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昕似乎被嚇了一跳般的迅速縮回手,見他依然嚴峻的瞪著她,她忙不迭的替自己的行為找了個借口。「早餐要冷了。」她指著他身前的早餐冷聲回應。
雖然她這麼說,但是辜城北依然又望了她好一會兒之後,才動手開始吃早餐。
至此,顏昕終於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對他這種眼高於頂又勢利的無情人,她實在不需要有婦人之心的。
從她嫁進辜家的第一天開始,她便因門不當戶不對,既沒傲人學歷也沒高明技能,又是個孤兒的理由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在他兒子面前,他勉強與她同處一室,然而當他兒子一不在時,他對她所有的不屑是連修飾都沒有的全攤在她面前。
他甚至曾口不擇言的指著她說她父母是小偷、是搶匪。可是即使如此,因為停豐對他的尊敬,她始終不曾對停豐說過什麼,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
想起從前的委屈,她依然感覺到心酸,然而面對蒼老憔悴的他,她卻發覺自己根本恨不起來,甚至還有點可憐他、同情他。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惟一的兒子卻對他冷淡如冰,不管之前他們有什麼誤會或不愉快,停豐實在不應該這樣子對他的。
顏昕默默的替辜城北按摩愈來愈少用的四肢以防他們逐漸萎縮,並在他閉上眼睛休息前拿藥給他吃,等他睡著後她輕巧地退出房門。
而站在門外的是她最不想面對的人,辜停豐正背靠著牆好整以暇的等著她。
顏昕視而不見的端著餐盤從他身邊走過,他沒攔她,卻隨後跟著她走進廚房。
不小的廚房因他的存在而突然變得擁擠,甚至讓她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顏昕迅速地沖洗辜城北專用的餐具,一心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讓她感到窒息的地方。然而辜停豐卻無情的擋去了她的出路。
「不要問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因為那不是我願意的。」他還未開口,她便忍不住尖銳地朝他衝口道。
她的話讓辜停豐皺起了眉頭,他伸手攫住她,堅決的雙眼望進她滿是驚懼的眼中。「有一些事我們必須討論一下。」他冷峻的說,隨即以不容置疑的強勢將她拉往他的書房。
辜園中,除了他的臥房外,他的書房是第二個充滿他們倆回憶的地方。顏昕心酸的想。
想當初嫁進辜家,因為公公明顯的嫌惡,因為辜家媳婦不能在外拋頭露面,所以她辭掉了護士的工作,成了名副其實的「閒妻涼母」。
白天停豐上班時,她就窩在書房看書,希望能吸收一些商業知識,才不會老被經商的公公瞧不起,而到了晚上他下班後,她則將累積一整天的疑問一古腦兒的向他傾倒,煩得他有時候甚至會和這些商業書籍吃味,劈哩啪啦的將它們全數封箱,揚言要賣給「酒矸倘賣嘸」,弄得她又好笑又好氣,最後只能用一夜熱情去撫慰他。
明知往事不堪回味,顏昕卻依然抑制不住的將目光移往牆壁上那一面書牆,尋找記憶中的書本。
「坐下。」辜停豐突然將她按入沙發中,自己則繞過辦公桌坐入皮椅內,他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一直線,好整以暇地盯著她看。
明知道他正看著自己,顏昕就是不願將視線從書架上收回,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的留連在那些陌生的書籍上,他真的很討厭她不是嗎?他竟然抽光每一本她珍愛的書籍,那些書現在躺在哪裡?垃圾堆?或者它們早已化成紙漿變成另一本書?五年了,這種機率並不是不可能。
「你打算逃避到什麼時候?」他輕鬆地問道。
瞭解他的人都知道當他以這種聲調說話的時候,最好不要再漠視他,所以即使尚未有心理準備,顏昕還是硬著頭皮將遊走的視線拉了回來,筆直的望向他。
「你怎麼能?」四目一相對,辜停豐立刻忍不往尖銳地朝她問道,他想問這個問題已經想好久好久。
「你怎麼還敢出現在我的面前?」辜停豐咬牙迸聲問,聲音與先前在廚房時的溫柔嗓音截然兩極化,如果廚房的她是他的愛人的話,那麼現在的她無非就是他的仇人。
即使身心早已傷痕纍纍,辜停豐含恨的態度與語氣依然徹底的傷害顏昕。
原來她真的不該再出現在他的面前,原來他真的那麼厭惡再看到她,可是他以為這是她自願的嗎?若不是他父親以下流的手段威迫她,她根本沒想過要回來這個傷心地,面對他這個無情人,他真以為她是自願的嗎?
