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昊在午後出現,他出現的時候,蔣譽提著幾包魚乾從外面回來,兩人在大門口碰頭,蔣昊開門見山,對弟弟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必須回台北。
兩個面色凝重的男人對坐,蔣譽抿唇,一語不發。
「怎樣?」向來沉穩的蔣昊,口氣裡有一絲焦慮。
「什麼怎樣?」
「你回不回去?」
他搖頭。「沒辦法。」他還找不到方法說服固執的跳跳回台北治療。
「公司怎麼辦?」
「二哥可以處理的很好。」
「我不行,我要放假。」杜絹帶著恨離開他,他是白癡,他的感情、談的冥頑不靈、他的剛愎自用,需要用大鐵槌才敲得破,杜絹敲了,但反作用力太大,她傷了自己。
「為什麼要放假?」
「因為杜絹走了。」
「她去哪裡?」
「回老家。」
「你們婚約結束了?」
「沒有。我必須去她的老家,把丟掉的那一段找回來。所以你必須回去主持公司。」蔣昊的口氣不是商量。
「我沒辦法。叫阿焎回來吧。」跳跳沒處理好,他走不開。
「阿焎不是管理公司的料,何況,你欠他。」
打蛇打七寸,一句話攻得蔣譽沒話說。二哥沒錯,是他讓阿焎失去詹沂婕,經過很多年了,阿焎始終找不回他的幸福。
「那……大哥?讓大哥回來主持?」
「不要指望他,就算他和我們盡釋前嫌,但他的生活重心在美國,他認定姐夫的事業才是他該盡力的。」
蔣擎是蔣昊、蔣譽、蔣焎的異母哥哥,他和蔣欣是父親的元配所出,青少年時期,蔣欣嫁到美國,他跟著移民,要不是他深愛的女人在台灣,也許他這輩子再不會踏上台灣。
蔣譽歎氣。「二哥,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走,跳跳在這裡。」
「阿譽,跳跳愛你,是不是?」這個小女生他見過,在很多年以前。
「是。」他回答得篤定。
她的心情,「章赫之」聽過無數回,聽一次、感動一分,聽兩次,感動成雙成對,他對她的感動,已遠遠超過他在世上所有。
「你呢,愛她嗎?」
當然愛,不只是手足之愛,不是哥哥對妹妹,而是男人對女人。
同處的日子讓他看清楚太多事,跳跳的心情與愛情,他的感動與感激,事實擺在眼前,他們都不能離開彼此獨自生活下去,他們都需要對方的照顧與慰藉,才能得幸福。
他反省又反省,不斷向自己正式,然後,得到答案。當妹妹的跳跳在多年前離開他的生命,而後長大的跳跳出現,他看待她的眼光已然與以前相異。他愛她,不管有沒有晴天在中間;他要她,不管她的未來有五十年或八個月。「我愛她。」他說得無分毫懷疑。
「確定?」
「不必懷疑。」
「那麼,你該做的是把她綁回台北,讓她接受最專業的治療,你失去商天晴的時候,年紀太輕,現在你有能力了,可以讓她得到最好的照顧。」
他理解造化弄人,讓弟弟碰上兩個生病的姐妹花,但阿譽不能再次錯失愛情,命運對他苛刻,他就必須強勢爭取。
「我知道。」他早就聯絡不少名醫,組織成醫療團體,問題是東風吹不動,他能怎麼辦?
「知道為什麼不去做?」
「她有心結。」跳跳對生命的罪惡感,讓他無處使力。
「你愛她,就該幫她把心結打開,不要讓她失去更多機會。」
他願意,但眼前……
「阿譽,不要讓自己重蹈覆轍,你承受不起的。」蔣昊語重心長的勸道。
蔣譽不語,蔣昊歎氣,接口說「你曠職夠久,這段日子我接手你丟下來的燙手山芋,現在是你負責任的時候。
逼迫手足不對,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完成,跳跳是阿譽的責任,而杜絹……是他的責任。
他起身離開,並不擔心,他知道弟弟有能力,絕對能夠找到解決方案。
看著二哥的背影,蔣譽深吸氣。
他變了,再不熱愛工作與成就,那些上上下下的圖標勾不出他的怦然心動,他只想留在跳跳身邊,安安靜靜過生活,像所有的老夫老妻那樣。
叩,他聽見開門聲,回頭,發現跳跳。
他快步走近她,捧起她的臉,在她白皙的臉上,找到兩串新淚。
她聽見了,謊言全數拆穿!
