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的深夜,段晚之已經沈入夢鄉,上官止瀾卻在此時睜開了眼,無聲無息地起身下床。
皎潔的月光從窗欞透了進來,銀白色的光芒照亮那絕美的睡顏,雖然有些依依不捨,但他還是輕柔地為她拉高被褥,然後轉身離開,長長的眼睫,掩去了他眸中透露的思緒。
緩慢的步伐隱沒在寂靜無聲的迴廊上,夜風呼嘯而過,竄過他的身側,吹拂起他一身的月牙白袍,飄蕩間,他宛如落凡的仙人,不沾紅塵。
穿過大小偏堂,廊尾的偏房燭光熠熠,他推門而入,在桌前揮袖袍而坐,淡淡開口:「你回來了。」
背對著他的倜儻背影轉身,君莫月一派閒適地搖扇。「傍晚回來的。」
「才回來,怎麼不休息?」
「還不是因為青岳。」他撩袍,落坐在圓桌前唯一剩下的座位上。
被點名的青岳卻頸首微低,啜茗不語。
「把咱們找來,卻又不說話,真是莫名其妙。」君莫月不滿的睨他一眼。
上官止瀾當然明白青岳召集大伙齊聚一堂的原因,但那也是他最不想談的,乾脆帶開話題:「這趟讓你去城北視察,結果如何?」
「城內、城外遠近馳名的酒坊都讓你給攬下了,還擔心生意不好嗎?」根本就是白跑一趟了。「真不夠意思,你一定是故意支開我,好讓我錯過你的大婚。」
上官止瀾揚眉,反將一軍:「有人叫你去那麼久嗎?」
「聽說你這趟帶了位姑娘回來。」青瓷挑笑。「是為了那位姑娘,才耽擱的吧?」
「妳還真是包打聽。」君莫月輕扯嘴角,間接承認。
「怎麼不帶來給咱們瞧瞧?」真不夠意思!
「既然妳都打聽了,怎會不知道她現在還昏迷未醒?」君莫月看似雲淡風輕地說,眸中卻有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上官止瀾察覺到君莫月臉上的變化。「青岳,你找個時間去看看那位姑娘吧。」
「看過了。」青岳擱下茶杯,終於開口。「所以才順便把人給叫來的。」他指的是君莫月。
「情況如何?」
青岳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頭對著君莫月說道:「你不該把人給帶回來的。」
君莫月是當今嚴王爺的庶出之子,嫡庶之間本來相安無事,可偏偏,近日該由誰來承襲王爺爵位一事,在京城內掀起了軒然大波。依照既有宗法制度,爵位該由嫡長子繼承,但其子個性狂妄霸道、囂張跋扈,讓隱忍多年的嚴王爺終於看不下去,在一夜之間改變決定,將爵位轉交由身為庶子的君莫月來承襲,這對君莫月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向來就把君莫月視為眼中釘、掌中刺的王爺元配母子更是恨不得將他致於死地。
而君莫月明明很清楚那個女人是奉命來殺他的,卻執意把人給帶回來,就只因為她替他試了摻有毒藥的飯菜!
他不懂那女人既然是奉命前來刺殺君莫月的,為何還要為他以身試毒?更不懂君莫月的想法,在這樣危險的緊要關頭,明知對方派來的殺手絕對不只她一人,甚至可能多到讓他應接不暇,他卻還要甘冒生命危險,將那名女殺手留在身邊。
然而,向來寡言的青岳卻沒有將這些疑慮問出口,君莫月也似乎不打算解釋,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須臾,青岳收回視線,將話題轉回此次聚會的目的上。「主子,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他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他非常不想談論這個問題,但大夥兒為何偏要執著呢?
「狀況不好嗎?」君莫月問青岳。
「不知道。」
「不知道!?」這算什麼答案呀!
