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麼不回家?』 阿凱端著酒杯,輕問:『 因為我?』
『 不是,我現在一團混亂,得等徹底解決才能脫身。』
『 你說,你和蔣昊不是真的?』
『 本來就不是,我只是幫忙蔣家。』 她舉三根指頭發誓。
『 你知不知道幫這個忙會讓自己的名聲有損?』 將來,一個失婚女子再覓幸福,難度更高。
『 在當時的狀況下,我無法不答應。』
有人說婚姻是兩個家族的事,董事長卻說,她的婚禮影響的是一個企業、很多家庭的生計,全球金融風暴已經讓人們很難過了,她實在不想再湊一腳。
『 你該多替自己著想的。』 阿凱搖頭,她的性格變了,但骨子裡的善良沒動搖過。
她口氣輕鬆說:『 我沒有不替自己著想,董事長說會好好『 補償』 我的,說不定,這份豐厚補償可以讓我下豐輩子不必再為薪水汲汲營營。』
他笑著伸出手,橫過桌面,揉亂她的長髮。
杜絹和蔣昊… … 怎麼會繞過地球一圈,兩個人又碰到一起?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有緣分這種東西?
在鄉下,暑假有個重頭戲,叫做中元普渡,這天家家戶戶會準備大量祭品到廟裡面拜拜,幾百個圓桌子擺下去,滿滿的祭品上插著小花旗,上面寫了善男信女的姓名住址,要『好兄弟』 保佑今年順利平安。
廟前還有很多流動攤販,烤魷魚、棉花糖、炒螺肉、小鳥蛋……杜絹對這種市集很興奮,每次都要吃到肚子脹得說不出話才肯回家。
阿凱拉拉她的馬尾,『 說吧,為什麼挑今夭放風?』
『 你這樣拉很像在拉抽水馬桶!』 她從阿凱手裡搶回自己的馬尾。
他笑兩聲,照拉不誤,誰叫他對抽水馬捅有特殊偏愛。『 不要轉移話題,你約人了?』
『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凱也。』 她勾起他的手臂,用力點頭。『 我約了阿昊,我介紹他給你認識好不好?』
『 不要。』 他對蔣昊印象惡劣。為什麼?不為什麼,純粹偏見可不可以?
『 好啦,你們一個是對我最重要的男生、一個是我最愛的男生,我要你們互相認識。』
阿凱的五官頓時硬掉。
醜醜丑,連三丑,想要個人特色也不必把自己搞得這麼醜,才想著他的醜,杜絹立刻動手動腳,把他的五官像搓湯圓一樣,搓軟軟。
阿凱拔下她的手。大爺心情不佳,這招不管用。他悶聲問:『 我是那個重要的,還是最愛的?』
『 重要的。』 她想也不想的回答.
『 所以不愛?』
她盯住他,想豐天,回答,『 愛。』 答案到這邊就很好,但笨杜絹不識相。又加了半句,『像愛哥哥一樣愛。』
阿凱喪氣。『 以後不要叫我掩護你。』
『 為什麼不要?』
『 我為什麼要掩護你去找『 最愛』 ,你的最愛為什麼不自己跳出來,讓自己變成『 重要』 ? 』 他在吃醋。
『 你把我弄糊塗了。』
她的糊塗不是今天才犯,從她把他當成『 重要』 ,當『 哥哥』 在愛的時候,就糊塗得厲害。阿凱揉亂她的頭髮,他該拿她怎麼辦?
『 你在生氣?』 她拉住他的手臂,笑逐顏開。
『 哼。』 對她生氣根本是浪費力氣.
『 不氣不氣不生氣,今天帶你去看戲,你坐板凳我坐地… … 』
她勾著他、拉著他,繞著他跳圈圈,一根棉花糖兩個人東一口、西一口,一面笑、一面走.
