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麒麟帝鑾駕幽州;入夜,月色甚佳,召玉印用璽,賜旨天官。
正月二十一,帝移駕顯州,掌璽官玉印隨侍,帝王親擬金旨,命從人返京。
二月初八,帝微服巡幸康州,於市井遇險,幸有隨行之人搭救,無恙。初九,轉赴歧州,臨登車前下旨,命從人快馬加急,攜旨入京。
——史官麗正隨駕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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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歷經一個多月的旅程,麒麟終於來到歧州;第一次見到西方的大海,聽見洶湧澎湃的浪濤。她身穿尋常服飾,乍看之下與一般民間少女無異,但趨近一瞧,便會察覺她舉手投足間隱隱帶著貴氣,與常人不同。
「陛下,要登船了嗎?」隨從來喚她時,沐清影就陪伴在她身旁。
麒麟挑著眉道:「州牧不阻止我?」
「臣阻止得了嗎?」沐清影苦笑反問。麒麟打從一開始就不容置喙地做好了決定,他只能盡一切努力保護她的安全。
麒麟笑著領頭走向老早候在一旁、準備啟航的大船。這艘船將載著她的知友回鄉,為兩國傳遞永久友好的信息。她毫不猶豫地登上舺板,棕色帶金的髮絲如少年般高高束起,嬌俏卻不荏弱,雙眸熠熠生輝,眉目間神采飛揚。
三杯酒,祝福朋友旅程平安。「真夜,多保重。」
真夜笑著飲下那杯酒。「麒麟也保重——確定不跟我一起走?」
麒麟搖頭笑答:「來到這裡已經很過分了,不能老做一些讓人擔心的事。」
「你根本是在提醒我要收斂一點吧。」真夜扮了個鬼臉,絲毫不像個皇太子。
麒麟哈哈大笑,隨即又語重心長地道:「真夜……我不喜歡當一個帝王,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人,才願意擔起這個責任。權力很方便,可是權力也會帶來麻煩。倘若你也有想要守護的人,你一定要仔細考慮你做的每一個決定。」
倚在船舷上的天朝太子笑覷著皇朝的少女帝王,唇畔帶著溫暖的笑意。
「麒麟放心,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別忘了我有很多兄弟姊妹,跟麒麟獨自一人長大的情況不太一樣喔。」
「有很多兄弟姊妹啊,那應該很好吧?」可為何他的語調聽來竟有些悲傷呢?
真夜微微笑說:「我有個皇弟,叫做隱秀,只小我三歲,我們感情應該還算不錯……嗯,有兄弟確實滿好的。」
其實真夜不講,麒麟也能想像得到,身在帝王家的子女大抵擺脫不了手足相殘的命運。孤身長大的她,或許反而是幸運的?
思緒正紊亂之際,船舷突然晃動起來,沒搭過船的麒麟一時間站不穩,真夜連忙扶著她。「麒麟小心,呀!船怎麼啟航了?」
扶住船舷一看,才發現大船果然離港了,可是她並沒有下令要船開航啊。
「可能是底下的人聽錯命令了,我去請船師掉頭。」真夜說。
麒麟轉念一想,阻止道:「不必了,真夜,就讓這艘船出航吧。」
「可麒麟不是……」並不打算出海?
