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重新歸零 第八章
    朋友或戀人

    詠辛不在自己的房內醒來。

    這還不算最糟的情況,更糟的是她身邊躺了個男人,一個定位於「朋友」的男人。

    他的手腳環著她的身子,拿她當超軟軟型抱枕,他的嘴靠在她頸窩間,軟軟的嘴唇貼著她的脈搏,貼得她的血液流動加速。

    唯一稱得上安慰的是,兩人衣著整齊,沒有「打架」過的痕跡,而她身體也沒有出現書上說的「做愛後遺症」。

    很好,這代表了,即使再醉,他們都緊守住那道防線。

    太陽未升起,東方浮著幾抹橘色霓雲,濛濛亮的天空,帶著些許清新,幾隻早起的小鳥飛過,高唱早安曲,映眼的綠樹成林,盎然生氣。

    這裡是禮評的別墅,她的爸媽住了幾天後讚不絕口的地方,這裡佔地數百坪,她問過禮評,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會不會害怕?

    他笑笑說,他喜歡與世隔絕的感受。現在,你可以明白,人際關係不佳,絕對和他的性格有關。

    敲敲頭,詠辛記不起來,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別墅頂樓。

    悄悄地,她拉開他的手腳,輕輕從他懷間抽身,她走到牆邊,居高臨下看著熟睡的禮評。

    他手長腳長,長長的身子躺在不夠長的睡袋上方,看起來有點小委屈。他沉睡的臉龐、沉穩的呼吸、放鬆的眉眼鼻唇,安詳愜意,他不是一眼教人驚艷的男子,他是那種越看越帥型。

    黃金單身漢啊……她老嫌他長相不夠優,可照片往那個「十大」中間排起來,他可以拿下前三強。

    她總覺得他的笑容奸詐,豈知,他的眼神柔和得讓人怦然心動。他一步步走近她的生命中,而她,無力拒絕也不想拒絕……

    詠辛發呆間,他伸伸懶腰,清醒。

    「起床了?」他問。

    她回神,他的雙腿拱起,毛毯輕鬆地蓋住一座小山,他的雙臂支在腦後,好整以暇地望她。

    「昨天我們怎麼會在這裡過夜?」詠辛問。

    他的選擇很多,可以送她回家、讓她住客房、睡沙發,怎麼說。都不必背她爬樓梯上頂樓,虐待自己的脊椎和雙腿。

    「你忘了?」他不相信她竟忘得一乾二淨!

    「我該記得什麼嗎?」她一臉狐疑。

    「你吵著要看星星,非要我背你上陽明山,我說太晚了,司機送你爸媽回家,攔不到願意跑遠途的計程車,你還氣得直拍我的背,差點兒把我打出氣胸。我無奈被逼,只好把你帶回來,爬上頂樓看星星。」

    他伸高手,她交出手心,他拉她坐在他身邊,拉拉毯子,將兩人裹在被子下面。

    「我這麼惡劣?」她搖頭,甩甩雜亂的長髮。

    「想耍賴否認?幸好,我有拍照存證。」

    說著,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手機裡,她咬他、打他,惡劣行徑一一被拍下,倏地,她臉色翻紅,羞澀衝入頰間暫且停留。

    「我的酒品不怎麼好。」她吐吐舌頭。

    「你有酒品可言?你知不知道酒醉之後,自己做過什麼事?」收下手機,他不想害她腦充血。

    「還有比打人更可怕的舉動?」她鼓起雙頰無奈地問。

    她這種沒酒品的女人,秀醉態比秀出內衣褲更難堪。

    「多了。」

    「你在騙我。」

    「你對著計程車司機高唱情歌,還勾住人家的脖子逼問,問他缺不缺女朋友,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我們死於連環車禍?」