『 阿凱、阿絹,我在這裡。』 瑩青發現他們,用力揮動雙手。『 嗨,阿凱,這是禹升、阿昊;禹升、阿昊,這是阿凱。』她熱情的替他們介紹。
阿凱和蔣昊互相打量對方,都不說話,沒人搞得懂,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怎會用這種不友善眼神審視彼此。
『 阿凱就是種出『他愛我』 的人,禹升哥,想買專利權的話,你要多巴結他。』
『 沒錯,我是該巴結他.』 禹升拍拍阿凱的背,搭起他,和瑩青走在前面。
落單的蔣昊和杜絹走在後頭。
她對他笑,他不反應,她逗他說話,他不理,她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勾上他的手指頭,在人來人往的人潮裡,動作曖昧又秘密。
但蔣昊不爽,甩掉她的手,走到瑩青身邊,和瑩青說笑。
落單的杜絹,落單的酸澀,她低頭對柏油路面歎氣。
『 你要不要再確定一次?』 阿凱走回杜絹身邊。
『 確定什麼?』
『 確定蔣昊是你的最愛?』
『 不必確定,那是任何言語都動搖不了的事實。』 她嘟著嘴說。
『 那你是不是他的最愛?我看他,對瑩青比對你好。』 阿凱問得她語頓。
這麼明顯啊,想騙也騙不了人。蔣昊的暗戀表現得太過分,讓她這個暗戀的暗戀,不是滋味。
『 說話。』 阿凱又拉兩下抽水馬捅。
『 說什麼?』 心悶,她討厭這種感覺。
『 他喜歡的人是瑩青吧?』
她咬唇,『 我有耐心,他早晚會愛上我。』
『 憑什麼?』
『 瑩青姊喜歡的是禹升哥。』
『 你怎麼知道蔣昊不是和你一樣,說不定他也在耐心等待瑩青愛上他?』
阿凱的話傷到她了,長長的裂縫,從胸口拉到大腦。
杜絹停在原地,一動不動,心情從晴朗轉為多雲。她停阿凱也停。他眼睜睜看著她豆大的眼淚從眼角翻下。
『 阿絹……』
『 阿凱最討厭了啦!』 一開口,淚水像斷線珍珠,讓人來不及接。
『 好好好,是我討厭,你不要哭,被熟人看見,回家我會被媽剝掉一層皮……』 他抓頭搔腦,學猴子逗她笑。
『 我就是要喜歡阿昊,不行嗚?』 她的淚水還在滴滴答答。
『 行!誰敢說不行,我拿刀子去剁了他。』 他彎腰,用大拇指替她擦掉眼淚。
他每句話都附和她,沒辦法,他見不得她哭。
『 瑩青姊就是喜歡禹升哥;永遠都不變心,不可以嗎?』她耍無賴。
『 可以、可以,瑩青要是敢變心,我就給她脖子上掛狗牌、吊在街頭示眾。』
『 不准對瑩青姊那麼壞!』
『 好,不對她壞,我對她很好,好到就算她要變心愛別人,也只會愛上我,不會愛上蔣昊,行不行?』 他寵她,寵得無法無天,即使自己會難過,也要把寵她擺在最前線。
杜絹這才破涕而笑,阿凱鬆口氣,大手一攬,把她攬到胸前,愛拉抽水馬捅的手,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
蔣昊回頭,在人潮間找到他們,兩個男人、四目相交,他們看彼此都不順眼。
『 在想什麼?』 杜絹拉拉他的袖子,輕問。
『 還是不相信愛情?』 阿凱轉移話題。
『 不信。』 她搖頭.
