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憐兒坐在馬車裡,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從眼前不斷掠過,五年的時間讓白絡城改變不少,爹娘肯定也多了白髮都怪她不孝。
忍著淚水,她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好些,不能再讓父母為她擔心了。
為了愛情舍下五年的歲月,夠了!這輩子,她就陪在爹娘的身邊,彌補她的不孝。
「姑娘,妳說的地方已經到了。」看著眼前的匾額,車伕停下車子。
「謝謝你,一路辛苦了。」李憐兒掀開布簾跳了下來,打開自己的包袱拿出繡袋,「這些銀兩沒有多少,還請見諒。」
「不,姑娘給得太多了。」車伕欣喜地搔搔頭,連忙道謝,不一會兒已經跳上馬車揚塵而去,趕著回家給妻兒添些新物。
李憐兒轉身瞪著大門前的兩個漆金大環,手指顫抖不已,遲遲不敢叩門。
「爹、娘憐兒錯了。」她對著緊閉的大門練習。
「爹、娘憐兒好想你們。」聲音越來越小,她沒有勇氣進去。
最思念的親人只隔著一扇門,她悔恨地閉上眼,全身的力氣像被抽離似的,任殘風搖晃她軟弱的身軀。
突然, 「呀」地一聲,紅面漆金大門被推了開,走出一個與李憐兒年紀相仿的姑娘,見到李憐兒,陡然睜大雙眼,一瞪再瞪,確定不是幻覺後,才顫抖地上前抱住她。
「小姐?!我不是作夢吧?小姐妳回來了,」這位姑娘就是當年失職的千書,雖然老爺、夫人沒說什麼,卻讓她更為內疚。
她又哭又笑,滿臉涕淚,「嗚小姐」
「千書,對不起……」李憐兒也紅了眼,千書肯定很怨她。
「小姐,我好想妳嗚」更別說是老爺,夫人了。
對了,老爺、夫人!
她怎麼在這裡巴著小姐不放?得趕緊帶小姐進去才是,老爺、夫人若是知道小姐回來,肯定開心死了!
「我真是的,只顧著自己開心!小姐快進來吧!老爺、夫人都很想妳呢!」看著來往的路人盯著她們看,千書不好意思地放開手。
李憐兒拉拉她的手,不敢移動,「千書,我不敢」
「小姐」看著小姐擔憂的眼神,千書才恍然大悟,硬是拉著李憐兒往裡頭跑。 「小姐難道不想趕快見到老爺、夫人嗎?別擔心,他們都很想妳!」
李憐兒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被千書牽著,螓首低垂,不敢抬頭看看離開五年的家,沿路幾個奴僕騷動起來,讓她更為緊張。
「夫人!夫人!快來看是誰回來了呀?」千書邊跑邊喊。
秦彩筠原本待在內室唸經,祈求女兒一切安好,聽到千書的叫喚才走了出來。 「千書,不是要妳改過來,怎麼說不聽呢?」乍聽之下是責備,但老
婦人眼中卻閃著戲譫的笑意。
原來,李華見妻子失去女兒後,整日面容愁苦、鬱鬱寡歡,於是將李憐兒的貼身丫頭千書認作養女,以消秦彩筠的思女之情。
千書擋在李憐兒前面故作神秘,「夫人,妳先看看是誰回來了!」
「喊我一聲娘,我才看。」秦彩筠佯作生氣,不這麼做的話,千書丫頭根本沒將她的話聽進去,硬是守著奴婢的身份。
李憐兒見母親的聲音輕朗,才敢走出來,「娘」
沒想到開口的人不是千書,而是「憐兒!」
秦彩筠臉上笑容抖落,一時情緒湧進,身子就要軟下,幸好李憐兒眼明,實時旋身扶住娘親。「娘」她擔憂地呼喚。
「是娘在作夢嗎是憐兒嗎我的憐兒」秦彩筠的動作小心輕柔,緩緩碰上女兒的臉,眼神恍惚,不敢置信。
淚水斷了線,李憐兒再也忍不住地崩潰痛哭,「嗚我好想娘對不起憐兒讓娘傷心了」
驀地,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搭著李憐兒的肩,她回頭一看,淚水湧得更凶。 「爹」看著父親滄桑的雙眼,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苦澀在喉。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李華眼中含淚,一句話代表過錯煙消雲散。女兒眼裡的痛苦自責,身為父母的怎會不知?
