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歷十二年──
邊境衝突日盛,大理王野心勃勃,藉著凝煙公主事件為借口,一邊向皇朝要人,一邊策兵入境,妄想併吞中原。
邊境衝突不斷,蠻人與漢人矛盾相處。
而從遙遠的天京傳來人民擁戴鳳公主的消息,這些消息不斷的湧向邊境,傳到了慕容別岳耳中,全化做寬慰的笑。
人們說鳳公主在一場大病中,起死回生。爾後性情大變,不但央求父皇廢除死刑,從刀下硬是救了數千條性命。更慫恿父皇停止二十餘種酷刑,減低賦稅,大興佛寺普渡眾生,開放糧倉供難民領取。
人們津津樂道鳳公主的善良仁慈,人們稱頌他們景仰的鳳公主,說她如何的美麗,如何的溫柔親切。
遠在邊境城內的慕容別岳每每聽及她的事,總慶幸自己沒做錯,總欣慰自己的決定。她代替他雙手,救活無數人。
醫館內,簾後,慕容別岳安坐案前,他隱身代這兒主事的陳大夫診病。
一條壯臂從簾下伸進來,他垂眼按住脈搏,凝神斂眉,半晌,鬆手書寫藥方,一直等在一旁的陳大夫立即眉開眼笑地抓了藥方探頭出去。
「喏,去抓藥吧,下一位!」呵呵呵,他笑咪咪坐回椅上。自從這神醫匿名來幫他診病後,生意可是大大興旺,來的病人不管病得多重,這先生都治得好。
一條玉臂從簾下伸進來,慕容別岳緩緩按住脈處,忽然,眼一怔,沒有脈息?難道……他翻過手臂尋上特異的脈處,果然是──驀地,他霍地起身在陳大夫驚呼聲中,扯落布幕,同時心陡然一緊,看見一張……陌生的臉,不是她……
那女子乍見慕容別岳俊美的臉駭住了。「你……你是……」怪了,怎麼不是陳大夫?她臉紅,被那張太過英俊的臉給驚駭得忘了呼吸。
陳大夫忙把布廉掛回,他困惑地覷著慕容別岳。「先生,你怎麼……」
慕容別岳怔怔坐下,他睜著眸子不敢相信,冷汗直直淌下背脊。「是斜飛脈……」和她一樣的脈搏,讓他誤以為是她,以為是她……
立在一旁的抱禧將一切看進眼底,看見向來鎮定的師父竟駭得無法言語。
慕容別岳怔怔坐著,驚訝胸口那劇烈起伏的心跳。彷彿看見她抿著紅唇的模樣,怎麼回事?自己竟一時失了主張?竟如此心悸衝動?他緩緩閉目,鎮定紛亂的思緒,她的影像卻反而更清晰,他惆悵地重重歎息。
「陳大夫。」慕容別岳起身、撂過黑髮,淡道。「今日就到此,抱禧──」他回頭凝視徒兒。「你留在這兒幫陳大夫診病。」
抱禧趨前望著師父。「您要去哪?」
慕容別岳微笑。「師父想上天京一趟。」
「師父要去探望我的小師妹嗎?」
慕容別岳臉色一黯,還是那淡然的微笑。「師妹和我們已經沒關係了,師父只是要上天京買幾味罕見的藥材。」他不改那溫柔的口吻,耐心地同抱禧道。「是針對斜飛脈需要的藥材,方纔那姑娘需要。」
「師父……」抱禧猶豫地。「您不順便看看小師妹嗎?已經兩年了,您不看看她嗎?」
他有什麼立場和她見面?在她心中他已經死了啊。慕容別岳摸摸抱禧的頭,慈愛地輕聲說:「她很好的,你不用擔心。」
不需見面,知道她很好,這就夠了。
※ ※ ※
艷陽下,浮雲變幻莫測,撲朔迷離。
一隻高飛的紙鳶,翱翔湛藍天空之間。
紙鳶間渺小的雀兒彷彿已經被雪海和艷陽吞沒,彷彿已經自在地高飛遠去。
藍天底下,鳳公主微笑地抓著細繩操控著紙鳶。
那些陰霾的過往彷彿在她璀璨的笑顏間隱去,淡得彷彿了無痕跡。她仰望高飛的紙鳶,風吹得她滿頭長髮如黑綢撲揚。
