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時候回來?」
「就這幾天。」
「真奇怪可是,子女長大後再也不把父母放心中,有時我想:那麼小那麼可愛,完全依賴媽媽,整日抱著媽媽膝頭不放,睡醒不見媽媽會放聲大哭,於是媽媽以為終生會這樣癡纏,可是到了十五六歲,我就開始覺得父母太過黐身,努力掙脫,我決意要與白人麥可結婚,也叫母親傷心。」
我勸她:「米已成炊,快生下混血兒。」
長娟失笑,「唉。」
「子女長大開枝散葉,繁殖後代,這是我們的責任,至於挑何種配偶,我們一定要爭取自由選擇。」
「爸媽始終覺得麥可是西人而遺憾。」
「那也顧不得了。」
說是說大姐與姐夫,實在是暗示我與阮津。
長娟歎口氣,「大學過千同學,公司近百同事,偏偏喜歡麥可,你說奇不奇。」
「大姐,華人叫這做緣份。」
「你深愛阮小姐?悠悠爾心,並無他人?」
我微笑,「長娟,你的中文大有進步。」
「學校裡過千窈窕女生,你看不見別人?」
我低聲承認,「我眼中只有她。」
大姐過一會才說:「時間不早了,你休息吧,你親口說服母親好了。」
「放心,她一向疼我,不會有問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已經坐在飛機艙裡,忽然聽見阮津叫我,我掙扎著要下飛機,可是服務員緊緊拉住我不放,「太遲了」,他們說。
我驚醒。
航空公司有電話叫我去取飛機票。
我轉身不見阮津,大聲叫喊。
她自廚房跑出來,「在這裡。」
我把頭埋在她雙手中,「回去後日子不曉得怎麼過。」
她答:「很快地過。」
「有長週末我回來看你。」
她這樣回答:「志一,我永遠愛你。」
我又神氣起來,「那還用說。」
當天下午行禮,我故作輕鬆,禮成後我與古律師握手,「替我照顧阮津。」
「我會與阮小姐聯絡。」
他們都叫她阮小姐,長娟與幼娟在內,感覺十分陌生見外,況且,那並不是她的真姓名。
我把證書小心收好,「你看,以後要甩掉我,得打官司才行。」
津轉過頭來,「你瘋瘋癲癲說些什麼。」
「因為很多人都指一張證書無用呀。」
「古律師今晚請我們吃飯,邵容做陪客。」
「他倆有可能是一對嗎?」
「我想不會,他們純是賓主關係。」
我沒想到是正式宴會廳晚宴,幸虧還有一套西服。
津更衣出來,我看到愣住。
她輕輕問:「還可以嗎?」
我說:「驚艷。」
那是一件細帶灰紫色釘珠片網紗裙子,她美好身段顯露無遺,珠片釘得不密,只是偶爾反光閃一閃,帶些神秘色彩。
「真好看。」
「謝謝你,志一,你是我生命中的榮光。」
到了宴會廳,幾乎所有客人的目光被津吸引,忍不住微微轉過頭來看她。
都以為她打扮了一整天吧,只有我知道她連粉都沒有擦,只抹了些口紅。
邵容笑讚:「美人。」
古律師只是說:「恭喜兩位。」他是一個含蓄的斯文人。
津輕輕坐下,我發覺古對她悄悄凝視,他看到我看他,連忙舉杯祝酒。
我不喜歡吃西菜,每人一碗湯一塊肉,叫錯了或是不好吃也得禮貌上吃掉它。
津輕輕問:「我點什麼好?」
古律師耐心向她推介蘆筍與龍蝦。
邵小姐一貫不卑不亢笑容滿面,「我也照樣來一客,我過要清雞湯。」
