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從病房出來,笑眉咬緊嘴唇,低聲地向坐在病房外的劉成余道歉。
「與你沒關係,是又琪想不開的。」慘淡著一張真正憔悴的臉,劉成余悶悶搖頭,「其實我應該感謝你呢,笑眉。至少你給了又琪一個圓夢的機會。」只是夢終究是夢,總有醒來的那一天。
一旁的易長庚原先不明白他們打得什麼啞謎,聽了劉成余這句話,一下子陰沉了臉。
什麼客套話也懶得說,他抓了笑眉的手,大踏步地離開了醫院,任劉成余在後面著急地喊著他。
「你做什麼啊!」莫名其妙地被塞進車子裡,笑眉揉揉被抓得生疼的手腕,「你看你,抓得我手都紅了呢!」
「比起一條差一點消失掉的人命,你的手紅了一點算什麼!」他冷冷地瞪她一眼,發動車子。
「你什麼意思啊?」
「你說我什麼意思?!」將車子駛進快車道,他握緊方向盤的手青筋畢露,凶狠的勢頭似乎是想將手卡在她的脖子上才甘心,才是他真正的意圖。
她倒吸口氣,心中暗暗一驚。
非常時期,她還是少開口為妙,一切等他離開車子再說也不遲!
打定主意,她一路上不再開口,沉默地任他將她一路載回家中。
情景恁地眼熟。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他則雙手環胸地坐在茶几上,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
今天要將所有的事一併解決掉!
他臨進門前如此斬釘截鐵地告訴她。
而後,兩個人面面相覷,形如兩軍對壘。
他什麼也沒問,只面色陰沉地盯著她。
她自然也就很聰明地什麼也不用答,鼓足勇氣與他凶狠對視。
時間,如此已過十五分又二十三秒。
死也不能先開口!
先開口的人輸定了!
將手指擰得緊緊地,她暗暗下定決心。
可是——手指好痛啊——
嗚——她的小本子跑到哪裡去了啊?如果它在的話,她也不用將手指擰得這麼痛了耶!
「你擰夠了沒有?」最終,先開口的還是他,「或者你還是將這個小本子掛回你的銀鏈子上去就會比較安心了?」從襯衣兜裡一把抓住她丟了的那個畫著卡通人物的小本子,他丟到她懷裡。
心底,則好惱!
他從來是最最沉得住氣的,卻在她面前總是屢屢敗下陣來!
可惡啊——
「它怎麼在你那裡?!」她馬上鬆開擰成一團的手指,寶貝地捧起小本子來左看右看,「我說怎麼也找不到了,原來是你偷了它!」
「是你不小心丟在門口的。」他滿懷的火氣突然不清不楚地消失掉了。
「我不小心?」認真地想一想,她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是元旦那天的事!那天你——還有風又琪從香港回來,你還騙我說要送禮物給我,結果卻是——哼!」她憤懣地瞪住他。
「那是風又琪非要同你開的玩笑——」他歎口氣,「好吧,對不起,我錯。」
是他在審她吧——
「本來就是你的錯!你不知道害人希望落空是很殘酷的事情嗎!」她那天受了好深好深的傷的。
他生平第一次地翻起白眼,頗有無力問蒼天的感覺。
「我真的很期待——」她小聲嘀咕著,末了還是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此時此刻,他又生起痛恨自己耳朵不夠尖的事實——他有預感,如果當初他送了她禮物,哪怕只是一朵喇叭花或僅僅是一個擁抱——現在她小聲嘀咕的絕對會是他很喜歡聽的某些語言。
但——他的人生哲學是:做就是做了,做了便不要後悔!
「好了,如果你抱怨夠了,我希望咱們可以話歸正題了。」咳一聲,他努力地將自己最拿手的冷硬以及凌厲全部搬到臉上來。
她馬上臨危正座,聚息凝神,全神以待。
「首先,我想聽聽你一定要表演失憶這碼鬧劇的真實原因。」即便他已隱約猜到,但他還是想聽她說一遍給他聽,以便他適時地對症下藥,好杜絕此後此類事情的再次發生的可能。
「才不是鬧劇!」她先反駁他的不確評語,而後慢吞吞地說:「我——我不想你和爸爸徹底鬧翻,更不要奶奶辛辛苦苦打下的舒明因為高層的不和而毀掉。」她因為手握那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的關係,一直是夾在中間的受氣包,無論她斜向哪一方,另一方都會因此而覺得被背叛——「自從奶奶去世,我就像是走鋼絲的小丑,提心吊膽地走了三年的鋼絲!」
這三年裡,她因為不想涉及其間,每天的生活安排得密密麻麻,不敢留出一點的空隙!可是,她也因此迷失了自己,飆車,揮霍,上網,交一大堆的狐朋狗友——等她驀然明白過來,卻再也無法改變她已經造成的事實:父親弟弟與她原本便交惡的情況日益嚴重,而原本還算恩愛的夫妻幾乎已是形同陌路,丈夫因為看不慣她的作為同她日漸疏遠,甚至最終與她分房而居!
