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了。」他微笑,伸手,食指輕拭她濕透的臉頰。他的表情就像在哄一個孩子。「雀兒……」他笑著研究她年輕氣盛的臉。「是不是你要的都非得弄到手?」她哭得他心都疼了。
「是。」她固執地。「我要的我就要。」她吸吸鼻子認真地道。
他笑意更深。「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起。」他眼色一黯。「你只知道你要什麼,你拚命想擁有你要的一切,而我和你恰恰相反。」他撫去她的淚痕。「我太清楚我不要什麼,我一直在捨棄和逃避我不要的,只有捨棄,人才能真正自由。我已過慣逍遙的日子,你關不住我的。」
她哭得一塌糊塗,生氣地捶了一下床,「哇」的一聲哭得更放肆了。「如果我不能要你……我心痛……」她稚氣地嚷。「我想要你永遠在我身邊……」
他撫摸她可愛的嘴唇,忽然,第一次很深情地看她。「雖然你的身體好了,要改善你脆弱的體質卻不是一、兩天可以完成的。」他愛憐地。「你在宮中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食衣住行都可以用到最好。」
「你可以照顧我。」
「我不可能時時注意著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他摸摸她的頭。「何況,宮裡多的是數不清珍貴的藥材,可以讓你恢復得更好……」
金鳳忽然抓住他的手,他目光一斂,任她將他的掌心貼上她臉頰。
她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眸。「你不會捨不得我麼?」他的手好大好暖,讓她好有安全感。
可是他的聲音卻冷淡如刀。「我會懷念你。」他說。「那不是也很好麼?」他的掌心濕透了,那是她的淚,她淚眼婆娑,哭得眼眶都腫了。
不,那一點都不好,只有懷念是不夠的,沒有了他活生生的人,懷念不是顯得更殘忍?她啜泣。
他目光一沉。「你要堅強……」他冷酷道。「你是公主,你一聲令下,可以讓千百人生千百人死,比我這一次只能救活一人的醫者更具有力量。」他期望能改變她好勝好勇的性情。
可是她執迷不悟,她傷心,垂下眼睛,沮喪地說:「不,你胡說……」她俯視著自己的淚一串串滴落床榻上。「如果我比你更有力量──」她咬唇狠道。「那為什麼我卻沒有力量可以讓你愛我?」
慕容別岳聽了,收手,緩緩斂起眼眉,臉色變得異常嚴肅。
案上油燈燃盡,滋的一聲滅了,吐盡最後一縷煙,哀怨的黑幕張開,籠罩了這個房間,籠罩了他們。
然後是令人窒息的靜默。
他不再說話,或者是為著她的固執氣惱了?
她咬著唇也難過的不再開口,只是默默低著臉掉淚。
被上,他手肘一沉,傾過身來。
金鳳睜大眼眸,唇瓣一熱,他斜過臉來吻住了她。
她詫異的睜著眼,感覺他溫熱的唇貼著她的,她合上眼,辛酸地感受他溫柔又深切的親吻,感受他藉著他的唇舌熨燙她的嘴,他的黑髮摩擦著她的臉……
那個吻慵懶、緩慢,卻纏綿了非常久。
她很想問他,如果真的不愛她,為什麼可以這麼深情的吻她?
那個吻結束後,黑暗裡,他的聲音渾厚低沉。「雀兒……」他解下頸間一直佩戴著的鷹形玉珮,套上她的纖頸,幫她牢牢繫上。
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得他低低說:「就讓這蒼鷹代替我,永遠安枕你美麗的頸。不要哭了,眼淚不適合驕傲的你。不要求我了,哀求不是你鳳公主擅長的。你……饒了我吧!」
那只鷹忽然似是要從她胸前飛起,原來,是她那劇烈起伏的心在鼓動。
你饒了我吧……
這句話成功地遏止她的淚,同時冰封她的心,她的心彷彿為著這句話下起一場大雪。
他沒說他愛她,他說,你饒了我吧……
這句話像刀一樣,直直砍上她熱血沸騰的心。有什麼比一個你深愛的男人求你饒了他更令人心寒難堪?