    禮評側身,環住她的肩膀與腰際,她又是他的人型抱枕,當然,尺寸是小了一點,幸好,他是不太挑剔的男人。

    回想昨天……他笑彎眉,她像無尾熊般,拿他當尤加利樹,她說著醉話,一遍遍問他「陸禮評,你到底愛不愛我」。

    他說了愛愛愛、愛愛愛,她聽過一百次,還是聽不清楚,沒辦法,他只好學起她唱情歌,將她唱入夢境裡頭。

    「計程車司機氣壞了?他有沒有說要告我?」

    「沒有,他是個禿頭、肥胖的中年男子,看到有人欣賞他的美好,開心得不得了。如果昨天我不在場,也許今天你會在他的床上醒來。」

    「幸好你在。」詠辛吁口氣,不知道自己真那麼誇張。

    「對,幸好我在。」

    他在棉被下伸出魔掌,掏掏摸摸,弄得她尖叫翻滾,不多久,禮評從她的口袋裡拿出計程車司機遞給她的名片。

    「看吧,他說——等你哦!」他眨眨眼,學司機曖昧的口吻。

    「噁心!」她直覺拍掉他手中的名片。

    「昨天,你可高興得很,還猛說:『我一定找你。』」他大笑不止。

    她撲過身,強摀住他的嘴巴。「不要再說,我快吐了。」

    他還是笑個沒完,一聲一聲,像得了氣喘病的烏龜。

    「好、好,我不說了。」

    她鬆開手,躺回原位,輕問:「昨天,我把你弄得手忙腳亂,對不對?」

    「對,我帶你上樓看星星,你一下子跳北極星舞、一下子跳火星舞、一下子跳織女星的舞……你沒認識幾顆星星,卻跳了好幾種不同的星星舞。你還要爬上圍牆往下跳,咯咯笑著說:『如果我從上面跳下去,就是眼冒金星舞。』我拉住你,不讓你往下跳,你還咬我!」他來開袖子,讓她看看咬痕。

    天!她這麼瘋狂?這下子,她會讓他取笑一輩子。

    「要是我真的跳下去,那個不是眼冒金星舞,而是駕鶴西歸舞。」她試著說笑,轉開話題。

    「趙詠辛。」禮品突然叫住她。

    「嗯?」

    「你很寂寞,對不對?」

    昨夜,她唱北極星的眼淚、唱領悟、唱為何夢見他,唱著唱著,她唱起她的寂寞。

    然後,她發下豪語,要在三十歲之前嫁掉,然後一年一胎,生到四十歲,讓十個小孩用哭聲、笑聲圍繞她。

    她要忙得忘記自己一天比一天老,忘記生命的本質是寂寥。

    「都會男女,誰不寂寞?」詠辛回答。

    所以,大家拚命賺錢、拚命買東西、拚命尋找刺激,證明自己還活著。他們到PUB,尋找和自己一樣寂寞的男女,一夜情後,想留下對方的體溫,沒想到人去樓空,留下的是滿室空虛。

    「寂寞的你,怎麼辦?」

    她笑笑,指著他的鼻子說:「我有朋友陪伴啊!」

    「對,就是這句話,寂寞的時候,別忘記CALL我。」他不愛聽她唱「多麼痛的領悟」,不愛她一面唱歌一面哭。

    「陸禮評。」她側臉。

    「是。」他定眼望她。

    「你很厲害。」

    「怎麼說?」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你用最快的速度往上攀升,成為我親密朋友排行榜的第一名。」

    「我把可丹踢下去了?」

    緊緊地,他在被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處,相依相偎的感覺很不錯。

    「踢下去了。」她點頭,每點一下,頭頂就靠上他的下巴。

    「若我更努力一點,能不能成為你親密朋友排行榜的唯一?」他低低頭,刺刺的鬍渣刷上她的額,像鬃毛刷,讓她麻麻癢癢的。

    「你想這麼做嗎?」

    「想。」

    「要考慮清楚哦,這麼做很累的。」

    「為什麼累?」

    「如果你是唯一,我有心事,只能說給你聽,沒有別人可以分擔,那麼你得重複接納我的埋怨,十次、二十次,很煩人。如果我有很多朋友,基於責任分擔原則,你只會分到一兩次的不滿與埋怨。」