「公主──」桃兒笑咪咪地守在她身邊。「飛得好高哪!」她跟鳳公主一樣,瞇著眼,視線跟著紙鳶。
「今兒個風大──」鳳公主扯了扯細繩。「適合放紙鳶,瞧,它簡直要撲過皇城了。」
「金鳳!」後頭傳來一聲冷冽的呼喊。
金鳳眼色一黯,拉著繩,轉過臉來,同時桃兒跪在地上行禮。
「殿下。」來的是剛登基不久的皇太子,釋璽。他年輕的臉龐有著囂張的氣焰,刀削的五官顯露他剛烈的性子。
金鳳有著和他一樣狂狷的眸子,不同的是,歲月的歷練令她深刻的五官添了一抹滄桑。
「有事嗎?」因為立場不同,兩人衝突不斷。
「我已經登基,這你該清楚。」他拂袖怒道。「為什麼攔住我的人?」
「你指的是刑場的事?」金鳳瞇起美眸。「父皇早已廢除死刑,你為何──」
「住口!」他刀眉一揚。「現在是我作主,由不得你干涉政事!」他拋落一疊竹卷。「這些人你挑一個,朕給你賜婚,你該嫁人了。」
「你!」金鳳震怒,手一緊,手裡細繩斷裂,她即時回頭,驚見慕容別岳親制的紙鳶遠揚。「紙鳶!」
桃兒一驚,忙去嚷人追。
金鳳心中一凜,無助的看著心愛的紙鳶飛出了長命殿,消失雲間。
還是留不住嗎?這一點的懷念?她回過頭凝視皇兄。
「父皇早答應我不嫁。」
「一個老死不嫁的公主,留著給人看笑話嗎?」他冷笑。「你不嫁也行,既然如此慈悲想廢除死刑,那麼,為什麼不好好花心力去解決邊境為你而起的戰事。」
「你我都清楚,凝煙公主失蹤與皇朝無關。」
「但那的確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的病,當初父皇又怎會邀大理公主入京。」他斂容冷聲道。「你要真慈悲心腸,動身親往大理,向大理王解釋這個誤會,免得邊境子民為你苦受刀兵劫。」他犀利的視線直直盯在她臉上。「怎麼?怕了?」他哈哈狂笑。「皇妹,那些愚民把你看得太清高了,為兄不勉強你,只要你答應不干涉朝內政事,乖乖嫁人……」忽然,他笑容隱去,看見她綻出挑釁的微笑。
「下旨吧,鳳公主近日啟程親往大理講和。」
見她無懼,他青了臉咬牙。「你想找死,為兄就成全你。」
「我只有一個請求──」刀一般銳利的視線忽然間柔情款款。「動身前,讓我出宮一趟。」
※ ※ ※
鳳公主將為邊境子民,冒險親赴大理之事很快傳遍天京。自然,擁戴鳳公主的聲浪越發高漲,更有熱情民眾不捨得公主涉險,特上書皇城請求公主打消此意,畢竟整個皇朝就只出了這麼一位仁慈愛民的皇女。
這一趟生死未卜,這一趟很可能命喪異地,可是這一趟她是執意要走的了。
到如今她捨不下的也只有那一夜,那一夜那個英挺俊朗的男子,在她頸項溫柔繫上蒼鷹,蒼鷹就此安息於她一個亟亟不捨,一個秘密的,綺麗而年輕的夢扉底。還能依稀感覺到他溫熱的指尖在她身上游移,還能依稀記得那一場大雨的夜,他的情狂,她的放蕩,他們的交纏。
每每憶及此,鳳公主左腿上的疤,就會隱隱地痛起來,彷彿他那把溫柔的刀,又來割她滿溢了愧疚的心房。
而這條街還是一樣熱鬧。
人聲鼎沸中,群樓環繞間,「優缽羅」還是歷久不變似地靜靜開在這一隅。
白雲蒼狗,人事變遷,物換星移,滄海桑田,而優缽羅還是優缽羅,開在烈焰一般的紅塵裡。
紅的招牌,發亮的青石地板。她──終於又踏了上來。
踩上那片磨亮了的青石面,回憶登時如潮,衝擊著她。
想當初那時,她盯著青石面望著自己看傻了,是他,拉她起來;此際,挽著她的是桃兒。
桃兒抬頭望著戴帽罩著黑面紗的公主,她正怔怔地俯望足下石面。面紗阻斷了她的表情,黑袍藏住她蕭瑟身影。