她承認自己依然深愛著他,但是那絕對不是無怨無悔的愛,對於他,如果說愛比海深的話,那麼在驚見他的那一剎那,她也記起自己對他的恨也是比海深。
最愛她的人傷她最深,時間過了五年,她至今依然無法瞭解他當年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無情,在她最痛苦、最需要有人安慰的時候狠狠地捅她一刀,斷絕她所有的希望與生路,而今天重相逢,他卻扮演起受害者的角色,對她疾言厲色,他怎麼可以、怎麼能?
「我恨你。」她無情而堅定的陳述心中對他的心情。
「那又為什麼回到這裡呢?」他冷笑問,看她沒有回答,他便替她說出答案,「是因為那個姓李的不是嗎?」
他也參與了那挽救那項威脅她的計劃嗎?要不然他怎麼知道。顏昕懷恨的瞪著他。
「真的是為了挽救你男朋友的公司?可見他的床上功夫一定很好,才會讓你這麼為他賣命。」辜停豐冷冷地瞪著她嘲諷道。
傷痕纍纍的心再添一刀,這對於早已痛到麻痺的顏昕應該不會有所感覺,然而她依然忍不住的畏縮了一下。
望著他充滿嘲諷的臉,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傷害她,難道說她報恩也有錯嗎?為什麼他要將她講得那麼不堪?
「你把我拉來這裡到底想要對我說什麼?」她木然的看著他問。現在不管他對她說什麼,她再也不會感到受傷害了。
「我要你馬上離開這裡。」
意外的看著他,顏昕一時間搞不懂他到底有沒有參與那項計謀,但是這也不打緊,結果正如她意。
「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她的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一抹嘲弄的微笑,「謝謝,我求之不得。」她起身朝門口走去,卻在伸手握住門把的那一瞬間被一股野蠻的強大力量給拉了回去。
「我改變主意了。」他的五隻手指毫不留情的掐陷在她的手臂上,皮笑肉不笑地對她咬牙道。
顏昕面無表情的瞪著他,任他粗魯的再將自己拖回沙發上坐下。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差一點就中計了。」他冷笑的坐入她對面的沙發,話中有話的看著她。
顏昕一副依然故我的樣子,反正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知道自己永遠鬥不過他們父子,除了消極的聽命於他們,根本沒有其他生路。
書房內沉靜了好一會兒,辜停豐突然輕笑起來。「你有必要對我擺出這麼一張漠然的臉嗎?好歹我們是對夫妻……」
「那是曾經。」顏昕冷漠的打斷他。
辜停豐的雙眼在那一瞬間有如千年寒冰般的冰冷起來。
「是呀,早在五年前你就已經簽下離婚協議書,我怎麼可以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呢?還好你記得清楚。」他嘲弄的盯著她道。
顏昕微微晃動一下僵硬的身體,她一點也不想想起五年前簽下離婚協議書時的事,她故意扯開話題,「你到底還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如果沒事,我可以離開了嗎?」
「這麼急幹麼?」辜停豐雙手交叉,好整以暇的靠向沙發背。
「你到底想怎麼樣?」
「這麼久不見,敘敘舊不為過吧?」
「敘舊?改天吧,我還有事要忙。」顏昕才站起身來,他的命令已鞭及至她。
「坐下!」他一頓,微微地瞇起了眼睛,「還是你要我起來用請的?」
好女不與男鬥,顏昕僵直的坐回沙發上。
「你看起來跟五年前沒什麼兩樣。」他灼熱的目光逡巡她的全身。
你也一樣,顏昕差一點就這麼回答他。她不瞭解他是怎麼做到的,都已經是個三十四歲的大男人了,為什麼看起來卻依然像二十五歲時那般瀟灑不羈、充滿帥氣,或許是他老婆有一套吧,能讓他永保年輕。
「還記得以前在這個書房的時候,你老愛纏著我問東問西的嗎?」他喃喃地問。
她怎麼會不記得。
「我還記得那時候的我差點沒被你煩死,天知道你為什麼突然對經商起了興趣。」
興趣?原來他至今依然不知道她當年所受的委屈。
「不過現在看來,你真有先見之明不是嗎?」
怎麼說?顏昕聽得一臉疑惑。
「一離開我就用上這項技能,李皓英真懂得享受『前人種樹,後人乘涼』這句至理名言,你說是嗎?」
那恨然的語氣讓顏昕不由自主的望向他,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他的眼中閃著深沉的傷痛。
是她的錯覺嗎?不,那是真的,沒想到他會在意她將由他身上所學的商業知識運用在別的地方,而不是辜氏企業,她霍然有種變態的衝動。
「沒錯,他是很享受。」她揚起唇角告訴他,就見他突然抿緊了嘴唇。
活該!每次都是他在傷害她,偶爾讓他受受傷其實也不錯。她惡劣的想道。
「想必,這種享受在床上也一樣嘍。」他尖酸的盯著她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得意在一瞬間變成了錯愕。
辜停豐唇角一揚,嘲弄地說:「經過我的調教,床上處女變床上蕩婦,對坐擁其成的他難道不是一種享受嗎?」
顏昕突然感覺胸口被某種疼痛扯裂,難受得讓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竟然這樣說她,床上的蕩婦,這就是他的真心話嗎?