女兒失而復得,一家能夠團圓,李華夫婦倆只有珍惜,再無怨言。
相較之下,那邊是滿心歡喜,這裡卻是淚眼愁眉。
日覆一日,天未亮,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就站在門口,等待商行傳來的消息,一次次希望落空後,便駕著駿馬走過千百行道,找尋伊人。
日覆一日,夜深人靜時,他總失魂落魄地踩著凌亂破碎的腳步,一路跌跌撞撞,只有瓶中物能解千愁。
「憐兒!」他倒在路上仰頭大喊,只手往夜空一晃,試圖捉住那彎殘缺的月影,只有夜風嘲笑般地流過他的五指。
為什麼會找不到她?
一輛馬車,兩個女人,能到哪裡去?
他無語問蒼天,手上的酒倒得更狂,然而連著幾日的奔波又加上酗酒,他的身體早巳不堪負荷地嘔出滿腹的酸液。
高伯帶著人出來找向赫日,看到他這副模樣也不慌張,反正幾日下來早已習慣了。「你們兩個,快把主爺抬回去!」
兩個奴僕頷首領命,忍著主子難聞的酒氣把他扛回向府,高伯尾隨在後,看著從小看大的主子變成這樣,他只能搖頭歎氣。
李姑娘在的時候不懂珍惜,如今才來折磨自己唉!
把主子安頓好,高伯正要回房休息時,品兒慌張地跑了過來。
「主爺!主爺!呂姑娘她回來了!」
呂子清也是一身狼狽,走進向赫日的房間,聞到那濃濃酒氣忍不住皺眉。
「呂姑娘!妳們上哪去了?可知道主爺找妳們找得多辛苦李姑娘怎麼沒跟著妳回來?」高伯劈頭便是說教,可惜呂子清卻直直走向床上的男人,神情著急。
「你醒醒!」呂子清用力打了向赫日一掌。
向赫日根本不為所動,抱著身旁的長枕喃喃自語:「憐兒」
看他這副死樣子,呂子清再也受不了地大吼:「人都不見了,你還有時間耗在這裡鬼混?看來你不是很愛她嘛!」
「誰說的我愛憐兒我愛她」薄唇向長枕靠了去,幻想是那魂牽夢縈的人兒便是一陣親吻,淚卻更流。
他的憐兒在哪?
「哼!」呂子清雙手環胸,冷冷看著向赫日,心中充滿不平衡又無可奈何,沒想到她一時大意居然把李憐兒弄丟了,所以只好回來找他。
「妳把她藏到哪兒?」向赫日瞇著眼,痛聲質問。
「等你清醒了再跟我談吧!」呂子清找張椅子坐下,撈起茶壺便往嘴裡灌。她可是徒步走了一大段路才回來的,包袱裡的銀兩被烈月拿走了,她只好把身上值錢的東西抵押在客棧裡,不然她就得留在那裡當苦工了!
「妳怎會變得如此可惡?」向赫日恨恨地瞪著呂子清。
呂子清不以為意地撇撇嘴,「真的是我變了嗎?其實是你變了吧!」
清冷的眸光掠過她,向赫日沉默以對。
他不想和她爭論,現下最重要的是從她嘴裡問出李憐兒的下落。「說吧!妳把憐兒藏到哪裡去了?」他勉強穩住自己走向桌子。
「她跑了。」呂子清又喝了口茶。
糟蹋她一片真心的女人,不要也罷!呂子清這麼告訴自己;至於為什麼回來通知情敵的理由,她自行忽略。
「妳說什麼?」向赫日打翻椅子。
「她把我弄昏後就跑了,所以我不知道她的下落。」呂子清放下杯子,「當初是她自己要離開的,恰巧被我瞧見,所以順便幫她一點忙。」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
「她自己要離開的」向赫日嘴裡重複,心又是一陣揪痛。
原來她本來就想離開了 ,難怪那晚她是來和他道別的!他的神情飄忽,彷彿七魂已隨佳人而去。
哼!那團熒熒火焰也只有在向赫日身邊才有光芒呂子清心想。
失去光芒的女人,她也不稀罕!
***
金光閃閃、瑞氣逼人,這條街道的店家賣的是婚慶用品,自然是家家艷光奪目,雙菱紋金鎖片、臘紅剪紙、霞朝花鳳冠,珠翠蹙金霞帔、假鬟花鈿等團團喜氣,正如那一顆顆待嫁女兒心。
原來是千書要嫁人了!
