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的杜雨暄,睡得並不安穩。
她夢見一聲車禍,翻滾的轎車內天施地轉,她緊抓著身邊人的手,不斷尖叫。
「媽——」
倏地,她驚駭的坐起身,滿頭冷汗,頭痛欲裂。
好痛,她的頭好痛!媽媽呢?「媽?」
下意識地喊出,她愣了幾秒,方才想起那不過是場夢,現實生活中,她的媽媽連碰都不會碰她,更別說牽手了,這個夢,真荒謬。
隱隱約約,她似乎聽見了熟悉的旋律,這旋律竟能舒緩她的頭痛,她下意識地跟著輕哼,前一刻腦內有如被萬箭貫穿的痛感瞬間消失。
你說二十八度C的月光適合談戀愛
二十八度C的月光下,你的笑容最甜美……
哼著哼著,她突覺不對勁。
床頭的小鬧鐘顯示現在是半夜兩點,這個時候,家裡怎麼會有音樂聲?她心一驚,更加仔細地聽,卻發現這歌聲不是原唱者青井旭的聲音,也不像是播放CD倒像是有人在自彈自唱。
是文熙在唱歌?聽起來是他的聲音沒錯。
披了件外套,她好奇地走出房間,直覺望向主臥房,可是房間門下沒有透出燈光,她尋聲望去,發現聲音是從小亞說的那間「金庫」傳出的。
被充滿磁性的歌聲吸引,杜雨暄一步步走向那飄著能撫慰她心靈旋律的秘室。
三兩步來到房門前,半掩的門縫中傳出歌聲更明顯,透過未關緊的門,她看到房內一隅。
那是……專業的錄音室?!
大學時,她曾陪一位同學去過唱片公司試唱,看到的錄音間就像眼前……不,還沒眼前所見的這麼多樂器,一架又一架看起來又大又複雜的電子琴佔去了錄音室三分之二的空間,卓文熙就坐在其中一架電子琴前自強自唱。
當年,偶像天王青井旭推出「二十八度C的月光下」這首歌時,她除了覺得非常好聽之外,對這首歌的詞曲也有一份異常的熟悉感,此刻聽文熙自彈自唱,那種熟悉更是強烈的爆發開來,甚至讓她突然很想哭。
驀地,有個場景在她腦海中飛逝而過。一對看起來像是國中生的男女並肩坐在鋼琴前,男孩彈著鋼琴,女孩在他身邊唱歌……
他們是誰,為什麼看到文熙彈琴,她腦子裡就出現這個畫面?
「文熙……」他的背影,彷彿和方才畫面中的男孩重疊,她不自覺地喊出她的名字。
「誰?雨暄?」停下彈琴的動作,他本來臉色不太好看,但回頭見到是她,立即緩和下來。
以往這屋子只有他一個人住,常在半夜創作的他,不像白天那般提高警覺,隨時會鎖門,她大概是聽到他唱歌的聲音,才尋聲找來的吧。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忽然想起小亞說過他不喜歡人家靠近這裡,她懊惱地急著要走。
可他卻突然上前抓住她。「別走。」
她訝異回頭,他的眼裡竟有一股濃濃的憂傷。「文熙?」
「既然你看到了,那就進來吧。」他從沒想過要限制她別來,所以他並沒有把告誡其他人的話對她說。
踏進這間「秘室」,杜雨暄感覺彷彿走入他的內心世界一樣。
他幫了她那麼多忙,那麼這回,他眼底的憂傷,應該換她來幫他抹去才對,就算只能陪他說話,也是種減輕他難過的方法。
「這裡看起來像專業的錄音間。」除了樂器,裡頭還有電腦、喇叭、專業的麥克風,簡直是LV級的專業錄音間。
「這是我創作詞曲的地方。」卓文熙深深的看著她說。
褪去「綠熙景觀園藝工程公司」董事長的身份,私底下的他是個極孤僻的人,不喜歡別人打擾,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就是「黑夜騎士」,但她,不是別人,他最私密的一切,只願和她分享。
「創作詞曲?」她驚得瞪大眼。該不會……「你就是寫那首『二十八度C的月光下』的詞曲作者,『黑夜騎士』?!」
他微笑點頭。
「這是真的嗎?」難怪他唱起這首歌,情感那麼深厚,讓她聽了感動得只想哭。
「你記得這首歌?!」她眼底的閃亮,令卓文熙心中陡地燃起希望。
「當然,這首歌很多人都會唱。只是沒有人見過作曲作詞者,我很訝異原來就是你。」
