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格格 第一章
    她有一個胎記。

    月牙形的胎記,淡青的顏色,像拇指般大小。

    假如,這胎記生在別處,或許還算一個獨特可愛的印記,可惜,偏偏長在臉頰上。

    沒錯,不偏不倚,右頰的正中,一眼望去,醜陋如刀疤。

    假如沒有這個胎記,她可以算得上是美麗的女子,如水般的杏眼,尖尖的瓜子臉,紅若櫻桃的嘴唇,玲瓏婀娜的身段……就算不是沉魚落雁之姿,也是傾國傾城之色。

    可惜,因為臉上這小小的瑕疵,她變成了世上最不敢見人的女子。

    她是格格,雍正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本應該盡情享受人世的快樂,卻因為這臉上小小的瑕疵,自她懂事之日起,就失去了歡笑。

    「格格,請起身—」

    早晨的陽光灑在簾幕上,她最痛苦的時刻也到了。

    每日的梳妝打扮,就是她最痛苦的時刻。

    別的女孩子以牛乳淨臉,以胭脂水粉敷面,而她,卻要一件特殊的裝飾—人皮。

    這張人皮,據說是從一個死囚臉上剝下來的,經過藥水的泡製,變成永恆的面具。

    每天早晨,她在淨臉之後,都要敷上這張人皮,以便遮住她那醜陋的胎記,製造美麗假象,假裝自己是傾國傾城的格格……

    然而,每一次,她都覺得噁心。

    藥水的氣味撲鼻而來,儘管刻意用了花香來掩蓋,她仍可以聞到那股腐屍的氣息。

    貢獻出這張臉皮的人,也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吧?可以想像,對方有著與她同樣的青春與玉般肌膚。

    然而,那真是死囚嗎?或者,這只是一個讓她安心的借口?

    將臉皮剝下來的時候,對方是早被處斬了,還是依舊活著?那張臉皮,是被鮮血淋淋的活剝下來的嗎?

    每天早晨,當她梳理「晨妝」,腦子裡就會一遍又一遍問自己這些問題。

    這些問題,讓她如坐針氈,終日不得安寧。

    然而,她是格格,雍正最疼愛的女兒,為了父皇的顏面,為了大清的體面,她不得不掩藏起自己的真面目,在面具下,偷窺人世……

    「懷烙?」

    清雅如玉的男子,微微蹙著眉,口裡低吟著這個名字。

    「怎麼,你沒聽過懷烙公主的大名?」曦福貝子奇道。

    「聽過,」清雅如玉的男子恢復笑顏,「只是奇怪,一個女孩子為何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她小名叫昭慧,冊封公主的時候,皇上想了好幾個名字讓她挑,她卻自個兒定了懷烙。呵呵,有些古怪。」

    懷烙?彷彿懷揣著一份傷心的烙印,讓人聽了傷感的名字。

    一個格格,自幼養尊處優,哪裡經歷過什麼人世間的滄桑,取這樣的名字,倒像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看來皇上很寵她啊。」清雅如玉的男子笑道。

    「沒錯,」曦福大力點頭,「咱們雍正爺,皇子是有不少,可公主只剩這一個。」

    「和惠公主、端柔公主,難道不是?」

    「那是養女。其實也有過幾個親生的,可惜康熙爺年間就早亡了……你說,僅存的寶貝疙瘩,皇上能不疼她嗎?」

    「那倒是。」清雅如玉的男子點頭,旋即又笑,「皇上將她指婚給貝子爺您,豈不是天大的福氣?」

    「福氣?」曦福不由得歎息,「賢弟,你是不知,這懷烙公主驕傲得很,眼高於頂,她未必看得上我……」

    「您可是貝子爺啊!」

    「算了吧,這京城裡缺什麼都不缺貝子爺!明兒相親,我這心裡直打鼓,簡直左右矛盾,上下為難—她看得上我吧,將來身為額駙伺候公主,肯定沒好日子過。若她看不上吧,又丟了顏面……你說,這該怎麼辦?」

    「那貝子爺到底是想讓她看上,還是不想?」清雅如玉的男子並不急於回答,依舊莞爾。

    「想讓她看上,卻不想娶她。」他道出心中完美答案。

    對方頓時爆笑,「這可難煞人了!」

    「賢弟,」曦福換了哀求語氣,「我知道你聰明機智,滿腹才華,明兒就從旁幫幫我吧……」

    「明兒遊湖,我去不方便吧?」清雅如玉的男子淡淡拂去袖上微塵,並不一口答應。

    「賢弟,可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值得信賴的人了。」曦福再次懇求,「我知道,你盼著參加今年科舉,我一定助你狀元及第……」

    「狀元及第?」俊顏忽然露出神傷之色,「我是漢人,行嗎?」

    當今天下,是滿人的天下,雖說科舉考試名為廣招賢良,但滿漢殊途,就算雍正皇帝公正賢明,他手下的官員也未必有如此心胸。

    「放心,我早想好了,」曦福胸有成竹,「我表弟納那性德,早年離家,雲遊四海已久,據說在什麼山中當了和尚,此事為避家醜,一直向朝廷隱瞞。我與表姨知會一聲,到時候你就頂他的名字上去,應該不成問題。」

    納那性德?

