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姐姐也穿著細跟尖頭鞋,衣衫雍容,手肘都提不起來似。
二姐笑,「志誠得償所願,娶得作家,文靜雅致,職業高尚,且不必拋頭露面。」
禮子轉頭問:「是嗎,志誠,你喜歡協作?」
二姐答:「他喜歡藝術工作者,之前——」她忽然住口。
「之前什麼?」禮子問。
二姐接上去,「之前他考慮棄醫從文。」
說罷她與設計師去研究燈飾。
志誠說:「我們走吧。」
禮子忽然看志誠,「我們兩人有充分瞭解嗎?」
「不妨,結婚之後,起碼有五十年時間。」
大姐把他叫過去,她握著兄弟的手,細細叮囑。
禮子看到他的耳朵發紅。
稍後他拉著禮子離去,禮子問:「大姐說什麼?」
「叫我們早生貴子。」
禮子哈哈大笑。
禮禾下午到小公寓幫妹妹試禮服,「總算出嫁了。」
「是否太匆忙呢。」
禮禾坐下,「一般年輕男女都在相識一年內結婚。」
「其實沒有任何保障呢。」
「你的才幹意旨便是保障:保證無論發生什麼,你都可以堅強生活下去。」
禮子說:「我知道我愛他。」
禮禾說:「那已經足夠。」
三件禮服顏色都太鮮明,禮子說:「最好黑白灰。」
「都不能在婚禮上穿。」
「看到雙方家長那麼高興,我都無所謂。」
「來看結婚蛋糕的式樣。」禮禾出示彩照。
「嘩,三尺高,太豪華了,老姐,第三世界饑民——」
「這種時刻,禮子,請暫且放下他們。」
禮子歎口氣,「不能免俗。」
「人生本來就是一件俗事接另一件更俗的事。」
「說不定有一日還要派紅雞蛋。」
「誰還吃白(火合)蛋?」
「媽媽說到時思去訂巧克力蛋。」
「呵,都替你想到了,讓她去吧,輪到我們寵她了。」
正在高興,報館同事昆榮來電話找禮子。
「禮子,令尊是否叫朱華忠,擁有一間電子廠?」
「什麼事?」
「大事,有一名女子,叫左籐美奈,京都人士,有本市居留權——」
「喂,即時說到正題上去可好?虧你還是記者。」
「改名女子主動聯絡光明日報,說要揭露本市商人朱華忠遺棄,她已生有一女今生活沒有著落,又愧於回鄉。」
禮子耳畔嗡地一聲,「昆榮,多謝你,她可有知會到別家傳媒?」
「她特別看得起光明日報,說是獨家。」
「你們約了她什麼時候?」
「明日下午三時在報館會客室,禮子,你有何打算?」
禮子呆了一會,「我母親——」
「是,我也那麼想,你最好請律師陪同。」
禮子立刻通知姐姐,禮禾正在開會,開小差出來聽電話,聲音冷峻:「朱二小姐,這最好是重要事。」
禮子三句話把事情講完,禮禾沉默了三秒鐘。
「禮禾,怎麼辦?」
「你說呢?」禮禾反問。
禮子回答:「地大的亂子,天大的銀子。」
「對,我們去聯絡父親,叫他準備銀票,此事毋須知會母親。」
「父親所作所為,實在太傷母親的心。」
禮禾說:「現在不是檢討或是怪罪的時候,我去聯絡於啟韶律師,明午三時見。」
禮子黯然,聲音哽咽。
「別擔心,左籐小姐不過想討筆生活費,否則,早就撕破臉吵了起來。」
「禮禾,我快要結婚了。」
「振作,禮子,努力你自己的幸福。」
禮子掛斷電話,掩著面孔,雙手還在簌簌發抖,王志誠找她,她也沒有回答。
可憐的母親,一次又一次,父親不顧她的感受,彷彿用一把鐵錘,血肉橫飛地擊殺她的自尊。
那天傍晚,禮禾來找妹妹,她精神疲乏,好似與什麼人廝殺過,一進門便脫下外套鞋子,斟出冰凍啤酒,一飲而盡。
禮禾歎氣,「醫者不能自醫。」
禮子幫姐姐揉著腿,「進行得怎麼樣?」
