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晚餐吃得白睦琳食不知味,因為全家人對熊初墨的態度比自家人還親,讓她嘗到徹底被忽略的矛盾滋味。
什麼跟什麼嘛!到底誰才是這個白家的小孩?瞧他姓熊的也跟人家混這麼熟,乾脆改姓「白熊」算了!至少白熊會比他這隻大黑熊好看得多。
「阿琳吶,你怎麼那麼安靜?你不是說這趟回來是為了談什麼場地的問題,談好了沒?」白九亮早由公務員退休!現在最大的生活重心在種種蔬菜和找鄰居下棋,生活倒是過得愜意自在。
不過這唯一的女兒經常讓他掛心,所以他沒忘記她這次回高雄的理由。
「呃,是有遇上一點小問題啦!」雖然滿心全是醋酸味,但好歹老爸開口問了,她也稍稍減去些許不平。「不過我們老董的孫子已經解決好了,所以就沒問題了。」
白睦爾饒是興味地放下筷子。「什麼問題?你該不會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惹得人家地主不高興了吧?」
一句話引來全家所有人的訕笑,因為大家全都知道她患了「不治之症」——他這個小妹沒什麼不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太不識相,對等於口語化的「白目」。
從小到大,她不曉得出過多少饃事,全都是她那笨得不懂得察言觀色的眼,和那笨得不曉得修飾言辭的嘴所害,連帶也害得他和二弟白睦探吃了不少苦頭。
不過那都是過往的事了,現在想想竟也覺得超好笑,且兩兄弟還經常拿出來講。
「我哪有說什麼?」白睦琳咬著筷子前端,大眼溜了一圈,滿臉無辜地睞了眼白睦爾。「我不過看他們家小孩可愛,逗著他們玩兩下而已。」
「逗著他們玩兩下?」白睦探不甚相信地挑挑眉,跟著放下筷子舀了碗湯。「你真的什麼都沒說?」
白睦琳搖頭再搖頭,對哥哥們的不信任感到無限氣餒。「喝,我只是說那兩個孩子不太像他們的爸爸,反而比較像正好到他們家來串門子、隔壁那個年輕的叔叔……」
「噗——」白睦探老實不客氣地將剛入口的湯全數噴了出來,直往坐在他對面的熊初墨招呼。
撇開滿臉無辜的白睦琳不談,熊初墨堪稱整個餐桌上最為冷靜的一個。
只見他面不改色地將自己的碗高舉過頭,上身急速後傾四十五度,小心地避開任何被波及的可能,然後才冷靜而從容地說了句:「小心點。」接著便不再發言,鎮定地接續吃著他未吃完的飯。
「嗨喲!死查某鬼仔、死查某鬼仔!這種話你也敢安奈黑白講?」黃苔後發飆了,畢竟是傳統婦女的思想,認為女兒是壞了人家名節,犯的是大忌。「李叫伊某要怎麼『揍』人?」
她這一急,國台語全混在一 塊兒,要不是大夥兒全聽習慣了,還真是聽不懂阿!
「媽,應該是『做』人,不是揍人啦!」白家大嫂擠出僵硬的笑,在餐桌下扯了扯身旁的婆婆,小小聲地在她耳邊嘀咕。
黃苔後陡地一個側臉,滿臉驚奇地看了眼大媳婦。「啊你怎麼豬道我想揍人??」
白九亮無奈地搖了搖頭,既沒力氣指責女兒的不是,也無力糾正老婆的咬字, 而白睦爾和白睦探兩兄弟則是緊憋著笑沒敢答腔.兩張臉憋得像西紅柿一樣朱紅,差點沒因此而得內傷。
「唉,你們幹麼那麼激動?」白睦琳似乎隱隱察覺自己又做了蠢事,可是她的理由很充分吶,因為她認為誠實是人類最難得的節操。「我又沒有亂講話,啊那兩個小孩真的長得很像他們家隔壁的叔叔嘛!尤其是那雙眼兒和嘴巴……」
「人吶,有時候不能太老實,太老實容易招嫉。」熊初墨陡地出聲打斷她想要說服大家的企圖,堵住她的「狡辯」。
白睦琳驚跳了下,忍不住紅了臉頰。「你神經病喔?我是女人唉,不可能也絕不會去『召妓』!」
話一出口,彷彿瞬間吹過一陣超強龍捲風
只見整個餐桌上的人個個被吹得東倒西歪,連最有氣質、在國小當老師的大嫂也抱著肚子,看起來很是痛苦的模樣;只有熊初墨還能坐得穩如泰山,好似早就料到她會有此驚人之語。
「我的意思是招人嫉妒。」不疾不徐地將省略的字補了回來,相信她這回應該不會再錯聽他的意思。
「你……」白睦琳為之氣結,但以羞極生怒的轉折居多。「奇怪了,你不是演那個黑道大哥嗎?我記得那個角色,往往是有什麼話說什麼話——」
「所以,才死得那麼快!越直的人往往死得越快,我想你不會想要這種「下場』。」老實說,雖然演技充分發揮,但其實戲分並不很重,因為演沒幾集就被仇家給掛了,但後來卻反而因此造成轟動,也是他接戲前所始料未及的結果。
她瞪他,狠狠地瞪他。「哪種下、場?」
「啊就一狼怨狼全莊,全莊怨李一人咩!」黃苔後受不了地大翻白眼,搞不懂自己怎會生出如此「白目」的女兒。「你喔,『目頭』不會學卡翹A一點喔—找贖
「媽——』白家大嫂忍不住了!再次拉拉婆婆的袖子。「是氣死,不是氣鼠啦!」
白睦琳再怎麼不會看人臉色,也不難知道自己老媽已經發飄了;畢竟老媽那張圓到不行的嘴臉,是她由小看到大,要不懂,也著實太難。
但是,為什麼不能說實話?