我越來越喜歡她,「邵容你幾時有空前來度假請通知我們迎駕。」
邵容笑說:「我當是真的了。」
我說:「愚夫婦一定盡力款待你。」
晚餐後跳舞音樂響起。
古律師問:「我可以請阮小姐跳舞嗎?」
他仍然叫她阮小姐,我答:「當然可以。」
美酒發生效用,離傢俬奔後我第一次覺得輕鬆,「來,」我說:「邵容,我們也下舞池。」
邵容說:「我不會跳華爾茲。」
我吃驚,「這是華爾茲?怪不得這麼好看。」
邵容笑,「王志一,你真有趣。」
只見舞池裡一對對伴侶翩翩起舞,古律師跳得特別活潑,他輕輕帶動舞伴,像滑翔一般。
我羨慕:「早知我也學交際舞,原來用得著。」
這時發覺邵容凝視我,我問她:「什麼事?」
她牽牽嘴角,「你很有趣,王志一。」
音樂換了簡單四步,我說:「這個我會。」
我拉著邵容下場,她太客氣,她跳得不錯,但是忽然沉默。
我問:「我沒有講錯什麼吧。」
「當然沒有,王志一,你絕對是好人。」
我吐出一口氣,「我是一個有妻室的人了。」
邵容點點頭,「是。」
「我得努力工作,保障妻兒生活,提供合理需要不叫她們吃苦。」
「的確應該這樣,你想得周到。」
音樂停止,我出了一身汗,與邵容回到座位,發覺古律師與阮津已坐下,他們低著頭不知說些什麼。
我伸個懶腰,「該回家了。」
古律師抬起頭,「不喝杯咖啡?」
我微笑,「今晚太豐富,謝謝你。」
我們在門口分手。
一路上津十分沉默。
我問:「古律師說些什麼?」
「他說手續全無問題,叫我放心。」
「那多好,除外靠朋友,古仲坤精明能幹,即使都會人才濟濟,他還是一個難得人物。」
津輕輕說:「正如我說,你們都是精英。」
「只我除外,日理萬機,想起已經頭痛。」
津伸手摸我臉頰。我說:「賢妻,日後我們在大學旁邊置間紅瓦小屋,白色欄杆,前後花園,種滿鬱金香,生三子一女,每個週末帶他們游泳打球,日子在匆忙間轉瞬而過,很快,白髮長出來……」
津笑了,眼角有閃光。
到了家門,我說:「我抱你進門。」
「我在電影裡看過,這是西方俗禮,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可能指最後一次縱容,以後,妻子與母親都不好做。」
我用力抱起她,踏過門檻,忽然被什麼一跘,失足跌倒,兩人滾作一團,我不禁大笑。
實在是很長的一天,我累到極點,又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我喃喃說:米已成炊,忽然哈哈得意大笑,就在地上睡著。
第二早醒轉,發覺津緊緊擁抱著我,身上仍然穿著昨晚那件釘珠片裙子,我抱起她,輕輕放在床上。
清晨涼風習習,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淒涼,真沒想到婚禮會這樣寂寥,父母都不在身邊祝福,一個親人也沒有。
這就是反叛的代價!我不要他們管,現在全世界就剩下我與阮津兩人。
回到家裡,一定要求媽媽饒恕,我保證她會原諒我,我吁出一口氣。
長娟的電話來了,「今晚動身?」
「正是。」
「日後再補一次婚禮吧,屆時請親友好好吃一頓,不醉無歸。」
「我也那樣想。」
