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再訪張醫生的家,但她有事外出,大文與醫科生紅荔互相閒聊。 這個醫科生很有趣,不但外形嬌媚,且有股懶洋洋過早看透人生的味道。
她問:「聽講你已經在工作?」
大文點點頭,他輕輕說:「我還有點事,告辭了。」
「我送你一程。」
紅荔用一種濃郁果子香香水,坐在她身邊,是一種享受,大文忍不住陶醉。第二天,大文把郵車推到三樓,時間還早,女職員三兩成群在討論昨晚電視長篇劇內容。
可憐,都是少女,花樣年華,全獻給螢幕上的鏡花水月。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女主角其實最木,只得兩個表情,不是傻笑,就是『噢』一聲低下頭,戲中反派全演得洗煉,而且,真想不到壞人也有內心掙扎,也會痛苦落淚,有層次有深度憐,都是少女,花樣年華,全獻給螢幕上
「不過女主角得到所有的愛」
「所以叫主角嘛」
「唉,我在家在外頭都只是二三線角色「」
「有人那樣鍾愛她,不枉此生」
這時有人看到大文,「喂,文哥,替我們看看影印機為什麼卡住紙張」
「他又不是工程部」
「上次工程部罵我們不小心」
大文一聲不響走到影印機旁檢查。
她們轉身繼續話題:「他那樣愛她,平時傲慢嚴肅,一見到她便眉開眼笑」
「我很害怕那幾個反派婆子陰森嘴臉,我的大嫂二嫂,就是那種面孔,我已經受夠」
大文換過顏料,把卡住的紙取出,影印機恢復功能。
女孩子們歡呼:「大文,你真好」
大文一聲不響推著郵車離去孩子們歡呼:「大文,你真好。」
——所有女子都值得憐惜,要善待女子,保護她們,把好的衣食留給她們。
大文記得在極小的時候,大約只得六七歲,母親就那樣對他說過—所有女子都值得憐惜
母親極之懂得打扮,她最喜歡的顏色是知更鳥蛋殼青,常用一種叫午夜飛行的香水,還有,臥室裡永遠有一小束紫色的毋忘我。
不久她就生病,再過一段日子,大哥被送到寄宿學校,她離開世界。
大文對母親所有記憶都是美好的,她永遠年輕漂亮,從來沒有機會嘮叨他
毀屍滅跡
中午近了,茶水間的微波爐忙個不已,女生把便當煮熱,打開,嘩,香聞十里:百葉結烤肉、煎蛋角、蒸鰨沙魚……叫大文垂涎若滴
他黯然,當然,母親也沒有機會做便當給他吃。
到了末期,她知道來日無多,每天一早掙扎起床,為大文更衣出門,「媽媽愛你,用心聽功課」,把每日都當作最後一日。
放學她站在門口等他,接過書包,「大文,今日幾樣功課,一起研究」,大文記得他抱住母親腰身默默流淚。
如今,他在世上,已無親人。
下午,張醫生給他電話:「大文,我們需要對話」
大文只是陪笑,他知道醫生要說些什麼。
「明天來一次我家好嗎?」
「辦公室要加班呢。」
「那麼,大文,星期三晚上我到你家來明天來一次我家好嗎?」
還未回答,張樂恆醫生已掛上電話。
當天晚上,他真的需要加班,會計部叫他上去,主管臉色陰沉,把幾個黑色大垃圾袋交給他。
「大文,把袋裡文件用機器切碎、搗亂,再裝回袋中。
一看,已經有幾個同事正在忙著把文件送進切紙機,嗤一聲,化為麵條出來。
大文連忙開始工作,一直到午夜,做得手酸,真不知那許多文件從何而來,為什麼都要即時消滅,偏偏切紙機每次只能處理十張八張紙。
各人都不吭聲,也不交談,氣氛有點陰森。
然後,主管吩咐每人拎兩大袋廢紙,「到你們家附近垃圾站丟棄。
那即是說,分散各處,叫人再也找不到。
都是些什麼文件?
