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夫醒來時,一身冷汗浸濕貼身的衣服,身體仍是不能動彈,四肢綿軟無力,是老毛病,也是心結,腦中記得是做了一場噩夢,將他生生嚇醒。轉動著眼珠,望見了屋內的一片漆黑,原來天仍未亮,只是他再也睡不著。
噩夢嗎?不,是真實,曾經發生過後事情,他用了十年的時問來忘記,又被晉雙城硬是勾起,夢裡的情景,只是那些事情的浮光掠影,卻生割活剝地將他心上好不容易重新長出的一片血肉剜去,痛得他連嘶嚎一聲都不能。明知該走,走得越遠越好,可是……還是不忍看見那人帶傷落難的樣子。
這一場噩夢,是對他的警示,再不走,十年前的噩夢,必然重臨。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又何必為一個十年前就已恩斷情絕的人而毀去,走罷……走罷……可是……仍是不捨。
天,漸漸亮了,連著幾日的陰雨,終是放晴了,這一場雨後,氣溫驟然上升,許久不見影兒的太陽開始趾高氣揚地宣告它的存在。
曾大夫比往日起得更晚一些,梳洗的時候仍覺著身上有些無力,對著鏡子裡略顯蒼白的面孔自嘲一笑,整整衣袍,出了房。
英兒正從廚房裡端了四菜一湯出來,瞅見他眼兒立即笑彎,喊道:「師傅睡懶覺,把活兒都留給徒弟做。」
曾大夫見他托盤上竟放著三副碗筷,不禁一怔,轉身進了飯廳,卻見晉雙城竟早已坐在那裡。
「沂華!」晉雙城見著曾大夫進來,面上一喜。
「晉二爺可好些了?」曾大夫平淡有禮的聲音掩蓋了心中的驚惶,不是胡話,不是醉酒,眼前的晉雙城真正地在對他笑,很溫柔,很喜悅,便如當年他們攜手闖蕩江湖,晉雙城也是這般,對每一個人,他都溫柔有禮,騙去了不知多少女子芳心卻猶不自知。
晉雙城眼神一黯,旋即提起精神,柔聲道:「沂華,我知你仍在生氣,可是我已知錯,你就別氣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輕描淡寫的幾話語,便將往日的一切傷害一筆勾消,曾大夫幾乎想笑.卻又覺得悲哀,垂下眼在另一邊坐下,淡聲道:「粗衣哀民,怎敢與連雲山莊的晉二爺結交……」
「師傅,晉大哥,吃飯了。」英兒這時進來,喜孜孜地擺下碗筷。
「英兒,晉二爺是什麼身份,也是你能與之稱兄道弟的。」英兒錯愕,從不曾見過師傅這般疾顏厲色過,他一時呆了,就這一呆,面上竟挨了一巴掌,淚水頓時瀰漫了眼,嚅嚅道:「是,是英兒錯了,師傅你莫生氣。」轉過臉來對晉雙城露出恭敬的神色,「晉二爺,請用飯。」
「你何必對個孩子出氣……」晉雙城輕歎一聲,見曾大夫的面色不好看,也不想將他逼急,不作聲地吃起飯來。
曾大夫見英兒眼裡含淚,默默地扒著飯,心裡一軟,伸筷給英兒夾了一口菜,英兒抬起眼,眨了眨,把淚水收了回去,明顯又高興起來。
這一頓飯,誰也沒吃舒坦,放下碗筷,見晉雙城也吃得差不多,曾大夫才又開了口道:「晉二爺,您的傷己好了許多,住這裡怕是不方便,再者這裡粗食淡茶,也不敢供養您這尊大佛,還請早日離去為好。」
晉雙城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他站起身激動道:「沂、沂華,你這是在趕我走麼?」才說得一句話,眉頭卻一皺,手捂著前胸面上露出痛色,一抹血色漸漸滲出了衣裳,卻原來是他起身太猛,將傷口扯裂了。
曾大夫臉色微微一變,趕緊將他扶回了房裡,英兒不等吩咐,連忙去拿藥,曾大夫正待上藥,卻被晉雙城一把抓住手。
「華,你明明仍是關心我,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原諒我?」晉雙城一張俊面上,佈滿著委屈。
「我已知錯了,當年只不過……說了幾句不好聽的話……」「晉二爺,您到底是貴人多忘事,當年你已割袍斷義,如今再見,也不過是路人而已。」曾大夫抽出手,面無表情,把藥扔給身後的英兒,轉身便走。
「割袍斷義?」晉雙域驚呼一聲,彈起身體,死死地扣住了曾大夫的肩膀,全不顧他這一動傷口裂得更開,血一下子湧出更多來。
「我何時……何時與你割袍斷義?」
「晉二爺,身子是自己的,您不心疼也有人心疼,請您上藥吧。」曾大夫撇過頭,這男人究竟想做什麼,把過去的—切撇得乾淨,便能當做不曾發生過嗎?