    「我不介意重複。」

    從小到大,他各科的參考書不只寫一本,他讀企劃案,不只看一遍,他可以把同樣的事重複很多次,不嫌厭倦。

    「如果我的生活,有很多朋友填滿,你出現的機率可以不要那麼多,畢竟你有自己的生活。」只是朋友嘛,朋友不該對朋友要求太多。

    「我的生活很樂意與你的生活掛勾,我喜歡把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鎖在我的視線範圍中。」

    「要當到那麼好的朋友啊……」她偏頭考慮。

    這樣親密,不小心會教人洩露心情,不小心會讓人知道她喜歡他,比他所知道的更多,她不想太早將兩人定位,她要慢慢來、慢慢醞釀,釀出最甜美的感情,芬芳濃郁。

    「對,就是要。」

    搖頭,她還要再想想。

    「你看,太陽升起來了。」詠辛指著東方。

    「對。」

    「下次,我們再一起看日出的時候,我要送你一樣禮物。」那時,他們的愛情依舊成熟了吧!

    「除了手錶之外,其他的,我都收。」他不忘虧宣承兩句。

    她輕笑,靠在他身上,環住他的腰,舒服得教人不想睜開眼。

    *   *   *

    禮評是個談判高手。

    他同意採訪,但採訪他的人必須是趙詠辛;他同意記者跟在身邊,做一整天的生活實錄,同樣地,隨行記者也要是趙詠辛。還有,若非要他跟灰姑娘共進晚餐,他的灰姑娘只能是趙詠辛,其他女人,免談。

    於是今天下午,他們有了第一場訪談,約在他的別墅裡面。

    「嗨,你今天很漂亮。」他在門打開時,說了第一句話。

    當然,她精心打扮呢!

    她穿一件Ecco的黃白色印花小洋裝,背一個Christian Dior的清咖啡色方形小提袋,袋子裡的提把上綁了她被禮評逼著買下來、價值六千多塊的Loewe絲巾,腳上穿PRADA的系小蝴蝶結的白色平底鞋,整個人看起來很有夏日風味。

    擔心她的財務狀況?不必、不必,她已經還清卡債,且在「好朋友」的強力感染下,開始做薪資規劃。

    「謝謝。」揚眉,她得意得很。

    他對隨後進門的攝影記者說:「你可以四處拍照,拍完就先行離開,我們的訪談大概會進行很久。」

    「喂!」那是她的人,他怎能命令人家,老闆換人當啦?「黃金先生,客氣一點。」

    他沒回答她,直接拉詠辛進廚房。

    「試試這個,這是管家太太研發的新口味。」

    那是光看就讓人垂涎三尺的芒果慕思,含一口,她整個人變得和果凍一樣柔軟。「還有沒有?」

    「做什麼?」

    「嗯……我要帶回去照三餐天天吃,這是讓人感到幸福的味道。」半瞇眼,陶醉……再吃幾口,她愛死了它濃郁果香。

    「你太貪心了,有得吃還想外帶,你以為這裡是免付費餐廳?」

    說著,他接過她的湯匙,從塑膠杯挖一大口,放進嘴巴,味道……還好而已,他不像她,甜食嗜好者。

    「少假了,我不信你沒有額外準備。」

    他給她一大盒手工餅乾時沒計較、給她起司蛋糕跟提拉米蘇時沒計較,怎會計較起幾塊芒果慕思?

