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生氣。
沒想到一向極力討好他的妻子也有耍脾氣的時候,這令徐世展有些有知所措,悶悶地吃完早餐後,便出門上班,來到辦公室,寫報告也不專心,老是不經意地走神。
昨夜他爽約,將近凌辱三點才回到家。
而她已經睡了,躺在床上動也不動。怕吵醒她,他輕手輕腳地洗澡更衣,再次走進臥房,卻驀地瞥見她急急地把撐起的身子躺回去。
於是他知道,她只是裝睡,故意不理他。
他躺下床,試著擁抱她,她技巧地翻轉身子躲開了,拒絕他的示好,早上也只是將麵包跟牛奶擱在餐桌上,暗示他自行解決,便逕自回房繼續裝睡。
真的生氣了。徐世展苦笑。
也對,她一直期盼著坐摩天輪,延宕了將近半年的心願,好不容易要實現了,他竟然爽約。
她當然會生氣。
但他是不得已的,薇薇為他哭泣,為他喝得酩酊大醉,甚至摔下樓梯,骨折受傷,他怎能丟下她不管?
若是喜樂願意聽他解釋,一定能諒解他的為難之處,她不該是那麼不講理的女人。
回家以後,再跟她道歉吧!
徐世展暗自下定決心,加快工作的速度,提早下班,經過公司附近那間他曾經買下夫妻對杯的小店時,他忽地心念一動,轉進去。
既然要道歉,就該買個小禮物表現誠意。他目光一掃,赫然發現一張玻璃桌上,站著一個摩天輪造型的音樂盒,而每一個旋轉的車廂都是一面相框,可以嵌入小尺寸的紀念照。
就是這個!
他滿意地揚唇。既然一時沒法完成與她的約定,就送她一座迷你摩天輪吧。
「老闆……」他轉過頭,正想請老闆包裝,手機鈴聲乍然響起。「喂,請問哪位?」
「徐先生嗎?我是薇薇的經紀人小月。」耳畔傳來俐落的女性嗓音。「能不能麻煩你過來醫院一趟?」
他一驚。「薇薇怎麼了嗎?」
「她啊,一醒來就吵著要見你,我怎麼勸她都不聽,看她情緒那麼激動,我真怕她又弄傷自己。」
這女人!就非那麼任性不可嗎?她嫌自己傷得不夠重嗎?
徐世展擰眉,又氣又急。「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他轉身就走,剛到店門口,又踅回來。「老闆,那個摩天輪音樂盒,請幫我包起來——」
「怎樣?昨天的滿月很漂亮嗎?」
徐爸爸坐在輪椅上,興高采烈地問推他出來散步的兒媳婦,她卻是一聲不吭,默默地出神。
他察覺到不對勁,回頭看她,眉頭皺起。「怎麼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樣子?該不會我那個笨兒子又爽約了吧?他沒帶你去坐摩天輪?」
「啊。」喜樂一震,定了定神。「不是那樣的,是我……有點頭痛,不太舒服。」
「你頭痛?」徐爸爸愕然,頓時忘了追問關於昨夜的摩天輪之約,只掛念著兒媳婦的身體健康。「怎麼了?感冒了嗎?」
「嗯,可能有一點吧。」說著,喜樂遲疑地揉了揉鼻子。
「會不會是最近太累了?」徐爸爸擔憂地望她。「你要整理家務,要照料世展,又要天天來陪我這個老人,難怪會累壞——唉!都怪我不好,我看你以後不用天天來看我了,自己多休息比較重要。」
「爸,您別擔心。」喜樂急切的安撫老人家,後悔自己編了個愚蠢的借口。「我沒什麼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看你推我回病房吧。」
「爸,我真的沒什麼——」
「你不累,我可累了。」徐爸爸笑著打斷她。「我老頭子沒體力,想回房躺一會兒,不行嗎?」
「喔。」喜樂怔了怔。「我知道了。」她沒再爭辯,很明白這是老人家體貼她的一番心意。
她彎下腰,將徐爸爸腿上的毛毯拉攏,然後起身,慢慢推他回房。
出電梯後,徐爸爸忽地瞥見兒子的身影。「咦?那不是世展嗎?」
喜樂一愣,跟著調轉視線,果然看見徐世展提著一袋東西,匆匆忙忙地經過走廊轉角。
「他去哪兒?」徐爸爸不解。「走錯方向了吧?我的病房不在那邊啊。」
喜樂聞言,呼吸一凝。「他可能是……看沒人在病房,所以想到處去找找吧?」她為丈夫的舉動找理由。「爸,我先送您回房,再去跟他說一聲。」
「嗯,也好。」
喜樂將老人家送回病房,交給看護,便朝著方才徐世展消失的方向,一間一間病房地,驀地,一個女人從某間病房走出來。
「那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聊,薇薇你要多休息,別再胡思亂想了。」
「知道了,你快走吧,真囉唆!」房內傳來方薇薇嬌氣的嗓音。
女人無奈似地搖頭,臨走前,視線與喜樂短暫交會。
確定女人離開後,喜樂才悄悄來到那扇虛掩的門前,側耳細聽。
「這束花好漂亮啊!世展,你幫我插起來。」
果然是他!