「我與於啟韶在私人會所找到父親,他終於願意添多一筆現款,啟韶又教我一些秘訣,我都準備好了。」
「倘若她還不願意呢?」
「禮禾答:」啟韶會得告訴她,最終受傷害得,是雙方的女兒,她會一無所得。「
禮禾又取出兩支啤酒與禮子對飲。
她忽然說到別的事上:「我有一個女病人,四十八歲。癌症末期,她任職圖書館,從未結婚,她告訴我,她竟不知異性在耳邊親吻是何種滋味,也不曾被任何人緊緊擁抱,她對愛情一無所知,想像中似鏡花水月,歡愉與眼淚,都與她無關,此刻,她無限惆悵:一切都太遲了,終身她過著素潔平凡枯燥的日子,她忽然嚮往愛情,即使是遍體鱗傷的關係也好……」
禮子聽後不出聲。
小小公寓內靜寂一片,就在這時,忽然門鈴大響,有人在門外叫:「禮子,禮子,開門。」
禮禾詫異:「這不是志誠的聲音嗎。他怎麼了?」
禮子去開門,王志誠鐵青著臉,「你為什麼不聽電話,你這是什麼態度?」
他忽然伸手推了禮子一下。
禮子被他一推,退後兩步,十分錯愕。
禮禾出來,「志誠,是我。」
她把志誠攔下,拉到走廊,輕輕說了幾句。
他明白了,漲紅面孔,立即過來道歉,「禮子,我著急,我魯莽,對不起,你整天不聽電話,我巴不得自露台爬進來見你。」
他緊緊擁抱她,下巴扣在她頭頂。
王志誠不止一次顯示他要百分百佔有未婚妻的時間,簡直不允許她有任何私人空間,否則,他會急躁生氣,行為霸道。
但不知怎的,禮子每一次都覺得他情有可原。
這時他情緒已經恢復正常,輕輕問:「可需要我幫忙?」
禮禾取起外套手袋,「我先走一步。」
禮子卻說:「王志誠你送姐姐一程,別再回來,我想靜一靜。」
志誠只得所好。
在門口,禮禾對他說:「你千萬要記得,關心一個人,同控制一個人,是兩回事。」
王志誠臉紅耳赤,沒聲價道歉。
「志誠,下一次,千萬不可動手推撞禮子。」
志誠失色,「我有推她?我竟不自覺,我急瘋了,我該死。」
禮禾歎口氣,「不必送我,我自己有車,你大可在禮子身上裝置一具追蹤儀,那樣,你無時不刻都知道她在何處。」
禮子禮禾兩姐妹一夜闔不上眼。
幸虧年輕,第二天臉容看上去不算太差,她們特別修飾整齊,選擇無情略性大方衣著,準時到達報館。
昆榮與惠明迎出。
「人已經到了,在會客室。」
門一打開,坐在裡邊的一大一小抬起頭。
那日籍女子年紀不會比朱氏兩姐妹大很多,她有一張小小秀麗瓜子臉,搽著比膚色白二號的粉底,長卷髮,衣著考究。
最叫禮子觸目的是她身邊有一個兩三歲小女孩,一頭可愛烏髮,一看就知道是朱華忠的女兒:她長得極像禮子。
於律師自我介紹,出示名片,然後介紹朱氏姐妹。
左籐好似不感意外,她亦無激動,她讓於律師看孩子的出生證明文件及醫院檢查的遺傳因子報告。
於律師也不多話,她輕輕把一張銀行本票放在桌子上。
左籐看了一眼,遲疑,搖搖頭。
這時,於律師說:「這筆款子,你可以過日子,不過,朱禮子小姐願意給瑪莉小姐一點見面禮。」
禮子也準備了一張本票,這時也拿出來。
那邊禮禾說:「瑪莉也是我妹妹。」她也有禮物,「這是我名片,將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兩個大姐姐當盡綿力。」
左籐看到姐妹倆各出一百萬,加上原先那筆,足夠小瑪莉讀到大學以及她開設一家小小禮品店。
她歎一口氣,把三張銀行本票收好,大家都鬆一口氣。
那小女孩忽然走到禮子面前,抬起頭看她。