金鳳沒答話,她伸手揪住那隻玉佩,緊緊揪著,彷彿將自己的心掐碎。那愛極所生的恨,將她推落痛苦深淵,她熱血沸騰,為這句話沸騰。
她不知道慕容別岳這麼說,已經等同向她示弱了。
他從不求人,他懇求她饒過他,是心底深處意識到自己抽芽的愛,是怕自己撼動的心。在某種意義上,他其實已經臣服於她,臣服於這個漂亮的霸氣的小東西。
愛是一場角力,很難分輸贏。她完了的同時,他、也、完、了。
分離的日子近了。
連下幾日的雨停了。天色很低,霧氣重,連呼吸都感覺那冷濕沁入肺底,彷彿是天空的淚在滲透。
雨是天空的淚,那霧呢?淚後的餘韻麼?像哭過的眼睛,那泛紅的濕潤的眼眶麼?
高燒已經退了,金鳳的心也趨於平靜了。是不是她也已經明白了、接受了與他無緣的事實?此刻她瞇著眼睛仰望低低的天,看著天際翻起的暗湧,灰灰的密雲。
「小師妹……」忽然遠遠那端,抱禧矮矮的身子奔上來,喘著喊她。
一見到抱禧,她蒼白的臉容綻出艷艷的笑,一點都不似方纔那憂鬱的表情,一點都沒了那脆弱的模樣。
「我回來了──」話未說完就被金鳳拉到一邊去。
「你辦妥了嗎?」
「嗯!」他用力點點頭。「皇城守門的大叔答應幫我送給那個桃兒……」抱禧好奇地問。「那袋子裡放的是什麼啊?」
是鳳公主的隨身玉符,那代表著她本人。當然,裡頭還有一封很重要的信。
金鳳只是笑。「你幹得很好!」她習慣性的官腔道。「想我賞你什麼?回宮後我差人送給你。」
抱禧有些生氣,仰望眼前這個美麗女子。「我才不要你賞呢,幫你是因為喜歡你。」
她一震,勾著紅紅的唇笑了,斜著臉看他,看著這個小弟弟似的少年。「你……你真喜歡我?」
他伸手,習慣性地拉拉她的長髮。「要是我比你大些,我一定娶你……」說著,他又有點兒哀傷。「不過,那怎麼可能呢,你是公主呢!」
「公主又如何?」她有些生氣。「是公主才好,公主想嫁誰就嫁誰,想幹麼就幹麼……」
「你真是那暴君的女兒麼?」抱禧忽然問。
金鳳臉色一黯。「大膽,這樣說聖上?不要腦袋了?」
抱禧傻呼呼地看著她。「那你殺過人嗎?」
「我……」金鳳有些驚愕地。「我沒有。」
「難怪你身上沒血腥味,你喜歡我師父吧?」他忽然又問。
金鳳倔強的別過臉去,她沒回答,只是憂鬱地垂下美麗的眼睛,聽見抱禧低低的聲音。
「那好,師父最討厭血腥味了,你一定要當一個好公主,不要像你父親那麼喜歡砍人腦袋……」
「我幹麼要聽你們的!」她生氣怒叱,掉頭離開。
※ ※ ※
到了分別的日子,金鳳表現得很平常,並沒有慕容別岳意料中的哀傷。
他將親制的紙鳶交給她,她收下來,跩在臂間。
夜深露重,他領她下山。一路上四下無人,只有松影在地上婆娑,晶瑩的月光撒落他們身上。
他囑咐:「回去後,一年內切記還是不要碰葷食,不要增加你身體負擔。」
「不要!」她走在他身後,唱著反調。「我一回去就要大吃特吃。」她抓起一小撮辮子,在手上甩啊甩地。「我要吃烤得香噴噴的羊肉──」她望著天上明月,大聲地道。「還要魯的燉的蒸的炒的炸的豬肉牛肉魚肉鳥肉雞肉,我要吃一堆的肉肉肉肉肉,然後長一堆的肉肉肉肉肉!」
他一震,搖頭,轉過臉來看她一眼,又繼續往前走。「何必跟自己身體過不去?」他歎息。「何必拿自己氣我?」他徐徐前進,淡淡霧中,身影飄逸俊秀,聲音低沉渾厚。「好不容易撿回命,望你珍惜。」
金鳳沒答腔,她小小的個子,慢慢跟在他後頭,她摸摸臂彎裡的紙鳶。「這個紙鳶沒抱禧那個大。」她抱怨。「我不是說要最大的嗎?」什麼她都要最好的,她是公主啊!
