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個這樣進府的,也不是最後一個,所以我從不理會你爹爹在外面的作為,有了你之後,我便專心養孩子,什麼事兒都不看不聽,但府裡多少會傳出些閒話,我聽看聽看,知道早晚要出事,只是沒想到會報應得這麼快。」
項暖兒像是被雷劈中,儘管已經證實爹爹的罪,但她仍怔怔試圖辯白,「娘,爹爹待我們極好一一」
「關起門來,他是個好丈夫、好爹爹,但他不是個好官,百姓對他深惡痛絕,恨不得剝他的皮、啃他的骨,人人都說當今皇上聖明,替百姓除害。暖兒,這話我不想說,但不能不承認,你爹爹是個大害蟲。」
「可是一一」
「我知道你記掛著你大娘的托付,但是暖兒,你有沒有想過,大娘恨,是因為她的兒子、哥哥、丈夫都在那道聖旨中獲罪,而他們……通通是罪孽深重的人啊,難不成要好人遭惡報、惡人長命嗎?
「別恨相爺,你爹的下場是他應得的,若真要說報仇,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上咱們家報呢。」
娘說的,就像是和大伙套好招似地,如出一轍,百姓說的、香荷說的,每個人嘴裡的皇帝和上官夭羽都是好人,獨獨她的爹爹壞,壞進骨子裡。
所以她是錯的、報仇很蠢?
母親的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她多年來的自以為是。
「怎不說話。氣我不讓你留在那裡?」上官天羽問。
出染坊後,她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項暖兒迎上他的眼,一些促狹、幾分戲謔,他在百姓面前的端重沉穩不見,只剩下自得輕鬆。
他有幾張臉、幾副心性?她之於他,又是什麼?玩具寵物?
原本她認定他是壞人、自己是受害者,現下立場相易,拭君屠相的自己成了壞蛋,他反而搖身一變,變成救命菩薩。
這仇,萬萬不能報了。
「刺客有權利選擇自由嗎?」她淡問。
「真感動,你終於有自知之明。」他的手負在身後,搶快幾步,走在她身前。
他在測試什麼?測測背後的她,會不會趁機逃走?
不,不逃,她乏了,回到主人身邊,又是一場接著一場永無止境的殺戮,當報仇失去意義,她何必再當殺人工具?
悶悶地,她說:「我是壞人。」
聽見她的聲音,上官天羽腳步停頓。
她趕上他,又說一次,「我是壞人。」
他握住她的手,鄭重搖頭。「你不是。」
她不知道為什麼挑他來說這個,是因為他說了他的家庭,基於公平起見,她必須回饋?
不知,她就是想對他實話實說。
「我是,我親手載了十七個人,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全然不知。」
他殺人,因為對方有罪,她殺人,只為了活久一點,立場不同、心態不同,她憑什麼把報仇說得振振有詞。
「死在我手下的人更多。」
那年肅貪,項慶文是第一個,卻不是最後一個。
「你殺人,是為了救更多的人,我殺人,是為了救自己。」救自己?上官天羽眸光一閃,悚地心驚。
反手,他抓住她的手腕,搭上脈搏,她的脈象不尋常。「在執行命令之前,宋民君給你們服毒?」
「奇怪嗎?不奇怪啊,他必須提防我們有異心。」她很平靜的點頭。若非這些毒物,誰肯心甘情願當工具?
她始終覺得公平,主人教她武藝,她為他殺人,因為她必須夠強、夠狠,才能面對上官天羽和高高在上的皇帝。
「你中什麼毒?」
上官天羽眼底閃過銳利,好看的眉形猙獰,額間的青筋暴露。該死的宋民君,沒將他抓起來千刀萬剮,難消他心頭恨!
她沒回答,反而問:「主人和皇帝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
「什麼主人叫他不是你的主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他粗魯地抓住她的肩膀,恨恨低斥。
他幹麼那麼生氣?中毒的是她,她反應都不如他那麼大。
「說!他給你下了什麼毒?」
上官天羽加了力道,項暖兒頸窩間一陣劇痛,她皺眉,反握住他的手。
他發覺了,慌得鬆開手。他在搞什麼?
