停在他們面前,瞪著他們。

    正在跟葛飄飄談生命奧妙的湯雅頓,看見葛小兵,打住話。葛飄飄注意到湯雅頓的神情,一抬頭,看見凜著臉的姊姊,也閉上嘴,只剩背對著他們的嚴守禦還在講話,他透過手機正在教訓人——

    「先生,先生!我覺得你對女孩子罵粗話太失禮了。」嚴守禦罵的是小兵的同事賈維斯。

    賈維斯是O雜誌的攝影師,剛剛他打電話催小兵快快拿衣服過去時,因為事情緊急,他劈口就一句:「干!妳是到月球拿衣服噢!」

    嚴守禦對「干」這個字很感冒,所以不厭其煩指正:「OK,就算你很急,也不需要用這麼沖的口氣,有話可以慢慢說……」

    從方才好心保管小兵的手機起,到葛小兵趕到為止,嚴守禦已經接到四通開口就罵「干」的電話,詫異這些人怎麼對女人這麼粗魯?沒水準!他沒注意到葛小兵就站在面前,還繼續開導對方。「你吼也沒用,她忘了帶手機。還有,不要對我發脾氣,我不是手機的主人……」

    湯雅頓戳戳嚴守禦的手臂,嚴守禦抬頭,看見小兵。小兵虎地截走手機,和電話那端的賈維斯罵起來—— 

    「哇靠是怎樣?對啦!在幫你們找模特兒叫什麼叫?手機忘在咖啡店啊,你催個屁啊,又不是我捅的樓子……不跟你說!你才去死咧!」

    這葛小姐比起她朋友也優雅不到哪去……嚴守禦傻眼。

    葛小兵關手機,看著他們,好,開始問,她問妹妹:「妳為什麼在這裡?」

    飄飄撒嬌著軟綿綿地說:「本來我在家裡洗頭,洗到一半突然跳電了,我覺得好冷,我很氣又很憂鬱,為什麼妳不裝好一點的電表,害我洗澡都會跳電,妳是不是故意的啊?後來我只好去逛街,可是越逛心情越差……」

    「閉嘴閉嘴閉嘴!」一聽她講話小兵就頭痛,這傢伙腦袋秀逗,問也是白問,她改問嚴守禦:「是你撿到我的手機?」

    「妳放在櫃檯忘記帶走。」

    「謝謝。」嘴上這麼說,但她的表情一點也不感謝。

    「不客氣。」

    「可不可以請問一下。」小兵瞇起眼。

    嚴守禦點點頭。「妳說。」

    「很感謝你撿到我的手機,但你怎麼可以擅自接我的電話?」小兵略帶火氣地糾正他。「這樣很沒禮貌!」

    葛飄飄噗地笑出來,三八地拍拍嚴守禦肩膀。「好心沒好報噢,大叔∼∼」說完整個人黏過去,嚴守禦按住她的臉,將她按回座位上。

    他冷冷地瞅著葛小兵。「我一向很有禮貌。」沒禮貌的是她,幾分鐘前是誰在櫃檯大罵特罵,耽誤大家點餐?他撿到她的手機,又幫她安撫想自殺的妹妹,這麼好心她還抱怨?真失禮。

    嚴守禦和葛小兵互瞪著對方,他的眼色冷冽,她的目中有火,氣氛僵持著……

    湯雅頓傻笑,不知如何打圓場。

    葛飄飄拿出香煙。「姊,妳坐嘛,坐著慢慢講。」

    啪,小兵搶走香煙,摔在妹妹臉上,罵她:「打電話給我幹麼?不是要上班嗎?為什麼坐在這?曠職?又被開除?」反正不是好事。

    「她想自殺!」湯雅頓插嘴。「我想……妳妹妹對人生有很多困惑,也許妳可以多關心她。我剛剛花了一點時間開導她,她好像過得非常不快樂……」

    葛飄飄剛對雅頓和嚴守禦說了關於她悲慘的人生——葛家窮困潦倒,爸爸生前常常毆打她,媽媽也唾棄她,姊姊也欺負她,她簡直是全世界最可憐的受虐兒……以上都是葛飄飄杜撰的。

