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逵臨行前一夜,蘇戀荷特地備了一桌好酒菜為他餞行。
「咱家都是吃素的,沒啥可招待的。」蘇戀荷微笑地替他添酒。「這酒存了好多年,香淳甘口,來,多喝點,別客氣。」
白雨荷在一旁熱心地幫他加菜。「這菜是我一大早下田摘的,又甜又鮮,快趁熱吃。」
王逵忙謝了一陣,酒酣耳熱之際,白梓提議詠詩助興,於是兩人輪流吟了幾首。
難得好興致,白梓把酒朗聲吟道:「休彈別鶴,淚與弦俱落,歡事中年如水薄,哪堪作惡……」
「不正經!」蘇戀荷嗔笑著瞪了丈夫一眼。
王逵亦有感而發接了下聯:「昨夜月露高樓,今朝煙雨孤舟,除是無身方了,有身長有閒愁……」
「好極了!」白梓稱道,親自替王逵斟滿酒杯。
「伯父言談不俗,何以隱居此地?」王逵禁不住好奇問道。
白梓聞言微微一震,正想阻止女兒開口,卻已不及。
「我爹本是朝中當官的,可是得罪小人,惹來殺身之禍,連夜逃難至此,不再過問世事……唉喲!」雨荷大腿發疼,原來是被娘捏了一把。
王逵看得出白父面有難色,故識相地轉了話題,這夜大夥聊了個通宵,直至雞鳴方散。
王逵就寢後,蘇戀荷將女兒拉至房裡訓斥:「那王逵來路不明,你怎麼這麼糊塗,把爹的事同他說了,不怕惹來是非?」
「什麼是非?王逵斯文又有禮,娘怎麼這樣見外?什麼來路不明?這樣說人家太不厚道了。」雨荷嘟著嘴回道。
「你這丫頭怎麼……」
白梓見雨荷固執己見,於是也跟著訓道:「你娘說的對,你太單純了,不知人心險惡,凡事還是防著點好。」
「爹!」雨荷煩躁地駁道:「我難得有個朋友,你就教我防人家,你們根本不了解王逵,他是好人,我信任他,再說他就要走了,往後想防他都沒得防呢!」雨荷說著說著,不知怎麼眼眶就濕了,聲音也哽咽了。
白父見狀也不忍說下去了,向愛妻使了個眼色,蘇戀荷搖搖頭,將女兒拉進懷裡哄道:「好女兒,是娘多心,你別哭,乖。娘知道你喜歡王逵捨不得他走,可是他不屬於這個地方,你要想開點,他也許有朋友親人正焦急地等他回去,不可能像我們一樣無牽無掛地長住此地。」
白雨荷只是淌著眼淚,喃喃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
本來王逵隔日就要走了,可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雷雨,因而耽擱了行程。他等著雨停,但到了天黑也不見雨勢稍緩。
「你明天再走好了。」雨荷心底暗暗感激這雨,她見王逵歸心似箭、心事重重,於是在晚飯過後,待爹娘都回了房,她拉著王逵往屋外去。
「你跟我來,我讓你看樣好東西……」她撐開油紙傘,直拉著他往屋後走,雨勢又急又狂,打濕了她的裙擺,她卻只顧著把傘往他身上遮,怕他淋濕了。
兩人在屋後竹圍旁停住,那地上有一小塊石板。
「你撐著。」她將傘交給他,然後蹲下身子拉開那石板,瞬間一道金光閃爍,王逵驚得以手遮住眼,待稍稍適應了才定睛一瞧,差點沒嚷出聲來。
是金子!成堆的金子!一塊塊疊在那石洞裡,金亮亮地閃著。
他愣住了,一會兒揉了揉眼睛,怕是自己看錯了。
白雨荷俯下身子,抽出塞在石縫裡的一卷畫軸,然後又撿了兩塊金子揣在懷裡。
「吶!這畫名叫『桃花源記』,裡頭有山有水更有雲,送給你做紀念,往後你看見了畫、想起了這裡,別忘了回來看看我。」她眼眶泛紅,略微哽咽說道:「這金子給你做盤纏,千萬別讓我爹知道我帶你來這兒,他會生氣的。」
他因那成堆的金子怔住而半天說不出話,傘也握不緊,他忙伸手扶正,然後沙啞地開口道:「那些金子……」
「你放心,那不是來路不明的金子,全是爹逃難時用家產變賣得來的。我們住這山裡,其實也用不著多少,我想拿些給你也無妨,你就放心收下吧!」她說著把那兩塊金子遞給他。
「可是……」他猶豫著,這麼貴重的禮物,他的良心不許他收下。