她平和道:「摧心丹,放心,不會那麼快發作。」
重要的是,這種毒,毒發立即身亡,不會教中毒者承受太多痛苦,對他們而言,這是最輕鬆的毒物,或許主人認定刺殺皇帝太困難,所以懲罰也給得輕了。
是摧心丹?
上官天羽這才鬆口氣。幸好,不是難解的毒,頂多藥引難求,許多藥材不是尋常藥鋪易得的。
不過,身在朝廷,皇宮內沒什麼難得的藥。
「我明天下朝後,就去找王御醫配藥,不會讓你毒發。」
「你懂毒?」
是啊,她想起那日,他不過聞了聞銀耳羹就知道她下了歸魂散,說不得,他還是使毒專家。
「我是鐵木老人的關門徒弟。」
鐵木老人?鐵木老人擅毒與醫術,他沒有武功,但武林人士哪個不拿崇?
不單因為冒犯了他,會死得不明不白,更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需要他的醫術來幫忙。
「你也懂醫?」項暖兒追問。
「醫術差一點,我的師姊學得比我好。」
「你有什麼是不懂的?」
他輕笑,嘴裡不說,但眉梢的得意替他作了答。「摧心丹的解藥最難得的藥材是預銅草和甘天露兩昧,皇宮裡有。」
「當宰相真好,什麼東西都能拿得到手,我得慎重考慮,要不要弄個狀元來當當。」她覷他。
「我保證,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除了能力,運氣也很重要,史上,有幾個人能十八歲拜相?
她不服氣。「你都能做到,為什麼我不行?」
「我佩服你的篤定自信,了尚若你要去參加科考,我收你當門生,向皇上極力推薦。」
她沒好氣的冷哼,「謝啦。」
「不客氣。」他的嘴角上揚。
在他身邊走著,項暖兒先是嘟嘴低頭,最後也笑。
「項暖兒。」他拉上她的手,不多久,十指交合。
「什麼事?」
「相信我,你不是壞人。」
她搖頭,堅持,「我是壞人,有例可證。」
「什麼例子?」
「我被抓後,和幾十個孩子關在地牢,卻只有不到二十份糧,每天都得動腦子搶食物,我從來不管那些比我小、力氣智力不及我的孩子,到最後,他們餓得動彈不得了,只能任老鼠啃噶至死,我不但沒救他們,還嘲笑他們的無能。」
聞言,上官天羽燮眉。他終於知道那些孩子是怎麼死的了,慘絕人寰呵,宋民君的該死再添一筆。
「後來,我被放出來,試我身手的是一個魁梧的男人,他的鞭子使得極好,一旦被鞭子揮上就會皮開肉綻,我親眼看著在我前面上場的孩子被活活打死,於是我告訴自己,只有兩條路走,殺死他或被他殺死,最後,我殺了他,那年,十二歲。
我第一次知道,劍刺入人肉是什麼感覺。
「在地牢裡,我學會自私自利,殺死他,讓我學會兩人敵對,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
他不說話,把她攬進懷裡,心疼、心憐,恨自己當年不專制一些,如果那時就把她帶回京城,她不必遭受這些。
項暖兒深吸氣,再度強調,「所以我是壞人。」
「任何人被那樣對待,都會努力讓自己變成壞人的,只有當壞人才可以活下來。」
她很久沒哭了,老早忘記何謂心痛,可他的話,卻讓她的淚水淌下,即使她緊抿雙唇,卻怎麼也瞧不回去。
她哭,上官天羽卻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不過是一個女人、一種教人看不起的動物,他卻因為她的感動,心,暖暖。
「包子、熱騰騰的包子,一個兩文錢」
「糖一一葫蘆,好吃的糖一一葫蘆。」小販拉長了「糖」字,甜甜的混昧隨著那個字,沁入心底。