「你心疼麼?」晉雙城誤解了曾大夫的意思,老老實實地躺下讓英兒上藥,只是手從曾大夫肩膀處改成扣手腕,就是不放。仍是要問個明白,「沂華,你說清楚,我何時與你割袍斷義?」
「事過境遷,晉二爺既不記得,便算了。」雖不是當面割袍,卻也是因著不願拿他才由晉雙絕把那斷袍送來,當時晉雙絕聲聲惡語猶記在心,以後之事更是不堪同首,一想便心痛如絞。
「沂華……沂華……我沒有與你割袍斷義……沒有……你信我……真的沒有……」晉雙城似是想通為何這些日子曾大夫對他不理不睬的原因,精神一振,便忙不迭地解釋起來,「那日,你突然說……說喜歡我……我……我啊!……」原來英兒猛聽得這句「喜歡」,嚇著了,一重弄疼了晉雙城的傷口,晉雙城這才注意到這屋裡還有第三個人,臉便紅了。
曾大夫擰了擰眉,道:「英兒,你先出去。」「我……是……」英兒偷偷在兩個人中間瞄來瞄去,不敢違抗師傅的話,放下藥便出了屋。
曾大夫拿起,坐在床邊,繼續上,晉雙城愣愣地瞅著他,不明白他為何還是那般平靜,感覺他的手在身上輕輕碰觸,便有點心神浮動,不知想哪裡去了,面上的紅暈又深了點點。
「沂華,我喜歡你。我……我……我能親親你嗎?」曾大夫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抬起眼,仍是面無表情的樣子,道:「當年你不是說被男人親很噁心嗎。」
晉雙城臉頓時一白,紅暈退去,委屈道:「我那是給你嚇的,誰會想到一直當兄弟的人突然說喜歡,還要親我……回去後我關在房子裡想了整整五天,才覺得我好像、好像一點也不討厭你親我,就出來找你,可是……可是你卻一聲不吭地走了。我跑去問大哥,大哥說你當天便走了,我當時好氣,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卻連讓我想明白的時間都沒給我就走了,我真的生氣了,忍住也不去找你,以為你會捨不得回來看我,結果你卻再也沒了消息,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說到這裡,想起他那時以為再也見不到沂華後的驚恐,眼裡竟蒙上了一層水氣。
曾大夫瞪起眼,二十九歲的大男人裝出可憐狀實在是惹人發笑,明知晉雙城是故意在博取同情,可是他卻不能忽略隱藏在其中的事實,晉雙城,這個永遠都懂得用溫柔有禮來掩蓋骨子裡傲氣的男人,在向他示弱。
「沂華,你不信我麼?」晉雙城小心翼翼地望著曾大夫,他看不出曾大夫的眼睛瞪大了,因為曾大夫的眼睛細小,即使瞪著也很難看出來,所以在晉雙城眼裡,他的一番動情話語,沒讓曾大夫的表情有一絲鬆動。
曾大夫繼續上藥,直到藥上完了,給晉雙城攏好衣服。他才淡淡答了一句:「我信。」他信,沒有理由不信,晉雙城騙他做什麼,他又有什麼可教晉雙城騙的,其實當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割袍斷義的事情,只是不願去想,現在得到證實,也不奇怪,那晉雙絕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他對晉雙城不是一般的愛護,怎肯讓一個男人壞了晉雙城和連雲山莊的名聲,假借晉雙城的名義送來斷袍也在情理之中。