青瓷忍不住歎氣。「止瀾,為什麼不讓青岳替你把脈了?」
俊眸閃過一絲心虛,但他旋即展笑。「因為沒必要。」
君莫月可沒被他的表情給蒙騙了。「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們就不會知道嗎?」越是不讓青岳把脈,越是教人擔憂。
「你們就別擔心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君莫月沈下臉。「你當咱們是笨蛋嗎?」
從幾年前,他們就開始對他的身體狀況感到憂心忡忡,青岳跟青瓷還曾瞞著他翻山越嶺,探訪各地名醫,就為了尋找能治癒他的藥方,可他這個人,怎麼還能這般若無其事,甚至希望所有人都能忽略這事的嚴重性!
上官止瀾抬眸,來來回回地望著他們三人凝重的面色後,無聲低歎。「你們要我娶妻,我不是已經乖乖娶了嗎?」他們希望能有人陪伴在他身邊的願望,他不是已經幫他們達成了嗎?
「那你願意讓她懷上你的孩子嗎?」青瓷問得很直接。
眼瞼低垂,掩住眸光,他堅決道:「不可能。」
君莫月望他,雖看不透他的心,但他瞭解他。「你是鐵了心,要讓這一切都結束在你?」
「對。」否則世世代代繼續延續,實在太痛苦、太可憐了,那病就像被詛咒般,累了自身,也累了身邊愛惜他們的人。
青瓷擰眉。「如果你是這麼想的,就不該答應娶妻。」
「要我娶妻不是你們的願望嗎?」
誰知道他會突然變得這麼聽話。「要你娶妻,是希望你能傳宗接代。」
「你們明知那是不可能。」跟了他這麼多年,他的性子,他們還不瞭解嗎?
「對,所以真正希望你傳宗接代的人,不是我們。」君莫月道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實。
既然君莫月都講明了,青瓷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他』希望你能留下些什麼。」
登時,氣氛降到最低點,四人各自看向一方,陷入沈思。
直到上官止瀾輕笑,拍拍青岳的肩,「放心吧,我會盡量撐著,等你尋出能救我的藥方。」然後看了看其它兩人,「這是我唯一能答應你們的事了。」
君莫月緩了緩凝重的神色。「這事兒,你打算讓段晚之知道嗎?」
他想也沒想就直接說:「不打算。」
「她遲早會知道的。」青岳低問,「屆時,你打算怎麼辦?」
「等時候到了,我會休了她。」這也是他不會和她圓房的原因,他不能為了滿足一時的情慾,毀了她的一輩子。
「若她愛上了你,那又該怎麼辦?」同樣身為女人,青瓷非常清楚,上官止瀾的魅力是很難敵擋的。
「她不會愛上我的。」他也不該愛上她,雖然他有預感這會很難。
「照你那樣逗她的方式,要她對你不產生感情很難吧?」青瓷無法認同上官止瀾的想法。
「沒錯,段晚之的性子雖然冷了點,但這不代表她對感情也遲鈍。」君莫月也跟著附和。
「我只是逢場作戲,逗逗她、鬧鬧她,增添一點生活樂趣,若她真的誤會了,我會適時的提醒她。」話是這麼說,但就連他自己都懷疑現在說的只是違心之論。
他的心裡其實矛盾又自私,明明知道不能與她相愛,卻又喜歡擾亂她的心,甚至管不住自己地想靠近她,想被她凝視,想博得她的笑,想聽她喊他: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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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家裡沒大人,也不能這樣吧?
段晚之知道在上官家,上無公婆、下無叔姑,整座府邸就屬他們兩人最大,但也不能睡到日上三竿還不起床吧!
再說,他要睡到那麼晚是他自己的問題,為何要拖她下水,摟著她就像抱繡花枕頭似的,只要他沒醒,就不准她下床,況且,被他緊摟在懷,她根本難以翻身,脊背都快僵成硬石了。段晚之勉強撐起小腦袋,一臉委屈的瞪著他,似要在他俊俏的臉上燒出個大洞,以宣洩心中的不滿。
她實在搞不懂,像他這般懶散的人,為何還能如此事業有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醒來後也只是圍在她身邊瞎耗,可是偏偏有錢得要命!
唉∼或許這只能說,他上輩子真的燒好香,這輩子注定來享福的!
