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紅樓一樓大廳。
杜九趕到的時候,大廳中央的客人已紛紛躲到了兩側,留出的一大片空地之上囂張地站立著兩個人。當先一人年約七、八十歲,滿面橫肉、五短身材,正是人稱「鐵掌人屠」的言子午;後面一人年方弱冠,身材高挑,顯然是他的入室弟子。
——說起「鐵掌人屠」,在江湖上可謂是赫赫有名,足可躋身於武林十大高手的前七位,便連絕心谷的武笑天和朝暮樓的莫敢亦要遜其一籌。此人生性殘暴、急躁衝動,而且極其忌諱別人稱呼他的綽號「人屠」。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後,若有半點風聲落入其耳,那麼,那個禍從口出的倒霉蛋除了被這位「人屠」以「鐵掌」碎屍之外,別無他路可循——迄今為止,僅有一人例外。那一次,言子午與對方苦戰五百餘招,最終落敗,並且被迫發誓,以後但凡那人所到之處,自己定當繞道而行,不得與其對陣。這一戰,算是言子午輝煌人生中的一大污點,每每回想起來,總覺得傷心難耐,憤憤不平……
「言老前輩,」杜九笑盈盈地拾級而下,「不知前輩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憐、月。」言子午緩緩地從嘴裡吐出兩個字。
「憐月?」杜九心中一驚,表面卻絲毫不動聲色,「不知憐月這小丫頭何時得罪了前輩?」
「嘿嘿,」指了指侍立在自己身後的高個子青年,言子午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這不成器的徒弟被那個丫頭迷得神魂顛倒。今天我這個做師父的特意登門前來替他求親——杜九娘是聰明人,不會不賣老夫一個面子吧?」
——這哪裡是「求親」?分明是以強凌弱、仗勢欺人。
「言老前輩,」杜九眼波輕提,嫣然一笑,「我也很想叫憐月出來,只可惜……」
「可惜什麼?」言子午不耐地道。
「憐月目前正在房中與敝樓樓主商談終身大事,是以不便見客。」杜九語帶曖昧地道。
一言方罷,廳中一片嘩然。憐月從來不曾讓人踏入香閨半步,這個什麼樓主竟能得此殊榮,而且老闆娘還提到「終身大事」四個字,難道憐月姑娘一直念念不忘的神秘意中人便是……
「哦?」言子午驀然抬首,眸中精光四射。「蘇放也在?」
「不錯。」一個高大忠厚的漢子緊貼著趴在二樓欄杆上津津有味看戲的雷玉的後背,懶洋洋地問,「找我有事?」
言子午仰頭而視,倏然一震,面色大變:「是你!!」
「憐月!」言子午身旁的頎長青年望見呆呆佇立在蘇放側後,一臉淒楚黯淡、神色慘然的絕麗女子,驚喜交集地道,「師父,她就是……」
「小龍!」言子午厲聲截斷了青年的話,再次恨恨地瞪了樓上黏在一起的兩個人一眼,咬牙道,「咱們走。」——竟然就此轉身,帶著滿頭霧水、心不甘情不願的弟子頭也不回地邁出了醉紅樓。
「原來三年以前一戰勝了言子午的神秘人物是樓主啊!」杜九回到樓上,無限感佩地道,「怪不得他一見您便匆忙走避呢!」
「不是我。」蘇放很正經地聲明。
「什麼?」
「我從未跟言子午交過手。」
「那……」杜九怔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玉兒,」蘇放眼內笑意盈然,湊近雷玉身邊悄聲道,「那傢伙真沒禮貌,見到這麼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居然轉身就跑——也太不給面子了吧?」說著,還色迷迷地在雷玉頰上偷了個吻。
「九娘……嗚……」剛剛才被拒絕,現在又親眼目睹心上人與其他男子極其親暱的動作,憐月再也忍耐不住,一頭扎進杜九的懷裡痛哭失聲。