「甭客氣,」她含著淚微笑地凝視他說:「只要你……別忘了我這個朋友。」
他俯望她的臉,從那對哀淒的眼神裡,他讀出了她心中的訊息,他恍然明白,這女孩喜歡上他了。
這些日子她對他細心照料、熱情款待,他的命是她救的,她拉著他一起看雲,一起喂食松鼠、一起坐在樹蔭下聊天,她這麼溫柔的對待他,現在又這樣細心幫他設想。
望著她盈盈小臉,她發稍濕了一片,他接下她的「禮物」,心底無限感動,於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抱住她的身子。
「謝謝。」他無以回報她的好,只有一句感謝。
白雨荷心滿意足地偎進他懷裡,那充實的感覺和溫熱的胸膛,令她心兒怦怦直跳,不住地悸動。
難道這就是愛情?她自問。是的,這鐵定是愛情,她愛上他了,否則她不會有這般復雜的情緒,一會兒開心的笑,一會兒又難過的想死,患得患失又不知所措,都是自他出現後才有的變化。
她情不自禁的用雙手環抱住他寬闊的身軀。「王逵,我……我愛上你了。」她大膽的說出來,怕往後再沒機會表明心意。
他身子微微一震,詫異她如此赤裸、大膽的告白,他將她推開了些,看到她的眼淚成串地落下,和著雨水模糊了她的臉。
他驚覺自己這舉動太殘忍,他想安慰她,可是急得不知該說什麼來回應她的告白,因為他心底已有另一個人……
她看著他那無措的模樣,一顆心直直下墜,知道自己不過是自作多情。
可是下一秒他卻低下臉來吻住她的唇,她驚訝的睜大雙眸。
他只是輕輕貼著她的唇,那是個憐惜的吻,沒有熱情,只有溫柔。
可是她的心仍為此雀躍不已,這是多麼刺激新奇的感受,她歡喜的承受他的吻,不論如何,她至少可以相信他是有點喜歡她的,她想這就夠了,往後雖然見不著他,至少可以回憶這個吻,她應該要滿足,不該再奢求更多,他令她嘗到了親吻的滋味。
雨似乎沒有停歇的打算,終離山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猛烈的雷雨,闃黑的天空中,電光又劈又閃,巨雷轟隆隆的響個不停。
白雨荷回房時,躺在床上被雷雨吵得不能人眠,她昏沈沈地躺著,燭火早已滅了,她合上眼,想起的都是那個令她興奮的吻,她一遍遍地回憶著他摟住她的感覺,還有他的唇印上她的時,那感覺是那麼地甜蜜美好。
而在另一個漆黑房裡……
有個人也失眠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心底忐忑不安,只要一合上眼,立即感受到一陣金亮的光芒閃爍,他徒然坐起身,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對他說——
只要有那些金子,你就可以贖回葛香雲和她遠走高飛,那些金子夠你們好好過下半輩子,她不用被押去妓院替娘還債,可以自由的留在你身邊,你們可以廝守到永遠。
跟著,他又想起白雨荷昨天在餐桌上說的話:「我爹本在朝中當官,因為得罪了小人,於是逃難至此隱居……」
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人知道白氏一家人的存在,除了他。除了他……
不、不!他用力搖頭,想搖掉那可怕邪惡的想法,然後他雙手捧住頭,咒罵著自己。
「你怎麼可以有那些可怕的念頭?他們好心救活你、照顧你,你怎麼可以恩將仇報?不!你不能這樣,想想白雨荷的天真善良,想想她對你的好和信任,你怎麼可以傷害這樣仁慈的一家人?」
可是……可是他又想起他深愛的女人,想起她的眼淚、她的恐懼和無助。
「這世界好不公平,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啊!怎麼……我不甘心……」
她的淚濕透他的胸膛,她的話令他心碎。
