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低頭工作,郵遞車上堆滿信件,由別人派發,要做到下午,大文絕不耽誤時間,三小時內可以做妥,漸漸他負責所有文件遞送,白襯衫卡其褲成為標誌,職員頭也不抬,就知道是陳大文,「大文,麻煩你」,大文可靠,大文沉默,大文勤快。
他們會與陳大文做朋友嗎,大抵不,他們之間也沒有友誼可言,大文不覺是一種損失。
郵車到達人事部,王子晴看見他,特地走出來與他說話。
「她過幾天可以出院,我替她告了病假,住院費一半由公司保健支付。」
「可有人去探訪?」
「她沒通知家人。」
「男朋友呢。」
「她打算從頭開始,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那人可是英龍職員?」
「大文,除出英龍機構以外,外頭也有豺狼虎豹。」
大文發覺女性真得步步為營,即使是幸運女,生活也不好過,他忽然衝口而出:「所有女子都應被愛惜。」
王子晴一愣,這時大文已經離去,白襯衫卡其褲在轉角消失。
子晴知道這已是陳大文第二次義助英龍女職員,頭一個是吳小姐。
呵對,吳小姐自從情人節收了華麗的花束糖果後,整個人開朗起來,主動打開心扉與異性交談,她目的是探取消息,查探那秘密仰慕者是什麼人,卻因此叫同事看到她可親一面。
吳小姐開始約會,她不再寂寞。
子晴想:這陳大文是名福將,他做了好事而不自覺。
第二天,人事部副主任叫陳大文去會晤。
「大文,你做得很好,劉伯推薦你升級。」
大文不出聲,升級與否,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劉伯明年九月退休,公司考慮讓年輕職員升級,你大有希望。」
大文唯唯喏喏。
「繼續努力。」
大文退下,回到郵遞室,發覺同事面色已變。
本來清風明月,毫無牽掛,沒想到區區郵遞房也有政治:升了新人,舊人不高興,悻悻然發表意見:「大文,恭喜你」,「一埕醋似酸溜溜,祝賀作甚」,「各有前因莫羨人」,「遲來先上岸」……
劉伯大喝一聲:「講完沒有?」
各人這才拾起工作。
本來相當愉快的郵遞室此刻也變得唇槍箭舌,陳大文忽然明白為什麼要一朝天子一朝臣:留著一班舊人幹什麼,天天聽他們冷嘲熱諷?
下午經過總裁室,一名秘書叫住他:「大文,勞駕你立刻掛號寄出此信。」
掛號?許久沒聽說這個名詞,今日,有重要文件,通常用傳遞服務來。
「快去。」
女秘書雙目通紅,像是已經哭了很久,一手還用紙巾捂著面孔。
大文接過信件離去,回到樓下,他取出信封,打算交給速遞公司職員,再看一次,發覺信封上寫著私人地址:李卓禮,安達路三號七樓。
大文抬起頭想一想,把信放進抽屜,明日再寄吧,當事人在眼淚干了以後,恐怕另有想法。
他悠然下班。
在公司門口,大文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焦急地凝視門口,來回踱步,忽然,他見到伊人,箭步上前,呵,那正是眼睛紅腫的秘書小姐。
他上前苦苦道歉,不住哀求,大文可以想像他說些什麼,在該剎那,他心中再也沒有父母兄弟,也沒有學業事業,他只想伊人回心轉意。
旁觀者清,大文搖搖頭,愛戀叫人神志昏迷。
他女友開頭並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後來,腳步漸漸慢下來。
這時,大文已轉下地鐵站,看不到最後一幕。
回到家,他一個人自由自在,自得其樂地聽音樂吃晚餐,跟著卜狄倫那聲嘶力竭如受傷野貓般喉嚨唱:「彼時我甚為蒼老,此時我已年輕得多……」宣洩一番,心平氣和時,大文已轉下地鐵站 。