她會不會什麼解釋都不肯聽就跑掉?如果他抱她,她會不會反應激烈?她會不會太生氣,用傷害自己來嘔他?她會不會哭著要他離開?
亂七八糟的思緒頓時卡在鬧到中央,下意識地,蔣譽挪動腳步,擋在出口處。
但跳跳沒有出現他預占中的動作,只是垂著頭、靜靜垂淚,像她跳的櫥窗娃娃,天一亮就定格,安靜地待在櫥窗裡,供路過的旅客觀賞。
他耐心等著她的反應。
但她似乎比他更有耐心,眼淚一顆顆掉下,落在紅色絨毛拖鞋上,那是他替她買的,她不知道它的款式俗不可耐,只是覺得它的觸感溫暖柔軟。
她的眼淚算了他的心,PH值小於七。
「對不起。」他率先投降。
「你是作家先生還是阿譽?」她問得傻氣。
他居然是阿譽!不,她不該這麼驚訝,他有阿譽的聲音、胸膛,有阿譽的溫暖與溺愛,她隱約知道,只是不斷找線索否認自己的疑惑。
她要自己認定阿譽婚姻幸福,她要死扣著自己沒帶給阿譽困擾,她……其實早就知道的。
她是縮頭烏龜,她自欺欺人,她那麼爛,爛到沒有立場質問阿譽的欺騙。
「都是。」他拉起她的手,她沒有甩開,緊繃的心,鬆了一塊。
「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如果我耐心聽,你願意告訴我嗎?」
「好。」他拉她坐下,她照做,他靠得她很近,她沒有退開,再進一步,他把她納入懷間,她乖乖趴在他胸口。
這樣,他算不算過了第一關?「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她點頭。
「我沒有和杜絹走完婚禮,到最後為了公司形象,和杜絹結婚的人是二哥。」
他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穩穩定定的,讓人安心。
她驚訝的仰起頭,「阿昊哥哥和杜絹?她一定很難堪。」
「臨時換新郎,她的確很難堪,不過她很勇敢,撐得過的。」
「可是……」
「我知道你要說不公平,對,我很抱歉,可是當我發現你並沒有坐在觀眾席上時,我急著找到你,顧不了那麼多了。」
她又低頭,小小聲問「為什麼要找我?」
「你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你。」他損失不起她,失去跳跳,他便失去生命的定義。
「我們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在一起。」她說出重點。
「但你出現了,短短三個月,讓我覺得人生可以被期待。」
「期待什麼?」
「快樂——一種我失去很久的東西。」
所以小青鳥做得很好,她真的把快樂帶進他的生命裡?