晉雙城得了曾大夫這一句話,當場笑開了顏,眉目間,隱約神采燦然,看得曾大夫一陣恍惚,依希又見那清明湖畔,青緞錦衣,紅綢束髮,少年風華,一時無雙。
晉雙城伸出雙手抱住眼前人,曾大夫身體一緊,卻沒動,任他抱著。
過了良久,晉雙城輕輕吁出一口長氣,終於,抓住了麼?可是為什麼心裡仍是不安?彷彿手裡抓著的不過是一掬水,以為抓牢了,其實正從指縫裡漏走。
後院裡,馬車仍在。曾大夫用手撫過馬鬃,毛根雖軟,毛尖卻是扎手,便如心中一縷纏繞十年的情絲,看似繞指柔,卻偏將一顆心勒得鮮血淋漓。晉雙城的情,遲來了十年,他以為只要認了錯便能一切如舊,是晉雙絕將他保護得太好,以至二十九歲的男人仍如十年前一般天真,卻不知人心會變,即使情絲仍在,心卻變了,千瘡百孔,承受不住這份遲來了十年的情。
只是,想走的心,為什麼還是動搖了。英兒在廊後,探頭探腦,卻不敢過來,曾大夫瞥見了,向他招招手,這少年才磨磨蹭蹭地走過來,低低地喊了聲「師傅」。
曾大夫看他欲言又止,瑟瑟縮縮不敢說話的樣子,輕歎一聲:「英兒,師傅喜歡男人,你不能接受麼?」
英兒想不著師傅竟問得如此直白,一時驚住,張大口不懂說什麼好,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師傅不是喜歡敏兒姐麼?為什麼……」他腦袋很亂,從昨天起一直亂到現在,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些什麼,接受還是不接受,他也不知道,只覺得這樣的師傅,變得陌生了。
敏兒,曾大夫憶起那個總愛紮著紅綢的少女,那紅綢的顏色與初見晉雙城時束髮的紅網一模一樣,他總是不自禁地就望向那根紅綢,腦中浮現的是那風華無雙的少年身影,歎息一聲,他仍是問:「你不能接受麼?」
「啊?不……不……不知道……」英兒慌亂著不知自己應該怎麼答。
垂下眼皮,掩去裡面的失望,曾大夫撫著馬鬃,淡淡道:「算了,你去煎藥吧,記得再加一味袂神,要沾了硃砂的。」
「是。」英兒垂著頭,無精打采地去了。
待藥煎好,曾大夫親手端了去,晉雙城見是他來送藥,喜上眉梢,喝了藥,,不多時便沉沉睡去。曾大夫望著晉雙城的睡顏出神半晌,轉身出來又寫了張方子,閒出了約莫一個月的藥量,叫英兒去備。英兒拿著方子出了門去,曾大夫便整理起馬車來,將前幾日拿出的必需品又一一放了進去,剛剛弄好,便又有人上門來。
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一個五、六歲的男童,後面還跟著一個少年。男人憨厚,男童慧黠,少年俊俏,蠻有意思的三人行,除了男人有些面善,另兩個都不曾見過。
「你們是?」曾大夫讓他們進了門,看著男人的臉思索在什麼地方見過。
男人面上閃過一絲窘迫,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一個字,被他抱在懷裡的男童眼見他不說話,嘴巴一癟,竟哇哇哭叫起來。
「阿爹,小江兒要師傅抱,要師傅抱抱……」男人慌了,對男童又哄又拍,曾大夫站在邊上看得清楚,那男童哭聲雖響,可悶著頭時臉上分明是在笑,便連後面的少年也捂著嘴偷笑。男人哄不住男童,只得無措地轉身往曾大夫望過來,有些結巴道:「曾、曾大夫……」他這一出聲,曾大夫猛地便想起來了,忍不住唇送一抹笑意,道:「你是丁壯。」那麼這男童便是丁壯的兒子,蘇寒江的徒弟丁小江了。