他深深地凝著她蘊滿水霧的黯然雙眼,心一陣一陣地抽痛。
「對不起。」將她握緊小本子的手用力握住,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我只一心陷在工作中,總是想我們有的是時間,什麼也不用急,等我忙完這一陣再好好與你談也可以——原諒我,我不是有意疏忽你的,笑眉。」
「套一句你罵我的話: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委屈地扯回自己的手來,她拒絕與他這般地輕易講和。
「我沒有罵你——好,我錯,一切我錯!」
「我其實也知你的心啊,你的能力我最最明白的!」她瞪他一眼,「我知你為了舒明好,可是你其實也夾在我和爸爸中間,你反對爸爸的提議,卻又擔心爸爸反過來找我的麻煩——我能怎麼辦?」
被逼上梁山的她,只好孤注一擲了!
他不語,只重新握住她的手,聽她繼續往下說。
「那時候我很想改變我自己,我不想失去你——可我沒有任何的法子!那天臨你為了舒明在港上市飛香港的前一天,我去公司找你,本是想與你送行,可是你和風又琪竟然在辦公室談起與我離婚的事!」
「你聽錯了,我沒這麼說。風又琪當時問我是否同你已走到了盡頭,還說如果我有需要,她可以代替我同你談離婚的事。我當下就否定了她的猜測,並告訴風又琪我絕對不會同你離婚的!婚姻是我們自己的事,如果我要同你離婚絕對會親自向你說,不會通過第三個人。」他仔細地解釋,「你一定沒聽完整。」
「當時你要我如何聽完整啊?!」
「好,我錯,我錯!」
「其實我早就知道風又琪對你有好感,可是並不確定她是否愛上了你,因為劉成余一直在追她,而她對劉成余也有好感的!」但是,當她接到劉成余打給她的一個電話後,她的心動搖了,「劉成余在我去公司找你之前約了我見面,他認真地拜託我給風又琪一個圓夢的機會,我其實當下就拒絕了!你是我的,我不要將你讓給任何人,哪怕是短短的一秒鐘也不可以!」
他握緊她的手。
「但在公司聽了你同風又琪的那一番話後,我突然發覺我其實一點也不瞭解你!你當初娶我是因為你愛我嗎?你娶我難道沒有奶奶曾有恩與你的關係嗎?或者,你看重的,只是我身上的附帶價值?!」懷疑的種子,一旦發芽,便再也不能根除!「於是我馬上打了電話給劉成余,約他當面再談!可就在去見他的路上,我因為心神恍惚而發生了車禍——等我醒來,劉成余已為我設計好了所有的細節,於是我——」
失憶了。
她想尋回那個曾經的自己,她想擺脫走在鋼絲上的可憐小丑的命運,她想挽救她的婚姻,她想一切重頭開始!
失去記憶,對她,的確是最好的一個契機,重新開始的最佳契機。
「笑眉。」他歎一聲,不知該說她什麼。
「我知道我很笨,很傻,將一切弄得一團糟!爸爸並沒有因為我的主動示好而彌合與你的間隙,甚至還鼓動我與你離婚!他更沒有因為你喊他一聲『爸爸』而承認你是一家人,竟然借口我的失憶而想趁機將你排擠出舒明!」那天,奶奶生日的那一天,她才驀然發現,她是多麼的傻,多麼的單純,將一切設想得那麼好,卻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那天的雨,其實便是她的淚,曾經最愛她的奶奶走了,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了可以聽她訴說心事的人!
「易,如果你沒有找到我,我只怕從此再也尋不回回家的路。」那一刻,她徹底地否定了自己!
錯誤,錯誤!
一切,都是錯誤!
「不要說了,笑眉。」他猛地抱住她!