禮子輕輕問:「你好嗎?」握著她小手。
這時,左籐像是自言自語:「在東京因開會認識,立刻熱烈追求,說是自少年起喜歡秀麗的日籍少女,天天送花,在公寓樓下等,中年人了,但風度翩翩,使獨自在東京找生活的小秘書特別感動,說什麼都可以,結婚、宣誓……終於隨他到歐洲度假,來陌生城市定居,可是,女兒出生後,態度就變了。」
大家作不了聲。
「其實是一貫的手段,只好怪自己,但為著生活,不得不厚顏無恥地勒索金錢,請予寬恕。」
於律師輕輕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希望你以後小心。」
左籐轉向禮子,「聽說閣下即將結婚,祝你幸福。」
這話聽在禮子耳中,不知怎地,自覺遍體生涼。
左籐抱起小女兒,靜靜離去。
這時,連於律師都露出倦容。
禮子惋惜說:「那小女孩多麼可愛。」
於律師輕輕道:「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談。」
禮子問禮禾:「是你的主意吧?」
禮禾點頭,「我與啟韶商量過,把父親付的款項分為多份,使她心理上好過些。」
昆榮敲門進來,「事情解決了?」
禮子與禮禾與他握手,「謝謝你們,謝謝光明日報。」
禮子問:「兩位的好事近了吧?」
「十劃沒一撇呢,」昆榮苦笑,「惠家希望得到合理的聘金,惠明看中的公寓房子又超出我倆能力,我們還需掙扎,禮子,你才是幸運女,不用操心。」
禮子忽然說:「只要相愛就已足夠。」
昆榮這時綻開笑容,「是,你說得對,芸芸眾生,茫茫人海,我找到她,她找到我,真是幸運。」
在車上,禮禾說:「你的同事很有趣。」
禮子驕傲地說:「我們這一行的人都不虛偽。」
姐妹同心:「去看看母親。」
朱太太正在午睡,禮禾輕輕進臥室看了一眼,掩上門出來,悄悄同禮子說了一句話。
禮子嗒然回答:「人是一定會老的。」
「卸了妝,面孔上只剩兩條青黑色紋眉。」
「難怪都喜歡少女:蘋果似臉龐,明亮眼睛,豐滿身段,穿什麼都好看,一天到晚咕咕笑……」
女傭端出點心招待,她倆吃罷,母親尚未醒轉,只得告辭。
禮子近來也容易累,禮禾告訴她,那是精神壓力。
坐在沙發上她很快入夢,有人送來雪白禮服,禮子搖頭,「我不穿這個,俗煞人」,那人又出示另外一件深紫色緞子大圓裙,「不,」禮子說:「所有結婚禮服都不好看」,志誠走近,「禮子,你別鬧意氣了」,她轉過頭去,志誠親吻她肩膀。
那人不是志誠,禮子驚問:「你是誰?」
電話鈴叫醒她。
「朱禮子?請你來靈恩醫院,王志誠醫生想見你。」
「志誠怎麼了?」禮子心驚肉跳。
這時電話裡換了一個聲音,「我是志誠的同事李柏民,今晨一宗心臟手術失敗,病人失救,志誠情緒沮喪,把自己鎖在儲物室內,迄今已有三個小時,不願出來,我希望你來勸勸他。
禮子惻然:「我馬上到。」
李醫生在門口接待處等她。
李醫生輕輕說:「朱小姐,請勿誤會這是懦弱行為,醫生也是人,也有情緒,醫生也會哭,以我自己來說,每次病人失救,我都會寢食不安。」
「我明白。」
「這次病人是一個十八歲品學兼優的高材生。」
李醫生把禮子帶到醫院偏僻走廊,在一間儲物室前敲敲門,「志誠,朱小姐來了。」
他取出鎖匙打開門,示意禮子進去,他走開。
禮子輕輕推開門,「志誠,既然盡了力,也只得放開手,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裡邊傳出嗚咽聲音,「禮子。」