    事實上父親早逝,母親溺愛飄飄,葛小兵沒轍,免費供妹妹吃住,還要三不五十替她收爛攤子,幫她找工作。正是這樣,小兵將妹妹的暱稱設定成「臭雞蛋」,每次一看見來電顯示是臭雞蛋,她就心情差。

    小兵揪住飄飄的領子。「想自殺是不是?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是租來的,妳知道吧?要死,拜託,不要死在人家家裡,死遠一點∼∼」

    「怎麼可以對自己的妹妹這樣說?」湯雅頓仗義執言。

    葛飄飄哭了起來。

    嚴守禦建議葛小兵:「葛小姐,妳妹妹情緒不大穩定,我建議妳暫時不要刺激她,光生氣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小兵橫橫地說:「這是我的家務事。」

    嚴守禦分析道:「也許妳妹妹做了很多讓人生氣的事,但是——」

    「這、不、關、你、的、事。」他知道個屁!飄飄豈止做了讓人生氣的事,她是做很多讓人崩潰的事好不好!

    「我就跟你們說吧?我姊不關心我……沒有人關心我……」飄飄抽抽噎噎地哭著。

    「還哭?妳馬上給我回去。妳是不是工作到一半跑出來的?嗄?」小兵一直戳飄飄的頭。「妳要讓我氣死是不是?我告訴妳,妳要是自殺,我是不會為妳掉一滴淚的!」

    聽不下去了,嚴守禦插嘴。「葛小姐,有時候我們會因氣頭上說的話,造成很嚴重的後果,遺憾一輩子,很划不來,我剛剛說過了,生氣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所以——」

    「你很愛說教嘛。」小兵哼一聲,雙手抱胸,挑釁地瞪著嚴守禦。她最討厭這種道貌岸然、淨會說風涼話的傢伙了。他知道什麼?他知道這些年她被妹妹害得多慘嗎?男朋友因為她有個愛嗑藥又有前科的妹妹,都不敢娶她。

    手機鈴聲響了,小兵接起。

    那邊譚美黛大叫:「小兵∼∼救命∼∼找到模特兒沒?來不及了啦∼∼再耗下去要拍到半夜了!」

    「我不管,誰叫馬軻達要跟那麼爛的經紀公司合作,他活該。」

    「妳還沒去『好時光』嗎?」

    「剛剛忘了帶手機,所以……」

    「我知道妳恨我,所以故意讓雜誌開天窗,讓我們O雜誌解散∼∼好陰險啊妳,妳知道馬軻達是不會給我們遣散費的∼∼」

    有這麼嚴重嗎?騙肖!「就算我現在臨時去找也很難找到滿意的。」

    「只要是男的,型不錯就行了,我相信妳的眼光啊,妹妹∼∼」

    「就會出一張嘴,到時候效果不好,全怪我,妳以為我不知道啊……」這些同事最會的就是推卸責任。

    「真的,妳隨便找,我相信妳!」美黛保證。

    「戴奧新很挑的。」他是史上最機車的造型師。

    「別管他,我逼他拍,妳快帶人來,只要妳帶的我們就拍!」

    小兵靈機一動,按住電話,瞪著嚴守禦——嗯嗯嗯,這個戴復古眼鏡的男人,眼睛深邃,輪廓深刻,身材結實,身高也夠,也許……她忽地問嚴守禦:「想不想賺外快?」

    嚴守禦挑起一眉。

    「什麼外快?」湯雅頓靠過來。

    小兵拿下嚴守禦眼鏡,霎時有閃光又嚴重近視的他,視界一片朦朧,只聽見她說——

    「你要不要幫我們拍照?」贊!這傢伙長得還挺性格,很適合這次的企劃。

    嚴守禦搶回眼鏡戴上。「謝謝,承蒙妳看得起,但我不喜歡——」

    「我願意!」湯雅頓覺得自己有當明星的本錢。「是拍什麼?妳是在哪工作?拍廣告還是拍連續劇?」

    小兵搖搖頭。「你不行∼∼」長得很帥,但不合這期的服裝風格。

    「我不行?我會比這傢伙差?」湯雅頓很崩潰,拜託,很多人都認為他長得像黃仲昆好不好?