原來她喜歡上的「朋友」這麼棒,真是不愧她的喜歡啊!杜雨暄苦中作樂的想。
淡淡的失望浮上卓文熙的心頭。明知她忘了他,卻還奢望對他存有丁點記憶,真是蠢。
罷了,一切重新開始,至少,現在她在他身邊。
「我喜歡詞曲創作,但不喜歡現身談論,我的創作自己懂就好。」
杜雨暄忽地噗哧笑出聲。
「你不認同?」他拉了張椅子給她。
「不是的,我只是很驚訝你跟我想像中的『黑夜騎士』一模一樣,不管是個性還是外型。」她羞怯笑著。「可惜你不喜歡曝光,要不,你的歌聲和外型勝過青井旭太多,詮釋這首歌時的情感也比他濃厚,應該直接取代他當歌手的。」
坐在她面前,卓文熙突然感覺她有點怪。
他不忍責怪她忘了他,忘了他們曾經共有的一切,但是,從方纔她說的那些話,可以判斷出她對這首歌有濃厚的興趣,既然如此,怎麼會不記得這首歌是他為她量身打造的?
一個人可以把以往的喜歡忘得這麼徹底,還真是有些怪異。
「這首歌,是為我的初戀情人寫的。」
瞅著她,他想看她的反應,未料,她只是愣了下,旋即笑開。
杜雨暄強忍著急速湧上的酸澀,扯開笑道:「難怪你唱這首歌時,深情款款。你……一定很愛你的初戀情人吧?」
「我很愛她,一直到現在都愛,我們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他的眼底蓄滿深情,把當年她告訴他的話,再說一遍。
我們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她是不是聽誰說過這句話?
「但我不知道她還愛不愛我。」起身,卓文熙在琴鍵上敲出一連串對她思念的音符。
「……」聽出他話中的悵然,她不知該說什麼安慰他,因為,她現在也很需要人安慰。
不行,才剛做好報答他的決定,怎麼可以因為他的一句話就破功?這種時候,她這個朋友應該要派上用場才是真朋友!
「我不知道她還愛不愛你,但我知道,如果不愛你,一定很可惜。」她真誠的說。
「是嗎?所以她會離開,代表她一點也不覺得失去我很可惜了……」他苦笑。
望著他高瘦落寞的背影,杜雨暄的心揪痛著,想也不想的,走到他身邊,在他額頭落下一記吻,像他對她一樣。
「你……」微偏頭,卓文熙對上她關心的目光,心,奇異的回溫一些。
杜雨暄有些羞赧。「這、這是安慰吻,我沒有別的意思哦,只是希望你明白,你很好,真的真的超級好,所以不要胡思亂想,說不定那個女生現在超級後悔錯過你這個丫環……不對,我在說什麼啊!」
她第一次安慰人安慰到掩面哀嚎的,怎麼會把自己對他的暱稱說出來啦!
雖然不太懂她後面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看著她認真說他很好時,卓文熙的心的確被撫慰了大半。
他想,以後自己可能會常拿這件事到她面前耍憂鬱,一定要得到她的安慰吻和「你很好」才願意罷休,沒辦法,一個人太久,他也需要充電,而她,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他的專屬充電器。
一直一直。
早上九點半醒來,杜雨暄躺在床上,呆望著天花板。
得知文熙的另一個身份,她應該感到欣喜,多少人想一窺「黑夜騎士」的真面目卻千金換不到,可她不但知道,還和他同住一個屋簷下。
可是知道了,也會不開心啊,因為她也曉得了他的心裡還有人。
我們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對,就是這句話,她隱約記得這句話好像她曾經說過——在哪裡?又是對誰說的?
腦袋裡像是安裝了定時器,每回她似乎快要抓到一些片段,那些安裝在定時器上的利箭就會自動發射,在她腦裡竄來竄去,射得她頭好痛。
就在她暗自忍著痛感過去時,一股煎蛋的香味忽然飄進來——
這時候是小亞送早餐來的時間,可是小亞不會煮,對廚房裡……是文熙?!他還沒去上班,特地留下來煮早餐給她吃?