她最討厭爾虞我詐的環境和人事物,也知道自己因為個性直接,往往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可是為什麼會是由他來殘忍地撕開她的缺點,讓她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家面前?雖然在場的全是自家人,但已足夠讓人受不了的了!
「啪」地一聲放下筷子,她迅速推開椅子,撂下一句:「我出去走走。」然後便難堪地以火燒屁股之姿逃離現場,留下一 堆驚愣的家人,和那個令人憎恨到恨不得」掌掐死的「外人」——
蜷著腿、抱著膝蓋坐在河堤上,這是白睦琳小時候經常來玩耍的地方,距離她家不很遠,只有約莫十來分鐘的路程。
她不曉得自己怎會來到這個幽暗的河堤,尤其在晚上,這個地方對一 個女人來說並不十分安全,但她的雙腿就像有自主意識似地往這邊跑來,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就已經不由自主地坐在這裡了。
或許是潛意識還念著這塊曾經屬於自己玩樂的地盤吧?!
徐徐吹來一陣清風,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畢竟現在才初春,雖然白天的氣溫很一局,但到了夜晚,晚風還是稍嫌清涼了些。
無力地輕歎口氣,瞬時感到頭頂一陣輕壓,彷彿什麼東西落到她頭上似的;她抬起頭,毫無預警地望進一雙熟悉的黑瞳,頓時心頭一亂,又迅速低下頭去。
「晚上涼,」熊初墨率性地從在她的身邊,兩個人距離不到五公分。
「你來幹麼?」堵氣似的,她飽含懊惱的口吻聽起來有些刺耳。
他不答腔,直接由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從中抽出一支,再拿出打火機,然後以手掌稍稍圍擋河堤邊的涼風,「啪嚓」一聲,輕鬆地點亮了那根煙。
她微皺起眉,盯著河堤裡流動的水,不願多看他一眼。「空氣已經夠糟了,你不要再製造煙害好不好?」
其實她的工作得與許多人交涉,對於煙味不能說喜歡卻也還在她可以接受的範圍,但不知怎的,她就是不太想看到他抽那種足以危害身體健康的東西。
「你這是關心還是嫌惡?」將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覷著暗夜裡灼灼的煙頭,他有趣地反問一句。
說不上來為什麼,白睦琳往旁邊挪移一寸。
「你、你開什麼玩笑?當然是……嫌惡!」她的聲音稍顯尖銳,彷彿在掩飾其間真正的意圖。
睞著她驚慌失措的小臉,他的眼在幽暗的河堤邊顯得異常明亮。
「你……你幹麼這樣看我?」下意識地摸摸臉,她竟開始擔心臉上是否殘留了剛才用飯時,不小心沾上的飯粒或菜餚,」顆腦袋混亂得莫名其妙。
「我在看你」他湊向她,硬是將她逼得後傾了些。「怎麼去台北那麼多年,半點變漂一見的跡象都沒有?」
轟——
一句話輕而易舉燃起白睦琳胸口的怒焰,被他長久以來的欺壓全數在心頭爆發,頓時火燒功德林,將她所有的理智在瞬間燃盡。
「我變不變漂亮關你屁事?」憤怒之下,她連最基本的禮貌都忘光了,粗鄙的話語盡數出籠。「對啦,我又不在演藝圈,當然比不上那些花枝招展、妝化得像妖怪的女明星.!但好歹今年︻另類』的選美會上,我的名字硬是佔了一個名額,怎麼樣?怕了嗎?」末了還哼笑兩句,以茲「警戒」。
熊初墨瞇了瞇眼,月光在他稜角分明的側顏,映照出類似薄膜的淡淡光圈。「你們公司的人全瞎了眼嗎?以你的姿色也上得了選美名冊?嗟——」
後!是可忍孰不可忍!!