血色從她臉頰褪去,嘴唇也開始發白,雖然她極力的控制,但不舒服的感覺卻無法抑制。
「你怎麼了?」辜停豐感覺不對勁的直起身問道。
顏昕沒有回答他,呼吸的頻率卻愈來愈緊促,臉上一片痛苦。他怎麼可以這樣譭謗她,怎麼可以?
「顏昕、顏昕。」辜停豐再也顧不得內心所有的怨恨,迅速衝到她面前,一臉焦急的抓著她的肩膀問,而她卻只是睜大著雙眼瞪著他。
「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了?」
顏昕張開口繼續拚命呼吸,好似下一刻就要窒息般。
「張媽、張媽!」看著她愈來愈不對勁的反應,辜停豐終於抑制不住的朝門口大聲狂喊,「叫張醫生來,快去叫張醫生來!」
陣痛的時間比預產期早了一個禮拜,由於停豐正在香港洽談生意,張媽外出買菜,家裡只剩下她和正打算到公司上班的公公,顏昕面無血色的扶著樓梯把手艱難的從二樓走了下來。
「爸、爸,」她虛弱地叫著已經走到大門口的公公告訴他,「我好像要生了。」
接著是一連串的混亂,她被扶進車後座送往醫院,但醫生說產道開口還不夠大,叫她去爬樓梯,上、下、上、下,她咬著牙在一次次的陣痛中不斷地爬著樓梯,不知道來回爬了幾次後羊水突然破了,她被緊急推進生產室,然後接下來便是永無止境的疼痛。
「孩子不肯出來。」她隱約聽到有人緊張的這麼說。
「再試一下,如果不行準備開刀。」另一個比較嚴肅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用力,再用力一點。」
不,她好痛,她不要再用力,她不要生了。停豐、停豐,你在哪裡?接著一陣撕裂的劇痛突然攫住了她,她失去意識,也失去疼痛。
醒來時,顏昕有一瞬間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身處哪裡,然而下體的疼痛卻讓她立刻想起她到醫院來生產,她的孩子呢?是男?是女?
「你醒了。」一個剛推門而入的護士道。
「護士小姐,我的孩子呢?我可不可以看看孩子?」
她想看看孩子長得像她還是像他,還有,孩子是個男孩還是女孩?他們始終沒有問過醫生孩子的性別,因為他們覺得這也是一種期待。
「這……」護士小姐突然猶豫起來。
「怎麼了?是不是不能抱他過來,那我可以去看他嗎?」她強忍著下腹的疼痛準備下床。
「不不不,你還不能下床。」護士小姐急忙阻止她道。
「我知道我可以的,我想去看看我的孩子。」顏昕抬頭堅強的對她微笑道,「他是男孩,還是女孩,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
「這……你先躺下好不好?」
「我真的沒事,我知道自己可以下床的。」顏昕搖搖頭堅決的說,「我要去看孩子。」
「根本用不著看。」忽然從門口處傳來一個森冷的聲音。
「爸。」顏昕看到來人是自己的公公。
「你先出去。」辜城北對房內的護士說,然後走進病房內。
「爸,你看到孩子了嗎?是男的、女的?長得像停豐還是像我?」顏昕開心的問道。
辜城北冷冷地看著她,沉聲地說出讓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惡夢,「死都死了,你叫我看什麼,屍體嗎?」
時間猶如突然停止一般,世界上所有的機能也都跟著不再運轉。顏昕愕然的望著他,心跳、呼吸,甚至血液,都在那一瞬間停了下來,他說什麼?他剛剛說了些什麼?