對方是個老實讀書人,在老爺夫人的牽線下說定了這門親事。千書本來就安分,歡歡喜喜地應了頭;然而千書唯一的堅持,就是要等小姐回來幫她披嫁紗,那是她們說定的,於是婚事就這麼延了下來。
李憐兒知道是她誤了千書的終身大事,怎麼也不能壞了千書的好心情,她告訴自己要振作起來,不教人擔心。
「小姐妳看,這剪花好美呀!」千書揚揚手上那紙雙飛蝴蝶。
人要成對,蝶要雙飛,她卻是那孤海一扁舟、獨影水中月李憐兒收回飄忽的心神,勉強一笑。 「是啊喜歡就買下來吧!別捨不得這些小錢,妳也是爹娘的女兒呢!」多虧有千書陪著爹娘,李憐兒滿心感激。
「可是」千書面露豫色。
李憐兒從她手中拿過來,向老闆招手掏錢便買下了。「千書真是見外,不是要妳開開心心當新娘子嗎?成日擔心銀兩的問題,是不把我們的心意放在眼裡?」她故意說反話。
千書果然當真,連忙解釋道:「不是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小姐和老爺夫人的心意呢?這是千書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呀!」
「那還喊我小姐?」李憐兒盈盈一笑,那眸中帶愁的模樣惹人生憐。
千書簡直看傻眼,才發現小姐真的變了。
以前的小姐絕不會有這般風情!千書有些憂心地開口,「小姐回來有些日子了,雖然老爺夫人什麼也沒問,但是他們心裡是擔心的。這五年來小姐是怎麼過的?如果願意和我說的話」她很願意為小姐分憂解勞。
李憐兒的笑容隱了去,「我很好。」
她輕輕歎口氣,不是不願說,而是有些事千言萬語也道不盡,屬於和他的回憶藏在心中就好,就怕說出口,那份美好會變了質
她對向赫日的感情很複雜他並非毫無缺點的完人,會流淚、會脆弱,她愛上的正是他那份真情流露。
「小姐」見她又不語,千書感到難過。
以前的小姐哪裡藏得住話?什麼事都與她說
跟隨的小廝已經先將東西送回去,李憐兒和千書慢慢定出那條商街,心緒不若來時,誰也沒再開口。
當她們都沉浸在回憶的同時,一道賓士的馬蹄聲登地掠過,疾風吹亂李憐兒的發,驀地,漸遠的馬蹄聲急轉而來,停在一尺外,馬背上的男人眼神凝斂,淡眸抹過複雜的幽光。
對上熟悉的眼眸,李憐兒怔怔地與他相視,淚水在泛紅的眼眶中打轉,倔強地不教它落下。
「小姐?」千書隱約感到不對勁。
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李憐兒卻不覺得痛,「我們走吧!」
千書望了那個男人一眼,發現他面有痛色,「可是那個人」難不成他就是讓小姐離家出走的人?
李憐兒搖搖頭,什麼也沒說,拉著千書匆匆與那人錯身而過。
「憐兒!」向赫日躍下馬,旋身捉住她,「為什麼要走?」
他抱住那抹嬌影,不理會她的掙扎,將她鎖在自己懷裡,雙手緊緊箝制住她,宣洩著令人發狂的思念,不教她逃離。
「赫日」薄弱的意志力就此崩潰,任由他抱著不再掙扎。她從來就拒絕不了他呀即使他要成親了。
成親?!她怎能忘了他愛的人是呂子清,他真是比她還癡傻,為了將呂子清留在身邊,竟願意娶她的妹妹
李憐兒心一冷,推開向赫日退了幾步,「你怎麼會經過白絡城?」他大概是為了生意而來吧?她不會傻到以為他是來找她的。
「不是經過,我是來找妳的。」向赫日抿緊薄唇,腳步跟進,對於她忽然冷淡的表情,心又疼痛起來。
他來找她做什麼?她不想去猜測那代表什麼意思,轉眼避開他的俊容。
看穿她的疑惑,他不禁自嘲一笑。
是呀!她當然會疑惑
「以前是妳來找我,現在換我來尋妳。」他緩緩說道。
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存心拿她開心嗎?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再纏著他,為何要說這種話讓她以為有希望?
「你該找的人是呂子清。」她沒忘記呂子清也走了。
「我已經退婚了。」淡淡的語氣沒有半分遺抵。
「什麼?」李憐兒終於抬頭。
向赫日走上前撫摸她的臉蛋,太過震驚讓她忘了避開,直到他俯首吻住她的唇,才使她醒了過來。
「不要!!」她突然哭了,哀憐的低泣讓他僵住。
「為什麼要退婚?你忘記自己有多麼愛呂子清了嗎?你忘記在每個夜裡為她流過多少淚嗎?忘了曾企圖在我身上找尋呂子清無法給的安慰嗎?」她忘不了!