    推開他,她直接走到冰箱前面,拉開門,果然……二十幾個芒果慕思在冰箱裡面排排站。

    「萬歲!通通是我的。」

    她關上冰箱,轉身,張開雙臂,守護「她的」慕思蛋糕。

    沒辦法,她已經無法克制自己在他面前當惡霸。

    「沒意見。」他聳肩。

    「你慘了。」她搖搖頭,同情地對他說。

    「我哪裡慘?」

    「等我賺更多錢,我要把你的管家太太搶走。」

    他竊笑,詠辛搶不走的,管家太太的薪水比她高上那麼……一點點。

    他拂開她含在嘴裡的髮絲,拂開後,忍不住多碰了幾下,她的髮質保養得不錯,烏黑柔順,閃閃發亮。她撥開他的手,硬要勾住她幾縷髮絲上上下下溜滑梯。

    滑開身子,詠辛滑開那一瞬間的曖昧氣氛。「開始進行訪談吧!」

    「不要,等你家的攝影先生走了再說。」

    「我在工作耶!」

    「我的工作不比你少,我還不是空出整個下午讓你採訪?」他硬逼她私事公辦。

    她歎氣妥協,「好吧,等一下他會替你拍個人照,記得哦,千萬別笑。」

    「你對我的笑容意見很多。」他雙手橫胸,斜眼飄人。

    「我是為你好,真的。你笑起來很像奸臣,我強烈懷疑,你是秦檜投胎轉世。」

    他曾經問過,她背上有沒有刺精忠報國,一個岳飛、一個秦檜,幾千年後變成朋友,這種故事肯定很引人入勝。

    之後,在輕鬆氣氛中,攝影記者拍下他的照片,正面側面、全身半身,他合作得讓人吃驚。

    她聽可丹說過,她沒人性的大哥在訪談時放她鴿子,實況紀錄時擺一張臭臉,最後結論是——

    陸家男人很難搞,而且第一名絕對不是可丹的父親。

    所以,她沒想到,禮評居然這麼配合?

    攝影記者離開後,他們雙雙在客廳坐下,她拿出錄音機、紙筆,和一封淺玫瑰色信封。

    「受訪有酬勞可以領?」他摸摸信封。

    「小小雜誌社,哪給得起黃金單身漢酬勞?」她抽回信封。

    「不然這是……」

    「可丹整理出來,要我訪問你的題目,我很納悶,為什麼你不讓她採訪?」

    「我不相信她夠專業,她的專業是購買名牌。」」你太小看可丹,到目前為止,她做得不錯,而且……她是個鋼琴天才。「

    「她又開始玩音樂了?」

    「玩?你說得太輕鬆,她練琴練得很認真。」

    「才怪,鋼琴老師說她是專門來氣死那些音樂大師的。她不愛看譜,完全不管強弱、拍子、節奏,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彈曲子,前前後後換了好幾位頂尖的鋼琴老師,老師對她一致的評語是——她是座蘊藏量豐富的鑽石山,但是沒有人找得到方法開採。所以,她沒辦法比賽、沒辦法深造。」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前兩天她還在考慮要不要參加音樂大賽。

    「是什麼改變她?」禮評問。

    詠辛想了一下,這種事不該由她說,如果可丹想讓家人知道喬預的存在,她會親口對家人說。

    詠辛笑而不答,打開信封,念出第一道題目:「請問,對於時尚,你有什麼看法?」

    「對於時尚我是門外漢,該穿什麼、配什麼,我有專門的人替我採購,我很少在上面費腦筋。」

    「所以,你不迷信名牌。」

    「當然,但是我很清楚,名牌對於女人的影響力有多大。」他在調侃她。

    她斜他一眼,繼續第二道題目:「聽說你與……」

    突然間,她的喉嚨被掐住,發不出聲音。

    她的視線停留在同一行字上面,來來回回……她讓可丹的問題弄得視力模糊。

    怎麼會呢?即使親眼目睹未婚妻移情別戀,他仍捨不得放開手?是多年戀情留住他,或是羽秋的魅力無法抵擋?