    他一向討厭滿人的名字,不過,這個倒是聽得還算順耳。

    不過,他還是喜歡自己的本名—葉之江。

    「如此多謝貝子爺了。」他還禮道。

    「這麼說,你同意明日與我一道遊湖了?」曦福大喜。

    「是。」他點頭,再度笑如春風。

    沒人知道,那俊顏其實冷若冰霜,謙卑禮讓的外表下,掩藏了一顆難以捉摸的心,就算掩上再多的笑意,也只是二月的春風。

    二月春風似剪刀。

    長春園,真是四季長春嗎?

    坐在畫舫之上,望著堤岸旁的楊柳依依,四周宮人垂釣嬉鬧聲隱約傳來,懷烙覺得自己身處在繁華美景中,卻是滿腔傷春悲秋的心境。

    「格格,端柔與和惠兩位公主來了。」

    貼身宮女碧喜上前來報,把她的思緒從冥想中拉回現實。

    懷烙抬起頭,看見兩位姊妹踏著花盆底旗鞋,一搖一擺,穿楊扶柳而來。

    端柔與和惠自幼與她十分親近,無話不談,雖是雍正養女,卻勝過一母同胞。可在懷烙的心裡,多少會有些內疚—她臉上的胎記,端柔與和惠卻從未見過。

    這個秘密,除了皇阿瑪與她幾個貼身的宮人以外,再無人知曉。

    「懷烙,妳好大膽子!」端柔與和惠笑盈盈地走上前,故意責罵道:「居然偷跑出宮逍遙快活!」

    這長春園地處京城南郊,特為皇族避暑遊玩所建的一所行宮。懷烙雖是公主,可平日來此也必須有長輩陪同,從未有過單獨到此遊玩的先例,今兒雍正特意命人賞了她長春園的鑰匙,屏退一切嬪妃,供她獨自來此消遣,不明原因的人的確會感到詫異。

    「說說,今兒是什麼好日子,皇阿瑪為何如此隆恩,不僅讓妳到這兒玩耍,還叫我們兩個來陪妳?」端柔問。

    「怪了,既非妳的生日,也非什麼重大的節日,真讓我等摸不著頭腦。」和惠追問。

    「什麼日子?擇婿的日子!」碧喜在一旁笑為代答。

    「哦—」端柔與和惠恍然大悟,「難怪了,我們說呢!」

    「別聽這丫頭胡扯,什麼擇婿……」懷烙不由得有些臉紅,「皇阿瑪只是安排我和曦福表哥見一面罷了……」

    「鈕祜祿曦福?」端柔與和惠對視一眼,「又是個紈褲子弟!」

    「八旗裡除了紈褲子弟,還剩什麼?」懷烙澀笑。

    她嚮往當年太祖馬上奪江山時滿族人的沖天豪氣,可惜,一旦入主中原,得了天下,卻盡出些貪污腐敗、只顧享樂的敗家子。

    「從小一起長大的,還有什麼見不見的?皇阿瑪不如直接把妳指給他得了,相什麼親啊?」和惠道。

    「聽說皇上出了一道考題。」碧喜再次插嘴道:「若是曦福貝子過不了關,立刻出局。」

    「哦?」端柔挑眉,「這麼說,今兒單獨安排他前來一見,就是為了考他?」

    「對,咱們格格是主考,兩位公主便是副考。是輸是贏,也好有個見證。」碧喜笑。

    「好啊、好啊!」端柔與和惠玩興四起,頓時拍手道:「什麼考題?難不難?」

    「說起這道考題,還得兩位姊姊幫忙。」懷烙答。

    「是嗎?那更好玩了。」兩位姊姊愈加起勁,「快說,怎麼幫?」

    「這裡有三條面紗,請格格們蒙在臉上,至於遊戲規則,待會兒奴婢會一一告知。」碧喜立刻奉上盤子,盤中輕紗微動,彷彿一份等待的心情。

    這說話間,曦福貝子已經穿過圓拱門,往翩舟停靠處而來。

    他的身後,跟著一位清雅如玉的男子,一襲白衣在綠柳垂楊的堤岸邊格外引人注目,雖然尾隨著曦福貝子,但曦福反倒似成了他的陪襯。

    懷烙將面紗蒙在臉上,粉紅的顏色頓時遮住雙眸,眼前的世界一片晶瑩霞光,她隱約看到那襲白衣如雲朵般緩緩向自己靠近,不知為何,心尖忽然怦然一跳,有種異樣的感覺猛地竄起。

