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雪從入冬那天,就沒有停過,雙桐城裡處處素染銀妝。
雙桐城,乃是北方的第一商城。整座城以巨石築成,雖然比不上京城的富麗堂皇、精雕細琢,卻處處彰顯著旺盛的生命力,繁榮昌盛的景象,比起京城可說是毫不遜色。
一個高大的男人,獨自站在城牆上。
雪花飄落,積累在他寬闊的肩上。就連他的濃眉、他的眼睫,都染了一層霜白,他卻仍不動如山。
他的黑眸,深不見底,薄唇緊抿著,那五官分明的俊容,嚴酷得讓人不敢多看一眼。
有人踩碎積雪,鼓起勇氣上前,小心翼翼的喚道:「爺。」
男人的聲音,此雪更冷。「什麼事?」
僕人垂著頭,恭敬的回答,聲音甚至有些顫抖。「司、司徒先生回城了,正在城下候著。」
男人不動聲色,半晌之後,才轉過身來。
雙桐城的繁華街景,在那雙黑眸下一覽無遺。即使大雪紛飛,城內仍熱鬧如昔,遠近數百裡內城鎮的商人們,都聚集到這裡交易。
這座城,有七成以上的產業,是屬於齊家。
男人的目光望向城西,那棟占地寬闊、屋瓦精麗的齊府,寬大的指掌緊握成拳。
他是齊嚴,齊家第三代的當家,一個富可敵國,權勢顯赫的男人,
俯視著整座城,他徐徐松開拳,看向掌心,雙眸更暗。
這是多麼諷刺,他已經擁有了那麼多,但,就算用他擁有的全部去交換,卻也換不回他夢寐以求的……
「爺?」
僕人小心翼翼,又喚道。
齊嚴收攝心神,將那深入魂髓的憾恨,埋得更深了些。黑眸暗如子夜,但表情未變,他舉步走下城牆,肩上的積雪碎落。
每個看見他的人,心中都不自禁的湧現澎湃的同情。每個人其實都知道,他心中的痛。
守城牆的衛士看見齊嚴的時候,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一旁商家裡,正在交易的商人們看見了齊嚴,也不禁投以關注的眼神。有個叫賣熱姜茶的大娘,最是心軟,甚至還為他流下了幾滴淚。
長長的石階下頭,有個穿著灰衣、身形健碩的男人,一旁站著鳳眼炯亮、豪氣美麗的女子。在兩人的身後,則是十幾輛馬車,每一輛馬車上頭,都裝滿了高價的貨物。
「主子,大風大雪的,站在城牆上,小心著涼了。」司徒莽說道,粗獷的大臉上滿是不贊同,與其他人恭敬的態度,顯得截然不同。
齊嚴卻置若罔聞,逕自往前走去。
司徒莽擰起濃眉,張嘴又想說話,一旁聽見他回城的消息就匆匆趕到的君莫笑,卻無聲的搖搖頭,示意他別再多說,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閉了嘴。
君莫笑松了一口氣,挑眉望向帳冊。
只是一個眼神,司徒莽就意會過來了。
他不再對主子嘮叨,揮手要僕人送上帳冊,開始報告商事。
「這是北方三省八縣五十六城的租金,已收齊九成,其余一成,由我自行判斷,讓他們延後半年或一年。期間我又用了兩成的租金,選購了這幾車貨物,帳冊上都有紀錄。」
齊嚴步履徐沈,在雪地上踩出—個個深印,銳利的目光,審視著馬車上的貨物,連看都沒看帳冊一眼,只說了一個字。
「說。」
司徒莽咬著牙,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揮拳痛揍主子的沖動。他先深吸一口氣,才能開口。
「六車的上好毛皮、四車的錦緞,其余五車,都是些祛寒活血的藥材。」時值嚴冬,這些貨品在雙桐城內賣價居高不下。
齊嚴點頭,神情淡漠。
「交給你處置。」
「知道了。」
語音未落,司徒莽就眼睜睜看著主子頭也不回的離去。
濃眉再度擰了起來。
「我都離開一個多月了,他怎麼還是這副模樣?」他轉過頭,看著滿臉無奈的君莫笑。
「這一陣子,爺都是這樣,除了商事之外,一句話也不多說。」她回答,眼裡也蒙著憂慮。
他們是齊嚴的左右手,在齊府多年,老早就習慣了主子嚴酷冷峻、不近人情的性子。好在娶回嬌柔絕美的妻子後,主子的臉上,不可思議的,漸漸有了笑,城裡的小娃兒們,也不再一瞧見他就嚇得大哭。
但,那些美好的日子,就仿佛過眼雲煙。
君莫笑深深歎了一口氣。
唉,自從意外發生之後,齊嚴就再也不曾笑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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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齊府,格外的安靜。
