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子山,向他招手,給他一頂草帽,「太陽猛,戴上這個。」
這時,福怡站在不遠草地上,風微微吹動她衣褲,她看上去宛如仙子。
子山坐在林智科身邊,「林兄好雅興,你在寫生?」
他目光落在畫布上,不禁怔住,只見畫是一幅塗鴉,亂七八糟大堆顏色,毫無設計可言。
林智科問:「我畫得怎樣?」
子山只好回答:「很有潛質,許多練習。」
林智科哈哈大笑,子山忽然覺察到他笑聲愉快,一點沒有偽裝。
子山說:「我見過智學,他說,他從來沒有害你的意思,我想,或許你們兄弟可以言歸於好,智科,和平至上。」
林智科放下煙斗及畫筆,看著子山一會,他猶疑地問:「智科是什麼人,智學又是什麼人,你是智科,抑或智學?」
子山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失去平衡,跌翻在地。
這時,一陣風吹來,林智科頭上帽子吹到地上,子山可以看到他頭上做過手術拉鏈似疤痕,片刻,他又轉過身去繼續塗鴉。
子山張大了嘴合不攏。
這時伍福怡緩緩走近,「手術後他沒有好,也沒有惡化。」
子山驀然回頭,「他可認得你?」
伍福怡搖頭,「不過,他約摸知道什麼是結婚。」
「所有的醫生……」
「國王所有手下與馬匹,都不能叫蛋頭人復元。」
「他一直如此?」子山哽咽。
福怡頷首,「他沒有痛苦,專人照顧他飲食起居,每天下午他在這裡寫生,運動,他仍然嗜酒,傍晚喝上半瓶,全無煩惱,有時,我羨慕他。」
「這種情況下,你仍然決定結婚?」
「他比起從前,更易相處。」
福怡忽然笑了,同樣是那幾股面部肌肉,這時她的笑意第一次帶著陰森,叫朱子山吃驚。
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山坡有點斜,幸虧畫架子擋住他,畫布摔到地上。
林智科將畫拾起,把畫倒轉了而不察覺,繼續加上油彩。
子山遍體生寒。
這間山頂大屋裡住了兩個神經不健全的病人,一個是伍福怡的外婆,另一個是她的丈夫。
子山惻然,「你這個可憐的靈魂。」
「子山,答應我留下。」
子山覺得他沒有充分理由拒絕。
這時,林智科忽然轉過頭來說:「智科,你陪我游泳。」
子山呆住,他叫他自己的名字,他連他自己的姓名都放棄了,子山反而替他高興,「今日風大,不適宜游泳。」
林智科笑,「昨日我游泳時還閃電打雷呢,家父急得不得了,叫我游上岸回房寫功課。」
子山吃驚,「你看見令尊?」
「是呀,他對我一向嚴厲,他說中學生最要緊功課。」
子山歎口氣,智科對時間空間十分混淆。
林智科又說:「我累了,我想休息,智科,」他對子山說:「你別理我,你自己玩。」
子山拉住他,「為什麼叫我智科?」
他愣住,「你不是智科?你同他長得一模一樣。」
看護輕輕把他帶走,他也沒有反抗。
福怡在一旁疊著手,傭人過來收拾畫架。
福怡輕輕說:「他此刻說話充滿禪機,具哲學邏輯,我們時時閒談。」
「但他講話已經完全沒有含意!」
「不會比政治家更為空洞。」福怡訕笑。
「福怡,這樣的生活你怎麼過?」
福怡抬起頭,「現在我是統元的控制人。」
子山忍不住提醒她:「你根本不愁生活,你與你外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福怡低頭感喟,「也難怪你,子山,你不知就裡。」
「你願意講給我聽嗎?」
「統元的成功,因為三個人的努力:林統元,周老,以及家父。」
「你的父親?」子山意外。
福怡微微笑,「是,他們三人,都喜歡家母志雲,志雲,卻只喜歡最窮最平凡的家父。」
子山納罕,「我以為三十年前,年輕人會比較理智含蓄。」
福怡答:「出乎你意料,他們比今日的青年更加衝動感性,反而這一代功利至上。」
「其中林統元家境最好,周老才學是三人之首。」
「你猜得全對,子山,與你說話真有趣,沒有人會厭膩。」
子山不得不問:「你父母呢,發生什麼事?」
「我三歲的時候,他們在車禍中喪生,彼時一般房車不設氣袋,亦無安全帶。」
子山想一想,「那年同時發生些什麼事?」
「家父帶著周松方離開統元。」
子山抬頭想,「不止是人,還有其他。」
「外婆說,當時父親手上有統元所有的策劃書以及發展方案,並且已獲政府嘉許批准開工。」