「叫阮小姐不要見怪,老媽是上一代女性,她一生之中,可以作主的事實在不多,一心以為至少子女會得聽她,像她聽從父母夫君一般。」
「我明白,大姐,你放心,我們心中不怨。」
「我來接你飛機。」
「不用,大姐——」
「一路順風。」
我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她們都那樣愛我。
稍後津起來淋浴更衣,幫我收拾行李,我並無雜物,只得手挽一隻小小旅行袋。
津說:「志一,人人像你這樣輕鬆就好。」
我吻她雙手:「不太久了,有了孩子,大包小包,推車奶瓶玩具,一定像搬家似,瀟灑一去不還。」
她緊緊擁抱我。
津送我到飛機場。
古律師與邵容也準時到達。
我再三向他們道謝。
我有說不完的話,可是說不出口,這便叫做惆悵。
古律師說:「我的助手邵容與阮小姐相當談得來,我會著她照顧阮小姐。」
我已為阮津報名繼續學習英語,同時,放下一筆現款。
希望她耐心過渡這六個月。
我返回家中等待好消息。
長娟到飛機場接我,我看見她大吃一驚,她的腹部隆然,不知大了多少,走路蹣跚,我連忙過去攙扶,「大姐,你就不必出來了,大塊頭呢?」
「他有工作。」
「幾時生產?」
「就這一兩個星期,志一,別管我,快回家見媽媽求饒恕。」
我展示結婚指環,「我先回學校報到,工作要緊。」
「志一,回家見母親!」
我被她的厲聲鎮住,「是,是。」
她駕駛一輛吉甫車,載我往洗衣店。
車子越接近,我越緊張,爸站在門口等我。
他維持沉默,但我已經十分感激。
我緊緊握住父親雙手。
「媽媽在哪裡?」
「在店裡照顧客人。」
我推開店門,看見快餐店老闆老金站在母親面前,「王太太,請把空出地方租給我,大家方便,又有照應。」
我笑,「你別纏我媽。」
他轉過頭來招呼,母親卻低頭整理衣物,她沒有抬頭,像是看不見我。
我難受之極,「媽媽,我回來了。」
長娟也幫著我,「媽,小志回來了。」
媽媽看著大女,輕輕說:「我沒有兒子。」
我一聽這幾個字,像耳畔響起一個轟雷,媽媽不打算原諒我,與小時種種頑劣行為她一笑置之完全不同。
我震驚,「媽媽,請與我說話——」
她轉身走到店後。
我無助地看著大姐,長娟無奈,「你看她多傷心。」
老父也發話:「你們一個這樣,兩個又這樣,還有幼娟,一聲不響去了美國。」
我無言,回到樓上休息。
我與阮津在電話裡說了幾句,累極入睡。
一覺驚醒,趕往學校,與母親在梯間相遇,她頭也不抬,擦身而過。
「媽媽,」我懇求,「與我講話。」
她睬也不睬與裝修工人談牆壁油漆顏色。
我歎口氣,先回學校再說。
系主任鐵青面孔,訓斥我:「叫我們怎樣以身作則!」
我連忙說:「我回香港結婚,如不,將失去愛人。」
我出示結婚證書副本及結婚戒指照片等物。
她一看,「呀」一聲,「多麼漂亮的一對新人。」
我微笑,「我也覺得如此。」
「王,沒想到廿一世紀還有你這麼浪漫的人,已極少有人把感情放第一位了,我實在感動,但作為上司,我得警告你——」
我微笑,「我明白,我不會再結婚。」
她歎一口氣,「沒想到你私奔去了。」
私奔,這兩個字真有趣。
得到原諒後,我回到教員室,老史同我說:「好傢伙,看不出你。」
稍後點名,發覺不見了思敏。
其他學生告訴我:「思敏到英國去了。」
什麼?