揮之不去的陰霾,以及沉重的氣氛,像一塊巨石,重重壓在每個人的心口,教人喘不過氣來。
宅子裡安安靜靜的,聽不見人聲、聽不見笑語。
嘎——
一扇雕花門被人推開,那刺耳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年老的大夫慢吞吞的走出主樓,穿起僕人暖好的袍子,這才慢條斯理的抬頭,望向久候多時的齊嚴。
這段時日以來,不論商事再繁忙,每當大夫出診時,齊嚴都會趕回府裡,非要親口詢問大夫不可。
「她還好嗎?」齊嚴問道。
「今日的脈象十分穩定。」大夫仔細的說道,不敢有分毫遺漏。「少夫人因小產而血虧氣虛,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已逐漸好轉。只是,少夫人體質柔弱,最好再休養一段時日,貧血目眩、陰虛易倦等等病征才能斷除。」
齊嚴的神色,驀地轉為陰鷙,全身也變得僵硬。
這三個多月以來,齊府內內外外,沒有一個人膽敢在他的面前提及那件事。
那是一個可怕的意外。
秋日將盡的那日,懷有身孕的寶寶,捧著熱騰騰的佳餚,乘坐馬車,為丈夫送去午膳。沒想到在街口,一匹瘋馬沖了出來,攔腰就把馬車撞翻。
強烈的撞擊,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被摔出馬車的寶寶,下腹痛得有如刀剮,僕人們嚇破了膽,急忙把她送回齊府。還未進宅子,大量的鮮血,已經染紅了她的繡裙……
他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齊嚴站在原處,靜靜望著主樓,下顎緊繃。他銳利幽暗的目光,望不穿綺窗上重重的綠蔭濃紗。
那匹闖禍的瘋馬,當天就被主人殺了。對方還捧著珍貴厚禮,顫抖的上門請罪,在門前就跪下磕頭,磕得額頭腫了、破了,血染石磚,還不敢起身。
只是,再珍貴的禮物,也填不了他的痛憾;殺了那匹肇禍的瘋馬,仍解不了他的苦恨,那個來請罪的人,最後讓僕人打發走了。
齊嚴緩步上前,走到主樓門外,高大的身影映在窗紗上。大夫已經離去,而僕人站在一旁,靜默不語,不敢打擾。
他緩緩的、緩緩的,伸出寬厚有力的大手。
指尖停住,懸在門上,不動。
濃濃的藥味,夾雜著熟悉的淡淡香氣,從門縫散逸而出。他站在門前,一動也不動,遲遲沒有推開門。
終於,半晌之後,齊嚴收回了手。
「好好照顧她。」他說道,連聲音也聽不出情緒,高大的身軀轉身跨步,朝外走去。
「是。」
僕人恭敬的回答,目送著齊嚴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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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主樓裡、濃紗後,粉雕玉琢的美人兒躺臥在軟榻上,嫩軟的唇瓣,逸出失望的歎息。
當他走近主樓,身影映在窗紗上時,寶寶因為強烈的期待,幾乎忘了呼吸。她的視線緊盯著窗紗上,那熟悉的輪廓,渴望他能進門,就算只逗留一會兒,跟她說幾句話,她就能夠滿足了。
但是,她的期待落空,齊嚴沒有進門。
窗紗上的身影消失了,她隔窗聽見他用那低沈的聲音,囑咐著僕人,以及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寂靜再度籠罩了她的世界。
寶寶躺臥在床上,望著床柱上精致的雕刻,被冷清的氛圍,挑起了傷痛的回憶。
意外發生之後,她因為失血過多,昏睡了幾天幾夜,是名醫費力營救,才保住她這條命。
只是,名醫卻保不住那個在她肚子裡,正在孕育的小生命——
想到這兒,澄如秋水的眸子裡,又浮現淡淡水霧。寶寶輕咬著唇,用纖細白嫩的小手,輕撫著小腹。
這些日子以來,府裡頭上上下下,小心翼翼的替她調養身子,她雖然漸漸痊愈,但是心裡的痛楚,卻始終沒有平息。
眼淚刺痛眼眶,她無聲的流淚。
她依稀記得,流產的那日,齊嚴焦慮的眼神,以及激動的嘶吼。她感覺到他的擁抱、他的顫抖,還有他緊握下放的大手。是他如似泣血的呼喚,才將她從鬼門關喚了回來。
起先,他日夜不離枕榻,非要親自看顧她。隨著她逐漸脫離險境,他才離開主樓,把照顧她的責任,分擔給其他人。