慕容別岳不理她繼續前行。
她瞪著他沉默的背影。「喂,我在跟你說話呢!」她嚷嚷,他還是不理。她抿起紅唇,斂眉,忽然奔上去,打他背後張臂將他緊緊抱住。
他一震,停步了。那雙纖瘦的臂,環抱他胸前,皎白的手熨得他有些心慌。他能感覺,她美麗的臉貼在他背上,好像一把火在燙著他的背。
天上雲朵緩緩流動,月兒忽明忽沒,雲的暗影在地上烙印,如一軌暗痕,交錯,交錯的還有他們溶在一起的影子。
慕容別岳垂眼,有些恍惚地凝視地上他們的影子。從來沒有為誰停過他瀟灑的腳步,從來沒有為誰躊躇。可是這個美麗的霸氣的少女,千方百計,執意的要喊他、攔他,他感到自己那向來非常理智冷靜的心在動搖,在那雙皎白的小手下隱隱被撼動了……
金鳳無限柔情無限溫柔地用臉頰磨蹭他堅實寬闊溫暖的背脊。「你沒聽見我喊你麼?為什麼不停下來?為什麼不睬我?」她轉過身,不肯走了,賴皮地將背倚靠著他的背,揚起他給的紙鳶,在月色下細細審視。
白色薄紙制的紙鳶,在銀色月光下,薄得透明。她仰望它,透過那透明的薄紙,隱約可以看見月河流雲的移動,月影的變幻,那一方紙鳶彷彿也有了一個美麗的奇幻世界。
她貪看著,彷彿著迷了。他有一雙巧手,她看著那紙鳶中央一隻手繪的鳥,飛翔的鳥兒,很秀氣的飛翔的姿勢。
「這不是鳳凰?」她說。
「那是喜雀。」一直沉默的慕容別岳輕輕說道。「會帶給你幸運的喜雀。」他又說。「紙鳶越小,才可以飛得越高越遠。」他溫柔地解釋。
她將它往天的方向又舉高了些,忽然眼一睜,興奮而稚氣地嚷:「雲在紙鳶上了,這樣瞧,好像是雲在紙鳶上飛呢,我把雲兒抓住了,哈哈……啊!」他移開身子,背後忽然失去了憑靠,她往後一傾差點摔倒。
她生氣,陡然轉身,看見他淡漠地望著她。
「走吧!」他說。一陣風吹過,他的發他的衣袂在風裡飄揚,他的人顯得更縹緲更淡泊了,淡得彷彿要消失了。
「那麼迫不及待要將我送走嗎?」她瞪著他,他則是一臉平靜,深邃的眼睛底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抿起嘴,跩住紙鳶,走到了他前頭,走得很快很急,而且不再開口說話。
重新邁開步伐,慕容別岳面色凝重。他望著她一頭烏黑的發亮的發,望著她纖瘦的肩膀,望著那嬌小玲瓏的身子。他知道那金裳底下的肌膚,比月更亮更白更艷。他知道,那一晚雙手曾在那美麗的身軀上游移,他皺眉,為自己煩躁的思緒。
望著她背影,看見她不時伸臂似在抹臉。她哭了麼?他心亂如麻地猜測著,卻不敢給她安慰。他們身份懸殊,他們志向不同,他們之中一定要有一個人是理智的,那個理智的人絕對不會是她。
於是他只好默默望著她默默啜泣的背影,一路心疼無比地望著她,溫柔的眼神眷顧著她默默飲泣的背影……
皇城在夜裡,莊嚴肅穆靜聲立著。城門衛兵守護,城旁一角,他們停佇──
一切彷彿又回到原點。
鳳公主凝視眼前神情俊朗、神采飛揚的男子。
她問他,用一種非常嚴肅的態度問他:「慕容別岳,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可願當我鳳公主的駙馬?」
他注視她晶亮的眼睛,訝異她為什麼不懂得放棄,她分明老是因為他的拒絕而傷心,為什麼還要一再嘗試?