可是內心卻有一種難以填補的空洞到家,他一個人自由自在,。
他取起那本鄭和下西洋看到結尾。
第二天一早,他走進郵遞室,就有人叫他:「文哥。」
他抬頭,看到那叫他寄掛號信的女秘書。
今日雙眼消腫,又化了妝,前後判若二人,她不好意思地說:「文哥,昨日,我請你寄一封信,未知寄出沒有。」
大文看著她不出聲。
「我只希望你沒有寄,我想收回那封信。」
大文點點頭,一夜之間,事情起了變化。
她懊惱地說:「信可以收回就好了。」
大文一聲不響拉開抽屜,取出信件,原封不動的還給她。
她驚喜交集,雙手顫抖,又落下淚來。
忽然抬起頭看著大文,「文哥,謝謝你,你真是好人,謝謝你。」
她轉身跑開,高跟鞋啪啪啪響起。
大文心想:日行一善,今天他的任務已經完畢。
十時許,茶水部有人下來說:「小明與小平告假,廣告部客戶會議需要茶水人員。」
劉伯站起來,「不管我們的事。」
那人說:「半小時,劉伯,你做做好事。」
大文站出來,「我做好了。」
同事們訕笑:「活該是他,他加了薪水」,「這樣賣力應當升職」……
大文一聲不響,走到會議室,記錄清單,與阿嬸一起準備:「鬆餅放在藍子,一邊甜一邊鹹,另外七杯奶菘,三杯免糖,全部加牛奶,四杯咖啡,兩黑加糖,一黑免糖,一杯加奶免糖。」
阿嬸喃喃咒罵:「如此尷尬,混帳。」
大文笑說:「還有一人要可樂,又一人要中國茶。」
「龍井、普洱、烏龍?」
「是香片。」
他用小車把茶點推上會議室,大材小用,故事事井井有條,一分不錯。
只見一個標緻女神氣活現站在大螢幕前向客戶推介英龍按揭的優點。
她年輕貌美,短髮濃妝,胸隆腰纖,本身也是一幅風景,客戶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
電光石火之間,大文認出了她。
她正是李晶玲。
呵,她雖然跌倒,但是爬起得快,當日似蓬頭鬼的她今日又恢復舊觀,而且功力又深了一層。
他們說:假如一件事殺不死你,你因為此強壯,這話不可思議地在李晶玲身上應驗。
大文放下茶點,悄悄離開會議室。
整個上午他一邊工作一邊想:女性比他們強壯得多,她們求生力量也吃驚地堅毅,大文不相信晶玲的傷口在數天內已經痊癒,一定仍在滴血吧,但是竟掩飾得那樣完善。
大文他就做不到,大哥辭世一年多,他仍然渾身傷痕,血液彷彿不住自皮膚滲出,故此害怕得躲起來,不敢見人。
李晶玲何等勇敢,站出來面對世界,不知她深夜獨處,有無偷偷哭泣。
劉伯問他:「為何一言不發?」
大文轉過頭來陪笑,「我不善辭令。」
「許多人就是不明講多錯多,愈講愈錯的道理。」
「健談是優點。」
就在這個時候,劉伯聽了一通電話,「大文,人事部叫你去一次。」又是人事部,「什麼事?」
「人事部找,當然與職位有關,你剛升,不會是降職或是革職,故此,可能調職吧。」
大文放下工作,聽到同事嗤笑:「快要做人事部女婿了。」
三部升降機壞了一部,人擠,大文走樓梯。
走到七樓,忽然聽見呻吟聲,大文抬頭看去,只見八樓沒有燈,可能燈泡壞掉,維修部尚未發覺,他往上走,又聽見「啊」一聲。
大文寒毛豎起,梯井空蕩,發出回音,歎息聲恐怖,他第一個想到有鬼。
隨即,他笑了,他輕輕踏前,看到一對年輕男女在八樓與九樓之間擁作一團。
大文已經成年,即時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他無地自容,為什麼不乘搭升降機,為什麼要走樓梯?這可是殺身之禍,不不,不是他們是他陳大文。
剎那時他決定從原路下去,立刻轉身。
可是有人醒覺:「有聲音,聽。」
兩人匆忙站起,應在匆忙間,大文看到一雙小巧銀色涼鞋,鞋頭點綴著一朵花。
大文閃身自七樓門口逸出。
他額角冒出汗來,連忙走到電梯大堂。
