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毋須導遊介紹的都會,旅客不會迷路,他們只會迷失,我有一個同事到了香江受到極端文化衝擊,他這樣形容:「新鮮豬肉與雞鴨的屍體露天掛在街市鐵鉤上,另一條街卻滿櫥窗珠寶陳列,寶石像眼珠那麼大,每個女性都苗條溫柔,說著流利外語,各種餐廳水準高得叫人歡笑……」
我叫了一部車子駛到市區。
這回輪到阮津靠在我肩上盹著。
司機是個中年人,他朝我搭訕:「返來丫,是探親抑或回流?」
我唯唯諾諾。
「外國邊有香港好?返來啦。」
我笑而不答,他以為我不諳粵語,改說普通話:「老兄,我看新聞,知道北美東岸積雪高達十二呎,這是我們住的地方嗎?聽了都嚇死人。」
「是是。」
「聽說雞都沒有雞味,又浸藥水又雪凍。」
他說得都很正確,他常識豐富。
「幹什麼要與洋人打交道?我們哪處比西方差?」
這時阮津睜開眼睛,聽到司機偉論,微微笑,是,都會司機出名能說會道。
司機終於承認都會也有缺點,「不過,我們住屋的確逼壓,空氣質素也欠佳。」
阮津又微笑。
司機為「我愛我城」現身說法。
三十分鐘後他喊:「你們到了。」
我給了豐富小費,他連聲道謝。
烏利奧的歇腳處在近郊一間鎮屋頂樓,我開門進去,立刻看到寧靜海灣,碧海藍天,暑氣盡消。
屋連天台,寬敞舒適,簡單的白牆與木地板,幾件必須傢具,足夠我們應用。
我攤開地圖,「我們在這裡,最近的婚姻註冊處在該處,市中心又要遠一點。」
阮津忽然羨慕地說:「你們一家都受過良好教育,故此找到終身優職,很快有貯蓄置業,我也夢想有自己的住所,可是入息總像左手來右手去,留不住。」
「我倆也可以慢慢開始。」
我用電話聯絡移民律師古仲坤,約他第二天上午八時,他其餘時間都已約滿,因幼娟特別關照,才騰出早餐時間。
稍後我們步行到附近街市,阮津是挑選菜蔬能手,她詫異:「郊區住宅有這麼多外國人。」是,在香港,說英語足夠,正如在溫哥華或三藩市,講中文也可行。
休息過後,第二天一早出發到市中心見古律師,他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人,態度隨和,正在喝咖啡讀早報,看見我們站起來招呼。
「幼娟親友即我親友。」話還沒說完,看到阮津,他忽然呆住,然後自覺失態,把桌子上報紙摺好,叫秘書斟茶。
「請坐,幼娟已把阮小姐的情況約略告訴我。」
阮津一直低著頭,不知如何開口,我識趣地站起來,「津,你與古律師把我們的情況講清楚,他會為你守秘,我出去買幾份報紙。」
報攤也是奇景,那麼小小城市,數百份報章雜誌爭相鳴放,一直擺出行人道,彩色繽紛地招搖,我挑了幾本,單看標題,已經心驚肉跳:「毒品案大揭曉」,「豪門怨婦復仇記」,「去年私煙達千萬支」……
我看看時間,三十分鐘過去了,阮津有話也該講完,她始終不願向我坦白,許是時候未到,我願靜心等待,相信不久她會把一切對我說清楚,如果終久決定緘默,也無所謂。
我回到事務所,古律師說:「志一,我一切都已明白,我有把握辦妥這件事,首先,你倆要註冊結婚,然後,把證件交給我。」
「接著呢?」
「志一,你隨時可以回去,我會替你們辦理其餘手續。」
古律師講得如此簡單,我松下一大口氣。
我問:「費用方面——」
他很爽快,「幼娟已經付過。」
「這怎麼可以。」
「幼娟想你們快樂。」
他交待助手把我倆的旅行證件存入電腦。
助手說:「你們可以走了,這是北區婚姻註冊所給你倆的排期,兩個星期後古律師會做你倆的證婚人。」
他設想得這樣周到。
助手微笑,「敝事務所專辦該等事宜。」
我與幼娟通話:「謝謝你。」
「同胞姐弟,客氣什麼。」
「你如何認識古某?他極之能幹。」
「他是我大學同學,有一年我與他爭做中華同學會會長,不打不相識。」
「誰贏?」
「他修法律,他贏。」
「是個厲害人物。」
「但聲譽一流,你六個月之內會有好消息。」
「要等那麼久?」我吃驚。
幼娟笑,「別人要一年多兩年。」
「真不人道。」
幼娟靜一靜,「志一,你可有問過阮小姐,她為何急於辦移民居留?」