「你生的孩子已經死掉了。」
「不,不可能的。」她茫茫然的搖著頭道。
「事實就是事實,沒什麼不可能的。」辜城北冷血的說,「我就說你根本是一無是處,現在竟然連生個孩子都生不好,我倒要看看停豐回來還有什麼話好說!」說著他瞪了她一眼,憤然的揮袖離去。
不,不,不可能的,孩子不可能會死的,前一分鐘,甚至是前一秒鐘她都還感覺到,孩子在她肚中頑皮的踢打著她,孩子不可能會死的!
「不,不,不——」
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將門外的護士引了進來,兩個、三個,或者更多的護士將她壓制在床上,然後給了她一針鎮定劑之後,她便沉沉的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後,當她醒來,便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瞪著天花板,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動也不動的姿勢維持多久,直到有人推門而入,她才轉過頭,輕聲的問:「我的孩子真的死了嗎?」
進門的護士呆愕了一下後,僵硬的朝她點頭。
從此顏昕不再說話,只是機械式的過著日子。三天後辜城北帶了張離婚協議書,說明是辜停豐要給她的,要她在上頭簽名蓋章,她才再度開口。
「我要見他。」她不相信他會這麼無情的要與她離婚。
「他不想見你。」
「不可能!」
「你以為我會拿根繩子將他的手腳綁起來,不讓他來看你嗎?」辜城北冷哼道,「他前天就已經從香港回來,如果他要見你,你認為他會到現在都不來看你?」
辜城北說的事實讓顏昕頓時心寒了起來。是呀,他前天就該從香港回來了,怎麼一直都沒來看她,難道說他在怪她沒照顧好他們的孩子嗎?他在怪她嗎?
「拿去,快點把名簽一簽,你的東西我下午會差人送來給你,當然,醫院裡的花費我會順便將它結清。」辜城北將離婚協議書推給她說。
「我要見他。」
「拿什麼見他?孩子的屍體嗎?」他無情的嘲諷道。
顏昕臉上的血色盡失,哀痛的神情再次覆上她的眸子。
「不要自取其辱了,停豐現在對你的恨是你所想像不到的,難道你不知道他有多期待你肚子裡的孩子,結果你給了他什麼?」
淚水滑下她的臉頰。
辜城北撇了撇唇,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戒指丟給她。「這是他要我還給你的。」
顏昕從被單上拾起那只不值錢的銀戒,終於絕望的嗚咽出聲。「他真的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
這隻銀戒是他們交往後的第一個信物,雖然不值錢,他們卻曾對它許下一輩子的承諾,而他現在竟然將它還給她,他真的不肯原諒她害死他們的孩子,即使她根本不是有意的。
「真高興停豐終於想通了,你知道我從來就不曾喜歡過你。」辜城北在一旁落井下石。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必須先警告你一件事,麗心園的土地所有權狀現在在我手中,如果你以為再來糾纏停豐就能讓他回心轉意的話,我是絕對不會留情的。你好好想一想,明天早上我再來拿離婚協議書。」說完,他如戰勝者挺著胸,頭也不回的走出病房。
顏昕的心碎了,她的世界瓦解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掉了多少眼淚,只知道她將那隻銀戒套進自己的大拇指,將中指的白金鑽戒取了下來,壓在不知何時填好的離婚協議書上,然後穿過醫院冰冷的長廊,步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雨,由天上降下來淋得她一身濕,卻沖洗不去她內心絕望的感受;風,從四 周向她吹來,卻吹不干她眼眶中的濕潤。
她不斷地走著,卻彷彿走不盡無邊無際的長路,直到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才感到一種近似解脫的快感。
「醫生,她醒了。 」
遠方的聲音讓顏昕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四周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佈置讓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然而從床邊罩過來的那一張臉,頓時讓她想起之前所發生的事。
「顏昕。」辜停豐一臉焦急的望著她叫道。
這是他們的房間,顏昕驚愕的發現到,不,正確點來說這是他們以前的房間,現在是他和他妻子的房間,而他竟然將她帶到這個地方!她倏然想從床上起身。
「不,別動。」
他伸手阻止她,灼熱的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點燃令她熟悉的思念,更點燃一股她從未知曉的嫌惡,她不要他用碰過別的女人的手碰她,她不要!