他深深注視她,然後還給她一抹淡淡的笑,自負的笑。然後他抬頭觀察了一下天色,看了一眼高聳的城牆,然後視線再度回到她期待的臉上。
「該走了。」他溫柔地向她張臂,就像當初那樣。「抱住我。」只是這次,是為了送她返宮。
金鳳臉色一沉,他還是拒絕,還是拒絕!她走上前,生氣且用力地抱住他。
「抱緊了。」他撂下這句,同時身子一偏,手一揚,如燕般輕易地飛躍而上,不到一刻時間,那俐落的身手,施展著上等輕功,將她平安送抵長命殿內。
院景一如離開時那般清靜,廊上只有紅紅燈籠映著黑夜。宮女都休息了,一個人影也無,每個人都還以為公主在寢室內病著。
他放她下來,對她溫柔而寵愛的微笑。「公主。」他俯視她清麗的面容,她好像比初識時更美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仰望他,非常不捨地漾著水氣,彷彿是淚在閃爍。他硬著心腸,還是溫柔道:「就此告別。」
她深深看住他,慢慢地,那雙美眸紅了,他看著她可愛的鼻尖也跟著紅了。
他啞聲笑問:「不跟我說再見麼?」還在和他賭氣?再蹉跎下去,怕又要看見她淌淚了,他無奈地笑。「那麼,再見了,鳳公主。」語畢,他轉身要走,忽然聽得後頭一聲喝叱──
「拿下他!」
猝然,天空驟亮,四面八方湧進早已安排好的侍衛。簷上一列弓箭手上弩。無數火把,重重兵力,滴水不漏地包圍住他們,刀光在火把下亮著寒芒。
暗處,桃兒緩緩步出,向公主行禮。
慕容別岳沉默,一點也沒有驚慌或震驚的表現,他只是緩緩轉過身來,凝視鳳公主。
他還是不改那從容優雅的笑。「這就是你報答救命恩人的方式?」火把的熱焰,燃亮他深邃黝黑的一對眸子。
「是。」她也笑,緩緩地勾起紅唇,霸氣自負地笑。「我要報恩。」她笑得很野蠻,可是在火把的熱焰下,顯得很美,一種放縱的美,放肆的美。「所以要招你當駙馬。」她根本至頭至尾都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她絕不甘於失敗。
他直視她狂妄的黑眸。「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他清晰字字道。「對付一個太任性的人怎麼辦?」
「我知道──」她嬌媚地笑,挑眉道。「就是讓她受傷。」她很得意很任性衝著他笑,像是在獵著她心愛的美麗的獸。「但是你忘了,我是公主,這裡所有的人都保護我──」她笑意加深。「我不會受傷。」
「是嗎?」
重兵之下,慕容別岳只是挑眉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在眾人還沒回神之際,驀地躍上天際,那彷彿是一瞬間一轉眼的時間,眾人一慌,簷上弓箭手立即拉弦。
他竟還是要走?金鳳一驚,見重兵撲向他,刀光劍影在這一瞬間齊閃。
當弓箭手扯緊弦,金鳳臉色一白,大喝:「慢、不要傷他!」
太遲了!
當慕容別岳忽地躍上簷去襲擊他們,弓箭手驚駭地鬆手,數把箭射向他──
「不──」那利箭寒光,扎痛她的眼,金鳳戰慄的衝進刀光劍影裡。
「小心!公主!」桃兒急呼,也衝了過去。
重重兵力猝然慌亂地退開,收刀,全退到一旁。
只見公主抱著那墜落的身影。「不……」她渾身顫抖著驚見慕容別岳胸前插著一枝箭,噴出的鮮血如雨,她眼前是一片怵目驚心的紅。
「不!」她按住那殷紅的傷口,企圖止住兇猛的血,她慌張失措六神無主。「不……不……」那恐懼從胃炸了開來,頭皮一陣發麻。望著他面無血色的面容,她怕得要瘋狂。她顫抖著伸手探他鼻息,驀地整個人往後一軟,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仰臉倉皇地望著桃兒。
「我做了什麼?」她抱著他劇烈顫抖,忽然崩潰的仰天咆哮。「不──」不要對我這麼殘忍,不要這樣對我……
當鳳公主那一聲痛心的淒厲的吶喊劃破寂靜夜空的同時,皇城外,一抹孤傲的影子立於月下。