    心好痛,痛得她想蜷起身子,哀號。

    在腹間翻攪的酸楚,一波波侵蝕她的五臟六腑,她弄不懂哪裡接錯線,怎麼會在她發現新愛情之後,驚覺他的舊愛未斷線。

    壓住胃,嚥回酸水,她不哭。

    「怎麼了?」見她驟變的神色,他伸手要抽走信紙。

    她不讓他拿,喝口水,詠辛盡全力恢復專業表現。

    「聽說你與未婚妻季羽秋小姐,將在八月份走入禮堂,請問傳言是真是假?」她很努力維持笑靨。

    他斂眉,原來是這個讓她臉色慘淡,點頭,他沉重道:「是真的,八月二十六日,時間定了。」

    這一仗,宣承大輸。

    不難理解,他怎贏得了十大黃金單身漢,宣承想擠進萬大都困難啊,禮評根本不必發動兵馬就理所當然大贏。

    既是如此,何必攪亂一池春水?

    她和宣承、禮評和羽秋,兩個不同世界的男女,兩個不同的配對,不是很好嗎,何苦錯亂章法,讓她苦笑不能?

    但是,認真想想,他哪裡做錯啊?從頭到尾,他沒說過非分言語,至於突如其來的曖昧,只不過是他貪玩的天性作弄了她的心。

    他沒錯,他一再強調兩人是朋友,他做足對朋友該有的大方與體貼,她怎能把自己的錯誤認知算到他頭上?

    是她誤以為自己對他太重要,逾越了界線,錯在她,與他無關聯。

    這麼一想,哪裡來的混濁春水?他們是輕輕澈澈、明明白白的朋友啊,毫無疑問。

    既是朋友,朋友結婚是好事,她不能聽入耳裡成了晴天霹靂,羽秋是優質女人,她該對他說聲恭喜,這才是盡好朋友的本分。

    她在起雞皮疙瘩,專業掩蓋不住失態,她的落寞灼了他的心,讓他不捨得。

    「才決定沒多久,我本來想告訴你的。」他說。

    她強提精神,故作輕鬆,小小的拳頭往他手臂捶過。

    「對嘛,朋友不是這樣當的,你應該早點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幫你擬個很棒的婚禮企劃案。」

    她的表情安了他的心,扯扯唇,他的笑容已經不怎樣,再加上勉強,更是醜上加丑。

    「我自己都沒有消化完這個消息,實在很難告訴你。」他歎氣,伸手,向她要一口芒果慕思,這種時候他需要「幸福滋味」來幫忙。

    他和羽秋之間很不對,只是兩人都刻意視若無睹,他們避開任何會引發爆炸的話題,藉以粉飾太平。他知道羽秋害怕他,她在揣測他對她和宣承的看法,他卻惡意地不肯挑明說,任由她去猜疑、緊張。

    他在懲罰羽秋?也許,懲罰她在他尚未決定要不要結婚之前,先作了決定。

    「別說得這麼委屈,又沒人拿刀子逼你結婚。」她不苟同地看他一眼。

    「羽秋懷孕了。」為了兩家交情,為了未來的合作契約,也為了負責任,這個婚,他不能不結。

    「恭喜,你要當爸爸了。」

    她誇張拍手,拍得手都痛了,臉上仍掛著燦爛笑容。

    他聳肩,不答。

    低眉,她決定強撐過去,掛起笑,她說得虛情假意。

    「既然你快要結婚,我們不能誘發新娘子的醋意,這個十大單身黃金漢嘛,我要把你除名。」

    她在笑,笑得嘴巴發酸,胸口卻很冰涼,像被傾盆大雨澆過,但……演戲吧,演出分享快樂的好朋友,假裝自己的心仍然是晴空萬里。

    「可是,我很期待和灰姑娘共進晚餐。」他凝望她。

    她避開他的眼光,攤開資料。「恐怖,還沒結婚就想搞外遇?你看,排名第四的房亦杉帥不帥,我才想報名當他的灰姑娘……」

    她東拉西扯,努力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她說得萬分起勁,不教人看見她的心情依舊墜落谷底,跌得粉身碎骨,再也拼湊不出完整。