「各位記住,今晚發生過什麼,是公司業務秘密,勿向任何人提起,否則,可能引致內部處分。
大文靜靜把垃圾袋丟進一間餐廳後巷的垃圾箱。
這種行動叫什麼?在偵探小說中,叫毀屍滅跡。
大文心裡知道,英龍公司可能出了問題。
套取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有一小隊穿黑色西裝的男子操進大廈,乘升降機直上總裁室。
劉伯不出聲,大文當然也不說話。
有同事忍不住問:「劉伯,什麼事?」
劉伯慢條斯理答:「你們可知道蟑螂在地球上已生存億萬年?」
年輕的同事們愕然,「什麼?」
「億萬年來,它們在弱肉強食的惡劣環境中生存下來,因為它們地位卑微,故此懂得鑽縫子。
有人聽懂了,悻悻說:「劉伯,我們不是蟑螂。」
劉伯說:「誰會來搞郵遞室呢,放心好了。」
這就是大文選擇郵遞室的原因。
個多小時之後,那六七個黑西裝成員步伐整齊地離開英龍大廈。
每層樓本來都屏著氣,此刻「呀」地一聲鬆弛下來。
職員三三兩兩竊竊私語。
王子晴在下班時約大文喝咖啡。
大文問:「西裝客都是些什麼人?」
「政府商業罪案調查科人員。」
「呵」
「大文,昨晚會計科找你開夜班?」
大文點頭。
「叫你做些什麼?」
「啊,清理他們的茶水間。」
「不是有清潔阿嬸嗎?」
「需要搬動冰箱水樽等重物。」
子晴又問:「你可看到什麼特別事故?」
大文只答:「你知道我不管閒事。」
「是,這是你最大優點。」
也是缺點吧,對不起不能幫你。
「黑衣人什麼證據也找不到。」
大文忽然說:「你怎麼知道?他們要找什麼?」
子晴連忙掩飾:「我也是聽上頭說的,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
自從該剎那開始,大文知道他會同王子晴疏遠。
這大眼睛女子分明要自大文口中套取消息,她不是多事的人,想必另有目的,她的身份複雜。
大文對她一直好感,直至今天,他明白她結交他,可能因為她認為他特別單純,那就是說:同笨人交友不必擔心。
大文有一絲失落。
下班回家,剛沖好茶,張醫生已經按鈴。
紅荔就在張醫生身邊,師徒倆形影不離。
紅荔拎著水果與糕點,一逕入廚房洗滌裝碟。
張醫生打量過老房子後坐下,深深歎息,她說:「同以前大武在的時候一模一樣。」
大文點點頭。
這時紅荔捧出水果,是黃色的枇杷果,那水果有一股奇異清香。
張醫生本來有許多話說,這時卻有點哽咽,她只能握住大文雙手,輕輕問:「大文,你還開心嗎?」
大文據實回答:「還過得去。」
「那就很好。」她站起來,「紅荔,我們走吧。」
她走出門去,紅荔卻悄悄轉過頭來,對大文說:「本來是叫你今年報讀醫科。」
大文搖搖頭,「永不。」
「永不說永不。」
大文仍然毫無興趣,「永不。」
他送張醫生到樓下,看著她們乘車離去。
大文枕著雙臂,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耳邊彷彿聽到大哥琅琅讀書聲,大武把課文要緊段落錄在小錄音機裡,每夜臨睡之前放枕邊播放,據他們醫科生說人在半睡半醒間潛意識吸收得最深,重複播放,聽得大文都會背誦。
這一切苦功,他都沒用到期,早知,天天躺在沙灘繩網上,豈非更好,大文知道了。
他不會改變心意。
信差也是一份好工作。
第二天他照常工作,十分忙碌,英龍舉行宣傳活動,單張郵件海報都需要送出,幾間速遞公司員工絡繹不絕往來,每人均需簽收。
到了中午,同事已經呻累,大文為他們買咖啡。
半途碰到王子晴,大文已有好幾天沒與她說話。
子晴喚住他,「大文,有件事請你幫忙,下班請留步。」
大文捧著咖啡答:「沒問題。」
子晴朝對面馬路走去。
那天,到了下班時分,子晴找他,「大文,我同事許碩華已有兩日沒有上班,電話無人接,她獨居,我想去她家看看,你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她沒有告假?」
子晴搖頭,「我與她都是一個人住,互相約好,如果無故曠工,一定是出了事,彼此照顧,一定要上門看個究竟,我有她家門匙。」