我不假思索:「當然是要與我在一起。」
幼娟吁出一口氣,「那樣最好。」
「你有話要說?」我覺得她欲言還休。
「不,志一,我沒意見,對,長娟與麥可已往娘家,這次是她代你做說客。」
「你們對我真好。」
「噫,志一,你也愛我們。」
過一天,長娟找我:「志一,媽媽一言不發,像是氣到極點。」
我有點失望,「這一刻她在氣頭上。」
「我也那麼想,希望氣會過。」
「學校怎麼說?」
「系主任著你辦妥私事即刻回去,否則開除,這段日子他親自代課。」
我嬉笑。
「志一,結婚就是大人了,養妻活兒,工作重要。」
「明白,我註冊後即返。」
「古律師說他與助手會擔任證婚人,他還告訴幼娟,阮小姐是美女。」
我很窩心,「她的確好看。」
長娟只唔了一聲,「你需找地方給阮小姐居住。」
「我已決定租烏利奧寓所。」
「這也好,他將與幼娟赴華盛頓,近期不會返亞洲。」
「大姐,連我都覺得老媽應當生氣:三個子女結婚她都不在場。」
「真有命運可是。」
「性格造成命運,大姐,老媽固執守舊,我們才不敢把大事告訴她,怕她擾攘阻撓。
「志一,我快為人母,我略知母親心情,我們也不能怪她,試想想:子女由嬰兒奶大,親手為我們整理排泄物,晚上睡在身邊,忽然成年,表態獨立,她難免傷心。」
我不出聲,輕輕掛上電話。
那兩個禮拜的假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南亞初夏的白天像是永遠日不落,我倆在附近沙灘繩床上喝冰茶說將來,直至雙肩曬成金棕。
傍晚喝香檳吃海鮮,在市集散步,欣賞橘紅色晚霞,聽音樂,漸漸盹著。
醒來之際,有時壓在她臂彎,有時她枕著我的肩膀。
世界只有那麼一點點大,再也容不下第三個人。
每天她親手做三餐給我,早上一杯茶,中午一碗麵,晚餐吃得早,她擅做海鮮,小小一條魚,還有一碗菜湯,清淡可口。
我成為世上最快樂逃兵。
我倆四肢纏在繩床上,微微晃動,鼻端是茉莉花香,抬頭可看到微弱星光。
我輕輕說:「總可以看到北斗星,西人叫極星。」
「此刻才知許多英文自拉丁文衍生。」
「我有同學會說拉丁文,古時歐洲僧侶用深奧拉丁文挾以自重,以示與眾不同,經文亦以拉丁文抄寫,信徒要靠他們才能獲得信息。」
「後來有一個叫馬丁路德的人站出來說公道話——」
我笑,輕輕撫她頭髮,「你真可愛。」
她撣開我手,嬌嗔說:「你別把我當低能兒。」
「我哪裡敢,你最聰敏不過。」
「你這樣看我:聰明?說一個人聰明,未必是稱讚他。」
我握住她的手,「讓我告訴你王家的故事。」
「我愛煞王家鋪子:小小一塊磐石,一個避難所。」
「我是一個讀歷史的人,華人掙扎史我最清楚不過,百餘年前,洗衣店被視為落後、骯髒、黑暗的地方。」
「洗衣業最乾淨,怎會成為代罪者?」
「手作業沒有權勢,最受欺凌,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招牌拆下,當時沒有警察願意出面,華人自組警衛,王家男人把婦孺鎖在樓上以策安全,只能吃麵包喝糖水過了好幾日。」
「市面怎樣平靜下來?」
「政府頒布排華法,群眾息怒。」
「為什麼還留下來?」
「因為無路可退。」
阮津追問:「你可恨外國人?」
我不出聲,感情複雜,一言難盡。
「現在,廿一世紀,你與他們一起生活,你可覺得自己是二等公民?」
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她也想在北美居留。
我輕輕說:「這塊大洲的原住民統稱印第安人,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亞徒步過阿拉斯加亞留申群島陸橋在北美停居,現在,政府管印第安人叫『第一民族』,其餘全是二等公民。」
「這樣說來,倒也公平。」
「可是,任何社會都一般勢利,資本主義以財富分階級,大石翻轉,陽光不到之處,陰暗面骯髒可怕。」
「志一,與你說話真有趣。」
「當年家鄉鬧饑荒,伯父告訴我,太公雖然吃苦,但是一年總還能寄四五十美元回鄉,那好算是巨款。」
阮津點頭,「有那麼能幹的祖先,你一定很驕傲。」