「思敏說她希望讀法律,她到倫敦入學。」
我急說:「可是即使學成,她也不能在這裡執業。」
「思敏沒想過回來。」
啊,女子的心,老式人怎麼說?好比海底的針。
「思敏有親叔嬸在倫敦,她會得到妥善照顧。」
「思敏尚未畢業。」
「王老師,思敏一早已經貯夠學分,只不過為你的緣故,讀完歐史讀亞史,連俄國歷史都考一百分。」
我愣住,可是她卻不告而別。
「王先生,如你不知她對你有意,你也太不敏感了。」
「你們才十八九歲。」
女學生沒好氣,「王老師,我中學畢業已經十九,今年廿二,只比你小幾歲,思敏與我同年。」
我迷失在時間空間裡,竟不知他們已經長大。
這同老媽看我有許多相同之處。
「你們都要畢業了。」
「正是,王老師,不過有許多新生會繼續慕名而來。」
我看著她,我意味到諷刺之意。
「不敢,王老師,我們都十分仰慕你,你是好老師,我們在你處得到極大啟發,人人痛恨戰爭。」
我說:「回去上課吧。」
思敏並無給我留下片言隻字,我驀然發覺,為了阮津,我已失去大部分親友。
最難堪還是媽媽態度,她持續對我不瞅不睬。
我輕輕對她說:「媽媽對我如此冷淡,我在家耽下去也沒有意思,我索性搬出去好了。」
只聽到老父嗤一聲笑,老媽仍然低頭讀報。
我難堪極點,攤開雙手,「就這樣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父母都不回答我。
「你們原諒長娟,卻不寬恕我,何故?」
他們不作答。
「我自初中便守在洗衣店,不離不棄,受盡同學譏笑,這都不算?」
老父不住點頭,「同我算帳呢,好,我也算算,廿二年的衣服鞋襪,書簿學費,三餐飲食,醫療費用……」
我站起來,「我還是搬出去的好。」
我到學生宿舍暫住,一邊找公寓房子。
隔壁老金對我說:「小哥,在家千日好,你深在福中不知福,竟搬了出去。」
我苦笑,我是被趕走的。
家母不能愛屋及烏,阮津是烏鴉嗎,我不覺得。
收拾雜物,我發覺不見了一對紙鎮,那是十一歲升中時大姐送我的禮物,圓拱形玻璃裡有一種叫千朵花顏色圖案。
我問父親可有見過。
他答:「我代你送給思敏了。」
我一怔,「思敏來過?」
「她要去倫敦,前來向你道別,我告訴她,你已結婚,她黯然離去。」
我意外愣住,「啊。」我說。
爸輕輕說:「志一,你眼睛長到什麼地方去了,娶妻娶德,你讀那麼多書卻讀到狗身上,思敏對你一片情深,人品家境學問又一等一……唉。」
他轉頭去招呼客人。
我回到學生宿舍,那裡不適合成年人居住,整日有彭彭彭樂聲,人聲喧嘩,走廊成為調情勝地。
我忍不住歎氣,在家千日好,離家數日,已經想家,我沒想到就在這幾天之內,家人聯手做了一件事。
當時我不知首尾,只得找阮津訴苦。
可是,自分別第三天起,她的電話已經無人接聽。
開頭我以為她不方便,每隔一小時找她,不論深夜清晨,仍然沒有回音。
我覺得蹊蹺,想一想,找古律師。
接待員說:「古律師在新加坡開會。」
我問:「邵容可在?」
「你等一等。」
那機靈的助手來聽電話,我向她道明來意:「邵小姐,我已好幾天聯絡不到阮津,請問你可知她去向?」我實話實說,已不顧自尊。
邵容這樣回答:「我沒見過她。」
「可是,我以為你會照顧她。」
「我只打算每個月一號問候,再多,好似打擾。」
她說得正確,她不是保母。
但是我心忐忑。
「邵小姐如果有時間,可否派人到她家去看看?」
「我立即叫人去。」
我向她道謝,一直守在電話邊,手裡是拿著一本書,可是漸漸字母跳了起來,像四處竄走,終於我合上書。
幸虧三十分鐘之後邵容的覆電來了:「我先生我知你心急,我派人去阮小姐處看過,鄰居說,她好像搬走了,已有三幾天沒見她出入,屋裡也無燈光。」
什麼!
「單位四處都十分平靜,看不出異象,王先生,她是否已返回北美?」
我整個人僵住,出不了聲。
「我再幫你調查,有消息與你聯絡。」
我聽見自己輕輕說:「拜託你。」
「不客氣。」
我心亂如麻,眼前、耳畔全是阮津的音容,只覺得唇乾舌燥,我的新婚妻子去了何處?
我喝下一瓶冰啤酒寧神,經過接待處,服務員叫住我:「王先生有信件。」
他遞上一隻黃色馬尼拉信封,我接過一看,信封上註明「快速郵遞」,拆開信封,落出一枚鎖匙,裡邊並無片言隻字。
我認得那枚門匙,那正是幼娟給我的住宅門匙,阮津住的公寓房子。
鎖匙當然由阮津寄回給我,這麼說來,她不是失蹤,而是出走。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離開了我!
我像是被人在腦袋上用鈍器重擊數下,眼冒金星,耳畔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