她點點頭,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到處找你,希臘、美國、你的學校……Ross提供我重要線索,於是我回台灣,找到姜醫生,弄清楚你的病。接下來,我很感激你打電話給我的答錄機,我在裡頭找到許多蛛絲馬跡。」
「有一通電話,阿樂不耐煩的催著你說『再不出門,興達港的黃昏市場都快關了。』於是我知道你在高雄縣;接著我聘徵信社尋找你,一個眼睛看不到漂亮妹妹,是很容易被打聽出來的。」
她沒有笑。「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你是阿譽?」
「我有很多疑惑,比如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你生病,是不是覺得我沒辦法讓你依靠?你為什麼躲避醫療,是對姜醫生沒信心,還是對手術感到恐懼?這些事在我當阿譽的時候你不說,我猜也許換個身份,你會願意告訴我。」
他拉她坐在自己的膝間,圈起她的腰,把她整個人密密包裹。
「你為了這個隱瞞身份?」
「對,這是我的想法,但杜絹有另一套解釋。」
她又驚訝的抬頭。「杜絹?你們在婚禮之後見過面?」
他滿足的摸摸她的臉,然後,很緊很緊的抱住她,像從前一樣。「見過,我必須告訴她,我的決定和對她的抱歉。」
「她還好嗎?」
「她會很好的,我對她有信心。」杜絹是個堅韌女性。
「那就好。杜絹怎麼說?」
「她說,我在欺騙自己,說我潛意識裡想試試,如果你不是晴天的妹妹,我不是阿譽,我們會不會發展出另一種可能性。」再回頭思考杜絹的話,他不禁要佩服她的觀察力,當時的他,連自己都騙不進去。
「然後?」
她沒有對他的欺騙憤憤不平?她是個脾氣多麼好的女生,愛上這麼好「喬」、不懂得利用局勢拿喬的女孩子,是他的運氣。
「然後我確定,蔣譽愛上跳跳,百分之百、童叟無欺。」
這種情況,她是哭好還是大笑比較合宜?當她快死的時候,老天爺居然送來這份大禮。商天雨的心亂了,亂紛紛的念頭在腦袋裡面糾纏。
她該高興的,因為有阿譽,她的生命將會幸福難計,她該開心,因為最愛的阿譽也愛自己,她該得意,因為這個男人,為了不能失去她而逃開一場盛大婚禮……她對他,不再是晴天的妹妹,而是讓他人生值得期待的跳跳,他說愛她,說得不容懷疑。
問題是,她怎麼能收下他的愛情?幾個月的性命經營不出幸福啊!她搖頭。「太空船的船票買好了,連出發日期都已經確定,我不能自私自利。」
「丟開無聊的迷信,為我把腦袋裡腫瘤弄掉,好不好?」他緊握她的手。
她說著一說再說的話。「我的運氣很差。」
「我的運氣很好。」他不介意分享。
「我害怕再次巧合,我不要你或爸爸出事。」
「我們不會有事,我保證。你擔心的話,我去請法師來開壇作法,讓各路神明保佑我們。」很白癡的說詞,但只要她安心,再荒誕的話他都說。
「可是……」
「為了我,為了未來,冒險一次!」他幾乎是懇求了。
商天雨不應話。困惑了,她抓不準明天,抓不準他們之間會往哪個方向進行。
最後,她還是被阿譽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雖然,她仍然迷信,仍然害怕自己缺乏幸運,但為了阿譽和得來不易的愛情,她決定豁出去。
手術定在六天之後,都安排好了,只等她換上病人衣服。
應該回公司主持大局的蔣譽請出老將軍坐陣,為了兒子的終生幸福,早已交出實權的蔣家老爸乖乖回到寶座,認命操勞。
唉,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幸福還不是要老爸賣命才換得到。
商天雨的東西整理好了,臨行辭別,阿桂嬸一把眼裡一把鼻涕,阿樂更是滿臉臭,一隻腳把紗門踢得嘎嘎作響,三不五時就朝蔣譽的方向丟去白眼。
「你要常打電話給我,不可以忘記我會擔心。」阿桂嬸抓起圍裙擦眼淚,胖胖的手指頭把眼睛揉得紅通通。
「我知道,等眼睛好了,我會回來看你們啊。」說完,商天雨喚阿樂,可他不理人,她連聲喊,「阿樂、阿樂,你在哪裡?」
被叫急了,他不甘願的回答,「厚,幹麼啦,林北很忙。」
「我想抱你。」她伸出兩隻手對著空氣,臉上儘是撒嬌。
哇靠,抱什麼抱啦!會給人家誤會,也不動動大腦,她最愛的那個死阿譽就站在旁邊,不怕轉過頭就給她算賬哦!