別問她為什麼,她就是相信,愛情是會吞噬人心的東西,這種壞東西和安非他命很像,千萬別相信它的神奇效應。
『 所以你和蔣昊… … 』
『 絕對不可能。』 她說得斬釘截鐵。『 我不知道你和舅舅、舅媽在擔心什麼,那個男人我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
『 你最好說到做到。』
『 安啦。』 她喝一口葡萄酒,舉杯。『 這個,沒有阿榮嬸釀的好喝。』
『 同意。』
『 真想念阿旺伯的葡萄。』
『 那就回去啊。』
『 會的,等我結束這邊的事之後。』
她找到一份翻譯的工作了,往後可以安安穩穩的待在家裡,待在那個有親人、有朋友、有好吃到不行葡萄的老家。
『 我等你。』 他直覺出口。
她凝睇他,半晌,手履上他擺在桌面的手,語重心長的說:『 阿凱,別等我,你值得更好的女孩。』
『 誰說我等你?你想太多,『 妹妹」。』 他大笑。
很多年以前,他就有了覺悟,杜絹和他,不可能。
『 謝謝。』 她縮回手。『 你要去哪裡?我開車送你。』
『 不必,我再坐一會兒,待會兒我和教授約在這裡。』
『 好,那我先回去。』
不必上班,不必和那些閒言閒語打交道,輕鬆的感覺讓杜絹想飛。
她想去洗頭髮、想去替美美的肌膚做SPA ,想試試都會女性如何在繁忙的城市中偷出悠閒生活。
阿凱看著她,想說的話很多,卻在這當頭半句都出不了口,好一會兒,他才說:『 保重。』
『 表情不要那麼凝重,蔣昊不是野獸,他不會把我啃得屍骨無存。』
『 最好是。』
杜絹輕笑走開,看著她的背影,阿凱有淡淡的哀愁。
他疼她,從小就認定她,她卻沒有相同的認定。他以為耐心可以為自己換得愛情,可是天知道,愛情需要很多條件,卻沒有一個條件叫做耐心。
蔣昊自她的生命中消失,也帶走她的心,她從此害怕愛情、否定愛情,甚至說自己是愛情冷感的女性。
最可怕的是……她一直不知道,錯不在她自己。
一道欣長的身影在他對面坐下,阿凱抬頭,微微詫異。
這個男人,他只消一眼就認出來,同樣地,他也相信對方認出自己。
蔣昊更好看了,比起多年前,多了份沉穩和自信,他是社會精英的代表,卓爾不凡。
『 我們談談。』
阿凱輕笑。跟這個男人要談什麼?多年前,匆匆一面,他就知道對方不喜歡自己。
可是為了杜絹,他非跟他談不可。
『 好.』 他點頭。
『 杜絹不對。』 蔣昊開門見山。
他也看出杜絹不對?這樣,很好。
『 說說看,哪裡不對。』
『 她似乎… … 不記得我。』
『 她該記得你嗎?』 阿凱忍不住諷刺。
蔣昊沒理會他的嘲諷,自顧自說:『 我以為她在耍心機,想籍著婚禮報復我的家族,我以為她想用迂迴戰術,攻我個措手不及,但是這三個月下來… … 』
『 你看不出她有任何報復動作?』 阿凱接下話.
『 對。』
她上班下班,盡好每個該負的責任,對他,採取不主動態度,她每天看報紙、找雜誌,似手真的在等待媒體對他們的婚姻失去興趣,以便全身而退。
『 她從來就不是會報復人的女生。』
這件事,他知道。
瑩青說,小孩惡作劇,杜絹不懂回擊,只好由她來罩;那個追殺她的阿旺伯,她千求萬求,求他不可以逼阿旺伯離開,她做過最兇惡的事,就是對他撂狠話… … 偏偏,他就是信了她的狠話。
『 我無法解釋多年後見面,她會搖身一變,變成我弟弟的未婚妻。』
『 你信不信緣分?』
『 不信,你信?』 蔣昊搖頭。
『 我希望自己是不相信的那一個,可惜緣分真的存在。雖然我討厭這種說法,但你和阿絹之間的確有某種緣分,在冥冥中把你們拉在一起。』 阿凱歎氣,他只是不確定,他們之間是善緣還是孽緣.
『 我不懂你的意思。」
『 你記不記得自己對她做過什麼事?』
『 你想和我翻舊帳?』
『 並不想,翻舊帳會讓我心痛,但是不翻,你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杜絹會不對勁。』
翻舊帳呵……那些舊帳要怎麼翻,才翻得出心平氣和?
『 你去哪裡?』
背眷一陣涼,杜絹頓了下,掛起笑臉、回頭,『 媽早,我去樹屋。』
『 整個晚上都在樹屋?』 杜母的聲音帶著尖銳冷箭。
『 嗯……昨天、昨天我有話想跟爸說……』
母親慘白的臉色讓杜絹駭然,她的手腳不自覺的發抖。
『 進來。』 杜母恨恨瞪她一眼,進屋。
她縮縮肩,垂頭喪氣的跟在後面,一顆心惶惶然,亂序的心跳在胸口狂奔,她面容慘澹、全身泛起寒意。
她進了客廳,發現阿榮伯、阿榮嬸和阿凱都在,他們悶不吭聲,臉上滿是疲憊。他們找了她一夜?