他的功力也相當厲害,全身而退,若無其事地走進人事部。
王子晴看見他說:「大文,廣告部李晶玲找你,她有話說。」
大文有點納罕。
「去吧,不是壞事。」
這班年輕女子,都把他當作小北,真是大文福氣。
到了廣告部,李晶玲迎出來,「大文,這裡。」
小小會客室準備了蛋糕與咖啡。
「大文,你嘗嘗我私伙紅寶石蛋糕。」
大文輕輕坐下。
她開門見山問:「大文,你可願到廣告部工作?」
大文看見她濃妝的臉,「我沒有專業資格。」
「邊做邊學,你做我徒兒吧。」
大文知道這是一般年輕人求之不得好機會,他卻咳嗽一聲,「我沒有大學文憑。」
李晶玲笑,「我也沒有。」
大文到這裡不得不講老實話:「我比較適合郵遞室工作。」
李晶玲看著他,「子晴說過你是怪人沒錯,你一人洗脫郵遞室頹風,把工作程序整理得井井有條,把揀信送信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
「哪有你們說得那樣好。」
「既然如此,你應是個上進聰明的人,為什麼情願在郵遞室工作?」
「職業無分貴賤。」
李晶玲笑,「我們都這樣教小學生,十足謊言,真是罪過。」
大文但笑不語。
「我說不動你,這樣吧,你幾時想調職,隨時同我講。」
大文鬆口氣,「我明白。」
她歎一口氣,放鬆肢體,「大文,我感謝你與劉伯相救,還有子晴雪中送炭,能在英龍找到三個真心之友,也算幸運。」
「啊,千萬別放在心上。」
「你們或許奇怪,平時精靈的我怎會失足吧。」
大文不方便發表意見。
她有剎那間失神,露出弱態,可是剎那間又振作起來,「只好說是運滯。」
大文點點頭,這也好,不怨天,不尤人,運氣不好,摔了一跤重的,不怕,跌倒爬起,從頭來過,誰不犯錯呢,不過,切記同樣過失不可錯兩次。
「大文,有什麼要叫我做的,儘管說。」
大文很替她高興,堅強是生存首要條件。
他低下頭,看到李晶玲腳上穿著縷空露趾紫紅色高跟鞋,大文這才發覺女鞋恐怕有千萬款式,各有巧妙,設計幾乎是種藝術。
沒想到大文自這次意外起,開始注意各人鞋子。
婉拒調職後,大文心安理得回到工作崗位。
劉伯問:「這叫自我放逐?」
劉伯的黑鞋頭已經踢得脫色,是雙舊鞋,各同事多穿球鞋,髒得連鞋帶都是灰、黑色。
鞋如人生,看到鞋子可以猜到主人性格。
茶水部小明把鞋跟踏扁當拖鞋穿,真是懶人。
接待部小娟誓死穿三寸高跟鞋,風雨不改,毅力驚人。
至於陳大文,他有三雙同款同色白球鞋,可以放入洗衣機洗淨,整潔舒服。
「廣告部與宣傳部都有出息。」
原來是劉伯還在講剛才的事。
大文早已丟在腦後。
週末,他去張醫生處還書,她臨時有急事趕回醫院,來開門的是紅荔。
她笑笑說:「我是夏紅荔,記得吧。」
這真是大文所知最好聽的名字。
「我正想吃哈密瓜,切開一個人又吃不守,你過來吧。」
紅荔用水晶盤子捧出淡粉紅色瓜肉,叫人垂涎欲滴。
她穿著一雙繡花鞋。
這幾天,大文忍不住到處找那雙銀色涼鞋,他不止一次警告自己:猥瑣並無止境,不得任性!可是不知
不覺,一低頭,又去看人家腳上鞋子。
「師傅,那是張醫生,叫我們別同你說話,因為你不喜對白。」
大文說:「我想再借幾本書。」
「想讀什麼?」
「你請推介。」
紅荔說:「我看到醫學報告頭痛,我讀醫科是因為全家是醫生,連三歲小侄兒都擁有一具聽筒,我愛讀
小說,你看《紅樓夢》嗎?」
「不是我那杯茶。」
「那麼,讀史丹培克吧,如嫌太悲忿,那麼,看法國存在主義,要不,讀中國大陸現代作品。」
「會不會讀得哭?我不想太沉重。」
紅荔歎息,「這是讀者心聲:太沉重實在吃不消,並非膚淺,而是生活已經十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