王志誠像個小孩似蹲在角落,神情疲倦沮喪。
禮子過去坐到他身邊,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輕說:「真不幸,我瞭解你感受。」
志誠歎氣,「你來了。」
她握住他雙手,「他們說最困難是向家屬交代。」
志誠低頭不語。
「來,我們一起走出去。」
「禮子,我疲倦了,我雙手顫抖,我再也不能做手術。」
禮子說:「明天會好的,我對你有信心。」
「為什麼我們都那麼疲倦?」
禮子說:「誰知道,上祖住洞穴,打獵為生,卻精神奕奕,我們發明了各種機械,照說優哉悠哉,但老中青都抱怨勞累。」
她拉起他,她卻滑倒,他想扶她,兩個人一起摔倒,像演滑稽電影一般。
志誠緊緊擁抱禮子。
這時儲物室門外李醫生咳嗽一聲,「我送咖啡來。」
禮子說:「我們剛準備出來。」
李醫生十分幽默,「放下槍械,高舉雙手。」
志誠打開了門,原來門外還有其他醫務人員,一起鼓掌。
禮子說:「我要走了。」
李醫生送她到門口,「謝謝你,我們不得不出動溫情牌。」
「我明白。」
朱禮子與王志誠言歸於好。
隔兩天,報館同事替禮子舉行送嫁會,大家挑了一間上海館子,在貴賓廳裡大吃大喝大鬧。
禮子最高興是與同事在一起,無話不說,像兄弟姐妹沒結婚前那樣親切。
吃到魚翅王志誠才來,禮子已經半醉,她與老陳猜拳,頭開用普通話,「八匹馬呀」,後來用粵語:「你頂帽(口丫),她大笑起來。
志誠皺起眉頭,「你低聲一點,外邊還有其他食客。」
大家看了他一眼,這人奇怪。
禮子說:「你別掃興。」
志誠說:「你也別失禮。」
禮子問他:「你有什麼不順眼之處?」
「你的一隻腳為什麼踏在椅子上?」
惠明連忙解圍,「一時高興,大家是熟人沒關係。」
志誠卻說:「婚禮上沒有一個不熟,且都看著我們長大,難道也這樣不成?」
禮子聲音變了,她擲下酒杯,「我不結婚了。」
大家吃驚,靜了下來。
王志誠拂袖而去。
老陳想去追他,有人說:「別去理他,讓禮子做回自己。」
「一天到晚管這個管那個,真受不了。」
「不如另外找更合適的人。」
「得福嫌輕。」
大家的黃酒都喝多了一點。
回到家,禮子覺得沒有意思,兩人都不夠成熟,成日為小事吵鬧,一人一句,各不相讓,柔情蜜意蕩然無存。
他為什麼要說她,他為什麼不能笑嘻嘻看著她猜拳?他自私,他應當替她高興,代她喝罰酒。
禮子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索性起來與惠明電話聊天。
禮子笑:「我喜歡昆榮,同阿昆一起多舒服,你乾脆把阿昆讓出來吧。」
「昆榮是個窮人。」
「我不怕,我有妝奩:大屋、大車、現金、股票。」
「禮子,小心。」她再三警告。
「你們都不喜歡他,為什麼?」
「我們是自由工作者,崇尚自由,他卻家長式管頭管腳干涉自由,格格不入。」
禮子更加悶悶不樂。
第二天,探訪母親,意外看到於啟韶律師。
「禮子,你來得正好,媽媽有話同你說。」
禮子看到母親左手臂打著石膏,大吃一驚,「媽媽,幾時受的傷,為什麼不通知我?」
於律師代答:「手肘脫骱,打上石膏比較安全,式禮禾的主意。」
禮禾自書房出來,「禮子,坐下,小心聽著,母親決定與父親分手。」
禮子跌坐在椅子上,張大嘴,又合攏,終於分開了,捱了那麼久,半生在屈辱中度過,百般忍耐,不過換來對方進一步放肆,到今日方才覺悟。