『 去跪在你爸前面!』 杜母厲聲道。
杜絹低頭走到祖宗牌位前,雙膝彎曲,下跪。
仰頭,她看著爸爸的照片,想著他的話一一阿絹要乖,不能讓媽媽生氣,媽媽心臟不好,知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她努力當乖寶寶,從不為自己爭取什麼,一次都沒有。但是今天……她不覺得自己犯錯……
『 當著你爸的面,再說一次,你昨天晚上去哪裡?不要連你爸都騙!』
杜母轉頭,發現女兒脖子上的紅印,狂跳的心臟讓她手腳無力,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嗎?又是一個重蹈覆轍的悲劇?
『 我去樹屋。』 杜絹回話時看見阿凱對她貶眼睛。他們去樹屋找過了?
來不及圓謊,咻……啪!雞毛撣子狠狠地在她背上刷過。
『 你有膽子再說一次!』 杜母胸口起伏,怒不可遏。
劇烈疼痛印在杜絹身上,她膛大眼睛,眼底滿是淚水。她沒被打過,從小到大,一次都沒有。
『 媽…… 』
『 不要叫我!』 杜母倒坐進沙發裡,紅了眼。
她的命怎麼那麼差,同樣的事要一碰再碰,掙脫不了?為什麼女兒非要走她走過的路,為什麼苦頭她一個人吃不夠,女兒也要捲入同樣的輪迴中?
『 媽,你不要生氣,我… … 』
要說下次不敢嗎?不,她還是想見阿昊,她仍舊想要他的愛情,就算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 你脖子上的紅印是怎麼回事?』 杜母怒指她的脖子,拆穿她的謊言。『 我千教萬教,不斷告誡你,女人的貞操有多重要,為什麼你不懂得愛惜羽毛?你知道女人一旦鬆了界線,男人會怎麼看待你、輕賤你?! 』
紅印?杜絹羞紅了雙頰。
『 說話!』 怒氣攻心,疼痛在心口氾濫,杜母緊揪住衣襟,呼吸不順。
『 昨天阿昊心情不好,喝了點酒… … 不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真的。』 她極力撇清,企圖把傷害降到最低。
杜母失望地看著女兒。不管多努力都沒用嗎?她吃齋念佛、她樂善好施、她助人為樂… … 怎麼做了這麼多,還是保不住女兒?
『 我一手教養出來的女兒啊,我汲汲營營防備、小心謹慎戒護,誰知道,這樣的教養,競是不堪一擊。為什麼你不聽話?為什麼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為什麼我要你守身如玉,你偏是自甘墮落· · 一』
發抖的手再次抓起雞毛撣子,杜母說一句、打一下,每下落在女兒的身體,卻痛上地的心.
杜絹很痛,皮膚火辣辣地燒著,但她緊抿唇、不求饒,因為愛情不是罪惡。
她不懂,只是愛情啊,為什麼在別人身上發生便是醉人甜蜜,在她身上就成了罪大惡極?
她不懂,為什麼她愛蔣昊,這麼簡單的事會讓母親變成魔鬼?媽媽不也深愛著父親?
她拗了、倔了,直捉挺地跪著,不閃不躲,情願讓母親打個夠,就是不說對不起、不承諾丟棄愛情。
『 說話!跟我保證,你再不會去見那個男人!』 杜母嘶叫。
『 我沒有自甘墮落,我是真的愛阿昊,我好愛他,我一輩子都要和他在一起。』 她固執、不妥協。
『 你還頂嘴!什麼叫做愛?他愛你,就會尊重你、疼惜你,他會知道你只有十八歲,不應該侵犯你的身體。你要是真懂得什麼是愛,就會珍視自己,不會讓自己變成人盡可夫的妓女!』
慌亂的心、亂了理智,杜母口不擇言,句句都是傷害,可她管不了了,女兒的堅持讓她亂了譜,她抓著雞毛撣子的手,毫不留情。
別別別……籐棍在空氣中劃出的聲音、鞭答在肌肉上的聲音……她瘋狂地打著,想打出女兒的哭聲、求饒聲,偏偏杜絹驕傲得不肯讓步。
誓死捍衛愛情嗎?總有一天,她會發現自己捍衛的不過是笑話一場!