「憐月……」杜九眸中充滿憐憫之色,輕輕地拍撫著懷中傷心欲絕的少女以示安慰。唉,樓主故意在憐月面前做出如此舉動,無疑是對自己多管閒事的一個警告——看來,那個美麗如女子的男人在樓主的心目中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憐月啊憐月,事到如今,九娘也無能為力了。
「蘇放!」雷玉一把推開蘇大樓主再度湊過來的臉,怒目而視(——畢竟是大庭廣眾,眾目睽睽,雷大谷主還是相當重視隱私權的)。「要不要我讓你變得跟那個人屠子一樣,以後見了我也繞道而行啊?」
「不……不必了……」蘇放趕緊後退兩步,舉起雙手保證,「剩下的我們回去再做就好。」
「……你還真不怕丟臉啊!」隔了半晌,雷玉感歎道,「我倒真有點兒佩服你了。」他容顏燦爛,笑靨如花。
「小、小玉兒……」蘇放卻退得更急,額上開始滲出點點冷汗。「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
「哼。」雷玉攏袖一揮,一粒圓滾滾的小珠子拖著一條尾巴破空疾飛,無聲無息地射向蘇放。
「這是什麼?」蘇放伸手一撈,將珠子收在掌心,攤開了仔細觀察,原來是一顆漂亮的紅色晶石,尾端還連著一根細細的紅繩。「這不是你一直掛在脖子上的……」
「送給你吧,」雷玉淡淡地擺了擺手,「算是我給你的聘禮。」
聘禮??!!一邊的杜九先是被雷玉的身手給嚇得眼珠子差點掉了出來,此刻又聽到自己連做夢也想不到會從這個文弱男子口中吐出的大膽言詞——如此巨大的雙重刺激,登時令她瞠目結舌、呆若木雞。就連憐月也停止了哭泣,張大著嘴巴,以一種見到了妖怪般不可置信的眼光瞧向神色自若、安如泰山的雷玉。至於另一邊的公孫木,早已人如其名地化成了一根大木柱,一動也不會動了。
「小玉兒,」蘇放心頭一陣波濤翻湧,他屏心靜氣地問,「這麼說,你答應了?」
「是啊,」雷玉微笑,「一輩子就一輩子吧。我不是早就說過要保護你一輩子的嗎?雖然時間稍稍長了一些,不過……」一語未畢,人已落入了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被摟得死緊死緊——真是太可愛了。若不是考慮到小玉兒極有可能將自己大卸八塊,蘇放早就忍不住一口氣吻下去了。
「這是什麼?」
一塊溫涼的玉套上雷玉的頸項,蘇放凝視著他略帶疑問的雙眸,目光深情而真摯:「這是我師父的遺物,他希望我能把它送給與我相伴一生的人。」
「……謝謝,」雷玉眼底漾起了一抹極美極柔的笑意,「我一定會好好珍惜。」
「好了。」蘇放非常滿足地點點頭,「現在我們已經交換過信物,而且,」他補充道,「這裡還有那麼多證人……咦?你們怎麼了?」
兩個旁若無人、只顧自己談情說愛的傢伙終於發現周圍多出了三尊泥塑木雕。雷玉好奇地伸手在他們面前揮了揮,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別管他。」蘇放十拿九穩地道,「他們八成是太高興、太興奮了,所以才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你說得對。」雷玉頻頻頷首,「我聽說有人開心過度的時候就會出現此等奇異現象。沒想到他們那麼贊成我們的事——我真是太感動了。」
「是啊。」蘇放不由得大發感慨,「小玉兒,等到我們成親的那一天,你說他們會不會高興得暈過去呢?」
咚。
一根木頭倒地,驟然驚醒了其他兩位夢中人。
「他暈過去了!」憐月脫口而呼。
「……」杜九望了望刺激過度、倒地不起的公孫木,再瞅了瞅杵在一旁裝得若無其事、悠哉悠哉的兩大罪魁禍首,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痛哭流涕,還是該大笑一場?她唯一明白的是,第一次看見……樓主笑得如此開心、如此放鬆……也許……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模糊地想。