聽見丈夫的名字,喜樂胸口凝冰,芳心直往下沉。
「我去插花,你乖乖坐著,不要動。」他說話的口氣像在哄一個任性的小女孩。
喜樂咬唇,房內安靜片刻,偶爾傳來窸窣窄聲響,方薇薇像在拆封什麼,驀地,她揚起驚喜的歡呼。
「好可愛的音樂盒,是摩天輪耶!」
摩天輪?喜東全身僵住,聽著一串水晶音樂叮叮咚咚,敲著清脆的旋律。
接著,是徐世展微微嘶啞的聲音。「你打開了?」
「人家好奇嘛。你特地送來給我的禮物,我想看看是什麼啊,怎麼忽然想到要送這個音樂盒給我?還附帶相框,好可愛。」
「……」
「我想起來了!以前你追我的時候,不是帶我去遊樂園玩嗎?明知道我怕高,還硬拉人家去坐摩天輪,然後在裡面把我抱緊緊的,乘機佔我便宜,真的有夠壞的。」方薇薇嬌嬌地笑,笑得又得意又甜蜜。
在門外偷聽的喜樂卻是滿懷苦澀,全身虛軟,靠著牆,身子緩緩滑落。
原來她的丈夫曾經跟前女友一起搭摩天輪,還在車廂裡親暱地擁抱。
她一直夢想著能坐上的摩天輪,載著的原來是他們之間浪漫的愛情,而她,只是個不自量力想闖進人家愛情車廂的第三者……
「我沒想到你會喜歡這種東西,既然你想要,就拿去好了。」門內,徐世展說的話,一字一句撕扯她的心。
「謝謝——」方薇薇聽來好開心。「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世展,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薇薇……」
「我知道你不能丟下你老婆不管,但是世展,你不愛那個女人啊!」
不要再說了!
喜樂背靠著牆蹲在地上,雙手蒙住耳朵,不想聽。
「我既然結婚了,就對喜樂有責任,而且她有時候很迷糊的,我必須照顧她。」
「你把自己當成解救灰姑娘的白馬王子了嗎?」方薇薇冷哼。「同情心不是愛,世展,你真的有自信一輩子照顧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嗎?」
「……她需要我。」
「我也需要你啊!」
「既然這樣,當初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為什麼你不好好珍惜?」徐世展聲音變粗了,有些慍怒,有些責備。
但喜樂知道,慍怒是因為他介意,責備是因為他的心還痛著。
「你果然還是怪我……」方薇薇可憐兮兮地低語。「對不起,世展,我跟你道歉,你別生氣了,大不了我跪下來求你,我現在就跪……」
「你別鬧了!」他怒斥。「你的腳都骨折了,還能跪嗎?」
「世展,你回我身邊來吧!」她哽咽地懇求。
「薇薇,你真的太任性。」
「對,我很任性,很不講理,可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從以前到現在,你從來就捨不得我受一點點委屈,你說過,永遠不會讓我掉眼淚的……世展,你回到我身邊吧!我知道你還是愛我,我知道的……」方薇薇痛哭失聲。
喜樂木然聽著,門內的方薇薇哭得愈悲傷,門外的她愈是安靜無聲,連呼吸也是輕輕的,像隨時要斷絕。
「不要哭了,薇薇,你這樣,我很難過。」門內,徐世展柔聲安慰著哭泣的前女友。
門外,她卻只能獨自堅強,凝聚全身上下僅餘的力氣,逼自己站起來。
他,還是愛方薇薇的。
當然,怎麼可能不愛?她是那麼美麗、那麼出色的女人,又那麼楚楚可憐地求他,哪個男人能不動心?