「原來曾大夫還記得……」男人似是鬆了一口氣,感覺好說話了。
「五年前見過一面,我哪裡記得。曾大夫唇邊笑意更深,「只是總聽著蘇爺提起你來罷了。」
一句話,叫那男人一下子漲紅了臉,眼睛四下亂瞄,倒是像在找個地洞想鑽進去似的。
這時後面的少年走前兩步。嘴角仍含著笑意,對著曾大夫施了一禮,道:「小的玉月,乃是鳳棲園裡的下人,不知爺是怎的與曾大夫你提起丁大哥的?」「你就是玉月麼?」倒是個機靈的下人,喝了蘇寒江那麼多次酒,總該回報些什麼,曾大夫想了想才道,「蘇爺也總是提起你,嗯,他是怎麼說的……是了,你聽好,他說:那個蠢人是睜眼瞎子,那玉月有什麼好瞧的,他比我好看麼?可氣,那蠢人做什麼總跟玉月有說有笑,對我卻是理也不理,我對他不好麼?我給他做新衣裳,我給他好吃好住,我給他養著兒子,我哪裡待他不好,他若是肯回應一、二分,我便也開心了……」
玉月呆了呆,不能置信地道:「這、這話真是爺說的?」依蘇寒江那冷漠性子,便是心裡真這般想,也不可能說出口來,可曾大夫身為醫者,多少會揣摩人心,加之蘇寒江每次來,總要喝得帶有四、五分醉意才走。人一醉,有些話便藏不住,透了口風出來,教曾大夫猜個八九不離十。此刻學著蘇寒江一貫的口吻說出來,雖沒唬住七巧玲瓏心的玉月,卻騙得那丁壯面露羞愧,想了想,竟真覺自己有些對不住蘇寒江。
他本對蘇寒江極是畏懼,留在蘇寒江身邊也是迫不得己,五年前,若不是為了丁小江,他是死也不願留在鳳棲園裡,偏生這孩子一日日地懂事了,黏蘇寒江黏得緊,倒像是蘇寒江才是他親爹了,怎不叫他又氣又妒又恨,偏偏又怕極,不敢對蘇寒江怎麼著,只懲著一口氣不理人便是。可人心皆為肉長,除了在床事上蘇寒江有些強迫之外,其它處蘇寒江待他卻是極好,他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教心裡的屈辱壓著不去想,這回讓曾大夫明明白白地道了出來,腦中變不由想起那人的好處來。
曾大夫忍住了一股爆笑的衝動,這男人真是好騙,若蘇寒江稍稍懂那麼一點花招,只怕早把他連人帶心騙到了,哪會耗了五年的時間仍在用強的,搖了搖頭,才又道:「你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男人仍在發呆中,答話的還是玉月。
「約莫一月前,爺說老找你喝酒,之後便再沒回園子,小江少爺吵著要見爺,所以我們便來尋,曾大夫可知爺去哪兒了?」
「這……我也不知。」曾大夫攤攤手,依稀想起那日酒醉後對蘇寒江說的話,也隱隱猜到蘇寒江做什麼去了,大抵總是想著法子要討這不開竅的男人歡喜,只是這事不能由他說破,便道:「你們也莫擔心,蘇爺是何等人物,怕是有事耽擱了,待事了後自會回去。」男童這時又哭叫起來,不是假裝,卻是真哭了,丁壯哄了半天,也不好再待下去,便跟曾大夫告辭。
曾大夫送他們出門,在丁壯耳邊道:「這世上,尋一個喜歡的人不容易,尋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就更是困難,若好運的遇上,便過珍惜著,莫待失去了再後悔。」丁壯也不知聽懂沒有,只是望著曾大夫,有些迷茫的樣子,然後便走了。曾大夫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下隱約有股羨慕,丁壯何其好運,遇著蘇寒江這個完全不將世俗禮教放在眼中的人,這大概便是俗語裡說的傻人有傻福,而他,卻注定愛錯。