「我也說完了啊。」她雲淡風輕地一笑,似乎曾經一切的苦難與傷心都已是過往雲煙,「我知道你在醫院為什麼那麼生氣。我不應該給風又琪一個本就無望的希望!可是當時,我無法拒絕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的托求,我對你——其實也失去了信心——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愛著我,甚至是我曾認為你從來就不曾愛過我!就像風又琪告訴給我的那樣,你看中的,是我給了你一個實現野心與抱負的機會——我對你來說,價值僅此而已。」
「你就這麼看得起我?」他惱了。
「可我確實是這麼想過的啊。」她說的是老實話,「但我還——嗯,我還不想失去你,所以我想和你重新來過,從無開始地重新來過!」就算他以前不愛她,可她想要他從現在開始愛上她!
「所以,將我從臥室裡趕出來?」他哼,「笨笨的裝作我們是陌生人?」
「你那幾年原本便很少住在臥室好不好?」她瞪他,「你想一想,你多久才進臥室一趟?往往是,往往是——你將我看作什麼了?!」她紅了臉,一半是氣紅,一半是他當時每次進臥室的目的。
「我一直都將你看作妻子的。」他柔聲,額頭憐惜地貼上她的,輕輕廝磨,「我什麼也不說,更不解釋,我錯便是我錯了!笑眉,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讓我重新愛你?」
「如果元旦那天你這樣告訴我,我會非常非常非常高興!」她哼,「現在嘛——」
「看在我們這半年的晨昏共渡上?」他眼巴巴地祈望著她。
「你還有臉說?!」她一下子又惱了,「這半年你又好到哪裡去——」呃,好吧,她承認他這半年總體來說表現得還很好,「我現在才知道,我在你眼裡一點的魅力也沒有!」她抱怨。
「怎樣講?」他虛心求教。
「就是,就是——」臉,像紅透了的蘋果,「我主動對你投懷送抱哎!」她雙眸含怨。
「你怎知我不想要你?」他不再奉行君子之禮,輕笑著吻上她嬌艷的唇,將無盡的歎息吮進她的唇,送進她的心裡,「我大二那年的元旦,你曾陪著奶奶受邀去我們學校為新建成的圖書館剪綵——你還記得嗎?我就是那時候第一次地見到了你!」
她愣住了。
「你那時候還是那麼小的一個小姑娘!可是,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再也不能移開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你哪裡,我也不明白我怎會被你吸引!可我無論怎樣地努力,也無法從你身上收回一點點的視線!」他第一次將隱藏在心底的小秘密拿出來,「誰都以為我是因為報答奶奶的恩才進入舒明的,可如果我說從一開始我就是因為你——你願意相信嗎,笑眉?」
她瞪大眼,只覺得心跳停住了。
「我一直喜歡著你,同你相處愈長,就喜歡你愈多!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一輩子地一起生活!你知道我很少笑的,可你還記得我們剛結婚的那段時間嗎?那些日子裡我是不是每天都是笑著的?我的心願實現了!我能同我喜歡的人一起生活,生活一輩子——就算奶奶去世後的那三年裡你變得不像笑眉了,可我卻從來沒少喜歡過你一分!我只想縱容你,寵你,只要你開心了,我便開心了!」於是,即便知道她變得越來越不是笑眉,可是只要她開心了就好!他對她的喜歡依然不改初衷,一直一直喜歡著她,喜歡著她!
「我知道過去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忽略了你許多!明知道你夾在我和爸爸天輝他們中間是多麼的為難,更知道奶奶去世後你是多麼的難過——」
她摀住他的嘴唇,不要他再說。
他柔柔望著她,拉下她的手貼在胸口。
「可是奶奶走得匆忙,她老人家剛故去的那些日子裡,我忙著重新接手舒明,少有閒暇同你在一起,更不要說說心裡的話,只一心縱容著你,想著你多交交朋友多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啊,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在一起,有長長的幾十年來讓我們彼此看明白彼此的心!我一直這樣想,直到你出了車禍!你被推進手術室那一刻,我當時甚至站立的力氣都沒有!可我必須去香港!為了你,為了舒明,為了過世的奶奶——我只能咬牙走!那半年,我除了工作,心裡所想的,只有你,只有一個你!」
「可你不回來看我倒也罷了,你甚至連一個電話也沒有!」她委屈地望著他,水眸楚楚可憐,讓他好心痛。
「你失憶了啊,還記得嗎?」他苦笑,「我不敢回來見你,我怕你如果再也想不起我是誰,那我該怎樣辦?!」他忍,忍了半年多啊!「工作一結束我馬上回來了!你還記得我同你說的話嗎,笑眉?」
再也不會離開你!
