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
夜色迷離,風吹得窗戶獵獵作響。
絕心谷徐州分壇。
一間屋子。
一張床。
兩個人。
「小玉兒。」蘇放趴在床上輾轉難眠。
「什麼事?」雷玉側過身,在昏黃的燈光中準確無誤地望進蘇放的雙眸。
「我看見了。」
「什麼?」
「我看見南宮和零在親吻。」
「……我也看見了。」
「我還看見南宮把手伸進……」
「對啊,他還真敢——居然在房門外就上下其手,用得著這麼……急不可待嗎?」雷玉打了個呵欠,不以為然地道。
「小玉兒。」
「干……嘛?」雷玉又打了一個呵欠,聲音開始模糊。
「我們……」蘇放吞了口唾沫,「已經在房內了吧?」——而且還在床上。
「那又……怎……樣……」雷大谷主迷迷糊糊、口齒不清地回答。
「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蘇放小心翼翼地問。
「當……當然……」
一片寂靜。
半晌。
雷大谷主猛然翻身坐起,瞌睡蟲早已飛到九霄雲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難道……你打算……現在就做?」
「這可是你說的。」見此情形,原本惴惴不安的蘇大樓主倏然得意洋洋地笑了開來,那笑容十二萬分的不懷好意。
「……」
雷大谷主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深切體會到「自掘墳墓」這個詞的深刻涵義。
「南宮他們早就做過了,」蘇放好整以暇地打量著眼前的美食,「我們也不能太落後。小玉兒,你說是不是?」
「……落後一些……也沒關係……何必那麼計較……」雷玉吞吞吐吐地道,「而且,你的傷……」
「我的傷已經全好了。」
「唔……」此時此刻,雷大谷主萬分後悔自己治傷時的盡心竭力。
「我明白了!」蘇大樓主忽然猛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什麼?」雷玉蹙眉。
「你在害怕。」
「誰說的?」——雖然的確有那麼一點點的害怕,不過雷大谷主一向是死鴨子嘴硬的人,自然抵死不認。「做就做,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說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只狠狠地拿一雙噴火的眼睛恨恨地瞪向陷自己於如此淒慘境地的罪魁禍首。風蕭蕭兮易水寒……
「小玉兒……」望著滿面悲憤狀的雷玉,蘇放長歎一聲,苦笑道,「我是跟你有殺子之仇還是奪妻之恨啊?幹嘛這麼一臉深仇大恨的樣子?」
「怎麼?你不滿意?」雷玉眼珠左右一溜,趁勢一躍而起,「既然你不想做,那就算了,我出去走走。」——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誰說不想做的?」蘇大樓主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纖細的手腕往回一帶——
咚。
由於心中一急,出手過於倉促,一個使力不當,兩人登時頭碰頭地撞成一團,雙雙跌倒在床,形成了一上一下的曖昧姿態。
「好痛!」雷玉一手摀住額頭,衝著壓在自己身上的傢伙怒目而視。
「唔……」蘇放雖然亦被撞得眼冒金星,不過仍是用力壓制住了身下胡亂掙扎的人兒,凝眸望去。
雙方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虛張聲勢的怒氣在對方柔情似水的眼波攻勢下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混沌之色——霧氣氤氳、意亂情迷。
蘇放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靠了過去,俯下頭,一厘米一厘米地吻上雷玉微張的唇——先是溫柔舔舐,繼而輾轉纏綿,最後激烈無比。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兩人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經由對方的手離體而去,終至裸裎相對。
——接吻的滋味很不錯,互相撫摸也挺有感覺的,尤其是某些敏感部位相互碰觸的時候……雷玉喘著氣,半闔著眼眸享受著目前甚覺滿意的……呃?這是什麼??!!