    太奇怪了,只是一道身影而已,卻給她帶來如此強烈的悸動,她甚至沒瞧清他的眉目,心裡就彷彿有什麼淪陷進深淵裡,就像有一種前世的羈絆束縛著她,讓她無法自拔……

    「給貝子爺請安—」碧喜迎上去,屈膝道。

    「原來是碧喜姊姊,」曦福笑嘻嘻地答,「多日不見,益發生得俊俏了。」

    「貝子爺還是這般嘴甜,折煞奴婢了,」碧喜的目光掠過他的身後,好奇問道:「咦,這是哪位?從前沒見過……」

    「哦,我表弟性德。」他身子偏了一偏,引出身後清雅如玉的男子。

    四周的喧鬧彷彿有一刻的停頓,似乎連風兒也為這樣俊美的容顏屏住了呼吸。

    沒錯,清雅如玉,的確是為他量身而造的詞,那立體深邃的五官,像玉雕一般挺立著,看似溫雅,卻又透著一股冰寒,雖然微笑,卻是生人勿近的。

    懷烙覺得自己身子霎時一僵,眼中酸酸澀澀的,忽然泛起了淚花。

    她這是怎麼了?堂堂一個格格,也犯了花癡嗎?

    偏偏這樣的感覺不似一般犯花癡的興奮,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傷感,瀰漫全身,椎子刺骨般的疼痛。

    他是誰?到底是誰?為何她有這般似曾相識的感覺?

    性德?不,這不像他的名字……

    「貝子爺,不要怪奴婢多嘴,」碧喜假意嗔怪道:「今兒來相親,怎麼把外人也帶來了?」

    「呵呵,我表弟聽聞長春園美景世間少有,一直想來瞧瞧,可惜苦無機會,今天若不來,這輩子恐怕都進不來了,請碧喜姊姊通融。」曦福笑道。

    「只要格格不介意,我哪能說什麼呀!」碧喜抿嘴莞爾。

    「對了,說了半天,還沒拜見公主呢。」曦福往畫舫上一瞧,頓時愣住。

    只見畫舫船頭,此刻立有三把椅子,椅上坐著三位女子,皆宮裝打扮,輕紗遮面,身段相若,乍看一眼分不清誰是誰。

    「天啊,這演的是哪一出?懷烙表妹是哪一個?」曦福大驚。

    「貝子爺,這便是今日的考題了。」碧喜神秘一笑。

    「考題?什麼考題?」

    「貝子爺有所不知,這考題是皇上定下的,說是為了試探您與咱們格格的緣份,特意讓她與端柔、和惠兩位公主都蒙上同樣的面紗,若您能一眼認出她來,便是拆不散的緣份。」

    「一眼?」曦福十分為難,「我與表妹許久不見,女大十八變,哪能一眼就認出來?」

    「放心,有提示的。」

    「什麼提示?」

    「貝子爺請看,三把椅子旁,吊有三塊小小的木牌,上邊寫了三位公主的名字,我可以明著告訴您,這三塊名牌都寫錯了。您也可以問她們三位一個問題,由此判斷出哪一個是咱們家格格。」碧喜慧黠一笑。