『 夠了,太太,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會出事,阿絹還小。』 阿榮嬸靠過來,拉住杜母。
『 她還小?她都把一輩子投資在男人身上了啊,我的教育失敗,我的心血付諸東流……』 杜母哭號著,掩面跪到丈夫前面。『是我的錯,你怨我吧、你怪我吧,是我的基因髒了你杜家門風。』
她大哭大號,兩手拉扭住女兒,捶啊、打啊,她恨女兒更恨自己。
『 我不髒,愛一個人沒有錯,為什麼你可以愛、我卻不能愛?我承諾會考上好大學、我會把自己的人生走得穩穩當當,我會等到年紀夠大,才讓愛情轟轟烈烈,我不懂,為什麼媽媽這麼偏激?』杜絹死咬唇,據理力爭。
『 居然是我偏激?哈哈…… 我偏激!杜絹,不要天真了,你的人生不會穩穩當當,你已經親手毀了自己,你沒有未來… … 』
她搶下母親的話,『 我會的!我的未來和阿昊在一起,我們會很幸福、我一定證明給你看!』
杜絹忍痛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 你去哪裡?』 杜母拽住女兒的衣袖,不准她走開。
『 我去找阿昊,我要跟他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我要證明我們會幸福。』 她義無反顧。
她要離家出走?!
恍恍惚惚,杜母好像回到若干年前。看著女兒臉上的堅毅,她恍若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 是報應嗎?報應她曾經這般對待父親,女兒使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她?
『 不准走!』 她嘶聲大吼。
這一走,女兒再沒有退路了,她知道、她經驗豐富。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一把拽倒女兒,直覺抓起地上的雞毛撣子,劈頭就是一陣亂打,她憤恨,顧不得女兒是自己的心頭肉,下手不留情。
眼見阻止不了,阿凱搶上前抱住杜絹,替她擋下棍子.
阿榮伯也看不下去了。『 太太,你這樣子,不必等那個男人來毀掉阿絹,你會先親手毀掉她!』
她要毀掉女兒嗎?不,她懷胎十個月,生她養她,不是為了毀掉她……杜母怔住,雞毛撣子從手中滑落,失去的理智回籠……她還來得及嗎?
女兒說,他們沒有發生任何事,那麼還來得及吧?!她要阻止,對,用力阻止,只要阻止他們,女兒的人生就會回到正軌。
『 把她關進房間 ,從現在起不准她踏出房門!』 話出口,她心如刀割 。
『 不行,媽,你不能關我!』 杜絹慌了,拉住母親的腿,哽咽。
『 我不會再讓你和那個男人見面。』
『 不要,看不到他,我會死!』 杜絹尖叫。
她的心堵著、痛著,那裡長了腫瘤,害她喘不過氣,害她想起阿昊,像千針萬錐刺著。
『 你以為死那麼容易?放心,到時候你會發現,想死難、活下來更難…… 』 杜母冷笑,這苦她嘗過,她知道死活都一樣難。
母親淒絕的表情嚇壞杜絹,亂糟糟的念頭在她腦袋裡混沌,她拉住母親,哀求,『 不要把我關起來,阿昊要回台北了,我們只剩下幾天光陰……』
『 你也知道你的愛情只有一個暑假?人生那麼長,你要這麼短暫的東西做什麼?』 她望著傷痕纍纍的女兒,心痛。
『 我不會讓它短暫,我會讓它長久… … 』
『 ……停止你的天真吧。』 杜母凝視女兒的雙眼裡,滿是哀拗。
那天,阿凱在場。
那些內心話,杜絹和杜媽媽對他一說再說,她們都有立場,他也說不清誰對誰阿凱歎氣,輕吸一口葡萄酒,阿絹說得對,這酒沒有他母親釀的好喝。
『 說吧.想翻舊帳就翻,只要讓我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