「娘子,妳歎什麼氣?」
「還不都是因為你……」等等,段晚之一愣,隨即仰首,對上那雙深邃的黑眸。「你什麼時候醒的?」
「是我先問妳的,妳應該要先回答。」上官止瀾微瞇的雙眼裡滿是笑意。
「沒什麼。」她剛才所想的,怎麼可能說給他聽。
「小氣鬼。」他咕噥一聲,放開她坐起身。
天啊!她的夫君剛剛說她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
「沒什麼。」他拿她的話回敬她。
哼,說我小氣鬼,你才是幼稚鬼呢!段晚之黛眉輕擰,心中暗忖著。
「小柔、小綠,替少爺擦臉、著衣。」她有些氣惱的下榻,喚來了兩位女婢。
然而,他卻吩咐:「把東西擱著,就出去吧。」
待兩名女婢離開後,他轉過身,朝站在後頭,因猜出他八成心思而俏臉微繃的娘子笑道:「我想要娘子替我擦臉、著衣。」
她可以說「不」嗎?
上官止瀾彷彿聽見她心底的拒絕,搖了搖頭。「不行!」
段晚之低歎,認命上前,擰濕掛在盆邊的綾巾,抬手仔細地撫過他俊逸的臉龐。
那雙直視著她的眸閃爍著灼熱的光芒,令她心兒怦怦直跳,怎麼壓也壓不住,只能趕緊擦完就背過身擰巾裝忙。
上官止瀾暗自竊笑,提醒她:「娘子,妳還沒幫我著衣呢!」
她深吸口氣,確定壓下心中的怒火後,才邁大步拿起擱在一旁的藏青色外衫,粗魯的隨意替他套上。
「娘子,妳別那麼粗魯嘛!」他刻意揚高音量:「妳弄痛為夫了!」
段晚之給了他一記白眼,腮幫子可疑的鼓了鼓。
「你是存心要讓人誤會嗎?」要是讓人誤以為太陽都還沒下山,他們就做起魚水交歡之事,那她以後要怎麼見人啊!
「有什麼關係?」他不以為意的眨眨眼。「咱們是夫妻嘛!」
「你一定要這麼不正經嗎?」
「我有嗎?」依舊笑嘻嘻。
她不懂,真是不懂他啊!
「讓人家知道我們夫妻鶼鰈情深是件好事啊!」
段晚之凝視著他,突然變得無比認真。「我們的感情真的好嗎?」
沒料到她會有此疑問,上官止瀾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
「我不懂,為何你要讓大家誤以為我們的感情很好?」
他整整神色,反問:「妳難道不希望我們的感情融洽嗎?」
她靜了靜、想了想,爾後徐徐開口:「當然希望。」娘說,夫妻感情要和睦,女人要能得到夫君的疼愛才會幸福。
這個回答,不在上官止瀾的預料之內,他原本以為她不會如此坦承。
「再怎麼說,你都是我的夫君,雖然嫁錯了人,但你已經是我的夫君。」段晚之從沒想過,說出這席話,心頭會有如此踏實的感受。
成親後,一個人就變成了兩個人,個性淡然又有些孤僻的她,就算再不能適應,也都得把他放進心裡,從此以後,只能看他一個人,以他為天。
聽聞她的話,上官止瀾的心頭雖然竄進一股暖流,嘴角的笑意卻漸漸消逝。
「我們或許還不算相互喜愛,但在未來的漫長歲月裡,只要相依相伴,總有一天,一定會……」相愛的,她想這樣說,卻不知怎麼地感到有些羞怯得難以啟齒。
多動人的話語,從她的口中說出來,既不矯情也不做作,誠懇的幾乎要說服他,但未來漫長的歲月,他沒有能力給她!
所以,他們不能相愛。
段晚之注視著他的目光,她有信心會對他越來越不陌生,越來越敞開心房,只要他把她視為妻子,而不是當成寵物的話……還有,如果他能早點起床,並且改改睡覺時把她抱得死緊的壞習慣……
段晚之逕自細數著上官止瀾需要改進的缺點,沒發現他那一閃而逝的複雜眼神。
不能讓她喜歡上自己!