    「啊?這是什麼提示,根本就是陷阱!而問一個問題能問她們誰是懷烙嗎?」曦福依舊一頭霧水。

    「當然不能,因為她們不會出聲,只會搖頭或者點頭,所以您只能問是非題。」碧喜忍俊不禁,「比如,可以問她們『妳是不是懷烙?』記住,只能問一次。」

    「這問也是白問啊!」他大為著急,「倘若我問的是端柔,她衝著我搖頭,我仍舊不知道哪個是懷烙啊!」

    「那就要看貝子爺您的運氣嘍!」

    「這擺明了欺負人!」曦福不幹了,「我猜不出來!」

    「這麼說,貝子爺自動放棄了?」碧喜狡黠的眨了眨眼。

    「我……」說真的,要他就此放棄,傳揚出去,只會令他顏面大損。

    可傻子都看得出來,眼前要考的。不是什麼緣份,而是未來額駙的智慧。他有家財萬貫,世襲爵位,偏偏智慧少了一點點……

    他不由得萬分焦急,抓耳搔腮,頻頻給身後的白衣男子使眼色。

    葉之江把才纔的一切靜靜聽在耳裡,卻紋絲不亂,只是淡淡地笑著。

    「表哥,」他終於開口,聲音如同和風,「小小遊戲,您就陪幾位公主玩玩無妨。」

    「怎麼玩?」曦福壓低了嗓子。

    他沒回答,反倒在曦福耳邊小聲商議了一陣,然後抬頭,對碧喜朗聲道:「不如我代表哥回答如何?」

    碧喜一怔,「這不行,皇上考的是貝子爺與咱們格格的緣份,外人插手,壞了規矩。」

    「姊姊放心,」葉之江俊顏一笑傾城,「謎自然還是貝子爺來猜,我不過代他開口而已。」

    說著,不待許可,他便逕自掠上船頭。

    畫舫上,三名蒙面女子依舊端坐,椅邊那三塊木牌由左到右的順序是—和惠、端柔、懷烙。

    葉之江徘徊了一陣,踱到最左邊,在「和惠」的名牌處停下步子。

    「請問您是懷烙公主嗎?」他低聲問。

    女子似乎偷偷一笑,沒有回答,只搖了搖頭。

    「既然您不是懷烙公主,這名牌又寫錯了,您自然也不會是和惠公主,剩下只有一個答案—您是端柔公主。」

    蒙面的女子一驚,揭開面紗,果然,端柔的臉露了出來。

    「小子,算你聰明,猜出了我的身份。」她起身笑道,「不過,誰是懷烙,你依舊不知。」

    「錯,」葉之江莞爾道:「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端柔與碧喜大驚,曦福也張大了嘴巴。

    「坐在中間的就是懷烙公主。」不疾不徐的道出準確答案。

    「你……你怎麼知道?」端柔顫聲道。

    「很簡單,碧喜姊姊方纔的提示—所有的名牌都寫錯了。既然我知道了坐在『和惠』位子上的是您,那麼坐在『懷烙』位子上的自然不可能是懷烙,而是和惠,坐在本該屬於您位置上的,才是真正的懷烙公主。」

    四週一時無語,彷彿如此簡單的推算,卻無人能想到。

    有些問題,明明可以一蹴而就,偏偏卻被世人想得複雜如天書,永遠無解。

    啪啪啪啪—

    有人輕輕鼓起了掌。

    坐在中間的人兒,輕掀面紗,為如此簡單而精準的推算給予小小的喝采。

    她本以為這世上除了自己,再無人能知曉答案,沒料到,這清逸如白雲的男子卻識破了她的計謀。

    她,甘拜下風。

    「哈哈哈,」曦福大笑,「表妹,妳輸了,我這個額駙,豈不是當定了?」

    「表哥,」懷烙淡淡回答,「可惜謎是這位公子猜出來的,我要嫁,只能是嫁給他。」

    「你說什麼?」曦福臉色一變,「他是代我答的,方纔的推算方法,也是我告訴他的。」

    「是嗎?」她眉一挑,語氣有些不以為然。

    「當然了,剛才我與他商議了好一陣子,就是教他化解之法,妳沒看見嗎?」曦福故作生氣。

    「是嗎?」她再次問道,不過這一次,卻是對著葉之江問的。

    葉之江星眸微垂,沒有迎視她的目光,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表哥,」懷烙一陣失落,收回視線,抬眸恢復狡黠笑顏,「我問你,有三個袋子,一個裝著花生糖,一個裝著松子糖,一個兩樣摻半,三個袋子上的標籤都寫錯了,你要嘗幾顆,才能把標籤全貼對?」

    「啊?」曦福完全沒聽懂,「妳說什麼?」

    「幾顆?」她執意問。

    「當然是……一個袋子嘗一顆……三顆?」沒說嘗四顆,已算他聰明了。

    「不,是一顆。」她公佈解答。

    「什麼」他驚訝,「不可能!」

    「表哥,這跟剛才猜身份的那道謎原理是一樣的,沒理由你猜對了前一題,卻答不出後一題啊,」懷烙笑,「所以,剛才根本就是你表弟的功勞。」

    曦福啞口無言,身子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表哥,你其實不想娶我吧?」她低柔地道:「那又何必逞強?我會去跟皇阿瑪說,今日相親,我對你一見鍾情,可惜你早就心有所屬,不能勉強。」

    她轉身步入畫舫艙中,將艙門闔上。

    她不敢回頭看那清雅如玉的男子此刻是怎樣的表情,方纔他的垂眸不答,似乎已經傷了她的心……

    奇怪,一個陌生人,她何必在乎他的表情和反應?

    但為何,她又對他有那般熟悉的感覺,彷彿前世相守了一生,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能瞭解對方的心意。

    她知道,方纔他被迫說謊,因為受制於曦福。她能感到他的身不由己。

    他,到底是什麼人?真的只是紈貝子的表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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