他一定動搖了,一定想回到真正摯愛的人身邊。
至於自己,只是個包袱,是他不得不背起的婚姻責任……
喜樂恍惚地舉步,猶如一縷遊魂,飄回徐爸爸的病房,他見了,大驚失色。
「喜樂,怎麼你臉色愈來愈難看了?好蒼白,是不是很不舒服?你不是去找世展嗎?他人呢?」
「……我沒找到他,可能是我們看錯人了,他應該還在公司加班。」
「這樣啊,那要不要打電話叫他來接你?」
「不用了,我待會兒自己坐計程車回去就好。」她搖搖頭,很努力、很努力地牽起一絲微笑。「爸,我有些事要處理,說不定要回南部一陣子——」
為了安撫前女友,徐世展在醫院待了好幾個小時,回家時已接近晚上十一點,爺頭看家裡陽台透出燈光,他不由得感到些許歉意。
喜樂一定還在等他吧?雖然他用加班當藉口,她也接受了,但他總是不安。
他加快速度過街,在公寓門口,一個婦人迎面下樓,瞥見他,眼睛一亮,笑著打招呼。
「唉喲,這可巧了,我的好女婿,你回來了啊!」
女婿?他愕然,不明所以地望向婦人。「請問你是哪位?」
「嘖,我們沒見過,難怪你不曉得。」婦人笑容盈面。「我是喜樂的媽啊!」
喜樂的母親?他震住。
「我剛還跟喜樂說,沒見到你很可惜,沒想到這麼巧就在樓下遇見你,看來我們還算有緣啊,呵呵呵——」王亞蘭掩嘴笑,眼眸閃過一絲狡猞。
徐世展微微蹙眉。雖然眼前這婦人自稱是喜樂的媽,但他總覺得對方非善類,似乎不懷好意。
「伯母難得來,要不要再上樓坐一會兒?」他禮貌地提出邀請,想乘機多認識妻子的母親。
「我是很想有機會跟你多聊聊啦,不過不用了。」王亞蘭拒絕他的好意。「再坐下去的話,喜樂說不定會對我發飆。」
「對你發飆?」徐世展不敢相信,對他父親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妻子怎麼可能對自己的母親不敬?
「看來你一點都不瞭解我們喜樂呢!」王亞蘭看穿他的疑慮,似笑非笑地撇唇。「她這丫頭啊,一跟她提到錢就翻臉,就算我是她親生媽,她也要跟我明算帳。」
「什麼意思?」
「還不懂嗎?我們那丫頭是個錢奴啊!跟她拿錢她像要剝她身上的皮,心疼得跟什麼似的。」王亞蘭諷刺地冷笑。「幸虧她眼睛夠亮,釣到你這麼個有錢的金龜婿,供她吃穿不愁,我說她真是賺到了。」
「賺到了?」徐世展愈聽愈覺得不對勁。
「以前她就跟我說過,以後一定要嫁給一個有錢人,這樣就不用為生活煩惱了,還說我眼光差,居然嫁給一個生意失敗的男人,活該受罪,嘖嘖嘖!這丫頭嘴巴真是愈來愈利了,我都說不過她。可她說的也沒錯,我就是嫁錯人,現在才這麼痛苦。」說著,王亞蘭又歎氣又搖頭,似是自傷命苦。「總之謝謝你啦!這次多虧你,不然我女兒可不願意掏錢給我。」說著,她拍了拍女婿的肩。「我趕著回家了,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聊。」
這是怎麼回事?
徐世展目送丈母娘的背影,臉色逐漸陰沉。他想起結婚前他曾問過妻子為什麼堅持嫁給自己,她說是因為喜歡他。
難道她在說謊嗎?她真正喜歡的,該不會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錢?
那麼單純又傻氣的女孩,會存著那麼複雜的心機嗎?他不相信!
徐世展胸口鬱結,大踏步上樓,推開家門,映入眼裡的是一片可怕的凌亂,客廳像剛被炮火轟炸過的戰場,丟了一地東西,甚至有一隻摔碎的玻璃杯。
而他的妻子只是事不關已地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螢幕,聽談話節目的主持人說笑話,跟著輕聲笑。
「這是怎麼回事?」徐世展眉頭皺攏。「喜樂!」
她好似這才察覺他回來了,抬起頭,冷漠地望向他。
「為什麼客廳會變成這樣?剛剛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啊。」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剛才我媽來過。」
「我知道,我在樓下遇見她了。」
「是嗎?」她聳聳肩,目光又調回電視螢幕。
他驀地惱火,搶過搖控器,用力按鍵關電視。「你怎麼了?你跟你媽吵架了嗎?為什麼家裡會弄成這樣?」
「是啊,我們吵架了。」她點點頭。「她跟我要錢,我不想給,就弄成這樣了。」
「那你怎麼不收拾一下?」他質問。
「為什麼要我收拾?」她尖銳地反嗆。
他一愣,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看地上還有玻璃碎片,要是不小心踩過去多危險!」
「那你不要踩到就好了啊.」她淡淡一句。
他倏地咬牙。「汪喜樂!」
「幹麼?當你的老婆就一定要身兼女傭嗎?」她施施然起身。「你又不是沒錢,請個傭人來幫忙會怎樣?你都可以請看護照顧你爸了,為什麼不能請人來打掃家裡?」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
「怎樣?難道我說錯了嗎?」她繼續挑釁。「我敢打賭,如果你今天娶的是方薇薇,你一定捨不得她做家事對吧?為什麼我就非得要做不可?」
「你為什麼……要這樣跟薇薇比?」他忿惱地瞪她。當初他決定娶她,就因為她跟薇薇是截然不同的女人,薇薇嬌縱,她體貼,薇薇勢利,她善良——難道他錯了嗎?