葛香雲,我最愛的雲兒、我苦命的雲兒……他想著,胸中便燒起一把火,抽出隨身攜帶的佩劍,利刃在黑暗裡閃爍著銀色光芒,而窗外雷聲作響、風雨交加,呼應了他混亂的思緒……
*****
已經是四更天了,外頭仍是淒風苦雨,雷光將漆黑的房內劈得閃亮,屋內似乎正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白梓先是被雷聲驚醒,他睜眼看見窗戶被勁風撞開,吹得啪啪作響,他將愛妻擱在他胸上的手輕輕移開,下床將窗戶關好,然而正當他要闔上窗戶時,風雨裡有個黑影吸引了他的視線。
王逵?他揉揉眼定晴細看,真是王逵!既沒撐傘亦沒穿蓑衣,冒著風雨蹲在後院,不知正忙些什麼,真是!大病初愈竟還這樣淋雨,實在太不愛惜自己了。
白梓想著便拿了件衣袍,抓了把傘往後院走。
王逵正惶恐地忙將石洞裡的金子抓起來裝進包袱裡,他打算連夜潛逃,哪知後頭突來一聲斥暍。
「你在干什麼?」
王逵一驚,手中的金塊掉落,猝然回頭,看見白父一臉的震驚和憤怒,怒目瞪著他。
白梓厲聲喝斥:「混帳東西!我女兒好心救你,你竟偷咱家東西,你還是不是人?你……」他猝然噤聲,瞠目結舌地見那羞憤的王逵拔出利劍,瞬間便直直刺入他腹裡,鮮血沿著刀刃流下,染紅了王逵的雙手。
王逵呆了,他望著白父怨恨的眼神,驚得雙手顫抖、背脊發寒,他慌忙拔出劍,顫聲直嚷:「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真的……」
是白父的叫嚷讓他一時慌了、怕了才……喔!他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
王逵看著白父砰然倒下,然後又是另一聲尖嚷,他抬頭看見奔來的蘇戀荷。她哭著撲上丈夫的身子,放聲哭叫:「你殺了他!你……忘恩負義、豬狗不如,我跟你拼了!」說著她起身上前捶打他,一面哭罵:「你殺了我丈夫!你的良心在哪?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王逵禁不住她的叫罵和捶打,惱羞成怒下把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他舉起劍往她身上使力一劈,她隨著丈夫倒地不起,一命嗚呼。
雷聲轟隆、暴雨急落,他是著魔、利欲薰心了,他什麼都不顧了,眼睛紅了、血液熱了,連良心也麻木了,他看著倒在血泊中的一對夫妻,手裡握著那沾滿他倆鮮血的利劍,他已經失了理智,滿腦子想的全是那堆金子和愛人,他需要這些金子,他迫切地需要。
白雨荷聽見哭嚷聲急奔出來,望著眼前的景象,她先是怔住,然後她看見王逵和他手裡染血的劍。
「不……不……」她雙腿發軟、渾身打顫,踉蹌地後退幾步。這一定是個夢,可是那撲打在她身上的雨和耳畔的雷聲是真的,她奔上前跌坐在父母身前,俯身抱住他們滿是鮮血的身體,仰頭椎心泣血地哭吼。
「為什麼?為什麼?」怎麼會有這樣喪盡天良的人?她哭得聲嘶力竭、死去活來。「是我害了你們!是我!」她肝腸寸斷、剖心切骨,她恨得頭昏眼紅、身體發熱,抬起臉恨恨地瞪住王逵這個先前還吻了她的男人,那雙拿劍的手先前還抱過她。
她捂著嘴忍住那惡心的感覺,顫巍巍地起身,直直的盯住他。
「為什麼?」她咬牙切齒的問:「為了錢財?」
「不……」王逵滿臉愧疚地望著白雨荷,說道:「原諒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需要這筆錢救我最愛的女人,葛香雲她……」
「所以你殺了我父母?」只是為了愛?想到方才自己對他表白,想起自己哀求爹救活他,白雨荷忽然歇斯底裡的笑了。
白雨荷啊!白雨荷,你救了什麼人?一個殺你父母的人。你愛上了什麼人?一個殺你父母的人!
她狂笑不止,笑得眼淚直落、渾身顫抖,再沒比這更可笑的事了,簡直荒謬到極點!