「等……等等、等一下!」雷玉一面往床內縮進若干厘米,一面急急推拒蘇放的手。「這個……太快了吧……」
「沒有啊。」好好地做到一半突然被打斷,蘇放意猶未盡地道,「我完全是參照上次看到的版本一步一步來的,一點兒也沒有弄錯先後次序。」
「我聽說……」雷玉遲疑地道,「這個很疼的。」
「小玉兒,」瞧向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的雷玉,蘇放笑嘻嘻地道,「耳聽是虛,什麼事都要親身驗證一下才知真假。何況,」他勸誘道,「那天也沒聽見有人喊痛,你不也是親眼所見嗎?」
「……」
「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怕那麼一丁點兒疼?」
「……當然不是,可……」
「難道你想食言而肥?」
「不是。」雷玉面帶忿色,「我雷玉向來一諾千金,何曾反悔過?」
「那就好。」魚兒終於上鉤,蘇大野狼滿足地一把扯開礙事的棉被丟到一邊,瞅著燭光下雙唇微腫、嫣紅著臉、一絲不掛的美人色迷迷地說,「咱們繼續吧,我保證會讓你很舒服、很享受的。」
「……」
於是,江湖上素以機智絕倫著稱的絕心谷的雷大谷主在一時不慎之下,最終成了朝暮樓頭牌殺手的盤中大餐,當真是從頭到腳被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啃得不剩一根。
翌日。
晨。
曙色乍現。
雷玉打了一個呵欠,慵懶地翻身坐起——常年早起練武的良好習慣令他準時甦醒——痛。半仰的腰酸軟無力,導致雷大谷主很丟臉地又跌了回去,正巧壓上身下皮糙肉厚的蘇大樓主的胸膛,樂得蘇放摟著自動投懷送抱的美人半天不肯鬆手。
媽的——雷玉暗罵,這還叫「一丁點兒疼」?說什麼「很舒服」、「很享受」——都他媽的純粹是騙人的鬼話!
「混蛋!」不知不覺將心中所思溢於言表,雷玉忿忿地瞪向蘇放,「你的技術簡直爛透了!」
「我是第一次嘛,」蘇放委屈地道,「當然沒辦法控制得很好。不如這樣,」他眼珠一轉,嬉皮笑臉地道,「今後咱們每天練習,自然就不會太生疏了。」
「做夢!」雷玉用力掙脫蘇放的懷抱,獨自捲著被子滾到一邊。「光昨晚就一連來了五、六次——還每天?你想殺了我啊?!」
「我怎麼捨得殺了你?」蘇放邪笑,「而且,昨天晚上你不也很樂在其中嗎?」
「樂在其中的只有你。」雷玉冷冷道,「我可是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痛得差點沒暈過去。」
「真的那麼痛?」蘇放一瞬間有點慌了手腳,「對不起,我沒有經驗……」
「是啊,」雷玉悠悠諷刺,「只有沒經驗的人才會只顧自己橫衝直撞,還把別人的痛苦看成是享樂。」他用眼角瞥了瞥垮下臉、垂頭喪氣、不敢吭聲的蘇放,忽地莞爾一笑,「下次別再那麼鹵莽,多注意點就行了。」
「……小玉兒!」怔了片刻,蘇放滿面喜色地歡叫一聲,將雷玉連人帶被整個兒擁入懷中,摟得死緊。「我一定會好好記住你的話。」說著,用力在雷玉的唇瓣上「嘖嘖」地親了兩下。
「你……」雷玉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兩邊嘴角卻忍不住偷偷揚起。
「哎呀!」無意中瞄到床單一側,蘇放立刻大驚失色,「你流……」
「閉嘴!」雷玉一把摀住面前的大嘴巴,惡狠狠的眼光令蘇放將已經滾到舌尖上的那個「血」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你再這麼大呼小叫,我就宰了你!!」——本來很有威脅力的一番話卻因一張一直紅到耳根的臉氣勢銳減。
「還痛麼?」蘇放小小聲地問,「要不要我替你上藥?」
「不要。」雷玉一口拒絕,「這點傷算什麼?小時候我從樹上摔下來跌破了頭,那麼大一個窟窿都沒上藥……」
「小玉兒……」蘇放歎氣,「這個和那個是不一樣的。難道你想整天躺著腰疼、坐著難受、站著不能走路?」
「還不都是你害的?!」提起這個,雷玉愈思愈想愈是怒火高熾。
「我會負責一輩子的。」蘇大樓主無比嚴肅認真地從嘴裡蹦出這麼一句,頓時把雷大谷主嚇得心跳加速、氣血上湧。
「……一輩子的時間好像不算很短——」須臾,恢復了正常的雷玉側首望向眼神真摯、語意誠懇的男人,狡黠地道,「先讓我考慮個一年半載再說。」