那身影非常朦朧,非常淡,甚至有一些透明,彷彿只是一縷魂魄。
那一抹隱約的影,是慕容別岳的分身。他背對著皇城,聽見那一聲慟喊,轉過臉來遙望皇城,夜風淒冷,她的哭哮震得人心碎。
他仰望那高聳的皇城,輕聲低語:「再會了,雀兒。」他優雅地離去,留下那個正抱著他分身痛哭的鳳公主。
※ ※ ※
丑時,忘璣閣內,抱禧小心翼翼守護著八卦陣內安睡著的慕容別岳,陣內每一方位都點了一根白蠟燭。
忽然一陣冷風撲進,蠟燭熄滅。
抱禧立即上前觀視,慕容別岳緩緩睜開眼。
「師父!」他扶起慕容別岳,焦急地問。「公主平安送回去了嗎?」
慕容別岳起身,拂拂身上細塵。「她回去了。」
抱禧幫師父遞來乾淨的水盆讓他淨手。「師父,為什麼您不親自送她,為什麼要施法?」
慕容別岳沒說話,他將案上寫著他生辰的紙人拿起,燃火,將之燒燬。
「師父……」抱禧望著師父背影。師父的表情好嚴肅,他不敢追問,方纔他親眼見那紙人染了血,這一路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慕容別岳俊秀的臉容凝視著紙人燒成灰燼,他冷冷道:「東西收拾好了?」
「差不多都好了。」抱禧小聲地問。「這次我們要去哪?」
「離中原最遠的地方。」
「回大理國寺嗎?」抱禧問,師父是法王的孩子。
慕容別岳凝視窗外一輪明月,他緩緩撂過黑髮沉思。「不,不回大理。」流動的暗雲,將月色撩動得越發淒迷。她應該還在哭泣吧?早早便算出她不可能輕易放他走,出此下策,他心中亦不好過,總覺得自己第一次對人有了負疚感,第一次覺得自己竟可以如此殘忍。她會為他哭多久呢?她會記取教訓嗎?但願她改掉那任性妄為的壞脾氣,如此她脆弱的身體才能真正平安無事跟她一輩子……
抱禧困惑的凝視師父蕭瑟背影,一向頂天立地的師父,此刻怎麼忽然好似變得非常渺小非常脆弱?而且……顯得心不在焉?
他又問:「師父,我們要去哪?」
慕容別岳合上疲憊的眼。「我們前往邊境,那裡長年戰事不斷,你可以實地磨練醫術。」
「喔。」他見師父緩步離開書堂。師父是為著捨不得忘璣閣才愁眉不展的嗎?
慕容別岳推開門扉踏入客室,就在方才不久前,她還住在這裡。
雪白的床單還有她弄亂的痕跡,慕容別岳停佇床邊,垂眼,目光溫柔。他伸手撫過枕上凹痕。彷彿看見她雪白如月的臉枕在上頭,他搜尋著床褥,俊朗的臉容忽然勾起一抹很淡很淺的笑。有了,他伸手,捻起一根細發,雙手將它拉直,在昏暗的視線下仰頭凝視。
他表情莫測高深地注視了一會兒,再抽出預先準備的白帕,將之細心地擱入裡頭,裹住。
拉開胸前衣襟,將那束錦帕塞入襟內。
柔軟的發線,彷彿貼著他的心,隨著他的呼吸和著他溫熱的體溫起伏……
背後忽然傳來聲響。「師父。」抱禧走進來。「書冊都裝好了,不過滿櫃的藥材我不知道要撿哪幾種帶走?」
慕容別岳轉過臉來,疼愛的摸摸抱禧的頭。「當然是撿比較罕見的藥材,來,師父教你。」他親愛地拉起抱禧的小手。
抱禧忽然抬頭又問:「師父,你要她的發做什麼?」
他看見了?慕容別岳微微一震,停住步伐,斜臉俯視抱禧圓圓的臉。
「抱禧,師父需要這根細發……」他蹲下來,直視抱禧困惑的眼,微笑地教他。「人一天要掉近百根頭髮,而那些落下的髮絲,不論是遺落在哪個地方,黃土裡或是花溪間,芳草裡或是房間枕上……不論經過多少年,不論發的主人離開多遠甚至是天涯海角,要知道發主的健康狀況,甚至是想知道發主是否安在世間?」他眸光轉趨嚴肅。「只要一根她遺落的發,就可以隨時窺知她的生死與身體狀況。你千萬不可以小看這麼一根細發,它永遠隨著發主變幻無常。」他意有所指地道。
「人的感情會變,行蹤居所無常,發卻是最衷心的,永遠和它的主人有著無形的牽連,相存相依。」
「真的?」抱禧不知為何,聽了,竟不住一陣戰慄。只要一根長髮,竟可以永遠知道一個人是否安在,是否健康,這太玄妙了,太不可思議了!