王逵擔心地伸手想扶她,她猛地抓住他的手,凶惡的瞪著他,然後她又抓住他握著劍的手。「王逵!我要殺死你!」
她舉起手想朝他身上刺,那力量之大令他震驚,他反手想扯掉她的手,抽出他的劍,她卻咬牙抓得又緊又牢。
「你放手,我不想殺你!」他急得嚷道。
「不想殺我?多麼仁慈啊!王逵。」她譏諷道:「你為了最愛的人殺了我父母,我白雨荷發誓要你最愛的人償命,我發誓會殺了她!」
她的話震撼了他,望著她的眼神,他不寒而栗,那眼神瘋狂得仿佛已經殺死他的摯愛。
「不……不!」他咆哮,反手將劍尖毫不遲疑的刺進她胸口,登時一柱鮮血噴上他的臉。
白雨荷低頭看著沒入心口的那柄劍,利刃已深深刺入胸口,她卻不覺得痛,只是一陣麻熱,鮮血染紅了胸口,她想起那天在雪地裡發現王逵時,他身上也沾滿了鮮血。
看著殺她一家的王逵,他的臉越來越模糊,耳邊雷雨聲亦漸漸朦朧……
好冷。她握著胸口那柄劍,虛弱地癱倒在地,王逵已不見蹤影。
她的嘴不斷湧出血來,睜著眼讓雨絲直直射入她眸中刺痛雙眸,她想到娘對她告誡時,她頂撞母親的話:「我信任他,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好冷……白雨荷疲倦的合上眼,意識逐漸模糊,她不甘心就這樣死掉,不,不……她不能死,她要報仇。
也許是她求生意志太強,也許是她命不該絕,一個時辰後她醒了過來,雨勢已經轉小,天色灰紫,是黎明時刻了。
白雨荷因失血過多而虛弱,她掙扎著坐起,白衫染滿了血,眼前不見凶手,只見她父母橫躺著的屍體。
她沒哭,反而感謝老天讓她醒來,她流血不流淚,那驚濤駭浪般的恨意讓她的求生意志旺盛而強烈,她徒手握住胸前那柄利刃,咬牙將它拔出,沁心蝕骨的痛讓她發出慘烈的尖叫,幾乎讓她又昏厥過去。
不,我絕不能昏倒,我要活下去!她在心底吼著。冷汗滲滿額頭,沿著臉頰滑落,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撕破裙擺勉強止住血,如果再不找人救她,她必死無疑。
白雨荷顫抖著搖搖晃晃地站起。陰雨綿綿、四顧茫茫,她雙手捂著傷口,無視那椎心的疼痛,一步步往下山的小徑行走,記得父親曾說過,在十裡外街有一隱者居住,十裡……虛弱的體力如何撐過那麼遠的路途?
她的視線逐漸模糊,雙腿亦漸漸麻木,身體已經疲憊到只靠堅強的意志在支撐,她披頭散發、衣衫泥濘髒污,她步伐不穩,跌倒了又爬起來,走不動了干脆用爬的,然而最後一口氣似乎也已經用盡,神智開始恍恍惚惚,接著她好似聽見馬蹄聲接近,又好似看見一幢黑影朝她而來,越來越近……
那是一匹雄偉的黑馬,馬上坐著一黑衣男子,她掙扎著想呼救卻無力發出聲音,想揮手身體卻不聽使喚,想站起竟痛得昏厥過去,沈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裡……
男子騎馬經過,他面容冷酷,眉宇間透著不理世事的淡漠,身形魁梧偉岸,粗黑的眉、細長的眼,眸光如鷹般銳利地盯著地上的白雨荷。他勒住馬韁,並無下馬救她的打算,只端詳一下便挺直背脊,雙腿一夾馬腹,策馬棄她而去。
「我殺了你,我發誓殺了你……」白雨荷迷迷糊糊地嚷道。
男子再次勒住馬韁,他聽見她虛弱的聲音,旋即掉轉馬頭驅前,他躍下馬背,蹲下身凝視昏迷的白雨荷,饒富興味地聽她恨恨地直嚷:「你……你冷血、喪盡天良,我會殺你,我要報仇……我……」她劇烈地喘氣。
報仇?殺人?龍浩天唇角微微上揚,她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竟還一心想著殺人?
龍浩天伸手探她鼻息,發現她氣若游絲,再看她染滿鮮血的衣衫,俯身傾聽她的心跳,幾乎弱得無法聽見,看她這身傷勢,就算救了她極可能也是白忙一場。
女人。他冷冷一笑。對龍浩天而言,女人只代表著災難和麻煩,女人只會令他痛苦失望,就是為了一個負心的女人,他才會放逐自己長隱於終離山、與世隔絕,只為忘掉那段不堪的回憶。
龍浩天抱起她,輕易地將她扛在肩上躍上馬背,側踢馬腹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