    小兵不理湯雅頓,問嚴守禦:「有沒有興趣?」

    「謝謝,沒興趣。」嚴守禦起身,對湯雅頓使個眼色。「走了。」他還要回學校做研究。

    「等一下啦!」雅頓將他按回座位,問小兵:「要他拍什麼?」

    「幫O雜誌拍這一季新款男裝。從這期開始,我們想做男裝介紹……」

    湯雅頓尖叫。「是O時尚雜誌嗎?新款男裝嗎?」他摟住嚴守禦,對小兵說:「要他幫可以,條件是我也要拍!」

    「你的型不合這期的風格。」

    「我的可塑性很強,妳要什麼風格我都可以配合,而且這是要他幫忙的條件。」

    賣友求榮,好個湯雅頓!嚴守禦冷冷覷著他。

    「好。」小兵答應。拍一個也是拍,兩個也是拍,這問題交給美黛去解決。

    「我沒答應。」嚴守禦動手整理湯雅頓桌上亂擺的杯盤。

    飄飄吹了聲口哨,自暴自棄道:「沒關係,繼續忽略我啊,反正我不重要,我死也沒人理……」

    是沒空理!湯雅頓為了輝煌的明星前途,急著拜託好友。「兄弟,兄弟啊,你也知道的,我的夢想就是哪天可以當男模特兒,跟著接觸演藝事業,我小的時候大家都說我是天生的藝人,現在機會來了,你——」

    「你的夢想不是娶八個老婆嗎?」嚴守禦冷冷問他一句。

    噗∼∼葛小兵笑出來。

    「八個老婆嗎?」飄飄三八兮兮地挽住雅頓手臂,嬌滴滴地問他:「那我可以先預訂一個位置嗎?」

    緋聞會影響他的演藝事業,湯雅頓趕快將飄飄推開。

    「嚴守禦?嚴守禦∼∼」他又摟住好友的手臂,孩子氣地用小鹿般的眼睛瞅著好友。「上個月你過生日,誰送iPod給你的?」

    唉!拿人手短。嚴守禦只好問葛小兵:「酬勞怎麼算?」

    「因為你不是專業模特兒,我們出一塊。」

    「一塊是?」

    「一萬。」

    「多久一萬?」

    「就這個CASE一萬。」

    「這個CASE得拍多久?」

    「快的話三小時,慢的話五小時。」他很囉唆喔!小兵捺下性子。

    「超過五小時有沒有加班費?」

    「有便當,看你要雞腿、排骨、還是要吃素!如果你堅持也可以加鹵蛋!」小兵急急地說,時間緊迫啊。

    「一萬是現金還是開支票?」嚴守禦還沒問完。

    「支票。」

    「即期的支票?多久可以兌現?」

    「是不是嫌少?明講嘛,不然兩塊好了!」小兵生氣了。問問問,等他問完就收工,甭拍了!

    她怎麼這麼浮躁啊?嚴守禦正經地說:「我喜歡事情清清楚楚。」

    「妳誤會他了啦∼∼」湯雅頓打圓場。「他不是在跟妳講價,他的個性就是這樣。」

    葛飄飄忽然起身,高舉右手,指著天花板,駭笑。「我看見彩虹∼∼」

    大家一起轉頭,看著葛飄飄,葛飄飄眼色恍惚,癡癡地笑。

    嚴守禦問葛小兵:「她怎麼了?」

    「喂?喂……」湯雅頓搖晃葛飄飄。

    「妳又嗑藥呴!」葛小兵直接甩她一巴掌。

    萍水相逢的一夥人,忽然間在命運的奇妙安排下,共乘計程車,挨在狹小車廂。

    葛飄飄嗑了搖頭丸,邊搖身體邊唱歌。湯雅頓坐前頭,葛小兵拎著大包小包坐後座左側,飄飄坐中間,嚴守禦坐最右邊。

    車子駛了一會兒,飄飄又開始發顛。她唱:「假如流水能回頭……請你……帶我走,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頭,假如我……」她傻笑,轉頭望著姊姊,姊姊也防備地瞪著她。她笑著笑著忽然動手搶袋子,把袋子裡的衣服挖出來。「嘩∼∼我要這件!這件漂亮,好漂亮∼∼我要∼∼」