不久之後,英兒帶著到包的藥材回來,曾大夫讓他把藥全都放在馬車上,少年才吃了一驚,道:「師傅,您仍是要走嗎?」
曾大夫望著他笑了笑,沒有答話,倒叫英兒滿心忐忑,一夜沒睡好。
第二日,曾大夫給晉雙城餵了藥,看他又是沉沉睡去,便取了錢袋出門,沿街購買了差不多一個月的食材,都是易於存放的,順道又拐進了保和醫館,與許大夫說了好些時候話,出來經過茶鋪,又買了一大袋茶,手上都提滿了,甚是不方便,便有些後悔沒帶英兒出來。沒走兩步,迎面竟遇見祁長風,手裡摟著頭一回進祁府見著的美艷婦人,身後跟著祁勝和幾個護衛。
「曾先生,一個人哪。」祁長風瞅見他不太方便的樣子,面上竟笑得意味深長,手一擺,對身後眾人道:「還不與曾先生決個手。」「不必了,不敢打擾祁大爺雅興。」曾大夫淡淡拒絕。
祁長風唉了一口氣,道:「幾回見曾先生,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莫非是祁某不才,便是連與先生做個朋友也不配麼?」
曾大夫詫異地抬起眼,祁長風今日一副閒散樣,與那日的鋒迫又是不同,不禁哂然,道:「既然如此,便有勞祁大爺了。」隨手把手中拿著的一半物品塞給祁長風。
祁長風怔了怔,哈哈大笑起來:「曾先生真是趣人。「爺,您怎能為一個破大夫提東西。」美艷婦人發起了嬌嗔,因著祁長風手裡拿了東西而放開了她的腰。
「閉嘴,爺的朋友也是你能說道的。這裡沒你的事了,回去罷。」祁長風面上一沉,嚇得美艷婦人臉兒一白,不敢作聲。揮了揮手,祁勝等人會意,分了兩個人將那美艷婦人送回祁府,然後退了些距離,遠遠地跟在了祁長風後面。
「曾先生似是喜歡喝茶,大好男兒,當是飲酒方才暢快。」看手中的物品中有一袋茶,祁長風似笑以諷。
「酒雖能忘憂,卻易傷身,莫如一杯茶,靜心寧神,拋卻一世煩念。」曾大夫回答仍是淡然。
「祁大爺身子尚需調養,還是少飲酒為好。」「先生雖身在世俗,卻心在世外,怎也有世間煩念?」曾大夫一怔,正對祁長風的眼。
「祁大爺說笑了,我乃俗人一個,五穀俱食。七情皆有,世人所煩亦我所煩。」轉過臉,他避開了那雙深沉中帶著探究的眼。
祁長風哈哈笑起來:「說得好,神仙尚有心頭惱,況是我等凡人。曾先生趣人趣言,倒也實在。祁某所識人中,故做清高者大有人在,卻無一個有先生這般實在的。」曾大失望著這男人笑開了懷的樣子,心頭仿若有所感染,幾日來沉悶的心情竟也漸漸開朗了,瞇起了眼微露笑意,道:「祁大爺過獎了。」「曾先生,想來也是祁某癡長幾歲,莫若我們兄弟相稱,這大爺來大爺去,先生來先生去,聽來疏離得很。」
曾大夫聞言稍有猶豫,眼見祁長風極為興昂,想來也是一時興起,若駁了他的面子,只怕是大大的得罪,再者這位祁大爺人卻是不錯,結交一番也無妨,當下便道:「承蒙祁兄抬愛,舍下便在不遠,祁兄若是不嫌棄,
便由弟烹一壺茶,以潤兄喉。」祁長風果然更顯興致,大步行去,不多時便到了回春醫館,其時醫館的門匾早已取下,只是滿門的藥味卻一時難以消去,祁長風進得門來,聞著藥味道:「賢弟一身絕好醫術,這醫館不開了,倒真是可惜。」祁勝等人識趣地等在門外,並沒有跟著祁長風進門。
曾大夫未及答話,英兒便從屋裡奔出來,見著來了客人,轉身便要奉茶,被曾大夫喊住。