上官止瀾眸色一沈,心思凝重,卻揚起違心的笑。「瞧妳認真的!」
段晚之的思緒被打斷,回過神。「什麼?」
「妳何必這麼認真,想那麼遠做什麼?」他擺擺手,似乎不同意她的想法。
她睇望著他,不解他臉上那不在意的神色究竟是何用意?難道他不曾想過要認真的喜歡她嗎?難道他真的打算這輩子只當她是寵物,抱抱玩玩就算了嗎?
「我們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吧。」他一直是這樣過日子的,從未想過會有「以後」,更別提兩人的未來了。
「你怎麼能……」她是很認真的在思考兩人的未來,但他卻……
「紫嫣,替夫人著衣梳理。」連想也不准她想,上官止瀾大聲喚來負責伺候她的丫鬟進房,然後就一臉冷漠的交代:「我今兒個有事要忙,娘子,妳就自己找些事做吧,可別悶著了。」
話落,他便頭也不回的離去,留下失望灰心的段晚之,無力的在桌案邊坐下。
「夫人,您今天想穿哪件衣裳呢?」
「紫嫣,妳先別忙,我有事要問妳,」段晚之揚手,止住貼身丫鬟忙碌的身影。
「夫人,您怎麼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耶。
「我怎麼覺得我……」話未完,段晚之就忍不住先歎氣,「很難跟他溝通。」
「跟誰?少爺嗎?」
「對。」從未感到如此沮喪過。
紫嫣關心地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明明同他說了心底話,卻被他當成是玩笑。」
「少爺把夫人的話當成玩笑?」她瞪大了眼,雖然和夫人相處不久,但橫看、豎看夫人都不像是會說玩笑話的人啊!
「可不是嘛!」她生平還沒開過玩笑呢!
「夫人究竟跟少爺說了些什麼?」
「就說……要好好當夫妻之類的話。」那些話,她可沒法子再說一遍。
「那怎麼會被當成笑話呢?」以夫人的神情與口氣,應該不會發生這種誤解才是。
「我也被弄糊塗了。」回想他的反應,她總覺得有些古怪。
紫嫣思索一下,建議道:「要不,夫人就身體力行,證明給少爺看。」依照少爺對待下人總是賞罰分明的作風來看,這應該是最好的方法了!
「怎麼個身體力行法?」此刻的段晚之,認真得就像個聽取授課的學生。
「少爺一定是認為,夫人只是說說,未必做得到,所以才會沒把話放在心上,既然如此,夫人不如就以實際行動,證明給少爺看。」
「實際行動?」她行動得成嗎?
紫嫣點頭如搗蒜。
「那我該怎麼做?」
「首先,夫人應該要化被動為主動。」
「我……」她的個性一向淡然,要她主動,她實在做不到啊!
「其實很簡單的,像是多陪陪少爺聊聊天呀,話多一點,要多溝通才能瞭解彼此嘛!還有,夫人要記得常常微笑喔!」紫嫣扯扯自己的嘴角。「就像這樣。」
段晚之想照做,卻學成了四不像。
「沒關係,這是需要練習的。」看著為此有些頹喪的夫人,紫嫣忙不迭地安慰。「夫人生得如此絕色,如果能再常常微笑,相信少爺很難不為所動的。」這可是真心話,如果她是男人,也會拜倒在段晚之的石榴裙下。
想到要討上官止瀾的歡心,不知為何,段晚之掛在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地柔美了許多。
「對對對!」紫嫣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忙指著她的臉道:「就是這樣,就是這種笑容!」她趕緊拿了面銅鏡給段晚之瞧。
段晚之望著銅鏡裡,那嫵媚的笑容,宛若冬季過後初春綻放的絕艷花朵,有些難以置信地對著銅鏡左看右瞧。
這是她嗎?
原來,她也能笑得如此的溫暖美麗,她以前從來都不知道……
「怎麼樣,夫人?」紫嫣開心地點首。「我說的對吧!」
得到了鼓勵,段晚之也跟著躍躍欲試了起來,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她還需要改變些什麼。「紫嫣,妳再仔細想想,我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進的?」
以前,她不在乎自己是何模樣,也不在乎自己的態度討不討人喜歡,但是現在,為了要讓上官止瀾動心,她決定要好好改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