齊嚴身為當家主爺,肩上所扛的重責大任,可不是說放就能放的。不論是家裡還是外頭,每日都有千百件的事情,等著要他去定奪、去處理,不可能時時刻刻都陪著她。
淚珠滾落,濕潤了漆黑的長發。
她不敢告訴他,失去孩子後,只要沒瞧見他的身影,她就會寂寞得忍不住流下淚來。她是多麼依戀,他的懷抱、他的溫暖……
寂靜。
多麼難熬的寂靜。
寶寶在軟榻上蜷縮著身子,緊緊閉上眼睛,開始在心中祈禱著,希望日落時分快一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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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
風雪呼嘯的聲音,驚醒了寶寶。她在半夢半醒間,睜開迷蒙的眼兒,本能的往身旁的暖源靠去。
暖燙的熱氣包圍著她,熨暖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受到寬闊的懷抱、堅實的手臂、熟悉得就算下一世她也能辨認出的有力心跳。
睡意淡去,欣喜的情緒,讓她清醒不少。她小心翼翼的,在他的懷抱中轉身,利用微弱的燭火,細細看著齊嚴的睡容。
他是在她睡著後才回來的,甚至沒有褪下外衣,就這麼和衣而睡。他睡得很沈,眼下有疲倦的痕跡。
年關將近,各地錢莊送來整年結匯,齊嚴一絲不苟,年年都親自盤帳,沒有例外。以往,他時常忙得幾天不見人影,甚至不回主樓過夜。
但是,自從意外發生後,他從不曾讓寶寶獨眠,就算再忙,他也會趕回來。
家大業大,他的工作量,原本就多得驚人,多了這項堅持後,工作的時間縮減,要忙的事卻愈多,就算剛強如他,也要累壞了。
就因為如此,她才把寂寞鎖在心裡,不敢告訴他,不願意再增加他的負擔。
有好幾次,寶寶甚至想告訴他,她已經痊愈了,他可以把全副的心神都放在繁重的工作上。
但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恨自己的軟弱,身子卻不由自主的更加靠近他的胸懷,細嫩的小手,輕撫著他的臉龐。
這些動作,卻擾醒了齊嚴。
他睜開眼睛,銳利的黑眸,因為渴睡而朦朧。
軟軟的指尖,滑過粗糙的皮膚,像是正用觸覺重新記憶他的輪廓。她摸得好仔細,十指恣意游走、碰觸。
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
他的唇……
那薄薄的唇,有著些許的涼意,她挪開指尖,忍不住湊上前,怯怯的、輕輕的,用她的唇去溫暖他的唇。
軟嫩如花的唇,甜美得像是夢。
齊嚴主動加深了這個吻,吮住她紅嫩的舌尖,像是一個餓極的人,需索著她的甜蜜。他粗糙的大掌也探入綢衣下,摸索著她的嬌軀,重溫每一寸的溫香嫩軟。
久違的火苗,引發陣陣戰栗,她軟弱的迎合,無法反抗,也不想反抗,在他霸道的愛撫下,幾乎連骨頭也酥軟。
帶著厚繭的指,刷弄著她雪白豐盈上紅嫩的蓓蕾。
她嬌喘著,攀緊丈夫的頸項,隨著他的每一次愛撫輕輕顫抖著,紅唇逸出嬌怯輕吟。
「夫君……」
瞬間,齊嚴僵住了。
他停下所有動作,黑眸睜大,每塊肌肉都僵硬如石,仿佛那一聲柔喚,其實是當頭棒喝,敲得他陡然清醒過來。
寶寶兀自輕喘著,困惑的睜開眼睛,看著丈夫。
他的樣子,像是嚇壞了。
她眨眨眼,疑惑的開口又喚。
「夫君?」
這次,齊嚴迅速松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暖暖的軟榻,把衣衫凌亂、唇兒紅潤的妻子獨自留在原處。
「我該出門了。」他甚至不肯看她。
「出門?」
寶寶困惑極了。
天還沒亮,外頭不但風雪交加,還黑漆漆的,連路都瞧不清,他為什麼要這麼早出門?
「去哪裡?」她忍不住問。
「處理幾筆有問題的帳。」
「夫君,那——」
齊嚴打斷她。
「你再睡吧,我走了。」說完,他就大步的踏出門了。他走得那麼急,甚至忘了要穿上那件擱在椅子上的外袍。
天那麼黑、風這麼大,他卻趁夜離家,落荒而逃。
坐在軟榻的寶寶,睜著烏黑的眼兒,困惑又茫然的,看著那扇被齊嚴匆促關上的門,久久無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