子山指出:「當年統元最著名的發展是中級巨型住宅區,像連商場及其他設施包括遊樂場及戲院的匯美新村。」
「子山,你都知道,那個屋村售出六萬戶公寓,林統元從此成為巨富。」
福怡說出往事,臉部因激動微微扭曲,子山輕輕撫摸她的面頰,教她鬆弛。
「我只不過得回我應得的。」
子山勸她:「福怡,別把得失看得太重。」
「一個人可以那樣說,只不過因為他未曾失去過他最愛的。」
「你最愛的,難道是統元的財產?」
「我要為父母討回公道。」
福怡的溫柔和馴蕩然無存,她彷徨淒酸傷心,然後,情緒漸漸平靜冰冷。
她說:「自小到大,外婆叫我要回我應得的產業,外婆一直不信車禍是宗意外。」
子山惻然,她們一老一小兩個弱女子相依為命——
「當然不是意外!」
他們轉過頭去,「外婆。」
老婆婆漸漸推近,「怎麼會是意外,當日五月十二天晴,無風無雨,天還未完全黑透,有目擊證人說一輛大貨車在前邊擋住去路,另一輛吉普車把他們擠下山坡,兩架車在事發後無影無蹤,可是失事車身有這個車的漆痕,公路上還留有輪胎痕跡,可見證人所言正確,那是謀殺!」
外婆目光炯炯,握著拳頭,瘦小祥和的她對這件事的記憶完全完整,因此變得暴烈。
子山吃驚到極點,可是外婆隨即坐下,垂頭,不再言語。
看護追上,「婆婆,你又亂走,吃藥時間到了。」
看護攙扶婆婆出去。
露台上忽然巴嗒一聲,嚇了子山一跳,原來是大朵粉紅色山茶花隨風落下。
福怡說:「自三歲起,我每天聽外婆把這個故事重複一遍。」
在這種影響下,福怡已肯定迷失本性。
福怡忽然問:「你見過比智科與智學更低能的兩兄弟沒有?」
子山輕輕答:「讓我們出去散散步。」
福怡取過披肩,他們在門口聽見外婆喚叫:「志元,我也要出去走走。」
看護推著輪椅在前,子山於福怡隨後。
山谷忽然降霧,十公呎處已不能視物,空氣濕嗒嗒。
外婆叫她:「志雲志雲,快過來我身邊。」
子山輕輕說:「福怡,你必須遠離開這個地方。」
「這是我唯一的家。」
「福怡,這個家與現實世界脫節。」
她微笑,「我知道,你帶我到船屋去那一天我就明白了。」
「可憐的福怡,船屋也是不切實際的一個住所,我現在已經腳踏實地。」
「那麼,幫助我,留下來。」
「福怡,林智科仍是你的丈夫。」
福怡悲涼地說:「他不認識我。」
「法律是法律。」
「子山,法律上我必須等他死亡,才可將統元解脫出來,成為伍氏建築。」
「你走進這宗合約,你必須履行職責,並無其他方法。」
忽然有人說:「有的,子山,有辦法。」
子山吃驚,這是外婆的聲音,她同看護說:「你走開一會,我有福怡,不礙事。」
子山驚駭地看著老婆婆,她半身在霧裡,身子像浮在空氣中,她凝視子山,目光集中閃爍,電光石火間,子山明白了。
他輕輕說:「婆婆,你沒有病,你根本沒有患愛茲鹹默症,你瞞過所有人。」
「你一直知道我是誰?」
「你是你,智科是智科,只有利慾熏心的人才會認不出來,子山你意外穿上五顏六色的衣服你就會成為林智科?」
子山攤攤手。
婆婆演技比任何專業演員還要好,子山自歎弗如。
外婆伸出手來拉住了子山衣袖,「子山,你來代替林智科。」
什麼?子山魂不附體。
「你已成功做過一次,請繼續扮演下去。」
子山顫抖,「不不,那次是萬不得已,今日林智科好端端在這裡……」
外婆把輪椅推前一點,「你想他失蹤,那也容易,林氏能叫我女兒女婿在世上消失,我也可以叫林智科滾下山坡。」
子山恐懼地看著銀髮慈和的老太太,「外婆,從頭到尾,由你策劃一切。」
這時,福怡嗤一聲笑出來,「是,確是我們婆孫二人主意。」
子山退後,他已面無人色。
他心中最善良的福怡原來是復仇女神。
婆婆說:「子山,我知道你喜歡福怡。」
人人都知道子山喜歡福怡。
「你會拒絕福怡?」外婆笑:「不能吧。」她像是一隻忽然會說話的木偶,無比詭異,「留下來,子山,你會是最出色的林智科,你想想,可憐的福怡是否也應得到
你的愛情。
「福怡,」子山回頭,「跟我離開這裡,我會照顧你。」
外婆說:「子山,你仔細想清楚不遲。」
她喚看護,看護過來,把輪椅推走。
子山背脊全身冷汗。
福怡過來握住他的手,子山忽而掙脫,從頭到尾,原來他根本不認識她。
福怡輕輕說:「你獨自靜一靜。」
她進屋去了。