桃兒不解地凝視公主駐足,不解地看她優雅地、溫柔地俯下身來,看她伸手輕輕用食指刮了一下石面。她刮了那麼一下,那輕輕的溫婉的一下,那小心翼翼的姿態,彷彿那一下刮著的是心愛人兒的臉……然後她直起身子。
「來──」她側臉拍拍桃兒手臂。「我們飲茶,你沒來過吧?」
桃兒隨公主步進茶肆,跨過門檻時,她仰臉,看見燙紅的三個大字「優缽羅」,紅色門簾晃著,彷彿溫柔地拂過她的臉。
她們在最角落的一隅坐下。
才落坐,就見公主彷彿非常疲憊,非常無助,倒向背後的牆凹。桃兒緊張的注意著鳳公主,她沒事吧?只見她吐出一口氣,彷彿那已是她最後剩下的一丁點兒力氣。
桃兒能感覺到,鳳公主一踏進這間茶肆,那蕭索的姿勢,現下倚著壁面的她,彷彿一道暗影,彷彿她在一瞬間憔悴了,好似盛開的花在那麼一瞬間枯萎了。
「您……還好吧?」面紗下只能看見公主半邊蒼白的臉,還有那兩片憂鬱的紅唇。
這兒還是這麼熱鬧,大水缸還是盛滿著水,滿室冒著蒸氣,氤氳,朦朧,吵雜。
鳳公主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安撫了桃兒。「沒事。」她只是心酸,物是人非,原來是這樣辛酸的感慨。睽違兩年,這一天她又坐在當初,他坐的位置。
夥計來了,金鳳輕聲詢問:「是不是有種茶點……叫什麼絲的。」
「喔,姑娘說的是乾絲吧?」
「來一客吧。」那時她倔著沒吃,那是他最愛吃的啊。她在心底輕輕歎息──
慕容,我來幫你吃了。
堂中,執紅牙板的姑娘,照舊聲情纏綿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一次,鳳公主聽懂了這首歌,曉風殘月彷彿也在她心坎底發酸。她終於也懂得了什麼叫心酸,什麼叫滄桑。
桃兒默默陪著鳳公主,雖然公主沒說破,桃兒彷彿也能意識到某種哀傷的氛圍,公主在哀悼著什麼。
唱曲的姑娘鞠躬下去了,掌聲中說書人上場了。
那說書人還是當初那一個渾人,他今兒個興起,又說起鳳公主了。
「聽說那鳳公主大病一場,原來是魂離了身,跑到天界去跟娘娘討了仙丹,所以才……」
金鳳抿唇笑了,不禁歎道:「這廝又在胡說了。」
「百姓都是這樣的,喜歡編派故事。」桃兒幫著公主沏茶。
茶點送上來,桃兒遞筷子給公主。「這黑呼呼的玩意,公主,您真的要吃嗎?這兒可不比宮裡,東西挺不乾淨的。」
金鳳微笑。「不礙事,我老念著想嘗嘗呢。」她一手拖袖,一手伸去夾了一塊,傾身,將之送入唇內。
桃兒見她含著,一會兒才咀嚼著吞下。桃兒忽然摀住唇,錯愕地瞪著鳳公主,驚見兩道淚痕淌落半邊臉,淚珠墜落桌面。「公主?」怎麼忽然哭了?
「果然……」金鳳啞聲輕輕道。「很好吃……」她吞下這美味,多希望落下的是他的腹內。
外頭飄起細雨,避雨的人湧進茶肆,整間茶肆鬧烘烘,身著黑裳的鳳公主沉默著,她渾身罩著一種蕭瑟冷漠哀傷的氣質,茶肆的喧鬧在這一隅恍若被隔絕了。
她如何能高興起來?透過黑紗看出去的世界,染了一層灰。從受了傷的心望出去的世間,彷彿黯淡了顏色。她是默默地在這裡懷念他與她僅有的一夜激情。她是懷著滿腔愧疚,心虛地哀悼她錯手殺死的戀人。最親愛的人已經永遠死別,她對他的負疚是再多的淚也不能挽回。
除了按照他當初所希望她變成的那樣,盡其所能去代他救天下人愛天下人性命,好讓他欣慰沒有救錯了她,除卻如此,她還能如何?