「沒關係,慢慢考慮,我會等的。」蘇放大度地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替你上藥。小玉兒,」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這裡面哪一個治療外傷最有效?」
「我自己來。」雷玉隨手拿起一個白色的瓷瓶,順便謝絕了蘇大樓主的一片「好意」。
「真的不用我幫忙?」蘇放不死心地問。
「不用。」
「那……要不要我幫你著裝?」
「不用。」
「真的?」
「真的。」
「小玉兒……」
「快點穿上衣服給我出去!」雷大谷主所剩無幾的耐心終告用罄,一把拎起枕頭當成暗器就甩了過去——高手過招,摘葉飛花即可置人於死地,更何況是一個比樹葉和花瓣重上數十倍的枕頭?當場唬得蘇大樓主趕緊抓起四散的衣物匆匆套上,狼狽地竄出房門,逃之夭夭。
醉紅樓。
徐州城雖然不大,不過黑道第一大派絕心谷與武林第一殺手組織朝暮樓均在此地設有自己的分部——醉紅樓正是其中之一。
絲竹輕奏、鶯歌燕舞。醉紅樓和溫柔閣一樣,俱是日夜迎客、倚門賣笑的青樓。不同的是,醉紅樓不做男色生意,並且有自己的一定之規:凡客人選中的姑娘若有不願陪侍者,一律不得勉強。縱使客人砸下再多的金銀財物,妓院也不會逼迫手下的姑娘接客,反倒是某些惱羞成怒、想來個霸王硬上弓的客人常常被修理得灰頭土臉、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上門鬧事。用老闆娘「飛燕驚鴻」杜九的話來說,既然客人可以有選擇姑娘的自由,那麼姑娘們也應該有拒絕的自由。總之,在醉紅樓內,一切以「自願」二字為前提,因此,自然比其他青樓多出了一些只賣藝不賣身的清倌——醉紅樓的當家頭牌憐月姑娘便是其中最出眾的一個。此姝長得楚楚動人、清麗絕俗,一雙眼眸水波蕩漾、勾魂攝魄,不過前來醉紅樓尋歡作樂的常客們全部心知肚明,此乃一朵開在高山上的飄渺之花,可望而不可及。據說,曾有許多達官貴人、商賈名流前來遊說,欲納其為妾,甚至有願娶其為正妻者,然而都被憐月婉言謝絕,並坦言自己已有心儀之人,只為此人,守身如玉。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傳出以後,不知道跌碎了多少江湖少俠、多情公子的心。至於那位令天仙化人的憐月姑娘心甘情願為之苦候的幸運兒究竟是誰——這個秘密,始終不為外人所知。
申牌末,酉時將近。
醉紅樓前門庭若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一輛寬敞的四輪馬車停靠在醉紅樓的正門口,車簾一掀,一前一後出來兩個人。前者高大挺拔、敦厚老實;後者纖瘦文弱、柔美溫婉。文弱的青年正一步一挪慢吞吞地跨下馬車,高大的漢子則小心翼翼地伸手牽引——在門口招呼客人、風騷不減當年的老闆娘杜九湊巧目睹了這一幕,不禁暗自搖頭。她生平最見不得的便是此種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再看看高大男子對他如此呵護備至的模樣,明顯可見二人有著超乎尋常的關係——斷袖之癖——這是杜九生平第二件厭惡之事,亦是醉紅樓不賣男色的主要原因。然而,當她瞧清楚那個高大男子的面貌之時,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來。
「樓、樓主……」
「嗨,」蘇放小心地攙扶著雷玉邁下馬車,一抬頭便看見了熟人,當下笑呵呵地道,「杜九,別來無恙?」
「屬、屬下……很、很好……」杜九瞅了瞅蘇放,再瞟了瞟他身邊纖弱美麗的男子,吃吃地說不出話——我的老天,為什麼咱們朝暮樓英明神武、成熟睿智的偉大樓主居然會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愛上了龍陽之好?!這下糟了,憐月要怎麼辦?再瞧瞧樓主帶來的男子的樣貌,倒的確稱得上有沉魚落雁之容。也許……一個念頭驀然浮上心頭——如果樓主只是玩玩,那麼……
「杜九,」蘇放奇怪地問,「咱們朝暮樓內一向口若懸河的徐州分舵舵主今天怎麼成了沒嘴的葫蘆?」
「沒、沒什麼。」杜九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決定不去在意那個正歪歪斜斜地掛在樓主身上的人,躬身施禮。「屬下徐州分舵舵主杜九見過樓主。樓主,請。」說罷,當先巧笑倩兮,一扭一扭地領路而行。