霧漸漸散去,熱帶叢林裡充滿生物,子山看到一條小青竹蛇蜿蜒游過,他忽然想到一首民謠: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最毒婦人心。
子山訕笑,這民謠政治上不正確,歧視女性,不不,不是每個女子都如此,於家華就不是這樣的人,赫珍珠也不藏奸,她最壞一面任何人都看德見。
子山忽然想念家華:可靠、實在、忠誠、向上,連窗台上盆栽都可以信任他每週澆水施肥,她腳踏實地,獨自上路,努力背著女兒走了這麼多年。
子山頹然,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是個亮眼瞎子,他黑白不分,原來福怡堅信把別人推倒,她才能從中獲利,她沒想過社會資源無限,憑力求便取之不盡。
他站起來,回到樓上,收拾行李。
他想進電訊房,可是門已經鎖上。
他想與福怡說話,可是女傭說她出去了。
屋子裡只剩朱子山,外婆與林智科。
子山倉促間做了一件他不應該做的事,他帶著背囊匆匆到了平房找智科,他不安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那是別人的家,別人的事,統與他無關。
他假使要走,應立刻挽著行李離開大宅,怎麼又管起閒事來。
他輕輕走近平房,躲在一株株玫瑰紅的棘杜鵑下,朝露台看去,只見外婆與林智科在大圓幾前下圍棋。
兩人對弈本來應該是極其平和的情景,可是朱子山已知老婆婆是裝瘋,而林智科是真正神志不清,這兩個無論如何不應坐在一起。
更詭異的是,老婆婆忽而大聲笑,「智科,我已把你大包圍,你還如何調皮。」
而完全失去思考能力的林智科也跟著笑說:「福怡,你是越來越厲害了。」
子山混身寒毛直豎。
這還不夠,他忽然看見傭人帶著一個中年男子進來,子山一愣,他認得他,這男子是鄧茂醫生,正是林智科的主診,原來他在這裡。
子山連忙往後縮,棘杜鵑荊刺到他腿上,他渾然不覺。
只聽得鄧醫生說:「婆婆,你好。」
「鄧醫生請坐。」
子山吐出一口氣,原來鄧醫生知道外婆神智正常。
這個巫醫又問:「智科怎樣?」
「一成不變,他此刻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待會我替他詳細檢查。」
老婆婆忽然加了一句:「鄧醫生,你手術高明。」
子山本來已目瞪口呆,聽了這句話更加雪上加霜,整個人凝住。
看護進來說:「林先生,身體檢查的時間到了,請跟我來。」
只見林智科乖乖跟著醫生看護離去。
外婆跟在身後,輕描淡寫地說:「智科的替身回來了。」
鄧醫生意外,「是嗎,那還需不需要智科?」
「我想,智科的任務已經結束,他已經償還林氏欠債。」
他們朝大宅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子山才發覺他手腳又可以動彈,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得盡快離開大島,免得再一次不自覺地做了幫兇。
這家人的世界不是他可以理解,他只有速速離去。
背囊就在身上,他決定從山坡這邊走下去。
他衝著下山,連滾帶跑,很明顯地迷了路,越走越遠,看不見大宅,也看不見公路,天黑了,他似野人似在芭蕉樹下露宿睡覺,醒了喝泉水摘水果果腹。
子山卻不後悔,再兇猛的動物也沒有那兩婆孫可怕,他情願在叢林中化為一堆白骨。
子山喘著氣,一直朝山下走。
他的電話已經失效,不能求救,他只得靠最原始的雙腿脫險。
子山四肢擦破流血,傷勢雖輕,看上去卻可怕。
他坐在溪邊苦笑,見到一潭清水,和衣跳進去,浸過頭,清寒的潭水使他清醒,子山歎氣,像做噩夢一般,上集完了還有下集,別再演大結局就好。
離了這地方才有安全。
他已在山上走了一日一夜,筋疲力盡,正在發愁,忽然看到墨綠色帳蓬。
有人!
可是這時,朱子山最怕的也是人,他緩緩走近,卻聽見帳蓬中有人在播放貝多芬慷慨激昂的快樂頌,不會是壞人吧。
子山苦笑揚聲:「有人嗎?」
一個年輕女子撩開帳蓬走出,「我的天,安德遜,你半人半鬼似想嚇誰?」
子山立刻說:「我不是安德遜,我是迷路人。」
女子呆住,「你怎麼走到深山來?」
子山問:「先給我食物。」
「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