「介紹一下吧。」雷玉神情爽朗地衝著杜九抱拳而立,方纔的怯懦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颯爽利落的男兒之氣。「敝姓雷,單名玉。」
「雷玉?!」
杜九驚叫一聲,連退三步,這才猛然省起。對啊!不是早有傳聞嗎……樓主不也是一口一個「小玉兒」地在叫?自己早該想到的,只是不知稱霸黑道五六年,素以辣手無情、殘酷狠厲著稱的「毒手」竟會是一個如此年輕秀麗、飄逸出塵的男子。據說此人氣量狹小、睚眥必報,剛才,我還……思及此,杜九忽覺全身竄過一陣寒慄。
「放心吧,」看穿了對方的心思,雷玉瞇著眼睛笑了起來。「我從不跟女人計較。」
「……」好一雙銳利的眸。這回可真是徹徹底底地看走了眼——杜九暗暗苦笑——竟然把猛虎看成綿羊,錯得也太離譜了。
一串腳步自樓下急奔而上,一個彪形大漢行色匆匆地踏上二樓。杜九抬眸一望,認得此人正是絕心谷徐州分壇的副壇主「醉狐」祁越。
「什麼事?」雷玉雙眉一揚——難道是分壇……奇怪,暗煞目前應該還不會……
「啟稟谷主,」祁越恭敬地回答,「林副谷主有急函送至,周壇主特命屬下前來傳個口信。」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
「小玉兒,」蘇放望望祁越遠去的背影,又瞧瞧一派悠然的雷玉,「不是有急函麼?你……」
「那傢伙會發什麼『急函』?」雷玉似笑非笑地道,「你還記得上次我給他下了什麼藥吧——這是他給我的回禮。」
「原來如此。」蘇放恍然大悟,十分佩服地道,「你們師兄弟還真是懂得禮尚往來,感情……咳咳……真好。」
「知道就好,」雷玉瞥他一眼,「你那邊的事情怎麼樣了?」
「杜九。」蘇放沉聲呼喚。
「是。」杜九躬身道,「俞四樓主送來消息,一切全按計劃進行。」
「我這邊沒問題了。」聞言,蘇放對著雷玉嘻嘻一笑。
「很好。」雷玉點了點頭,「亭子那邊應該也辦妥了——現在我們只需要等大武的消息。」
「是啊,」蘇放若有所思地道,「不知道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八月十五。
夜。
月光如練,皎潔如玉。
揚州。
引月樓。
偏院。
三樓。
一間寬敞整潔的屋子。
一張桌子。
兩個人。
桌上擺滿了酒菜,香氣四溢,其中當然少不了中秋節必備的月餅。
秦心逸舉著酒杯,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面上一片哀戚。
「小鬼,你怎麼了?」武笑天望著秦心逸那副有氣無力的模樣,不無擔心地問——難道小鬼是因為齊老前輩臨時有事沒能過來一起吃飯而在鬧彆扭?看起來不像啊……
「每年中秋我們總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月餅的,」秦心逸忽然歎息一聲,輕輕放下了酒杯,目光中含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憂傷。「可是今年……」他的眼圈微微泛紅。
「今年不是有俺陪著你嗎?」武笑天見狀慌忙安慰道,「你放心,俺會一直陪著你的。」
「一直?」秦心逸吸了吸鼻子,抬起水意濛濛的雙眸。
「一直。」武笑天保證。
「一輩子嗎?」半帶著醉意,秦心逸問了一個平日怎麼也問不出口的的問題——半個多月的相處,令他日漸明瞭武笑天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雖然還理不清這是一份什麼樣的感情,但是,他直覺地知道,這個人與別人不同,而且,自己非常非常不願意失去……不願意離開……這個人……
「一輩子。」脫口而出後,武笑天才明白自己說了一句什麼話,當下駭得睜圓了雙眼,心臟「怦怦」地止不住亂跳——一輩子——小鬼這是什麼意思啊?