「我小心翼翼地與你重新相處,我其實如履薄冰啊,生怕你不會再愛上我!」
「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嗯,沒有失憶的?」
「在醫院教你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那位杜老師是我托人為你請的,她每次同我聯繫說起你的情況時,我其實便隱約覺得你——但肯定你沒失去記憶,卻是那次你陪我去參加晚宴的時候。」他笑,「你當時和爸說的幾句話,絕對是『笑眉』才有可能說出來的,何況你還記得當初你迷倒了一大片的輝煌嗎?」
「就這樣?」
「等到我發現你喜歡小虎隊時,我就完全確定了——你這個小調皮鬼!」他擰擰她的小鼻子,所有的話語都凝在這看似平常的小舉動中。
她的心跳悸顫得如同鼓擂,再也不敢看他。
「所以,所以,你從一開始其實就是陪著我演戲?」
「我更想修補我們曾經遺漏了的愛情。」他微微一笑,伸手挑開她落到了眼睛前面的頭髮,「當初我們結婚除了是我的希望,更是奶奶的心願。她老人家只一心地想給你最最幸福的一生,她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因為身體的衰弱來日無多了,所以一到你大學畢業,立刻便安排了我們結婚——就算那時候你還不是很瞭解我,喜歡我。」
「如果不是我喜歡的,我才不會答應奶奶我嫁你的。」她不看他,只小聲地嘀咕,「我上大學的時候,常常是你去接我上下學的,那時候同學早就將我們看成一對了耶!」她也是啦——
「可當時,我們的確沒說過多少關於感情方面的話語,是不是?」如果當時一切談開了,中間又怎會出現這麼多的波折?「外人關於我們的婚姻猜測,就像你那天罵我的那些話一樣的——可我們什麼也沒解釋——我想盡快地將你抱在懷中,你想給病中的奶奶一個最好的安慰——」他與她,就這樣結為了夫妻。
「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啊,笑眉。」他笑歎,「不管你改變成什麼模樣,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我的心,一直是你的。」
她不再躲閃他的溫柔視線,癡癡地凝著他完全袒露出來的情感。
「就算你失憶了,還是原先的笑眉,我從來沒改變過我的心。可是,這半年多來,我其實好開心你的改變,好高興你做你喜歡的自己!元旦那天,我匆匆從香港趕回來,是因為我想你,我並不是故意要帶風又琪回我們家來的。而她說了很多不應該的話,只是因為我正面拒絕了她。」
她搖搖頭,將手指豎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未竟的解釋。
什麼也不用說了。
「笑眉,笑眉。你的第一個小本子,我送你的這個小本子,你的所有我都知道的呢。」貼著她的手指,他輕聲笑著。
她第一個下本子上記的,是她再也不想犯的錯。
她的第二個他送的小本子上記的,是她對未來的嚮往與偷偷的冀望。
「笑眉,你愛上我了嗎?」他柔柔地問,輕輕吻著她的手指。
她點點頭,很害羞很害羞地笑了。
他歎一聲,擁緊了她。
其實他哪裡會不知道她愛他?
她肯離開奶奶送她佈置得猶如公主的城堡般的房子,什麼也不說地跟著他搬到這裝修簡單的三室兩廳來,只為了方便他的上下班;她退出舒明的董事會賦閒在家,而將一切的職權轉給他,只為了他能在舒明沒有任何壓力地工作——她甚至為了不讓他因為舒明是否在港上市的事情上夾在她與父親間為難,而笨笨地演出這一場失憶的戲碼!
他如果再不知道她是愛他的,他如何對得起她的良苦用心!
「易——」她同樣輕輕地喊他,「那——你還會生我的氣嗎?」她不管怎樣,的確是騙了他啊。
他望著她,搖頭。
「那,你,你愛我嗎?」
他卻但笑不語。
「易!」
「笑眉,那天我怎樣說的?」他突然低低笑起來。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馬上明白過來。
「你愛我,你愛我的!」
「我說了?」他揚眉。
「易——」她拉長聲音,嬌媚地、楚楚可憐地望著他。
「我記得我是有條件的哦!」他硬著心腸,不為所動。
「換一個嘛,換一個條件好不好?」她的廚藝實在還達不到他的要求啊。
「或者——」這一刻,什麼也不再重要。他湊近她的耳朵,小小聲地,「你讓我搬回臥室?」
哄,她的面頰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
「笑眉,笑眉。」他不再鬧她,輕輕地喊她的名,「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愛啊,他如何可以不愛她?
從第一次見到她啊,他便再也不能自拔——
愛上了她。
愛上了這個笨女人。
美麗的笨女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