「給我抱一下嘛——」
見她的手在空中揮半天,他才別彆扭扭的走到她身邊。
商天雨抱住青少年,頭靠在他胸口,柔聲對他說:「阿樂的胸膛很舒服呢,以後一定會有個善良、很愛阿樂的女生靠在這邊,阿樂要對人家好一點哦。」
北七哦,舒服就多靠一下,幹麼七早八早就離開,他又沒給她收費。
「等我動完手術,阿樂一定要到台北看我。」
他不想說話,只想「蒜曉」,把那個阿譽的祖宗八代全抓出來問候一通。看不見就看不見嘛,幹麼非叫跳跳去開刀?開刀很危險,他是不知道有那種會把剪刀丟在病人腦袋裡的北七醫生哦!
「我放假就去。」他彆扭說。
「台北的女生很漂亮,說不定有可愛的小護士會喜歡我們家阿樂。」
又要北七,他只喜歡跳跳,其他的女人都不要啦。
「阿樂在生氣嗎?」她把頭靠在他肩上,有點委屈。
他酷酷地丟下字。「沒。」
「阿樂不要氣我,你是跳跳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她取悅他了,醜醜的酷臉拉出微笑,雖然她說的不是「最好的男朋友」,不過沒關係,阿譽會老,他會長大,總有一天,他的條件會比阿譽好,到時如果跳跳反悔,男朋友想換人,他一定馬上舉雙手報到。
「我給你的符水,要記得拿去泡澡。」師父是說要灑在身上啦,不過他覺得泡澡大概效果會更好。
「知道。」
「進開刀房前要念十句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他像坐在廟前的老阿嬤。
「知道。」
「開車小心一點。」他打死不說再見。
「知道。」跳跳話應完,才發覺不對,又不是她開的車,幹麼叫她小心一點?直到阿譽出聲,她才曉得阿樂在對阿譽說話。
「謝謝你的關心。」蔣譽回答。
這不算融冰啊,阿樂居然跟阿譽說話耶?商天雨笑瞇眼,甜甜的笑臉讓阿樂看呆了。
道過再見,商天雨和蔣譽上了車,阿樂追在車後送了好一段路,才放下高揮的右手,在心底,悄悄對跳跳說了再見。
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白色的跳跳、白色的哀傷。
她把病情拖壞了,檢查出來的報告很傷腦筋,蔣譽沉痛,卻主張隱瞞病人,但姜醫生認為她有權利知道病情。
他說「商天雨越能勇敢面對,手術成功率越高。」
這個主張讓商天雨知道自己的狀況,不樂觀,但她不得不闖闖看。
這幾天,她有阿譽陪在身邊,片刻不離,為她說笑話,他們東扯西聊,說過去、論未來,還說等她病情好,要找時間去看看媽媽和晴天,也許把媽媽的骨灰盒晴天一起安葬。
他們扯著不知道能不能實現的未來,計劃起明天、明年,說著說著,商天雨忍不住掉淚,因為心感安慰,也因為如果這是最後旅程,她很開心身邊有人陪。
「我要帶一大把紅玫瑰給姐姐。」她說。
蔣譽記得,晴天最愛他送的紅玫瑰,他說過,要為她蓋一間種滿玫瑰花的城堡,可惜來不及實現承諾。「好,很大很大一把。」
「我要告訴姐姐,阿譽是超好的男人。」
「多謝誇獎,我要告訴她,我會好好照顧她的跳跳,比她照顧得更好。」
她像在懺悔一樣低下頭說「姐姐總是對我很好,可是我對她很糟。」
「你哪裡對她很糟?」
「小時候,我要什麼她都讓我,連跟男朋友約會,都要把我帶在身邊。」
說起這個,他就不得不附和她了。「對,我交女朋友沒那麼窩囊過,一面談情說愛一面當保姆,那個時候,我真恨你,恨得牙癢癢的。」
她點頭,然後很難過的悶聲說「現在我還要搶姐姐的男朋友,說不定輪到姐姐恨我很得牙癢癢。」
「搶?你會不會太看得起自己?」
他推推她的笨腦袋,這傢伙,滿腦子裝的全是罪惡感。
「什麼意思?」