『 阿絹的母親反對你,是因為她自己的緣故。杜媽媽年輕的時候在都市裡認識一個男人,為了對方,她和家裡翻臉,到最後男人還是拋棄她,她狼狽地回到家裡,才知道父親去世,她自責不已,帶著肚子裡的阿絹嫁給父親看中的男人一一阿絹的父親。』
『 他不是杜絹的親生父親?怎麼可能,她父親對她很好。』
『 是的,杜爸把阿絹當成親生女兒疼惜.但因為自己不幸的經驗,杜媽徹底反對阿絹談戀愛,她為阿絹挑選了未來的丈夫,並讓他們朝夕相處,希望他們培養出濃厚感情。』
『 那個男人是你?』 蔣昊的語氣變得冷酷。
『 對,可惜朝夕相處並沒有讓阿絹愛上我,反而讓她把我當成哥哥,她說她不能沒有我,就像不能失去父母親。阿絹在十八歲那年,愛上一個從台北來的男人,那個男人很優秀,會愛上他很理所當然,不只阿絹,村裡好幾個女孩都偷偷愛慕著這個男人。』
他看蔣昊一眼,忍不住深歎氣。
『 這件事被杜媽知道了,把阿絹打得遍體鱗傷,可是阿絹很固執,堅持自己的愛情是正確的,她晚上偷溜出門,找我幫她掩護,想盡辦法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有一次,她天亮才回到家,杜媽氣急敗壞的把她鎖起來,她在家裡哭鬧,杜媽硬是狠下心,任由她去哭,不妥協。』
所以她才會突然失蹤,連瑩青都找不到她?蔣昊總算懂了當年的事。
『 好不容易假期結束,那個男人回到台北,所有的事情告一個段落,我們以為風波就此落幕,事過境遷,誰知道,阿絹懷孕了。』 阿凱停話,淡淡地掃了蔣昊一眼,眼底有怨懟。
懷孕?!蔣昊的心倏地抽緊。她居然懷孕了?!是他的錯!那時她才十八歲,這不是她該負的責任,她的無助與哀傷呵… … 心痛,陣陣催。
『 杜媽心臟不好,這個消息害她病情發作。在醫院裡,阿絹仍然和母親對峙著,她不肯拿掉孩子,重新過日子,她相信她的阿昊會帶給她和孩子幸福,這輩子,我第一次見到她那麼固執。
『 我母親為了說服她,告訴她杜媽的陳年舊事。這是對她的第一個打擊一最愛她的父親,居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
蔣昊理解這個打擊會帶給杜絹多大的痛苦。
她常說,父親是最愛她、懂她的人,她生命中的每個甜美回憶,都是父親帶給她的,她對父親有著濃濃的依戀。
可是,她怎敢和病重的母親僵持,怎敢為一個意外錯誤扭曲自己的人生,她又憑什麼相信他能帶給她和孩子幸福?
他根本不是一個好人,沒有資格得到她的全心信任。
『 第二個打擊接踵而至一-杜媽去世,死在手術台上… … 到死,她都不肯原諒女兒。杜絹認定自己是殺人兇手,深信母親是被她固執的愛情謀殺,在那個情況下,她只有一種選擇一一找到你,證明母親是錯的、證實你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那麼,她的罪惡感就可以稍微減輕。
『 當時我不懂,證實還有什麼意義,杜媽已經死了,就算知道你是好人,難道她真要嫁給你,用長長的未來.賭你肯不肯負責任?男人的心會變,何況是一個心思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 我抱緊她,不斷重複同樣的話,我叫她丟開罪惡感,把孩子拿掉,重新生活,我說服她,她的幸福與未來,是杜媽最在乎的事。』
青筋在蔣昊額間跳躍,他死命緊握的拳頭蹦出一條條青色血管。
所以,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才會出現,所以她看見他和瑩青才會那樣憤怒,所以她才會撂狠話… …天,他對她做了多麼殘忍的事?