太遲了?不,不,還有幾十年要過,禮子輕輕站起,走近母親,蹲下,伏在她膝上。
朱太太說:「你們長大了,可以接受這件事。」
「媽媽,」禮子平靜地說:「我在家陪你一輩子。」
「我不用你陪,我已報名往瑞士學習烹飪及法語。」
「告訴我,手肘怎樣受的傷。」
「皮外傷不算什麼,提來做什麼,過幾日便會痊癒。」
禮子還要再繼續追問,禮禾把她拉到一邊,「是父親推跌她,她摔倒受傷。」
禮子變色,「他毆打女人。」
禮禾歎氣,「礙於面子,我未有報警。」
「你我最最憎恨家庭暴力,怎麼允許這種事在母親身上發生。」
「於啟韶將代表母親單方面申請離婚。」
禮子關心,「她的生活會有問題嗎?」
「這方面,朱華忠十分慷慨,每個女人,都得到合理賠償。」
「我們的母親,也不過是其中一名女子。」
禮禾用專業口吻分析:「他先天缺少尊重女性的感情,成長後環境又允許他放肆,一發不可收拾。」
禮子說:「你好像並不惱怒。「
「只要她肯離開他,我已心滿意足。「
兩姐妹陪母親整整一日。
朱太太問:「怎麼不見志誠,他在醫院做手術?「
禮子不出聲。
只聽得目清說下去:「志誠也算百中無一的好對象了;有學歷有收入,長得也英偉。」
禮禾輕輕說:「愛你尊重你的才是最佳對象。「
朱太太說:「我因禍得福,如不是這段婚姻,我哪有兩個好女兒。」
禮禾與禮子在客房裡過夜。
客房本是她倆寢室,禮子說:「小時半夜常常聽見母親隱約飲泣,不知你記得否。」
禮禾歎氣,「怎麼忘得了,父親往往臨天亮回來淋浴換衣服,不到一會,又再出門,很少見到他。」
「真奇怪他會喜歡那樣的浪蕩生活。」
「二三十年了,好此不疲,仍喜冶遊,他把家庭妻女當擺設,也不可缺少。」
「禮禾你決定與他脫離關係?」
「那並不是太過困難的事,禮子,睡吧,我疲倦了。」
禮子入睡,可是不久,噩夢又降臨,她在夢中苦苦掙扎,喉嚨發出啊啊響聲,吵醒禮禾。
她推醒妹妹,「可憐,果然心神不寧,來,喝杯熱牛奶。」
禮子一額汗,呻吟不已。
「你夢見什麼?」禮禾惻然。
「我背夫別戀,妒夫用刀插我。」
禮禾一聽,忍不住微笑,「聽上去好似十分值得。」
「那男友極其英俊,強健胸膛,溫柔微笑,他有非常柔軟嘴唇,我捨不得離開他。」
「是志誠嗎?」
「不,不,不是他。」
「那麼,這不是噩夢,這是綺夢。」
禮禾得不到回答,一轉頭,發現妹妹再度睡著。
她起床梳洗,看到母親,連忙掛上笑臉。
「姐妹倆晚上說些什麼?一直不住咕噥。」
禮禾答:「禮子一點也沒有疑心。」
「那就好,你不知道的不會傷害你。」
「永遠不對她講出真相?」
「是,這件事由我來擔當好了。」
「我要趕上班,放工再來。」
朱太太說:「我懂得自處,你們姐妹不必纏著我,倒是禮子,她與志誠為何老有齟齬。」
禮禾答:「兩人個性都強,互不相讓。」
「快要舉行婚禮了,真叫人擔心。」
「不怕,可以離婚。」禮禾微笑。
「這是什麼話,當姐姐的言行要做榜樣。」
這時於啟韶律師來了,她說:「朱先生完全答應你的條件,在禮子婚禮後才宣佈分手,他會出任主婚人。」
大家鬆口氣,無限感慨。
禮禾說:「啟韶,忙壞你了。」
於律師微笑,「哪裡的話,我按時收費,你收到賬單時便知不必謝我。」
於律師讓朱太太簽署若干文件。
禮子自寢室出來,仍穿著昨日那套運動衣衫。
禮禾說:「你看你多邋遢,這種沒有腰頭的褲子真坑人。」
於律師笑,「我一上飛機也立刻換上這個。」