「你以為我是誰,想搶就可以搶走的男人?錯,若我看不上眼,你再有錢、再漂亮都沒用!重點是,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是你的責任。」他的額頭碰上她的。
「責任?」
「你要擔負我的下半輩子,我比你老,會比你更早得到老人癡呆症,到時候,你要推輪椅帶我到處逛,還要幫我在手上戴銀鏈,寫上姓名住址和電話,如果我丟掉,就要趕快把我找回來。」
她皺眉。「聽起來很可怕。」
「人家說脾氣不好的人容易高血壓,我臉臭、脾氣爛,如果中風的話,你要每天帶我去做復健,幫我擦澡換尿片。」
她打他。「你不要嚇我。」
他隨便她打,反正打是情、打越多情越濃,這樣她才會捨不得撇下他。「我工作那麼累,說不定早就有肝病,肝病很麻煩,你有沒有看過《食物密碼》?到時候,你要照書上寫的,一餐一餐做給我吃。」
「停停停!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搗起耳朵不想聽。
「怕了?」
「怕。」她點頭。
「那你還肯不肯愛我,介不介意和我在一起?」
「我要和阿譽在一起。」這種事,哪需要考慮!就算他得老年癡呆症、高血壓、糖尿病、花柳病、艾滋病,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他這才滿意。「所以你沒有搶走誰,你是在幫晴天負責任,她做不到,你要幫忙她。」
「是這樣嗎?」她懷疑。
「是這樣。」他篤定。
「那以後,姐姐當大老婆,我做小老婆。」她習慣孔融讓梨,手足相親。
「你自己拿紅玫瑰到墳前跟晴天討論吧,誰打誰小我沒意見,你們姐妹自己去喬,不過……聽說男人都比較寵愛小老婆,你認為晴天真的喜歡當老大?」
他用了另類方案解決她的罪惡感。
商天雨也覺得自己很蠢。明天進開刀房還能不能走出來都是未知數,居然討論起順序排行?
「商伯父明天回台灣,如果來得及,他會送你進手術室。」他最後還是決定通知商伯父,手術風險太高,不管是商伯父或跳跳,他都不希望兩人遺憾。
「我爸?你為什麼告訴他?」
「不要氣他,天底下的孩子都不知道父母有多辛苦。」
她撅嘴。「聽起來,你很喜歡他?」
「我是喜歡他。」蔣譽坦承。商伯父不是壞人,只是不知道如何應付失去親人的男人。
「你們要不要去約個會?如果我老爸不排斥雙性戀,我不介意你當我後母。」
她對他擠鼻子。
他親她一記,繼續玩下去。「放心,我不會虐待繼女。」
商天雨噗哧笑開。「其實,我沒氣他。」
「我知道。」如果氣,她怎會介意那些無聊詛咒,延誤病情。
「他……還好嗎?」
「不差,但他很想你。」
「阿譽……如果他趕不及,可不可以幫我傳話,告訴他,我不起他。」
「他趕不及,等你動完刀,親自告訴他。」這些話,他說得很心虛,檢驗報告搾乾了他的自信,這幾天,他反覆掙扎,考慮著要不要放棄手術,他很害怕,怕自己是劊子手,毀了她最後幾個月生命。
她不是個愛奢望的人,所以馬上轉移話題。「如果我醒來,忘記你是誰,怎麼辦?」
「再當一次作家先生,讓你再一次愛上我。」
「如果到最後我決定去當仙女,你怎麼辦?」
蔣譽突地把她摟得緊緊,然後故作輕鬆的說「我和晴天密謀過了,商媽媽歸她,跳跳歸我,所以仙女名單裡,對不起,沒有商天雨。」
「我會努力贏過這場手術,但是萬一——」
「沒有萬一。」他切斷她的話。
她拍拍他的大手,「讓我說吧,我希望能把每件事都安排好。」
就像她安排他和杜絹的幸福?傻氣,世上沒有人或事可以被安排,若不是走到最後一步,沒有人能知道自己被定在哪裡。
他這麼想,卻沒這麼說,說的是——「你想安排什麼?」