「放手!」她冰冷的開口,聲音因激動而變得比往常還要尖銳。
看著她憎恨的眼神,辜停豐的表情慢慢地從焦急變成冷漠,他鬆開手,退後一步,在她起身準備下床前冷峻的開口。「張醫生有話要問你。」
呆愕的僵在床上,顏昕第一次注意到房間內除了他們倆外還有個第三者在。「張醫生?」
張醫生,辜家的家庭醫生,在辜城北的主治醫生到家中看診時,他也曾經隨行來過幾次,所以她認識他。看到他,她臉上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一絲羞赧之色,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顏小姐。」張醫生表情有些不自然的與她打招呼。
對於橫亙在他們倆之間的暗流,他想裝作看不見都很難,他忍不住猜想,他們倆以前就認識,要不然以顏小姐擔任辜老先生的私人護士一個月的時間,停豐又不住在這裡,為什麼他們之間會有這樣的暗潮洶湧?
「張醫生,你不是有問題想問她嗎?」看著張醫生呆呆地望著她,辜停豐忍不住尖銳的提醒。
一語驚醒夢中人,張醫生臉上的不自然在一瞬間被專業的精明所取代,他掛起脖子上的聽診器,坐進床邊的椅子,動手替醒來後的顏昕複診。
「吸氣、呼氣。再來一次。」
顏昕不自覺的照他的話做。
「你有氣喘病嗎?」拿下耳朵上的聽診器,張醫生微蹙眉頭的盯著顏昕問道。
「我說過了她沒有!」辜停豐忍不住插口道。
不知道張醫生到底在蘑菇些什麼,自己要知道的是她剛剛差點引發自己心臟病的恐怖樣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幹麼一直拿氣喘兩個字來做文章,她根本就沒有氣喘這個毛病,自己又怎會不知道呢!
「有。」顏昕沉默了一下後回答,驚得一旁的辜停豐頓時難以置信的瞠大了雙眼。
「有?!為什麼你從來不曾告訴過我!」他怒目瞪視的朝她吼道。
張醫生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
「你的氣喘病並不是先天的對不對?」明人眼前不說暗話,面對著張醫生顏昕只能老實的點頭。
「這到底是見鬼的怎麼一回事,你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有氣喘病,你給我說清楚!」辜停豐怒吼道,彷彿她並不是自己的主人,他才是,而她則必須為沒照顧好自己向他負荊請罪。
他簡直就是莫名其妙!顏昕瞪著他臉上忿怒的表情想道。
「可以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嗎?」張醫生問。
「沒什麼,只是一次感冒留下的後遺症罷了。」收回停在辜停豐臉上的視線,她輕描淡寫的回答。
「從感冒演變成氣喘,可見那場感冒很嚴重。」
顏昕不置可否的聳聳肩膀。「再嚴重我現在都已經沒事了,不是嗎?」
「沒事?那半小時前是怎麼一回事?」辜停豐嗤之以鼻的吼道,他的怒氣一直未消,事實上它還有愈來愈擴大的趨勢。感冒變成氣喘?肺炎他倒是聽過,氣喘?她見鬼的這些年是怎麼照顧自己的?
顏昕再也受不了了。她瞪向他冷嘲熱諷的說:「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病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發什麼脾氣?別告訴我你這叫關心,我承受不住。」
辜停豐有那麼一秒鐘抿緊了嘴巴,但下一秒鐘開口道:「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照顧別人?我不知道你這個私人護士到底是怎麼當的。」
「如果你覺得我這個私人護士不盡責,你大可把我辭掉,」顏昕平心靜氣的回道,「我求……我無話可說。」她及時將「求之不得」四個字改成無話可說,畢竟還有張醫生在,她並不想讓他知道她和辜家曾經有過的關係。
辜停豐怒不可遏的瞪著她,而她也不甘示弱的迎視他的怒視。
張醫生來回看著怒氣一觸即發的他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說些話才對。
「其實顏小姐的病並無大礙,只要平常情緒穩定,生病感冒的時候在輕微發作時治好,不要讓它太嚴重引發氣喘就行了。」
「這病難道不能根治嗎?」辜停豐無法阻止自己開口問。
張醫生有此遲疑的說:「當然,如果慢慢調養,時間久了它都不曾復發的話,那麼……」
「我的氣喘能不能根治很重要嗎?」顏昕忍不住迸聲道。他憑什麼表現出一副關心的樣子,病是她的,即使她因此而病死也不關他的事,他又何必在那邊貓哭耗子假慈悲?