    「葛飄飄!」小兵崩潰地看妹妹將一件件裝袋的衣服拆開來欣賞。

    湯雅頓注意到司機不悅的表情,回頭向她們使眼色,示意她們別吵。

    「不要亂動∼∼」小兵扣住妹妹右手,嚴守禦幫小兵將衣服一件件塞回袋子。

    「我要∼」葛飄飄左手緊抓一件外套。

    「不行!」小兵用力打她的手,葛飄飄開始尖叫。

    「啊∼∼痛啊∼∼」

    「噓!」湯雅頓又噓她們,司機臉色更難看了。

    葛飄飄死抓著外套不放,小兵更用力打她的手。

    葛飄飄大叫:「我不放啊∼∼好痛∼∼我不放啊∼∼痛∼∼」

    「不要這麼粗暴,用講的。」嚴守禦制止小兵。

    小兵一時失守,妹妹拿起毛外套就穿。小兵大抽口氣,這下子換她尖叫了——

    「那件要五萬!妳給我脫下來!」

    「小聲一點。」嚴守禦警告。

    「脫下來、脫下來∼∼」小兵撲過去掐住妹妹脖子。

    「冷靜。」嚴守禦抓住小兵雙手。

    飄飄揪緊身上外套,張嘴說:「我想吐∼∼」

    「脫下來∼∼」小兵更用力掐飄飄。

    「妳放手,冷靜點!」嚴守禦更大聲地制止。

    「我要吐了∼∼」飄飄嘴張得更大,啊啊地叫。

    後座兵荒馬亂。

    終於,有人崩潰了。不是小兵,不是嚴守禦,不是葛飄飄,更不是湯雅頓,是司機。

    司機咻地一個超車,往右疾馳,再猛地煞住,停在路旁。

    好樣的,原來他們有眼不識泰山,有眼無珠,這位陰天還戴著墨鏡的老兄,不是普通的司機,他的車是改造的,只要三秒就能從時速一軋到三百。司機摘下墨鏡,瀟灑地一個甩頭,望著後座乘客——

    酷!原來……他就是主演法國電影盧貝松那部TAXI的男主角!以上是嗑藥後,葛飄飄眼中的幻覺。飄飄朝司機笑道:「你好帥喔∼∼」

    司機指著飄飄說:「下車!我看得出來,她嗑藥。」司機留著長髮,很油膩又都是頭皮屑,眼角有眼屎,鼻毛外露,脖子有黑垢,體重九十五公斤,全身上下最性感的就是他充滿磁性、略帶沙啞的嗓音,但他說的話卻很無情——竟然叫他們下車,在雨這麼大的時候?

    「她沒嗑藥,她是低能!」小兵急中生智。

    湯雅頓噗地笑出來。

    司機板著臉說:「請下車。」

    「我們來不及了,拜託∼∼」小兵哀求。

    「好,下車。」飄飄率先行動,她穿著五萬塊的毛外套越過嚴守禦,砰地推開車門,就要往外去。好樣的,原來葛飄飄也不是省油的燈,嗑藥只是她的障眼法,她真正的身份是鏟惡除奸的女飛俠黃鶯——以上是葛飄飄嗑藥後的幻覺。