「不要為我哭,我要你開開心心送我到媽媽和姐姐身邊。」
他想也不想的搖頭,他不可能不哭、不可能開心,她在強人所難。摟緊她,把頭埋進她頸窩問。
「我是外貌協會會員,如果手術後我不幸變成植物人,可不可以……在第一次感染的時候就放棄急救?」她扯著他的袖子,問得痛心。
他不回答。
「下葬的時候,阿譽可不可以幫我換上青鳥的舞衣?不管在不在你身邊,我都會努力當阿譽的小青鳥,為阿譽帶來幸福。」
他繼續保持沉默。
她自顧自往下說「等我變成貨真價實的青鳥,我會在人間尋覓,為阿譽找個好女生,讓她愛你、疼你,在未來幾十年裡,照顧你。」
「我不需要誰照顧。」
「要的,阿譽對工作太拚命,需要一個女人來照顧身體;阿譽的心靈很空寂,需要人傾聽他的心聲。打勾勾,如果我找到這樣的好女人,我會讓她穿著藍色小洋裝出現在阿譽面前,如果阿譽心動了,就努力追求她,好不好?」
她伸出大拇指、小指,要和他做約定,但蔣譽固執不肯,大掌一包,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間。
「阿譽,我很擔心你……」
「你該擔心的是如何打贏明天的戰爭。」
「我當然會盡全力贏,不過是想讓自己更放心,沒有後顧之憂地往前行。」
她拉開包裹自己的大手,稚氣地推出拇指小指.
蔣譽定定看著她,酸氣襲上鼻心。手術成功率那麼低,她的賭運偏又奇爛無比,交代後事難道真的成了她可以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不想放手,不想讓死神暫在面前嘲弄他的愛情。兩顆淚水滑下,他不准自己哽咽,別開臉,仍擁她在懷間。
「阿譽,我說的每件事,只是在預防萬一。」
抹去淚,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知道。」
「我的舞蹈老師說,只要把準備做到一百分,成功地機率就會大幅提升,為了我的成功,阿譽是不是該容許我為自己做好準備?」
對、對、對,她說得都對,只不過,他怎會使她的準備範圍?
商天雨無視他的歎息,摸索著,拉起他的手,折出一個和自己相同的動作,小指勾小指,拇指壓拇指,她強迫他承諾。
「除了準備,我們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嗎?」他不想手勾手傷心。
「嘎?」她沒聽懂。
他說了,「所有的檢查通通做完了。」
「對,早上抽完租後一次血了。」
「你要到晚上九點才開始禁食。」
她點頭。「護士小姐是這樣交代的。」
「我們還有十二個小時,為什麼不好好利用?」交代後事,愁容相對,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利用?」在醫院裡面?她不懂。
「我們出去玩吧,吃好吃、看好看、玩好玩的,今天我當你的眼睛,帶你領略台北風情。」
就這樣,他們向醫院請假,在不知道明天存不存在的時候,把握起最後。
他們去北投泡溫泉,去金山吃芋圓,去饒河夜市喝藥燉排骨,去百貨公司買漂亮洋裝。他們玩得很累,晚上,兩個人雙雙躺在單人病床時,她問「明天,我可不可以穿我的新洋裝進手術房?」
隔天,是雨天,諸事不順。
從一大早,商雨天的點滴就漏了,她的體溫偏高,沒事苦了起來,苦得蔣譽一團亂。
她莫名暴躁,莫名發飆,莫名地為難蔣譽,而且直到她被推進手術室前,她父親都沒趕到醫院。
九點半,她進開刀房,蔣譽的眼皮跳得很厲害,握住她的手心不斷出汗,恐懼在心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