選美會算什麼?她又不是自願參加的,要不是公關組大半數全是雄性動物,其餘的女人偏又長得很「路人甲乙丙」,屬於過目即忘的那種,加上上頭特地交代下來,不然她說什麼都不會去蹬這趟渾水!
什麼狗屁選美,她根本不屑!
可是,今天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嫌棄她的美色……呃,是長相姿色,偏就他的話讓人聽起來特別刺耳、特別不舒服,直教她肝火上升,恨不能立即喝杯苦茶降火!
「我們公司的人跟你有仇嗎?」她像恐龍般噴出熊熊火焰,恨不得將眼前這只熊燒成木炭。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沒有。可人家女明星也沒跟你有仇,你幹麼批評她們妝化得像妖怪一樣?」
「她們的妝本來就化得很厚啊!」後!騙人沒看過女明星嗎?只要一下鏡頭,每個人的臉幾乎都像牆面一樣,刮個幾層厚粉下來絕對沒問題。
「她們妝是化得厚,但不一定像妖怪。」嘴角浮起笑紋,彷彿見她越惱,他就越爽。「可是你們公司的人眼光真的怪怪的,還是這另類的選美會,其實是專為『人妖』舉辦的?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夭壽喔——這傢伙越說越不像話了!
她哪一點像人妖?她只是覺得穿褲裝比較方便,而且可以杜絕某些工作場合上的不方便,況且就算她打扮中性又怎麼樣?他管得著嗎他?!
「你是不是太久沒刷牙了?」她彎起手指,很想用拳頭親吻他性感的下巴…
啊咧!心一提,她驀然有些心慌。一定夜色太美.她一時被迷惑了,不然為會覺得他的下巴性感咧?!
超恐怖!或許最近眼睛出了什麼毛病也說不定,改明兒個得到眼科掛個門診才是。
「怎麼了?」他側著臉盯向她,背著月光的臉更教她看不清了。「你怎麼說我沒刷牙?」
既然他誠心誠意地問了,她就大發慈悲,好心地提點他。「你嘴巴很臭!」
「哈哈——」他突然朗聲大笑,笑聲極其渾厚且醉人。「你聞到了?」他不以為忤,反而無厘頭地反問一句。
「沒有,我鼻塞。」她可老實了,因為她的立場不曾改變!誠實絕對是人類最難得的美德之一。
這可不是搪塞之詞,或許就因為氣溫變化過大,從昨晚開始她就隱隱感覺自己的鼻管有些不通,此時正好可以拿來對付他無賴的德行,她就不信他能拿她怎樣?
「既然間不到,你憑什麼嫌我嘴臭?」稍稍挪動位置,他朝她靠近了些。
「經過豬圈就一定得聞到豬味才算臭嗎?」她獗了獗嘴,自覺有理可辯。「那都是生活經驗所累積的心得,就像我不用聞到你的嘴臭,就可以知道你的嘴比豬圈還臭的道理是一樣的。」
他邪邪地笑了。「可是我沒有感覺啊。」
「你沒聽過『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嗎?由於味道是從你自己嘴裡散發
出來的,所以你才感受不到,就像有狐臭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有狐臭一樣,這樣你懂了喉?」她說得頭頭是道,全然沒發覺他在不知不覺之間愈來愈靠近。
「不懂。」他的黑瞳閃過」絲詭光,快得令她來不及注立息。「我就是沒感覺。」
「後!那你的意思是說我騙你嘍?」這傢伙除了愛嚇人、討人厭之外,最最令人討厭的就是他那張臭嘴!
明知道她最憎恨被人欺騙,由於這個莫名的堅持,也導致她連帶地討厭對人虛與委蛇;可這傢伙偏偏愛挑她所不可能有的缺點來攻訐她,無怪乎她氣惱得七竅生煙!