「放心,它並不是傳染病,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替你們家帶來病菌的。」她皮笑肉不笑的對他說。
辜停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反諷道:「我擔心的是,這樣的你會影響到照顧我父親的工作,你以為我為了什麼?」
「我不介意你將我辭掉另請高明。」
「你以為我不想嗎?」辜停豐再也抑制不住怒氣的衝口道,隨即又立刻恢復自制,冷漠的瞇眼看她,「不過很可惜,我說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是不會中計的。」
顏昕聳聳肩,「反正決定權在你。」說著,她便下床站了起來。
「你要幹麼?」
他的聲音中可有一絲緊張?她大概聽錯了。
「為之前白吃的午餐付出代價呀。」顏昕看了他一眼後,自嘲的回答。
辜停豐沒理她,卻將注意力放在張醫生的臉上,「她可以下床了嗎?」
張醫生猶豫了一下對他點點頭。
顏昕微笑,笑意卻絲毫沒有傳進她眼中。「那麼對不起,容我有事先行告退」。
張醫生從床邊的椅子上站了起來,退後幾步讓她過,而辜停豐這麼看著她挺直背脊越過房間消失於門外,他感覺自己氣得內傷。
既愛她又恨她,辜停豐始終無法形容出自己對顏昕的感情。
五年前從香港匆匆忙忙的趕回家,準備實踐他的允諾,陪她進產房時,卻發現她早已意外產下一女,而且還莫名其妙的留下一式兩份的離婚協議書給他。
當時,他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變成一片不見天日的黑,而那種突如其來的恐懼逼迫得他幾近崩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即使沒趕上她的生產,無法實踐他當初她的承諾,她也用不著以如此激烈的行動來表示抗議吧?
他為自己叫屈。
辜停豐不理會在一旁冷嘲熱諷的父親,因為他始終都知道父親對於顏昕的出
身頗有微詞,認為她根本就配不上他,但是愛情這種東西跟配與不配有什麼關係,只要兩人真心相愛不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嗎?所以父親對妻子的微詞,他向來都將它當作耳邊風。
從香港返抵家門不過十分鐘,連椅子都尚未沾臀他便馬不停蹄的奔出家門,稍微冷靜下來的辜停豐以為這只是一個玩笑、一個抗議,一待他找到她之後便能床頭吵床尾和。
怎知他跑遍了所有她可能會去的地方,麗心園、她朋友家、她曾經去過的地方,或者她曾經說過要去的地方,他就是找不到她,她就像小孩子玩吹泡泡遊戲所吹出來的肥皂泡一樣,留下令人忘懷不了的短暫美麗後,即毫不留戀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找不著她,他的心幾近停擺,一個剛生完孩子、身上沒錢、又沒人倚靠的她會去哪兒呢?她真快把他急瘋了!
每天他寢食不安,幾近崩潰的四處找尋她,然而天地之大,想找一個人好比是大海撈針一般。
而且在警察局以「夫妻吵架」之由拒絕幫他尋人開始,辜停豐便陷入前所未有的絕望中,絲毫沒想到利用最擅長找人的偵探社,直到父親將一疊白紙黑字的報告丟到他面前,他這才知道自己真是個呆子、傻子、蠢蛋、白癡……
在他為她廢寢忘食之際,他深愛的妻子卻正與情人打得火熱,甚至同居在一起,每天甜甜蜜蜜的同進同出。他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白紙黑字可以杜撰,但是親眼所見的卻是無法磨滅的事實。恨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他在那一刻深深地體會到了。
當一個人對愛變了心,即使將全世界捧在手裡送到她面前,對方也絕對不會希罕的多看一眼。辜停豐深深地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將僅存的自尊保留下來,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因為忍受不住待在曾與她一同生活的空間裡,他毅然決然的帶著女兒離開台灣,而且一去便是三年,即使他後來回國,也絕口不再提起有關她的事。
可是為什麼?她為什麼又出現,在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時,為什麼?辜停豐將握緊的拳頭用力的捶入床墊中,無聲的間著。
因為辜停豐帶著小 蜜兒重返辜園居住,顏昕的生活頓時變得草木皆兵,無時無刻都謹言慎行。
早上,在他未出門上班前,她不敢走出房門以免撞見他;晚上,當他下班回家後,她又得小心翼翼、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避開他;至於白天他在上班時,因為還有他的女兒在,她更是無法放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