大文聽了惻然,「我們去吧。」
他們照地址出發,到達目的地,發覺是一幢三十多層高住宅大廈,白鴿籠似窗戶代表每一戶人家。這幢房子 裡的人口恐怕比北美一個小鎮要多,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暈。
子晴說:「二十三樓八號丙座。」
他們拍門按鈴,只是沒人應。子晴掏出鎖匙打開門,一邊揚聲,「碩華,是我,子晴,我來了。」
推門進去,被報紙卡住,大文拾起報紙。
「碩華,你在家嗎?」
子晴一路走去,小小客廳十分乾淨,尺寸裝修都與子晴家相仿,是一個獨身女子花過心思的小天地。
子晴走進臥室,大文不敢跟進私人重地。
忽然聽見子晴大叫:「大文,大文,趕快打三條九。」
大文取出電話奔進寢室,只見一個女子雙目緊閉,軟綿綿躺在床上。
他心底裡喊:呵,天,又是一宗慘案。
手中撥通電話,報上地址,「是,有人昏迷,請即派救護車。」
是自殺吧,他問子晴,「可有氣息?」
子晴點點頭,她在同事身邊說:「碩華,你給我撐著,聽見沒有?」
救護人員五分鐘左右就到了門口,可是真似個多小時那麼長久。
他們把碩華放上擔架抬走,大文與子晴心急同時搶著出門,咚一聲兩額大力相撞,痛得大叫,子晴更是跌坐在地。
大文忍痛扶起她,「子晴,你沒事吧。」
子晴忽然大哭起來,淚如雨下,物傷其類,她再也掩飾不了,盡失平日英明。
大文連忙拍她肩膀,「不怕不怕,我們快跟車。」
他拖著她一起趕到醫院,兩人額角腫起高瘤。
時近黃昏,天地蒼茫,一片灰濛濛,叫人黯然神傷。
大文緊緊握住子晴的手,子晴也毫不放鬆,大城市,兩個孤身出來找生活的年輕男女,像是找到一絲依靠。
醫生替許碩華做了急救,出來說:「誰是親屬?」
子晴站起,「她父母在加拿大,我們是她同事。」
醫生說:「病人並非自殺。」
大文意外,與子晴面面相覷。
「她獨居,發燒虛脫昏迷,幸虧你倆搭救,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為什麼不聽電話?」
「已無意識,就那樣叫天不應,求地不靈地獨自昏迷了兩日兩夜,可憐。」
子晴掩臉。
醫生又說:「我在英國讀書,天寒地凍,有女同事不小心患病,一個人在家裡,不小心摔跤,就那樣失救死亡,很多人以為是自殺,謠言紛沓,但其實是意外。」他深深歎息。
看護忽然搭腔,「還等什麼,快點結婚吧。」
大文要過了好幾秒鐘才發覺那話是對他而說,只覺尷尬。
看護繼續說:「若不,再過二三十年,你就知道滋味,而且,別以為那日子永遠不會來到,告訴你,就在大門口等你。」
大文聽了駭笑。
他們去看碩華,她已甦醒,正吊鹽水,兩唇乾裂,看到兩人,只說了「謝謝」兩個字,再也無力,想哭,卻沒有眼淚。
看護說:「讓她休息。」
他們離去,兩人都沒有胃口,大文建議吃粥。
子晴只叫一碗白粥,吃了兩羹,忽然說,「看到沒有,將來我們這群自梳女就是摔一跤一了百了。」
大文知道她滿心感觸,不敢出聲。
「我在人事部工作,做過約莫統計,公司共有六百六十多名女職員,只有八十九名擁有現役丈夫,其餘一百三十三名未婚,尚有六十多名已經離異,還有若干寡婦,餘數不願說明狀況。」
大文仍然不出聲。
「為著怕摔跤結婚?我又不致於那麼笨,只好在家滿鋪地毯,或是趁早住到護老院。」
子晴失常地發了許多牢騷。
大文輕輕說:「我送你回家。」
「大文,今晚難為你了。」
大文的確無限欷噓,女子弱質,不用特別虐待也會致死,餓兩頓,感懷身世,也就憂鬱致病。
故此所有女孩都應當被疼惜呵護。
這時,大文已不覺得他身世特別淒慘,看多了,也就明白,不必自憐,有人更加可憐。
星期一,人事部發起捐血運動,連總裁都捲起衣袖,眾人當仁不讓。
女同事們鶯聲嚦嚦,也都排隊做好事。
人群中,大文忽然看到一雙小巧銀色涼鞋。他受到震撼,身不由主,想走近觀看,可是看護拉住他,「小哥,輪到你了。」
大文只得乖乖躺下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