——的確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玩味地凝視著故意不理會自己的杜九的背影,雷玉微微地瞇起了雙眸。看樣子,杜分舵主對自己的印象算是惡劣到了極點——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想玩什麼,我雷某人一定奉陪到底。在蘇放的嚴密監視之下,百般無奈地靠在躺椅上足足悶了一天的雷大谷主的眼中重又閃現出點點惡魔之光。
這是一間佈置得雅致清淡而又不失格調的屋子,內以粉色為主,不難看出是女子的閨房——房中也的確有一女子正在低眉撫琴。琴音裊裊,訴盡相思;秋波款款,情意暗動——好一個以花為姿以柳為韻的絕色佳人。
本來雷玉也是一個相當喜歡欣賞美麗女子的男人,只是一旦這個美麗女子成了自己的情敵,那麼即使對方長得當真賽過天仙,看著也索然無味了。暗地裡送了蘇放一個兇惡的眼神,雷玉乾脆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地裝起了傻——跟女人爭風吃醋這種不名譽的事雷谷主是從來不做的,以前也壓根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接收到那位名喚「憐月」的少女眼中毫不掩飾地射過來的嫉妒之箭,雷玉忍不住苦笑。
「小玉兒……」蘇放有些尷尬地開口,當年也不過是一時好心從山賊手裡救了個落難的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救人之後又立馬甩給了杜九照料,但是,為什麼六年後的再次相見竟然會演變成了這種局面——他可絕對不願自己的愛人因此而產生某些不必要的誤會。
「樓主,」杜九顧不得失禮地打斷了蘇放的解釋,「憐月與您已有六年不見,想必有很多心事要與您商談。」她轉眸望向雷玉,「這位小兄弟就由屬下暫為照顧,絕不會讓他少了一根汗毛的。」說著,十分親暱地上前熱情地牽起雷玉的衣袖,二話不說就將人帶了出去,並且不忘替屋內二人掩好房門。
心急如焚的蘇放舉步待追,卻在瞧見雷玉回頭遞來的信任的眼神之後安心地停下了腳步——不錯,無論如何,還是先把眼前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麻煩解決了再說。
「你是個男人。」用力將文弱的青年七拖八拽地推進自己的房間,杜九以一種評估的目光上上下下審視著靜靜佇立在屋子中央的男子。
「是啊,」雷玉咬牙忍住由於一路跌跌撞撞而引起的下半身的不適感,唇角揚起一抹溫和的笑意,「大娘的眼睛沒問題吧?」
大娘??!!這話直把今年剛滿二十九的杜九刺得頭頂冒煙,心中起火。
「誰是大娘?!」杜九杏眼圓睜,吐氣如風。
「那……那在下該怎麼稱呼……」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畏畏縮縮地道。
「稱呼我杜老闆即可。」杜九餘怒未消地瞪了一眼雷玉,「我問你,你跟咱們樓主是什麼關係?」
「這個……」
「什麼?」
「……我……」
「什麼?」杜九側耳細聽。
「……我不好意思說。」雷玉聲如蚊蚋,含羞帶怯地微微垂首,那模樣,十足十地惹人生憐。
杜九豁然大悟——怪不得樓主會為其所惑,如此輕而易舉便能勾起他人強烈保護欲的人她杜九娘也是首次得見,如果這人不是樓主的……她倒很願意認個乾弟弟……只可惜……
「你……咳……」她咳嗽一聲,困難地道,「你知不知道……」
「什麼?」雷玉抬首。
——多麼明澈純淨、天真無邪的眼眸。面對著這雙一無所知的純潔眼眸,杜九幾乎要慚愧起來——究竟該怎麼開口才能將傷害減到最低呢?
「九娘,」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負責全樓警戒的副舵主「霹靂劍」公孫木推門而入。「樓下有人鬧事。」
「什麼人?」杜九霍然回神,豎起了兩道秀麗的刀眉。
「是『鐵掌人屠』言子午。」
「言子午?」杜九眉峰緊蹙,「走!去瞧瞧。」 轉身之際,不放心地瞥了一眼雷玉,欲言又止。
「我也去吧,」雷玉一臉期盼地道,「阿放常常跟我提起江湖之事,我一直很想親眼見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