笑容迅速掛上臉,她快速跳下床梳洗一番,換好衣服,像只快樂的小鳥飛飛飛,飛到廚房。
「文熙——」話一出口,她便愣杵在餐桌旁,因為立在瓦斯爐前回頭和她對望的人不是卓文熙,而是沈慧。
「你醒了?早餐我剛做好。」沈慧露出友善的微笑。「你吃吃看,不知道我煎得蛋你喜不喜歡。」
「請問……小亞她……」
「小亞的母親昨晚洗澡時跌倒,今天她請假照顧她媽媽。董事長因為和一位重要客戶在接洽新案,一時走不開,我正好過來幫他拿一份文件,便自告奮勇幫你做早餐,希望你別嫌棄。」
「不不不,讓你幫我做早餐,我才過意不去……」她吶吶的回應。
「別這麼說。」沈慧看了她好半晌,像是有話要說,可手機鈴聲卻在此時響起。「……有,我找到了,早餐我已經做好了,杜小姐也起床了……好,我馬上回公司。」
脫下圍裙,沈慧馬上從良家婦女變成職場女將。
「杜小姐,不好意思,董事長等著要文件,我得回去了。」
「你去忙,再見。」她連忙說。
送走沈慧後,杜雨暄倚在門邊,看著對方遠走的匆忙背影,她忽然覺得自己好糟糕。
每個人都有自已的工作做,文熙忙著接案子,沈慧當秘書,吳明是司機,小亞在照顧孩子和媽媽,連阿福伯和阿金叔也在鄉下種樹,只有她,非但是閒人一個,連三餐都要人照料。
不行,既然想從那個家逃走,最先就要做到經濟獨立,起碼別讓文熙一直養她才行。
決定了!她要找份工作,晚上她和他商量看看,聽聽他的看法,但是在這之前——
一定還有別的事是她可以自己完成的吧?
結果,卓文熙一回到家,就看到一個站在流理台前的女人背影。
他沒有驚動對方,只是好奇的放輕腳步走近,想看看她在幹麼
「……小咕,我們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剛入耳的一句話,就差點沒讓卓文熙噴笑出聲。隨著他走近廚房,他也看清楚了裡頭的人正在說話的對象是誰。
那是一隻靜靜躺在砧板上的死雞。
「你自己說,這樣讓我下不了手對你有什麼好處?雖然很可憐,可是你還是死了啊,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好好的料理你呢?」杜雨暄苦口婆心的跟眼前的雞講道理。
在她發下雄心壯志獨立後,第一個想到自己能做的事,就是為文熙做一頓飯。起碼她還有個廚娘身份可以先擋擋,可是看著那隻雞,她就是下不了手,一個小時後,她還是拿著菜刀,雞還是如剛收到時那樣安靜的躺在砧板上,一人一雞就這麼詭異的對峙著。
「這麼苦惱,為什麼不等我回來呢?」他極力克制自己不能揚高唇角,可笑意整個積在胸腔,好痛苦。
杜雨暄先是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他,本來大大的咧開笑容,但發現他顯得很痛苦的表情後,立即悶悶不樂的垂下嘴角。「你回來了,想笑就笑吧。」
「咳,為什麼要笑?我不覺得做飯是件好笑的事。」察覺她的氣餒,卓文熙體貼的輕咳一聲,嚥下到嘴邊的笑,狀似困惑的問。
然後,他為她解開圍裙,套到自己身上。
「不過還是我來吧,免得你傷了自己。」
「可是我想學,我想有用,不想當米蟲……」她很委屈的望著他,小手緊抓住圍裙一角。
卓文熙下意識地蹙眉。「刀子很危險。」
「可是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我知道了。」歎了口氣,他相當明白她再三保證時,就表示她未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決心。「你煮,我幫你備料。」
聞言,杜雨暄立刻笑瞇了眼,開心的猛點頭。「雞是乾爹下午快遞過來的,他叫我們煮難湯補一補……」