「為什麼不能比?我是你老婆!為什麼你能給方薇薇的,不能給我?昨天也是一樣,你知道我在摩天輪下等了你多久嗎?你以前會讓方薇薇那樣等你嗎?只有她能遲到,你絕不會遲到,對吧?」她嗓音愈拉愈高,像針一樣,鑽痛他耳膜。
「昨天失約是我不對,我願意向你道歉。」他試著緩和語氣。「但你也不用這麼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她尖銳地打斷他,眼眸閃爍著他看不懂的光芒。「對,我是不可理喻,我也要耍任性,那你會怎麼樣?你會忍我嗎?會寵我嗎?」
「我——」徐世展震住,動搖了。
如果她變得像薇薇一樣,總是無理取鬧,他的確沒自信與她日以繼夜地相處。
「你不會吧?」她彷彿看透他內心的想法,嘲諷地冷哼。「你根本就不可能像對方薇薇一樣對我,不可能對我那麼百般忍耐。」
「對,我不會!」他失控地嘶吼,怒火在胸口熊熊灼燒。他為什麼要忍?為何要寵?他早就對自己立誓,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傻傻地掏心掏肺去愛一個女人。
「如果你是要求我對你無條件地讓步,對不起,我辦不到!」她驀地刷白臉,別過頭。
「為什麼不敢看我?」他瞇起眼。「你說話啊!喜樂。」
「我累了。」她漠然低語,仍是垂斂眸,不肯看他陰鬱冷冽的眼神。「我不想再每天想盡辦法討好你,不想每天都要到醫院照顧你爸,不想為你們忙得團團轉,這種婚姻生活,真的好累。」
她說累了?他冷笑。「我一開始就警告過你,結婚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別拿童話故事裡王子公主的結局套進來。」
「算我笨,可以嗎?」她自嘲地抿唇。「我還以為我這麼做可以讓你感激我,撈點好處。」
撈點好處?他驚駭地倒抽口氣。
她的意思是,以前對他那些溫柔貼心的舉動並非出自純粹的關愛,而是精心設計的演出嗎?
「你一直……在騙我嗎?喜樂。」他顫聲問,嗓音不自覺地沙啞。
她沒立刻回答,沉默許久,深吸一口氣。「你給我錢吧!給我錢,我就答應跟你離婚。」
「你說什麼?」他全身震顫。
「你沒聽懂嗎?我想要錢。」她依然不看他,嗓音似乎顫抖著,但他認為自己聽錯了。
「原來你媽說的是真的……你嫁給我,真的是為了我的錢。」他好失望。
「不然呢?你以為我為什麼嫁給一個還愛著別的女人的男人?」她說話的聲音,輕細如羽毛,落進他心坎,卻像最重的隕石,燒融一個大洞。
他空洞地呆在原地,心的世界下起雪,蒼白的、冰冷的雪,飄零著對他無聲的嘲笑。
他看錯她了,她不是他以為的那個純真可愛的天命,她其實也是個懂得算計的小惡魔,或許所有的女人都是惡魔,利用著為她們動心的男從。
薇薇是這樣,她也是,都一樣,沒什麼分別。
是他太蠢,才會輕易上了她的當,才會一次又一次地為她虛偽的演出而感動……
「說實話,你很想跟我離婚,對吧?」她終於轉過頭看他,朝他送去一抹飄忽的微笑。「給我錢,我答應你。」雪白的掌心在徐世展眼前攤開,刺痛他的眼。
他狠狠瞪著,既忿惱又絕望,鄙夷她,更鄙夷自己,說不清的滋味在胸口縈繞,他嘗著,幾乎發狂——
「好,我給你錢,我們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