朱太太笑,「從前我們老土得穿旗袍高跟鞋乘飛機。」
她們像沒事人似談笑,朱太太真的毫無感慨嗎,當然不,她傷心嗎,又何必做出給任何人看,有人會怪她無動於衷否?當然會有,但到了一定年紀,已知道不必表露真性情。
朱太太說:「你們都去上班吧。」
這時女傭走近說:「姑爺來了。」
王志誠在客廳等,禮禾與他說了幾句。
他愕然,「家裡最近發生那麼多事,難怪禮子情緒欠佳。」
禮禾說:「你要體諒她。」
「是,是,我明白。」
嘴裡是那樣說,可是看到未婚妻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得模樣,又皺上眉頭。
禮禾看在眼裡,「又怎麼了。」
志誠搔搔頭,「我原先以為女作家秀麗婉約,唯一弱點或許是太過傷春悲秋,沒想到——」
禮禾微笑,「那不是真的,正如玉女明星也許外型不食人間煙火,但實際上可能好賭酗酒,你永遠看不到真相。」
志誠不出聲。
「後悔還來得及。」
「不,」志誠說:「我會改變禮子。」
禮禾搖頭,「危險,本性難移,你若愛她,讓她做回自己。」
禮子走近,「在說我壞話?」
禮禾說:「快做新娘子了,斯文些,別那麼豪放。」
禮子詫異,「我待人彬彬有禮,我從不說粗話,難道要我學習笑不露齒,走不動裙。」
「禮子今晚你要見王家長輩。」
「不是已經見過了嗎?」禮子吃驚。
「還有一群表親。」
禮子呻吟,當初是怎麼昏了頭答允婚事的?
禮禾把衣物皮鞋手袋交在她手上,「記得換上。」
天氣已經很熱了,還得穿絲襪與半跟鞋。
禮子不得不與志誠冰釋誤會去見王家長輩。
那套淡黃色套裝真討好,家長們非常滿意,議論紛紛。
「娘家看樣子環境不差」,「她皮膚非常細結」,「那串大溪地珠子很圓很亮」,「笑臉十分甜美」,「不多話,頗文靜」,「福氣真好,嫁給醫生,不必讀醫」。
他們似乎不介意禮子是否聽得到。
人就是那樣,去到一定年紀,自覺可享特權,不必再理會他人感受。
禮子如坐針氈,套裝的領子有點緊,她趁人不覺,伸手去抓了一下,發覺脖子上有紅疹。
禮子嚇一跳,照一照鏡子,原來整個胸口都起紅斑,敏感!不知是否王家食物有問題還是不習慣長輩評頭品足,皮膚又癢又痛。
禮子又忍耐一會,漸漸那紅疹蔓延到耳後及腮旁。
她把志誠拉到一邊,他看到也嚇一跳。
「找個藉口告辭吧,真不好意思。」
志誠抱怨,「你確會淘氣。」
他帶她回醫院打針吃藥,禮子看著紅疹慢慢平復,可是一兩搭抓過的腫塊卻開始潰爛,需敷藥粘膠布,禮子有點狼狽。
志誠說:「你還有什麼暗病,好說明白了。」
禮子已沒有幽默感,她輕輕答:「朱家患麻風。」
志誠也沒好氣,不再搭腔。
那一晚,又不歡而散,禮子不敢相信當初的兩情相悅似乎已成追憶。
第二早,胸前的膏布一揭,她嚇一大跳,皮膚已經起膿。
她連忙找禮禾診治。
禮禾說:「不怕不怕,我給你下藥。」
禮子有感而發:「幸虧還有姐姐。」
她記得極小之際,在小學一年級給頑童欺侮,姐姐趕來搭救,也是這麼說「不怕不怕」地安慰她。
「公寓已裝修好了,去看過沒有?」
禮子問:「皮膚無故潰爛,是否食肉菌?」
「你可在王家吃過海鮮?」
「他們家把鮑魚切了片當零食,我吃過一些。」
「這種習慣最不衛生。」
「姐,我對王家一無所知,亦不適應,真不想嫁他們一家。」
「禮子,新居是王家所贈,將來他們少不免前來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