「英兒。把釜具取來。祁兄,請至後院。」曾大夫將祁長風一路引進了後院裡。
回春醫館的後院不大,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架幾塊石,置上釜具倒入從井裡提上來的水,以炭火燒沸,再授下茶末,便有裊裊茶香溢出混著藥味,卻也叫人精神一振,曾大夫親手奉上茶來,那祁長風一口飲盡,正在陋舌,卻見曾大夫扭頭偷偷一笑,不禁瞪眼道:「你笑什麼?」
曾大夫悠悠然淺飲一口茶水,道:「茶乃清高物,似祁兄這般喝法,與喝酒何異,平白糟蹋了。」
「你當祁某不懂。」祁長風就著老槐樹根一坐,背靠樹幹,一副適意嘲散樣子,將茶杯於鼻間輕搖,隨即漫聲吟道,「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自欺欺人又何妨,醉臥紅塵我自狂。」這幾句似詩非詩的話前言難搭後調,曾大夫再是忍不住,笑得噴出了口中茶水,搖著頭道:「是小弟錯了,不該請一個酒鬼來喝茶。「這時才想到,不是遲了麼,賢弟若有酒,還是早些拿出來為好。」曾大夫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道:「休想,身為病患,有茶喝便是好的了,那酒是絕計沒有的。」
祁長風攤了攤手,無奈歎道:「既如此,也只得以茶當酒,這總能喝個痛快罷。」說著,又是一大口灌下去,根本就是一副牛飲的模樣。
曾大夫也拿他這樣子沒法,只得道:「以茶當酒,以茶當酒,兄長既難脫酒鬼本性小弟也只好捨卻品茶雅性,敬祁兄一杯。」話音落下,便也是牛飲般地灌下一杯茶。
祁長風一聲長笑,道:「痛快痛快,雖非飲酒,勝似飲酒,賢弟,祁某已久未曾這般輕鬆開懷過,哈哈哈……到今日,總算才見著幾分赤聖手丰采,只可惜不曾早日與賢弟相識,赤聖手,赤聖手,赤衣烈如火,聖手能回春,擔必當年賢弟也是風流少年,瀟灑不羈……」
驀聽得祁長風說起當年,曾大夫面上一僵,興致漸退,壓抑了十年的性子,在這時候又露了出來,固是因祁長風引人好感,卻又何嘗不是他心中已有打算。
祁長風似未發覺,仍是說得興致飛揚。
「但不知那青簫郎又是何等人物,青簫郎,青簫郎。一笑能傾心,一曲可奪命,能與賢弟齊名,想來也是如賢弟一般出色……」說到這裡,他語聲忽地一頓,「原來賢弟另有病患須照顧,也罷。茶已飲過,祁某不叨擾了,這便告辭罷。」說著,別有深意地望著曾大夫的身後。
曾大夫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竟是晉雙城不知何時醒了,披一件單衣,站在廊下搖搖欲墜的樣子,四目相接,滿是無聲的指責。曾大夫面對晉雙城無聲的指責,面上卻棧棧地笑了起來,看得晉雙城一呆,恍惚中想起這似是見面以來沂華給予他的第一個笑容。
送走祁長風,曾大夫回到後院來,卻見晉雙城仍站在原處出神,臉上關意又深了幾分,道:「站著不累麼?」
晉雙城見他笑意更深,依稀又覺見著十年前那一身紅衣的少年,總是笑著,瞇得眼都瞧不見了,唯一一次瞧清了他的眼卻是在那一天,那一天,紅衣的少年因過度緊張而睜大眼睛,狠狠地盯著自己,幾乎是吼著說出「我喜歡你」的話來,然後……然後竟是十年再不曾見到這樣的笑顏,後悔了十年,也尋了十年,終是尋到了,只是他……仍是當年的沂華麼?