    「女飛俠黃鶯!外面危險,快進來!」飄飄聽見身後姊姊喊著,然而真實的聲音是——

    「不要出去,衣服淋濕要賠啊∼∼」小兵吶喊。

    「那不是妳的衣服嗎?」湯雅頓納悶。

    「是借來拍照的啦∼∼」小兵揪住飄飄的頭髮。「回來!」

    「啊∼∼」雖然很痛,飄飄還是硬要往外去。「我聽見有人需要我∼∼」她還在迷幻狀態。「我要去為民除害……」看來她「迷幻」得很厲害。

    司機罵三字經了,湯雅頓不知怎麼辦才好,又在傻笑了。在情況一團混亂時,嚴守禦終於發威了—— 

    一、他先將葛飄飄揪回車上。

    二、他把右手一橫,擋她身前。

    三、他關上車門,按下安全鎖。

    四、他拿出皮夾,朝司機亮證件。

    五、他說了一大串中肯中帶有威脅,威脅裡又帶著請求,請求中不忘合乎邏輯的話——

    「我是台大化工系副教授嚴守禦,這女孩只是喝酒喝多了沒問題,有事我負責。你說她嗑藥,這是沒證據的指控,我可以告你誹謗,現在請你將我們載到目的地,謝謝。對於造成你的不便,我們會付你雙倍車資做賠償。要是待會兒她因為酒醉嘔吐了,我會另外負擔洗車費用。我這麼講,如果還有不清楚的,你可以問。」

    不慌不忙地說完,他還微笑有禮貌地問:「還有問題嗎?」

    司機傻了三秒,搖搖頭。

    「可以開車了?」嚴守禦推推眼鏡。

    司機點頭,發動車子,往目標地邁進。

    小兵捂著胸,鬆口氣,感激地望向嚴守禦。

    嚴守禦問她:「衣服全是借的?」

    「嗯,我是服裝編輯。」

    「這些衣服總共多少?」

    「十五萬跑不掉。」

    「一個人背這麼貴的衣服跑來跑去啊?」湯雅頓驚呼。

    「有時還借珠寶手飾,那個才可怕,幾十萬咧∼∼」

    嚴守禦問:「弄丟的話,妳賠還是公司賠?」

    「我賠。」

    瞭解!嚴守禦忽然將葛飄飄整個人往上一提。

    「哇∼∼我會飛!」飄飄大樂。

    嚴守禦將她挪到最右邊,換他坐在兩姊妹中間,這下飄飄想動衣服就不容易了。而且嚴守禦右手右腳越過她身前,將她擋在右後方,讓她動彈不得。

    嚴守禦對小兵說:「這樣她就不能亂動了。」

    「謝謝!」小兵由衷感激。

    「不客氣。」

    小兵不好意思地說:「那……可不可以再幫個忙……」

    「妳說。」

    小兵指著飄飄身上的外套。「幫我把那件外套脫下來。」萬一勾到毀損會賠死!

    嚴守禦轉頭望飄飄,飄飄身子一縮,雙手護在胸前。

    湯雅頓傻眼,這輩子沒遇過這麼荒謬的狀況。

    小兵訴苦:「上次她弄壞一件BURBERRY的衣服,我賠了兩個月薪水。這些都是跟人家借來的,如果是我自己的還沒關係……」

    嚴守禦盯著飄飄。「脫下來還姊姊。」

    「快脫,聽見沒?」湯雅頓幫腔。

    「別欺負我……都欺負我……」她飄飄癟嘴,打算要哭了。

    突然嚴守禦大喝:「快脫!」

    司機嚇一跳,差點撞上旁邊的車子,小兵也嚇一跳,閃到一邊,葛飄飄哭哭啼啼慢慢脫,鼻涕眼淚往下墜,小兵歇斯底里大叫:「妳的鼻涕∼∼」

    千鈞一髮,嚴守禦出手,接住鼻涕——好惡!

    好險!小兵鬆了口氣。「謝謝、謝謝!」

    嚴守禦單手推開飄飄,將脫了一半的外套扯下,扔給小兵。「有沒有衛生紙?」

    嚴守禦看小兵打開包包找,再打開包包裡的化妝包找,找完又關上包包,伸手到外套口袋找,再探進袋內夾層找,再撇下袋子,從上衣外套的口袋找到褲子的口袋……

    嚴守禦終於受不了,指了指她的身後。「上面就有一盒面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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