    *   *   *

    她沒辦法與他當朋友了,她的戲在那個採訪的下午走入完結篇。

    她知道自己是那種股票狂跌時,不觀望、直接認賠殺出的女人,所以,卓宣承,她認賠;陸禮評,她也認賠,反正她理財能力一向比賺錢能力差。

    她不接他的電話,不與他見面,她天天加班,偶爾睡在辦公室內。

    她決定,不當情人,連朋友都做不成。

    這不是女人的小心眼,而是女人自救的方式。

    女人無法一次一次忍受心痛,只好關起心房,假裝那裡從來沒有人進駐,你可以批評女人自欺欺人,卻不能否認,那是最理智而聰明的療傷法。

    「你好拚命哦,老總說,看好這次尋訪灰姑娘的企劃,要是加薪的話,你要請我吃飯。」可丹探進頭來,笑眼望她。

    好怪,同一父母所生,可丹的笑容讓人心情愉悅,而禮評的笑容卻是腹裡藏刀、奸詐危險,不曉得是後天環境塑造,還是幾十年前,他的父母親在醫院裡抱錯嬰兒。

    「沒問題,誰讓你替我搞定五個單身漢,丹丹,你真的很行。」倒一杯咖啡,她招待丹丹一頓下午茶。

    可丹很可愛,看起來有點笨、有點憨,她缺少富家千金的驕氣,但有富家千金的善良單純,她聰明卻大智若愚,這種人,在什麼環境都是無往不利。

    「我本來就很行,全世界只有我爸媽和哥哥不看好我。」

    誰說親人最挺自己?下回再有人講這種話,她一定會回他屁勒!

    「出生上流社會,果然不一樣。」

    「什麼上流社會、下流社會,我最討厭這種話,告訴你,所謂的上流社會就是一群有錢人自我保衛系統。」她放下杯子,教訓起詠辛。

    「我不懂。」

    「有錢人很怕窮人靠近,擔心他們覬覦他們的財產,擔心被窮人欺騙。於是,只和富有的人交往,他們形成一個社群,自稱為上流社會,在我看來,那是對自己的智商太缺乏信心。」

    「別忘記,你身處這樣的世界。」詠辛提醒。

    「所以啊,我寧願和你們去墾丁玩,也不想參加上流社會的無聊晚宴。」

    「墾丁三日游,日期確定了嗎?」

    「你沒注意?公佈欄上面一句貼好幾天,就在這個週末,老總說可以攜伴參加,你想邀請誰一起去嗎?」

    「目前沒有。」本來,她想邀禮評的,現在……算了。

    「那你可不可以把名額讓給我?」

    「你想帶兩個人去?」

    「對啊,有一個豬頭想跟我去,可是我真的很想和喬預一起去度假。唉呀,左右為難啦,如果你肯把名額讓給我,就太棒了!」

    「好,名額讓給你。」她不多想,允了可丹的要求。

    「謝啦!」

    「不客氣。」她莞爾,低頭,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可丹目的達到,應該出去的,可是她猶豫了一下……

    「趙詠辛。」可丹突然叫她,身子趴到她辦公桌前,和她面對面。

    「什麼事?」詠辛被她的認真嚇到。

    「你真的是個很棒的女生,如果不是羽秋的關係,我很樂意你當我的二嫂。」她說得真心誠意,沒有半點虛偽。

    要不是她一再和二哥做過確認,確定他非娶羽秋姐不可,她很樂意投詠辛一票,真的。

    「你在說什麼?我和禮評只是朋友,他沒跟你講?」詠辛欲蓋彌彰。

    是嗎?但她二哥從沒為了羽秋姐失眠過,沒有食不下嚥、沒有日漸消瘦,卻為詠辛不接他電話,不愛吃、不愛睡,還接連找她探問詠辛的近況,她再笨,也知道兩個人之間不對。

    可丹聳聳肩,不置可否,「總之,我要你知道,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別把我和禮評說成敵對雙方,我們之間沒有那層關係。」她堅持否認。