說到最後,她聲音越來越小,因為想起阿福伯方才在電話中說的真正內容。
我挑了最大只壯的殺了奇去台北,等文熙下班回來,他就會煮給你吃啦,雨暄啊,你太瘦了,要多吃點,以後和文熙生的小孩才會白白壯壯,像文熙他是很有力啦,一棵樹他自己一個人就搬得動,不過就是太瘦了,他去台北都沒在吃東西的樣子……
唉,要是她可以真的跟他湊成一對,喝雞湯喝到流鼻血她也不會停啊……
「知道了。」俐落地切著菜和處理難肉,卓文熙並沒有察覺她的不對勁,只是想,想回來果真是對的。
今天他和公司的設計團隊開會討論新接的一個大案子,也是頭一回邊開會邊看表,因為兩個鐘頭前她打電話來問他幾點回家,他想她大概有事或需要幫忙,所以便用比平常更迅速一倍的速度解決了會議。
其實這幾年,「綠熙景觀園藝」的名聲越來越好,相對的,接洽的大案子往往都超過千萬預算,身為老闆和首席景觀園藝設計師,他暫時還不敢貿然把這麼大案子完全丟給公司團隊,但雖是由他主設計,他還是會讓設計團隊去發揮創意,比稿之後,若是設計概念比他更好的,他一樣會抽掉自己的設計稿,讓同仁站上自己的舞台,這也是激勵他們進步的一種方法。
「文熙,謝謝你讓我學習。」笨拙的依照著他的指示動作,杜雨暄忽然冒出一句。
「這有什麼好謝的。」他瞄了她一眼。
她卻神色認真的說:「有啊,你不會阻止我做想做的事,還會在一旁看著我,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朋友了。」
只是朋友啊……
搖搖頭,甩去心裡再生的輕愁,卓文熙微笑,故意打趣,「幹麼沒事發我好人卡?」
「嘎?!」她一呆,隨後笑開,「哈哈,你今天很活潑嘛你!」
他也不否認,然後難得很壞心眼的勾唇。「是啊,有人都可以跟雞理論了,為什麼我不能活潑?」
「可惡!」
她齜牙咧嘴的張牙舞爪一番,又笑了起來。
「啊對,差點忘了,我已經煮好飯了。」笑到一半,杜雨暄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第一次入廚房並不是全盤皆沒,馬上獻寶億訴打開湯鍋的妙菜鍋鍋蓋。「是蛋妙飯哦!」
鍋蓋一掀開,兩人同時愣住。
眼前的這鍋哪裡是蛋妙飯,應該稱它為——水煮蛋飯還差不多。
「怎、怎麼會這樣?!」她撤底傻眼,鍋裡的飯看來好像沒熟,一鍋的水淹過米和蛋——燒焦的蛋,感覺很淒涼。
「這是乾爹教你的?」他懷疑地問。乾爹雖稱不上是大廚師,但對於各式料理也是樣樣通,他的好廚藝還是乾爹親自傳授的。
杜雨暄怔怔的搖頭。「不是。乾爹跟我講完怎麼煮雞湯後,正好阿金叔來催他去吃喜酒,叫他先去洗澡換衣服,他就掛電話了。然後我想到要炒飯,就打電話問小亞……」
「小亞?!」
她點頭。「本來我是要找小亞的媽媽的,但她剛好出門,小亞說蛋妙飯她看她媽媽做過,我才按照她說的方法把蛋倒進去,再把米倒進去一起炒……可是我炒好久,米都沒熟,小亞就叫我倒水,然後蓋著等它自己熟。」
聞言,卓文熙真的忍不住笑出聲了。「小亞她根本在鬼扯。」她們兩個根本半斤八兩,居然把生米當熟飯炒。
「怎麼辦,沒有飯吃……」她很喪氣的垂下頭,肚子更合作的咕嚕響起。
「你坐下,先把這碗雞湯喝了,我來洗米,等會再做蛋炒飯給你吃。」拉她坐到椅子上先吃剛煮好的難肉墊肚,再把米放進飯鍋裡,卓文熙手腳俐落地開始大展廚藝。
啜了口湯,有他「加持」過的雞湯,果然好渴,如果真的可以喝到流鼻血就好了。杜雨暄在心裡默默地哀想。
原本熱燙好喝的雞湯和入口即化的雞肉,在她想到自己不能完成的奢望後似也倏地走了味,變得有些苦,有些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