「所以,為什麼江湖術士可以藉著人的發施術,就是這個道理。」
抱禧忽然摀住胸口,眼眶竟然濕了。
慕容別岳拍拍他面頰。「怎麼了?」
「我覺得好可怕……」他難過的紅了眼眶。「師父,你千萬不要教我怎麼看發,我不要學這個。」他哽咽地。「想想我若是懂得辨識發相,發現在乎的人其實已經死了,而我連那人在哪都不知道,多可怕……多傷心,要看見發相知道她著涼了、生病了……天涯海角……也幫不上忙,這會有多著急?多難過?我覺得這門學問一點都不好,要是我……我情願永遠不知道。」
「抱禧啊──」慕容別岳微笑,放柔了目光。「你這麼感情用事怎麼成為好大夫?」
「難道要成為好厲害的大夫就不能有感情嗎?」
「至少要把感情放得很淡很淡,這樣診病時才能冷靜下判斷。」
「師父,你的感情很淡很淡嗎?」他問,看見師父斂容。
想起對鳳公主的欺騙,慕容別岳淡道:「也許吧!」也許他是個寡情狠心的人。
「既然如此,幹麼還要帶著小師妹的發?」
想知道她身體好嗎?想知道她平安嗎?想保留她的一點訊息,天涯海角的寄予關切?
慕容別岳被抱禧問得無語,清朗雙眸頭一回添了一抹憂鬱。
※ ※ ※
天已經快亮了吧?天色轉趨深紫,曙光就快要穿透暗雲,而鳳公主的心卻是永恆的黑暗。
桃兒擔心的凝視公主,她從子時就坐在花苑裡,一直緊抱著那具已經失溫的男子痛哭,從崩潰的嚎啕大哭,到如今失了聲音的抽噎啜泣,她這樣傷心下去身子怎受得了?
「公主?我讓人給他葬了,好不好?」
「不!」金鳳猛地抱緊懷裡的人。「再讓我多抱他一會兒──」她呻吟。「也許……也許再一會兒他就醒了……」
「公主──」桃兒擔心極了。「您不要再哭了。」她慣常地勸著。「桃兒怕您身子受不住,要昏厥了。」
鳳公主聽了,身子一震,緩緩抬起臉來望著桃兒,那蓄滿了哀傷的雙瞳,是桃兒不曾見過的眸色,殷紅如血,桃兒不禁慌得退了一步。
「不……」金鳳搖頭,乾澀道。「我再不會昏厥……」她喘息著,像是受不住巨大哀傷般的戰慄。「我好了,我已經可以用力笑也可以痛快的哭,桃兒,我再不會輕易昏厥,我已經好了──」她激動的緊抱懷裡的人。「是他治好了我,是他……」金鳳忽然揪住桃兒衣裳,目光濕潤,聲音無限淒酸。「可我現在恨不得能眼睛一閉昏過去,不要這麼清醒!我情願長睡,讓這只是一場噩夢……我……」她合上眼痛心呼嚷。「我殺了他、我太可惡,我太壞了……我簡直是惡魔,簡直該死!」
桃兒驚懼的撲過去抱住公主。「別這麼說、公主,您別這麼說,您不是故意的,這不能全怪您,這是意外,是意外!」
「這不是意外……」金鳳顫抖地任桃兒死命抱著。「是我太任性,妄想留住一隻蒼鷹。」她痛心的領悟,她恨不得殺死自己,她哭吼。「可我沒有那麼大的天空,是我的自私害死他,是我該死,我蠢,我太蠢了……我得不到自由就想拉著他作陪,我簡直太壞了!」
「公主……」桃兒的心彷彿也被公主哭得碎了。「桃兒求您,放過自己吧,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既然事已至此,您就別再折磨自己了,桃兒求您……」
金鳳仰起臉,睜開空洞的眸子,看著曙光從密雲裡透出臉來,彷彿又看見慕容別岳那張俊美的臉,他那如刀般犀利的盈滿睿智風采的一雙眼眸。
對一個太任性的人該怎麼辦?
金鳳無語望著蒼天。
就是讓她受傷,讓她學乖。
金鳳抿起抖顫了一夜的唇。
「我是公主,我不會受傷。」
是嗎?
「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她痛徹心扉對天空咆哮。「慕容──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嗎?」
她彷彿看見一隻蒼鷹驕傲的飛掠長空。
金鳳揪住心扉。「你……你果然傷透我的心。」
鳳公主的心在這一天,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