    曖昧是她的誤會,認定也是她的錯覺,她和禮評之間最大的情分是友誼,這些話,她一天得對自己說上十幾遍。

    可丹笑開,「有個叫卓宣承的男人,在外面等你,你要不要見他?」

    又來了,他怎不死心呢?她有些無奈。好吧,就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麻煩你請他進來。」

    「是。」可丹應聲後,走出去。

    她整了整資料,不多久,宣承進門。

    兩人再見面,分外尷尬,她撇開詭譎氣氛,開門見山地說:「你收到我寄的包裹了?」

    「收到了,你不必這麼做的。」他抓抓頭,以往的風趣幽默失蹤。

    「我不希望有虧欠你的感覺。」從此銀貨兩訖,兩人再無關係。

    「上次,我並不是來向你要回手錶。」他急得澄清。

    「我知道。」詠辛知道他不是膚淺的男人。

    「我是來請你幫忙,替我引見陸禮評。那天在法國餐廳,我看見你追著他走出去。」

    「我們是朋友。」煩,她為什麼要不停向人解釋,他們只是「朋友」?

    「我想也是。那天他在這裡出現,我太驚訝了,居然忘記抓住時機,和他好好把話談開。」

    「你要找陸禮評談什麼?」

    「我想向他解釋我和羽秋之間的感情。」

    「然後?」

    「希望他成全我和羽秋。」

    「為什麼他得成全你們?」

    「我要說服他,商業聯姻不會帶來幸福,一旦結婚,性情不同的他們,只會折磨彼此,那是場可以預見的悲劇。」

    「你怎麼知道他們之間只是商業聯姻。」羽秋懷孕了呀!沒感情,哪來的婚前性行為?一味將他們的關係推給商業聯姻並不公平。

    「羽秋愛的是我。」

    「你又知道了?」男人壞,壞在缺乏自知之明。

    「她心底有苦,第一個想傾訴的對象是我。」

    「就這樣?」

    「她快樂的時候,會打電話與我分享。」

    說得好,她和禮評之間也是這樣,可惜,那叫做友誼,就在前幾日,她才弄清楚。

    詠辛歎氣,「我相信,你和羽秋之間是很好的朋友,她有沒有邀你參加她的婚禮?」

    「婚禮?」乍聽這兩字,他怔愣。「什麼時候?」

    看來羽秋也沒告訴他,他們之間的友誼……與她和禮評之間一樣,值得商榷。

    「宣承,很抱歉透過我的嘴巴讓你知道這些。但,你必須承認,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是五○年代,沒有誰可以勉強誰的意願,我保證,這個婚姻是羽秋和禮評雙方的共同決定,沒有誰強迫誰。你不必找上禮評,若羽秋愛你,她會為了你捨棄婚禮,不會故意不讓你知道婚禮即將舉行。」這種「不得已」只會出現在老電影裡面,梁山伯、祝英台的時代已然久遠。

    「你在騙我。」他怒指詠辛。

    「你可以去求證,沒時間求證的話,下個星期,翻翻報紙,你會找到陸季兩家發佈的喜訊。」她故作鎮定,其實她的心和他一樣,洶湧難平。

    「我不相信你,你在生氣,氣我為了羽秋離開你,你現在是不是抱了看好戲的心態要我難過?」他的音調提升、他的憤怒高張,詠辛沒見過這樣失控的卓宣承,她相信,他對羽秋,用情至深。

    她搖頭不語。其實,她早就不生氣,會氣,是因為還有感覺,憑良心說,他離開,帶給她的痛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

    他忿忿地拉開門,臨行前,狠狠地撂話:「你不會得逞的,你的離間沒本事破壞我和羽秋的感情,我會證明給你看。」

    砰地一聲,他甩門而去。

    她在離間他們?她若真有能力,何不離間羽秋和禮評?愛情難懂,她和宣承都是局外人,哪裡看得清?