「事實剛相反,我家姐妹不願提起。」
長娟常常羨慕同學家長是專業人士:「嚴顯威的父親是建築師」,「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腦科醫生……」
洗衣,那算是什麼。
阮津忽然問:「誰教你中文?」
「學校。」
「開玩笑!」她驚訝。
「小學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華會館學習,教師全是義工,稍後,公校亦有中文科,我又讀了六年,學習時間比法語還長。」
「你可有遭到歧視?」
「今時今日?即使是綠皮膚,只要有本事,一樣受重用,資本家不會與公司利潤作對。」
「志一,我自你處學習良多。」
她伏在露台看風景,臀部與長腿線條曼美,我忍不住把雙手搭在她細腰上。
她柔軟地把上身拗過來與我親吻。
不回去了,我同自己說。
不回去了,有人在我耳畔響亮地說。
我與古仲坤律師見面,說及我的意願。
古律師只是微笑,「是的,這個都會的確迷人,許多外國人來了不願走,就此一輩子,從前殖民地的官,還有歐美來的生意人,都娶了華人為妻,在此終老。」
說了等於沒說,聽了又叫人舒服,古律師不愧是高手。
「可是,」他終於給我忠告:「你還是得回去才可以申請阮小姐。」
「沒有其他辦法?」
「那些途徑,並不適合你。」
「可以講給我知道嗎?」
「我也不十分清楚,如果你真想知道,一些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可能有主意。」
我低頭不語。
「一切還是合法為佳。」
我抬起頭,「你說得對,古律師,這是一生一世的事。」
那天回到寓所,阮津出去了。
我一直等到黃昏,越來越心急,站在露台觀望倩影,一聽見門鈴,立刻轉身,不料面孔撞在玻璃門上。
一陣劇痛,灑下鼻血,我匆匆拉開玻璃門,阮津已經進來。
我用手掩著臉,「你去了何處,急煞我。」
她見到血,也慌了,連忙到浴室找來濕手巾敷住我面孔。
「我去叫醫生。」
「不用,是我太緊張了。」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我再看到她雙目紅腫,我反而笑,「你怎麼了,別怕,坐下慢慢說。」
我用冰水敷著鼻子平躺在沙發上。
她過來握著我雙手。
「你去了何處?說一聲,好叫我放心,你別誤會,我不是管你。」
「我出去看房子。」原來如此。
她忽而流淚。
「沒想到你怕血。」
「不,不。」她靠在我肩膀上。
我把毛巾取下,「看,止血了。」
可是鼻樑與眼角有明顯瘀青。
我說笑,「家有惡妻,慘遭毆打。」
她忽然說:「志一,你仍像個孩子。」
我說:「我當這是讚美,一個人有童心才好。」
她斟出冰凍啤酒,「志一,想一想,以後日子怎麼過?」
我愕然,說到生活,有點無趣,像是陽光突然被烏雲遮住。
我輕輕說:「你擔心什麼,我有工作,我有積蓄。」
她不出聲,紅腫眼皮特別可愛。
「你像是哭了一整天的樣子,我保證你一生有屋住有飯吃,大不了我們守洗衣店。」
「志一,有什麼產業是屬於你的?」
我靜下來。
終於接觸到生活最實際的一面,我回答:「我兩袖清風,但是擁有一份高尚職業,我的全是你的,你我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怕活不下去。」
她喃喃說:「兩個人,呀,是。」
我凝視她,「將來有了子女,我會盡責照顧他們。」
她伸手輕撫我面孔,微微笑,「可以想像你教他們知道世界歷史。」
「我還會教足球與音樂。」
「是是是。」她緊緊擁抱我。
「你看過些什麼樣的房子?」
「都會擠逼,房價昂貴,中等住宅似白鴿籠,到了山上,風景卻奇佳。」
「你又不打算在此久留。」
她似有點憂慮,「都會不易居。」
「可是容易找到工作。」
「志一,我並無特別技能。」
「你英語已經練得不錯。」
「志一,在這裡,我發覺每個人的英語都說得似外國人。」她沮喪。
「津,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不能胡思亂想。」