「我沒忘。」向赫日歎氣,神情堅定地說:「只是在不知不覺中,我卻更常為妳流淚。妳就是妳,我從來不曾把妳當成呂子清的替代品因為妳太傻了,讓我更清楚知道妳不是她。」
李憐兒不語,望著那張俊龐,想要看穿他的心思。
向赫日緩緩說道:「這條路我已經走錯太久,久到讓我忽略自己真正的心意,現在我不想再錯下去。」
「你放棄她會後悔的。」李憐兒喃喃低語,那雙大眼茫然地遠望。
就算他現在選擇了她,也難保以後不會後悔呀他只是還不能接受她的離開吧?
「妳不是我,怎知我會後悔?現在我要的人是妳。」向赫日有些氣惱,捉住她冰冷的手,口氣無此堅定。
李憐兒正想開口,突地,一聲斥暍打斷他們。
「放開我女兒!」李華跑了過來,害怕女兒又被拐走。
見父親擔心的樣子,李憐兒趕緊抽回雙手,趨步扶住他,「爹,你怎麼來了?」她拍拍老父的背,為他順順氣。
「呼呼憐兒別走」李華捉住女兒的手,喘個不停。
「爹,我沒有要走!」李憐兒有些驚訝。
「我才回家沒多久,怎麼捨得再離開爹和娘?看看你跑得這麼急,要是摔著了怎麼辦?」她忍不住責備一下。
「小姐,是我去請老爺來的。」千書害怕小姐又不見,夫人可禁不起再一次失去女兒,所以她才會趕緊回府通知老爺。
李憐兒再次無語,她知道大家都很擔心她。
李華擺出身為父親的架子, 「還好千書告訴我妳在路上和陌生男人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到時候誰敢娶妳!」
話才說完,又忍不住左右打量, 「憐兒就是為了你才離家出走的?」口氣不甚友善,眼神直射向赫日。
倒是個俊俏公子,不過誘拐他女兒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人!
向赫日微皺眉頭,沒料到會殺出一個程咬金,而且這人還是李憐兒的父親,看他充滿敵意的樣子,要帶回她恐怕會有阻礙。
他忖量之後,沒有正面回答,微微曲身行禮, 「伯父,在下名叫向赫門,是來尋回拋棄我的女人。」淡眸看向李憐兒。
「拋棄你的女人?」老臉扭曲,李華結巴道。
李憐兒困窘地避開父親眼巴巴的詢問,迎上向赫日的褐眸,眼底透露著不解。她離開是讓他解脫,何來拋棄之說?
「那肯定不是我們憐兒!」李華先聲奪人,拉著女兒就要閃人。
向赫日箭步擋下他們,仍然保持笑容,「伯父應該很清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您又何必急著否認呢?」大手握住她,不肯放。
夾在父親和他之間,李憐兒不得不出聲,「我不是你該找的人。」他要的人應該是呂子清,不是她。就算他一時意亂情迷,但她可不會!
「該不該,只有我自己清楚不是嗎?」向赫日靠近李憐兒低語。
李憐兒微微避開,說不出話來。
「憐兒都說了,你再不放手,可別怪老夫不客氣!」李華瞪著向赫日,越看越礙眼, 「就算你目中無人,老夫還是憐兒的父親,不管過去你們發生什麼事,現在憐兒回家了,就是老夫做主,你來要人也要看我肯不肯放!」
向赫日一怔,李憐兒馬上抽回手。淡褐色的眸子凝望著她,她卻始終冷淡,讓他的俊顏為之扭曲。他沒想到她如此狠心,她當真要斷得乾淨?
在女兒和那個男人之間來來回回轉了幾眼,李華心裡有了計較,古怪地補了一句,「老夫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月底我們李家有喜事,公子到時可要來府上喝杯喜酒。」
「喜酒?」向赫日怒問:「誰的喜酒?」
李華擋住女兒的身影,不讓那雙勾魂的眸子繼續誘惑他女兒,「當然是老夫的女兒!公子肯來是賞光,不來也罷!」這話是激他。
李憐兒懷疑地看著父親的背影。為什麼要向赫日來參加千書的婚禮?她不想再看到他啊!
「憐兒、千書,我們走。」李華微笑說道。
聞言,李憐兒和千書跟在李華身後,終於,那道僵住的身影動了動,緩緩沉沉地開口:「我還是那句話」
李憐兒腳步頓下,卻沒有回頭。
沒錯!就算她要嫁人,他也會把她要回來!沉思片刻,向赫日已經有了打算,說完便往另個方向邁步而去。
最後,李憐兒還是回了頭,卻只見到一抹藍袖翩然如雲消失在她眼裡。
她眼一黯。
到頭來,傻的是她、信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