紅唇輕啟:「桃兒,我們走吧。」她緩緩站起來,姿勢有一點狼狽,彷彿虛弱得快要倒下。
桃兒忙扶住公主。「可是……」她覷了一眼窗外。「正下雨呢,不等雨停嗎?」
「哪知道雨什麼時候停?」再待下去,怕自己好不容易堅強起來的面容頃刻間又要崩塌。
與桃兒步出茶肆,桃兒忽問:「為什麼,這間茶肆叫「優缽羅」?」
忽然,鳳公主駐足。
桃兒困惑著,抬起臉。
看見了細雨紛飛中,器宇軒昂的男子。
雨中那男子震驚的視線如箭犀利地直直穿透她們。那眉眼,那輪廓,那一對飛揚的濃黑的眉,那一身不凡的風采,軒昂高挑的身型,他不是……桃兒訝然失聲,她挽著公主臂彎,感覺公主劇烈的顫抖起來。
這陣急來的雨,雨幕中他們四目相對。曾經,曾經也在那麼一場雨中,他們也曾經這樣相望著彼此,瞪視著彼此……
而如今這場雨,下在兩年之後,這一次他們相望,望出了震驚、震撼,和某種蒼涼的辛酸心悸。
辛酸的是他,心悸的是她。
隔著飄晃的黑紗,鳳公主震驚地認出來人,一個化成了灰她也絕不會錯認的男人。
慕容別岳,千真萬確!這一認,如一柄利刃,這一刻,刺進她的心。
※ ※ ※
來不及!因為太震撼,他來不及在她發現前,先一步移開腳步背過身去。
他這一個震撼的停駐,是個致命的錯誤。
雨中,慕容別岳心中一悸,望著她,瞳孔一縮,胸腔頓時漲、滿、酸。
即使她戴著面紗,即使她一身黑袍,但那熟悉的、他雙手曾經摸遍的嬌小身軀,面紗下那豐潤的唇,以及她身畔那似曾相識的女子。是她,千真萬確是她!
雨在下,這一剎,鳳公主震撼至極。
「你……」紅唇逸出這麼一句。多麼熟悉的一張臉,但──他不是死在她懷中了嗎?
混亂的思緒衝擊她的心房,為什麼?那一夜他分明中箭,他分明斷了氣,她雙手分明是染滿了他的血……她分明看見了,那麼清清楚楚的看進非常心痛的眼底,莫非還會假?還會看錯?金鳳雙手握拳,想起了抱禧曾經說過的話──真的看成假的,假的看成真的。莫非……
忽然她身子一震,面紗下那一片紅唇,劇烈、非常劇烈地、顫動起來──
「真是你?」
慕容別岳心痛地看見那一片紅唇劇烈地顫抖,她喘氣,彷彿承受不了這殘酷的真相。
「公主?」桃兒握牢她的臂膀,感覺她那激動的情緒就要潰堤。「公主?」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鳳怔怔退了一步,他則緩慢地步向她。
隔著面紗,她能看見他滿含歉意的雙眸。那份負疚,反而越發刺痛她心扉。
這一剎她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他為了逃離她,是那麼不惜地演上一場死別的戲碼,明白他惡意的讓她誤以為自己錯殺了他!她抽氣,這明白是多麼殘酷,幾乎像是拿刀捅穿她心臟那樣的狠、那樣的痛。
這些年她落下多少淚,萬分內疚啃噬她的每一夜,她痛苦的悔恨,痛楚的哭泣,那些淚,那些辛酸的淚,原來都是為了一個假象,為一個惡意的欺騙而哭泣?是這樣麼?他是這樣嗎?是這樣狠心對她嗎?
雨在下,雨幕中,慕容別岳擔心憂慮地伸出手,碰上那覆著她絕美面容的薄紗。他緩緩將它揭開,露出她的臉,她心痛的臉。他怔住,為著那一對狠狠望住他的眼,她甚至沒有墮淚,只是紅透了那一雙眼。
一雙,殷紅的眼。
慕容別岳驀地痛徹心扉,這要命的重逢,注定他要傷透她的心,注定他要欠下她一輩子了。
他心酸地看著她,她則是緘默地望著他。
因為太過震驚,她顫抖著唇什麼話都忘記了,只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為著那滿溢的痛……他騙她,他騙她!