「唉,那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什麼話都沒說。」他故作無辜地喊冤。
他不講話還好,一出聲卻讓她更火大了。「你以為我是笨蛋嗎?你明明就是指責我說謊,不然你怎會辯稱你沒感覺?」
「咦?你這不是欲加之罪嗎?我是真的真的沒感覺啊!」他都快指天誓地了。
「你還說?」她氣炸了,吼得臉紅脖子粗。「你明明就知道我不會說謊,為什麼還要塞這種莫須有的罪名給我?」
熊初墨安靜地看著她的激動,彷彿在觀賞猴子耍猴戲一般,久久才冒出一長串的廢話。「我沒說你說謊,以我對你的瞭解,我也不認為你會說謊,但我要說明的是,我也沒有說謊,真的。」
說來說去的一大堆「謊」,讓白睦琳聽得是頭昏腦脹、滿天金條,她甩了甩腦袋,卻只是讓亂竄的血液更為紊亂,對暈眩半點幫助都沒有,徒增一股莫名的心悖。
「算了算了,我跟你怎麼都談不出個所以然……」撫著胸口,她的瞼色在月光下顯得更為白哲。「我要回家了。」
她想站起來,但他突然有了動作,而且動作比她還快!
強勁有力的大掌霍地拉住她的細腕,將她剛半彎站起的身體往下拉,這回竟讓她一屁股坐在柔軟的觸感上,不似先前河堤的硬柏油……
你幹麼啦?她驚呼,不由得將眼往下移,愕然地發覺自己竟坐在他的大腿上!「嘶——」猛地深吸口氣,她對兩人倏地太過貼近的距離感到莫名不安。
他沙啞地低問:「怎麼了?難道你從不曾跟男人如此靠近?」他暖熱的氣息噴拂在她白嫩的臉龐,引來她不由自主的輕顫。
「亂亂亂……亂講!」莫莫莫、莫名其妙嘛!
她從不知自己上下排的牙,何時培養出如此濃厚的感情,好到完全脫離她控制地「親熱」起來?噢!SHiT!STOP—.
「你你你、你管……管那麼多做、做什麼?」
一聲挪榆的笑聲響起,正好臨近她脆弱的耳膜,直教她雙腿發軟。「小白目,我敢打賭,你現在一定在撒謊。」
「你這個人…我剛剛就說了,我不撒謊,你幹麼老是愛說我撒謊?你、聽不懂人話嗎?」奇怪了,她又沒喝酒,怎像會像喝醉了那般,感覺茫酥酥又軟趴趴?
他的嘴越咧越大,看起來該死的欠人扁。「好,你沒撒謊,可是我剛才就說了,我也沒撒謊;因此我們不妨做一 個小小的實驗,很快就可以知道誰的話有問題。一
「實驗?」不知怎的,她隱隱有種即將掉入陷阱的錯覺。「難不成你還占口備了測謊機?」
「測……哈哈哈!」熊初墨先是愣了下,很快地便又開始大笑。「我的老天!你怎麼會有如此天兵的想法?」測謊機?虧她想得出來。
真是個天真過了頭的小女人。
他的笑聲令她羞窘,不由自主地脹紅了臉。「有、有什麼好笑?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啊!」
「什麼節目?」
「什麼變色龍、瞳鈴眼的……」突地發覺自己似乎都看些沒啥氣質的電視節目,她感覺自己的臉更燙了。「新、新聞也有轉播啊,難道你都不看新聞?」
「看吶,只要有空我就看。」他還在笑,但已經不再發出誇張的笑聲。
「喔。」她明白他指的是不拍戲的空檔。
瞬時,兩人都不再出聲,整個河堤邊靜謐得弔詭且曖昧,令她不由得彆扭起來,不安地扭動了下——
「別動—.」緊繃低沉的嗓音彷彿在壓抑某些不知名的情緒,他扶著她的腰側,不讓她再輕舉妄動。「怎麼樣?要不要來進行實驗?」
感覺他的體溫越來越近,她的毛細孔恍如是興奮、又彷彿似緊張地繃緊了起來,刺激她一 陣輕微的戰慄。「實驗什麼?」
「實驗看看,我到底有沒有口臭?」他低低地笑著,臉部線條逐漸放柔,在她所看不見的角度。
「不要叫我聞喏,我說了我鼻塞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會感覺「心理臭」,因此她的答案絕對會帶著自我的潛在意識,所以不准。
忍著笑,很難不佩服她說笑話的功力。「不用聞的,我們試試別的方法。」而且是他喜歡的方法。
「什、什麼……方法?」不知怎的,頰側的每個細胞恍如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靜電,她的眼驚恐地瞠大,沒來由地聳起肩膀。「我不確定…」
她並沒有機會把話說完,因為她的聲音全數被他吞進喉裡,他——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