一杯茶出現在跟前,愣愣地接過,晉雙城才發覺他不知覺間己走到了老槐樹下。
「呆子,你是在吃醋麼?」
曾大夫挨著晉雙城坐下來,一股淡淡的藥味便衝入了鼻中,晉雙城紅了面,卻一把抓住曾大夫的手,道:「我……我好不容易才尋著你,再也不願失去你。」他心慌,他怕沂華再不喜歡他,他怕沂華另有喜歡的人。
曾大夫望著他,握緊了他的手,輕輕笑道:「我應你便是,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便陪著你,一直到你再不要我陪為止。」
「我怎麼會不要你陪我,我要把這十年的時間都補回來,再也不離開。」
晉雙城急著給予承諾,卻瞧不出曾大夫笑意裡的淒涼,太過輕浮的承諾,總是難以持久,只是他不挑,再短暫的承諾,他也要。
英兒站得遠遠的,偷偷地望著這邊,那雙互握的手,教他忽覺刺眼,師傅向來不肯輕易與人近身,除了問診,師傅從不主動碰觸他人身體,小時候便是要師傅牽一牽他的手,總還要求上半天,可是現在師傅卻握著那個人的手,他瞧著便心裡不舒服,他不喜歡,他不能接受師傅喜歡這個男人,英兒終於能肯定自己的心情,他要跟師傅說,要師傅將這個男人趕走。
英兒下了決定,卻沒想到,未等到他先開口,當晚曾大夫卻在晉雙城睡熟後將他叫了過去。
「英兒,許大夫今日跟說我保和醫館裡少個學徒,他喜你聰明伶俐,想要你去幫幫忙,我想回春醫館已摘了牌,你也閒著無事。便應了,從明兒起,你就到保和醫館裡去罷。」英兒驚住,突地哇一聲哭了起來:「師、師傅,您這是要趕我走……我哪裡做得不好我改,師傅您不要趕我……」「傻孩子,我什麼時候說要趕你了,許大夫是長輩,他開了口我也不好推辭,再者,你也大了,終有一日需自立,保和醫館病人多,你去了也能多學點經驗,這是好事。」「不去,不去,我要留在師傅身邊,給師傅端茶倒水,洗衣做。」英兒搖著頭,就是不依。
「你就這點出息不成。」曾大夫板起了臉教訓,「身為男兒,當自強自立,你這般大了,難道還要師傅來養你一輩子?」
英兒咬了咬牙,脫口道:「師傅說謊,您分明是為了我不接受您喜歡男人而要趕英兒走,師傅嫌棄我了,不要我了……」說著眼淚流得更多了。
「胡說。」曾大夫好氣又好笑,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是我一手養大,便跟我的兒子一般,我怎會不要你,以後回春醫館還有你來重振,你若是不學好醫術,豈不是要丟了師傅的面子。」
「師傅您又不走了,為什麼不能重開回春醫館?」曾大夫深深地歎息一聲,「師傅現在只想著緊時間,與喜歡的人多待些時候。哪裡有多餘的時間再開醫館……英兒……英兒……你早一日自立。師傅才能放心……」「反正不管怎麼說.您就是要趕英兒走。」
「英兒……」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英兒捂起耳朵,轉身便走。
聽與不聽,都改不了曾大夫的決定,第二日,即便是百般不願,英兒卻也只能含著眼淚收拾包袱,被曾大夫一路送到了保和醫館,然後可憐兮兮地像只被主人遺棄的小狗目送曾大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