終於他打破沉默,用那曾經溫柔似緞的渾厚嗓音沈道:「對不起……」
啪!慕容別岳臉上一熱,她揮出一掌,狠狠打上他的臉。
從來沒人可以打他,從來沒人夠本事打他,而此刻,她打了他──
他沒躲,情願挨上這一掌。
這剎,慕容別岳覺得頰上一片熱辣。然而,跟她此刻的痛比起來彷彿是那麼微不足道。
原來真相被揭穿,他的心會這麼愧疚、這麼的難受。他緩緩抬起臉來,心疼而無限憐惜地望著她。
本以為她會罵他,但她沒有。她只是頹然地舉著那打痛了的手,心碎地凝視他。忽然,他情願她好好罵他一場,可是她沒有,她只是顫抖著,在雨中辛酸顫抖著,顫得他心痛。她瘦了,憔悴不少,當初那一對晶亮、明澄、霧氣的眼淡了,倦了……
鳳公主雙眸盈滿了憤恨,還有一種痛極了之後,一種極空洞、疲憊、虛弱的眸色。是的,瞬間她的心破碎了,她忽然徹底的感到寒心。紅紅的眼眶底,哀傷的眸底,映著他那張俊美的傷透她心的臉容。
在那幾近哀傷絕望的深深一瞥後,她只說了一句話,一句令他震驚的話。
她淡淡地道:「桃兒,我們走。」她決絕地離去,毫不留戀的,就這麼擦過他身畔,離開。
冷漠,或者是最痛的懲罰。這刻反而是慕容別岳捨不下了,他愕然,幾乎下意識地回身喊她──
「雀兒!」
那背影一震。
雀兒!
霎時金鳳雙眸一閉,驀地狠狠抽了口氣。然後她像是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殷紅的眸子,頭也沒回,她僵立在原地。
從前都是她渴望的期待的喊他,喊他瀟灑的背影,喚他緩緩的一個回眸。
而如今這是第一次,換成他喊她,可是這唯一的一次,她沒有回頭。
雨水濺濕慕容別岳向來俊朗自負的臉。他淋濕了,他再也瀟灑不起來了,此刻他望著她蕭瑟的僵直的脆弱背影,他狼狽了。當初恁地自以為是,編派一切,掌控一切,甚至是操控她這一個公主的喜怒哀樂。當初可怎麼也沒想到此際,他喊她,她沒有回頭時,他會這麼心痛,沒錯,胸腔漲滿了痛和酸。
她沒有接受他的道歉,她沒有原諒他。他忽然如斷線紙鳶,生平頭一回感到彷徨無依,甚至有一些驚慌失措。
他第二次喚她:「雀兒……」不要這麼傷心,他會心疼。不要這麼壓抑對他的憤怒,他會內疚得想死。不要不原諒他,他怕自己永遠要被囚在愧疚的牢籠裡。
回頭的不是她,回頭的是桃兒,她看他一眼,又轉回臉去挽著公主。
金鳳始終不回頭。她不要回頭,她不要再為他掉半滴淚,太傻太不值。她咬唇,咬住那兇猛的痛楚,感到非常累非常虛弱,咬得柔唇滲血。
她對他非常失望,對這一份感情非常失望。她付出的是多麼真摯的毫無保留的愛,怎麼收回的是這樣不堪的局面?或者她愛的方式太生澀太強勢,但他對她的傷害卻是殘酷而絕對的,非常殘酷而絕對的殘害了她的心。
枉費他是醫者,他的手段卻恁地──殘。他醫好她的身體,卻毀了她心靈。
慕容別岳慚愧地深深注視她淒絕的背影,她還是決定不回頭,不看他。
雨聲中只聽得她終於開口,無限淒酸淡淡吟起他曾給她吟過的一闕詩──
「……披毛……帶角世間來……優缽羅花火裡開……」她目光濕潤,聲音哽咽疲憊。「……煩惱……海中為雨露……無明山上作……雲、雷……」忽然,她伸手往頸間奮力一扯,那始終代他停駐頸間的玉珮被扔到濕漉漉地上,瞬間溫熱的玉冷了,濕透了。
她極度虛弱的輕喘道:「感情……太讓我傷心了。」
她走了,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這就是哀莫大於心死,這就是心灰意冷,這就是,優缽羅被烈焰焚燒過後,那心碎的膽寒的餘燼。像灰,傷心雨中,湮滅……
雨水濺得慕容別岳快要睜不開眼,他狼狽的一直看著她背影,一直望著她那蕭瑟的虛弱的彷彿快要倒下的背影。
雀兒……為什麼你沒有在宮中?
他的視線朦朧了。
請相信我無意這麼傷你。
為什麼我們竟心有靈犀在這同一天、這同一剎,這同樣的一場雨中,重逢?
雀兒……
慕容別岳眼眶驀地灼熱刺痛,這一隻驕傲的鳳凰被他親手折斷了翅膀。
他抬手摀住眼,一片濡濕。他震驚攤開掌心,看見自己的淚。怎麼?心中一悸,他竟哭了?他怔怔地退了步,不敢相信掌心那……真是他的淚!
他們就像美麗的優缽羅,一起,被愛情的火焰燙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