項暖兒遲了腳步,轉頭看著迎面而來的糖葫蘆小販,石中串鮮紅色的果子插在竹竿上面,讓人垂誕三尺。
上官天羽發現她沒跟上,回頭,見到她孩子似的期盼,忍不住微笑。
這時,一名男子騎在馬上飛快奔馳,他臉色發白,嘴裡大聲嚷嚷著,「快點讓開則警覺的百姓紛紛走避,只見路上一個不滿五歲的小娃兒被嚇呆了,呆呆地看著迎面而來的馬匹。
眼見他就要慘死在馬蹄之下,項暖兒想也不想的撲身上前搭救,忘記自己穴道被封,沒有內力、沒有輕功,當她抱住小娃兒同時,發狂的馬匹已經來到跟前,躲不及了。
驚心動魄的一幕映入上官天羽眼底,他驚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項暖兒閉眼,用自己的身子護住胸前孩子。也好,死於救人總比死於殺人來得好。
好半晌,她聽見馬兒的嘶嗚聲,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發生。
睜開眼,她看到上官天羽制伏了發狂的馬匹,死命抓住韁繩,瞪住她,驚魂未定。
旁邊的百姓紛紛圍上。「好啊」一聲贊,鼓掌聲不斷。
「相爺,好樣的」
「相爺,多虧您了。」
「相爺……」
他來不及拉她起來,就讓一群人圍住,東一句、西一句,她想插也插不上話。隔著人牆望著他,項暖兒縱使才死裡逃生,也忍不住發笑。這個相爺實在太親民了。
「小寶!娘的心肝寶貝啊一一」一聲尖銳哭嚎,倏地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在眾人的扶持下,項暖兒站起身,將嚇呆的娃兒還給嚎陶大哭的母親,退到一邊,靜靜等待那位被簇擁的相爺。
她並沒有等太久,他就拱手從人群當中走出來,朝百姓們點頭,一手將她壓入胸口。
「別怕,沒事了。」他不顧旁人眼光,在她耳邊低言哄慰。
這個親暱動作自是引來更多的哄鬧聲。
「咱們相爺可從來沒對哪個女人特別過。」
「可不?相爺不喜女色,家裡幾個夫人除了安份,沒啥特權可言。」
「不知是哪家千金的姑娘,讓咱們相爺失了沉穩。」
聽著人群裡傳揚著相府的八卦,上官天羽也不見慍色。百姓嘛,閒著也是閒著,愛說就說去,反正,也沒說錯。
他沒制止百姓的笑鬧,只是捧起項暖兒的臉,鄭重聲明。
「你是好人。」驀地,她紅了臉。
屋裡燃起暖香,掌了燈,暈暈黃黃的光線照在項暖兒蒼白的臉上,染出淡淡金色光芒。
香荷坐在床前,拿著針線,縫沒幾針,又起身探探小姐額頭。
吃過太醫配的解藥,項暖兒燒燒退退鬧騰大半天,香荷乏了,卻不敢休息,只因白天相爺進宮,才千叮嚀萬囑咐她,說一有狀況就得回報。
現在相爺尚未回府,已差人回來問過三回,害她每次只能回答,「小姐醒醒睡睡,吃不下,略喝了點水。」
她又摸了摸小姐的額頭。額頭還溫溫的,不像白天燒得那樣厲害,但臉色慘白得嚇人,病過這場,往後不知道得花多少精神調養。
唉!小姐絕口不提這些年孤身在外發生過哪些事,她只隱約感覺小姐和以前不一樣了,她變得冷漠孤傲、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有時候,自己甚至不太敢跟她說心事。
幸而那日見過姨太太回來後,小姐略有改變,偶爾她還會撞見小姐偷偷笑,發紅的臉頰尚帶著一絲羞怯,這些該歸功於相爺的偏寵吧。
是啊,相爺偏寵,府裡上上下下全感覺到了。
連後園裡的夫人都開始恐慌,好幾次邀小姐到後花園吟詩賞花,態度與之前有了大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