他想起來了,那時她問他,『 我們己經上床了不是?』 他回答,『 那只是一夜情。』 然後,他譏諷她,『 如果每個和我上過床的女人都有權利來過問我的感情,會不會太有趣?』
他惡劣的說不認為那個晚上具有意義,他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願的,然後,她帶著哽咽聲音問他,『 你是不是從來沒愛過我?』 而他回答,『 我從沒騙過你。』
問到這裡,聰明女人早該放棄了,可她不死心,追著他又問:『 是不是不管我再盡力,你都不會回心轉意?』
他還嘲笑她,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靠出賣肉體留住男人。她沒有憤怒,只是輕聲問:『如果我再出賣一次肉體,能留得下你嗎?』
那個千瘡百孔的殘破笑容浮上心頭,現在他終於懂了,懂得在那樣的情況下,為什麼她還下放棄。
她不能放棄,因為鬆手,丟失的是一條新生命,她拋開自尊驕傲,想換得一個孩子生存的機會,想卸下她心底沉重的罪惡感…… 可是,他連一點點機會都不給.
『 孩子呢?』 他急問。
『 你這麼問,代表你並不知道孩子的存在?』 阿凱反問。
『 我不知道。」
那麼那天,他們到底談了什麼?又是一個陰錯陽差嗎?阿凱喂歎。『 你在乎?不,我應該這麼問,如果當時你知道有孩子,你會怎麼做?』
『 我會娶她,會把孩子扶養長大。』 或者,長時間相處,早就讓他愛上她了,她是個好女生,愛上她,並不困難。
『 阿絹果然懂你,她知道你是個負責任、有擔當的男人。』他輕點頭。
『 快告訴我,後來呢?』
『 阿絹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喪事辦完,她什麼都沒帶就離開家裡.我不知道你們談了什麼,兩天後阿絹回家,抱緊杜媽的遺照,哭喊著說自己錯了,說她已經乖乖把孩子拿掉,問母親可不可以重頭來過,她願意付出所有代價,換母親一個重生機會。
『 她哭得肝腸寸斷,直說自己是殺人兇手,她說她罪大惡極,一定會遭報應… … 然後她發燒、昏迷,她壓根就不想活下去… … 當我們都以為沒有希望時,她居然奇跡似的好轉,更大的奇跡是,她忘記你、忘記那個夏季,也忘了她母親的死因。』
蔣昊的心扭成團,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眶泛紅,緊抿的雙唇泛青。他恨透自己,想親手捏死自己!
如果可以重來… … 該要求重來的人是他啊,讓他們回到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讓他有機會挽回一切!
『 這樣很好,選擇性失憶,她唸書、考大學,走回杜媽要她走的道路。我們都很欣慰,她終於度過最可怕的難關,誰說,失憶不是一項恩賜?只是,從那個時候起,她沒有安眠藥就睡不著覺。別擔心,這是最小的損害了,用這點小損失換她活下來,值得。
『 或許你覺得她性情大變,是,她變得冷淡硫離,不再親切熱情,她和誰都隔了一層牆壁,她下意識躲避男人與愛情,把結婚當成公事。知道她為什麼選擇蔣譽?因為她知道蔣譽的愛情隨著商天睛死去,沒有感情的婚姻讓她覺得安全、能夠掌握。』
阿凱在蔣昊臉上看見沉重哀痛。
後悔嗎?每個人的人生多少會做一些讓自己後悔的事,也許今日的深談會造就自己未來的懊悔,沒關係,如果能帶給杜絹幸福,他願意。
『 你有沒有發覺阿絹相當負責任?她很拚命,凡是該做的事,不做到滿分絕不罷手,她以高分考上國立大學,年年拿第一、申請獎學金,連當個小秘書也要不眠不休,讓自己站上排行榜冠軍。
『 那是她對母親的歉疚,潛意識裡,她要求自己當乖小孩,負責、認真、合作、有出息,她非常害怕辜負杜媽的期待。』
蔣昊徹底明白了,這三個月裡她不是在報復他,而是在當『 乖小孩』 。
父母親的過分要求.她接受了;阿譽的可惡,她不抱怨;員工的刻薄,她無所謂;網路、媒體的惡意攻擊,她視若無睹……
她很努力、很努力的當乖小孩,即使受傷,還是不肯辜負母親的期待。
她對母親的罪惡感……是他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