    手機鈴響,她望了一眼上面的號碼,是禮評。

    不解,她早已下定決心。

    八月二十六日,時間不多了,他應該把精神浪費在婚禮上面,而不是找「朋友」談心。至於以後,更是了,經營婚姻是很累人的事,身為朋友,她會懂得體貼,讓他全心全力學習當個好丈夫、好父親。

    打開抽屜,她把手機丟進去,再壓上幾份文件,掩去驚人的響鈴。

    *   *   *

    關上手機,禮評在白紙上畫下一道直線,那裡有二十五個「正」字,和一個只畫四筆的正字。

    一百二十九通電話,詠辛一通都沒接。

    她一定很生氣,氣到不行,是不是他提早把婚事告訴她,她就不會生氣?

    早說晚說不都一樣嗎?他搞不懂她在想什麼,不管有沒有羽秋、有沒有婚姻,朋友之間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不是?

    好吧,就算要生氣,至少有義務讓他知道,她在氣些什麼,他才知道該怎麼處理她的怒氣啊!

    煩!關掉電腦,他搭電梯上樓,想找大哥聊一聊。

    他上樓,大哥的秘書胡學玢迎上前,「陸經理您好,總經理在開會,您……」

    他截斷她的話:「我等。」

    胡學玢看他一眼,聳聳肩,怪了,最近陸家兄妹老往這裡跑,兄妹感情突然變得熱絡?

    才說要等,可是坐不到五分鐘,他就起身,在胡學玢的桌子前面來來回回練習走路,走得學玢沒辦法集中精神。

    她歎氣,認命地放下筆,「陸經理……」

    他一樣不等她說完話,焦躁地問:「如果你有一個異性朋友,突然間決定要結婚了,你的反應會怎樣?」他會問她,是因為她和詠辛看起來很像,都是女強人那一派。

    「要視情況而定。」

    哪有什麼情況?就是要結婚而已。女人,果然很麻煩。「什麼意思?」

    「要看兩人是什麼交情,普通朋友、知己朋友、互相競爭的朋友、打算從友誼發展成愛情的朋友……不同狀況,自然有不同的反應。」她很認真作答。

    「講清楚一點。」

    「若是普通朋友,心裡想的會是:糟糕,又要花一筆錢包紅包,不曉得這個月會不會透支;若是知心朋友,可能會有一點點不是滋味,感覺朋友好像要被別人搶走了,但還是會強打精神,開心替對方設計婚禮、提供意見;若是互相競爭的朋友結婚,我會想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也傳傳喜訊,和他互別苗頭;至於從友誼要演變成愛情的異性朋友嘛……」

    「怎樣?」

    「情況複雜得多了。」

    「怎麼複雜法?」

    「感情豐富型的女人會迅速消瘦,哭著向對方闡述心意;理智型女人會快刀斬亂麻、避不見面;火爆型女生會大吼大叫,問你為什麼要給她錯覺;奸詐陰險型的女生會找上新娘子,破壞他們的好事;聰慧斯文型女子會出書,描寫她和男主角之間,題目是『我和XXX的甜蜜歲月』……當然,那個男主角必須夠紅,出版社覺得商機無限……」

    胡學玢回答得很認真,可惜,禮評沒聽完就跑掉。唉,這男人,學不會聽人把話說完嗎?

    她細細看著他漸去的背影,浮上一抹充滿興味的微笑。

    拿起話筒,她撥出一組電話號碼。

    「可丹,晚上有沒有空?我們出來聊一聊……」

    聊什麼?當然是聊八卦,這世上,有八卦可聊真好。

    就這樣吧,壓在停損點上,然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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