「你答應了。」秦心逸打了一個酒嗝,喜笑顏開地道,「那咱們從今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你……不許說話不算話!」
一家人?原來小鬼是想認俺當哥哥啊——心頭霍然平靜下來,武笑天長出一口氣,卻又覺得無限失落。至於究竟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粗獷如武副谷主者自然不會去深究其中的緣由。
「俺不會說話不算話的。」武笑天正色道。
「那……拉勾。」秦心逸伸出左手小拇指,衝著武笑天晃來晃去。
「拉勾?」真是小孩的玩意兒,武笑天訕笑道,「小鬼,你喝多了。」
「我才沒……你到底拉不拉勾?」秦心逸不耐地瞪起一雙漂亮的眼睛。
「俺……」敗在對方的氣勢之下,武笑天伸出手指,「勾就勾吧。」——完全沒有注意到隱藏在自己語氣中的寵溺之意。
「好。」秦心逸拉著武笑天的手指很認真地晃了幾下,「這回你可不能耍賴了。」說著,從椅子上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一個踉蹌便待向前傾倒。
「小鬼。」武笑天忙不迭地起身扶住秦心逸往下滑落的身體,一陣撲鼻的酒氣迎面而來。
「嘿嘿嘿……」秦心逸傻笑幾聲,把頭埋進面前溫暖的胸膛,兩隻手如八爪魚般纏上武笑天的後背,看樣子,一時半刻是不打算鬆開了。這一下,武副谷主可是受盡煎熬——就在大師兄他們離開的那天晚上,在與小鬼同榻而臥之時,居然發現自己身體的某個重要部位產生了很要命的變化,當場嚇得武副谷主連滾帶爬地躥下床。儘管嘴裡不斷地叨念著是因為太久沒碰女人才會導致意外的發生,但是打那以後,武笑天說什麼也不敢再跟秦心逸躺在同一張床上,更不敢有其他的身體接觸——剛才的勾手指已經算是兩人幾天來最親密的接觸,現在小鬼竟然還……迫於情勢,武副谷主只得咬牙苦忍。
「小鬼!」當秦心逸的頭開始在自己胸口蹭來蹭去的時候,武笑天終於忍無可忍地一把推開了秦心逸。
「我就知道。」被推得跌跌撞撞地差點兒掉在地上的秦心逸憤然道,「你這兩天一直在躲著我!你說,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小鬼?!」望著秦心逸澄然清澈的雙眸,武笑天赫然如夢初醒——瞧他此刻的神情,哪裡有半分醉意?「你幹嘛騙俺?」沒想到如此拙劣的演技也能騙過自己的眼睛——武笑天忍不住苦笑,看樣子,俺肯定是生病了。
「你一定是討厭我了,」少年執拗地道,「要不然幹嘛老是躲著我?!」
「俺沒有討厭你。」
「那你為什麼不肯再靠近我,也不肯跟我一起睡覺?」好曖昧的話——說的人理直氣壯,聽的人卻心中發虛,外加身體發熱。
「俺不是……」武笑天苦惱地抓著頭髮,不知該作何解釋才好。
「那今晚……」
「不行!」少年的話還未說完,武笑天已一口否決。開什麼玩笑?如果睡在同一張床上,自己的醜態不小心被小鬼看到……光想就夠心驚肉跳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願意從秦心逸的眼中看到半分對自己的鄙視與輕蔑。
「……」
沉默。
秦心逸什麼也沒說,只是拿眼睛冷冷地盯著武笑天,目光中的怒意慢慢消散,一股濃濃的悲哀逐漸染上眼角眉梢,明亮如星的雙眸黯淡無光,一層薄薄的霧氣遮住了視線——少年不願讓傷了自己心的人看見這一切,倔強地疾速轉身穿窗而出。
「等……」一串透明的珠子滾入快步上前伸手欲阻的巨漢的掌心,令他一時怔怔地杵在原地,心臟揪緊、胸口發疼,心中五味雜陳。
風,從耳際獵獵吹過,捲起白色的衣衫,迎風飛舞。
一陣狂奔,待到停歇下來,這才發覺自己已置身於一片荒涼的廢墟之中。一個月前,這裡還是喧鬧非凡,嚴父慈母,眾多的師兄師弟、師姊師妹……往日種種歷歷在目,如今……
啪。
一根枯枝被踩斷的聲音。
秦心逸霍然回身。
十米之外正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目露淫光的高大男人。
「梅亦情?」這是秦心逸的直覺反應。
「嘻嘻嘻……」對方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嘶啞的笑聲中充滿著一股說不出的森冷與淫邪之意。
「嗶——」秦心逸立刻掏出掛在脖子上的竹哨貼到唇邊吹響。哨聲清亮悠遠、餘音繚繞——絕心谷用來傳遞消息的哨子在這種時刻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求救工具。
黑衣男人顯然被哨聲嚇了一跳,不過,他即刻再度發出嗤笑:「你吹得再響也沒有用,齊響今晚出城去了,至於你的那位啞僕——你以為他能救得了你?」他說話的語音同樣帶著「嘶嘶」之聲,聽得人頭皮發麻、四肢發冷。
秦心逸噤口不語。
——天哥應該聽到了哨聲,只要能夠支持片刻……他抬手拔出佩劍,蓄勢待發,突然手腕一顫——
當。
長劍墜地。
一瞬間,渾身酸軟,似乎連站都難以站穩。
「一夜飄香。」冷月下,梅亦情笑得得意,「這是極厲害的媚藥,你還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