她定一定神,「我累了。」
她到浴室開啟蓮蓬頭淋浴,門虛掩,我從未曾與人如此親密過,卻又這樣自然。
我聞到肥皂香氛,水聲似下雨,終於,外邊也開始下雨,晚風有點涼意。
我輕輕說:「我一定養得活你,你不必工作。」
不知她有無聽見,我轉一個身睡著。
醒來的時候發覺撞傷鼻樑腫得像條青瓜,還是得看醫生。
我告訴阮津:「你不必陪我。」
「那我做中飯等你回來。」
我到私家醫院門診部,仍然輪候近一小時,醫生檢查過說無事,我順道買了水果鮮花回寓所。
沒想到有客人,那是古氏事務所的職員邵容。
邵小姐外形樸素,工作能力卻絕對優秀,我對她相當好感。
津說:「我留邵容吃中飯。」
邵容說:「許久沒有在家吃飯,連伯母輩都不大做飯,全民往外吃。」
「外頭的菜太油膩,獨身人都說吃得想哭。」
我笑嘻嘻問:「你們談些什麼?」
邵容吁出一口氣,「談單身女子行走江湖真不容易。」
我大笑,「現在還有江湖?」
她倆也笑,「當然有,長江珠江西湖洞庭都依舊在。」
她倆十分投契。
我心一動,「邵容,我約有半年時間不在這裡,請常來探訪阮津。」
「阮津相當獨立。」
「聽見沒有,我會照顧自己。」
我搔搔頭,「剛才我獨自外出,突覺寂寞,想念家裡,真沒想到老牌王老五會害怕獨處。」
邵容看著我們,「你倆確是一對愛侶。」
「邵容你有對象沒有?」
她搖搖頭,「先把個人經濟搞起來再說,我還想多讀幾年書。」
「邵容志氣可嘉。」
邵容又說:「多一頭家增添十倍責任與開銷,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少不得,還得把家裡打理得一塵不染,想想都頭皮發麻,這還未提到子女呢。」
我說:「那你要到北美來,街角就有免費公立學校,水準不差,政府又發放生育津貼。」
大家邊笑邊吃午餐,邵容不見外,「看到你們真想結婚。」
阮津忽然問:「邵容你怎麼看夫妻間互相坦白這件事?」
不料邵容答:「不要蒙騙已經很好,還全盤坦白呢,誰受得了。」
大家又笑。
飯後我倆送邵容到樓下道別。
我問阮津:「你請她來?」
「邵小姐有些文件叫我簽名。」
我說:「邵容是個上進好女子,你與她往來沒錯。」
阮津輕輕問:「是有人自甘墮落的吧。」
我微笑:「那些人也許只是意旨力較弱,怎會有人心甘情願沉淪,洗衣店近舊時紅燈區,夏季天未黑,我記得七八點已經有流鶯出沒,女子穿著暴露衣裳站店門附近徘徊,四肢佈滿瘀青,沒有一塊好肉,真是可憐可惱,那時祖父用水管朝她們噴水驅逐。」
阮津沉默片刻才說:「你們出身較好的人,不會明白多麼容易令一個女人淪落到那個地步。」
我問:「她們為什麼不回家?」
阮津攤手,「沒有父母,何來的家?」
「津,我的家即你的家。」
阮津歎口氣。
「這幾天你有心事。」
她笑,「快來相幫洗碗。」
我說:「怪不得沒人願在家吃飯。」
半夜,我發覺阮津坐在露台發呆。
月亮大得不真實,她指著說:「你看,吳剛在砍桂花樹。」
阮津真有趣,換了是長娟她們,會說:「月亮上最大那個隕石坑,叫做寧靜海。」
在都會裡提到吳剛與嫦娥,不知會不會招人詫異。
我坐在她身邊與她一起賞月。
「志一,你喜歡外國生活多一些吧。」
我點點頭,「比較自由,略為散漫亦可,階級觀念比較淡薄,人人球鞋牛仔褲,咖啡一杯,漢堡一個,最低工資已可度日,慾望較低。」
「是,我也喜歡北美,在鄉鎮,清風明月,真正免費。」
我替她披上一塊大毛巾。
她說:「邵小姐衣著行頭,低調名貴。」
「她不是樸素無華嗎?」我訝異。
「你眼光真淺薄。」她微笑。
「可是,聽她的口氣,她也厭倦繁華都會。」
我握緊她的雙手。
她輕輕說:「你去睡吧,我還想坐一會。」
我回到房間與長娟通電話,她說:「志一,有麻煩。」
「我沒想過會順利。」
「老媽不捨得我們離家,這是慣例。」
我苦笑,「不能說服她?」
「老媽痛哭。」
我不算一個特別孝順的人,可是聽到母親流淚,忍不住心悸,我垂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