「我想賭賭看。」麒麟笑著答說:「看我得等多久,才等得到人。」
「剛剛是誰要我收斂一點呢?」說起隨心所欲,麒麟可也不遑多讓喔。
麒麟只是清聲一笑,仰頭看著迎風揚起的船帆,在心頭悄悄計數著。
與太傅不相見已有三十九天。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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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悄悄在西海中航行。夜裡,風浪平靜,天幕有微星閃現。
一艘快艇以兩倍於大船的速度靠近大船左舷。須臾,大船上有水手放下繩梯,一個男性身影順著繩梯登上大船舺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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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麒麟望著天星,任海風吹拂她細緻的臉頰。
二月的西海,海水溫度已經逐漸回溫,不再像冬天那樣寒冷了。
她站在船尾,聽著遠方海島上傳來的漁歌,驚歎這片廣闊大海所蘊藏的生機。
接近朔日,西海的方向看不見午夜東昇的弦月。
察覺有人靠近時,她沒回頭,依舊望著寂寥的星空。
「臣接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懷念的聲音近在咫尺,但麒麟依然不回頭。
婁歡望著佇立在夜華中的少女,無法否認自己內心蔓延的思念。
麒麟在每一道聖旨上寫滿了她對他的多情。
九道聖旨,不是帝王誥令,只是一名情竇初開的少女對心愛男子的表白。
身為麒麟的臣,他不能任她拋下國家,遠行離去。
身為一名被深深愛戀著的男子,他無法對她的情意無動於衷。
「你為什麼要來?」麒麟頭也不回地問。如果婁歡只是以臣子的身份前來,雖然她終究會跟他回去,但是心裡不會快樂。
「我是來向陛下辭去官職的。」
婁歡的回答令麒麟驚訝地轉過身來。
「辭官?!我不准——」回頭乍見婁歡,麒麟滿腔思念霎時全盤湧上,竟使她語塞喉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帝師不必跪見帝王,但此刻,婁歡卻跪在麒麟跟前,行以至為隆重的臣子之禮道:「微臣不才,忝為帝師,請陛下准許臣辭去太傅一職,從此不再是三公之首。」
麒麟沒料到婁歡會使出這一招,她又急又氣,心裡著急起來,見婁歡還要說話,她急忙上前搗住他的唇,不讓他說話。「不准、不准!我說不准就是不准!」
婁歡欲拿開麒麟的手,麒麟一急,索性用唇加以封緘。
不是為了求愛,只是想阻止他繼續說出她不想聽的話。
還以為、還以為如果他前來尋她,多少表示他對她並非無動於衷,沒想到他會這麼傷她的心。思及此,眼淚竟然撲簌簌落下。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婁歡唇畔。
婁歡無奈地看著麒麟,明白她誤會了。但麒麟不讓他說話,無可奈何之下,他雙臂一展,擁少女入懷,逐漸灼熱的唇瓣開始試探地回應。
麒麟吃了一驚,睜開淚眸,看著婁歡笨拙地吻去她的淚痕。霎時間,她腦袋轟然空白。「呀,你、你——」竟然回吻她?!害她跟著……變笨了!
「陛下,快准許臣辭去太傅一職。」婁歡在麒麟耳邊催促道。否則他怕自己就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了。
麒麟愣了好半晌才猛然領悟。她稍稍推開他,雙拳抵在他的胸前,清了清喉嚨道:「朕准許太傅退位,但保留天官一職,為黎民謀福祉,永固皇朝。」
但願、但願她沒有誤解他的意思啊……麒麟眼底藏著激動,等待著婁歡回應。
「臣恭謝陛下恩典。」婁歡再次行跪拜之禮。
這一拜,代表他們從此斷絕師徒的情分。
麒麟雙膝顫抖,卻仍倨傲地俯瞰著婁歡,心中的波濤也如西海般澎湃。
行過禮後,婁歡緩緩站起,看著麒麟道:「麒麟曾說過,假若有一天,你看見了我的臉,一定是我心甘情願卸除一身的偽裝……現在,我來了,心甘情願的。麒麟願意看嗎?」
麒麟緊張到無法回應,僅能微微頷首。
只見婁歡緩緩摘去臉上的面具,在微弱船燈下看不真切,然而麒麟的雙手已經撫上那毀去原該是一張絕世俊顏的傷痕,以及那象徵著身份階級的黥字。
「我不知道你傷得這麼重……」像婁歡這樣的男人勢必有一段難言的過去,但她沒想到他的過去會如此陰暗。儘管傷痕已淡,但經歷過的種種,豈能輕易磨滅?
「見過了這樣的我,麒麟還想要我嗎?」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麒麟看著他的眼神祇有強烈的情感,不存在著世俗雜質,乃至有一絲猶豫。她從來就是義無反顧。
「怎樣的你?」麒麟反問。在她眼中,他的傷痕絲毫影響不了她對他的熱切。「我老早在想,太傅必定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果然如此……」纖手輕輕撫過他俊朗眉眼,喜愛他墨玉般深邃的雙眸、挺直的鼻樑,眷戀著美好的唇……這容顏,是她心愛男子的臉。她捧住他的臉,輕聲詢問:「這樣的太傅願意屬於我嗎?」
「我已經不再是麒麟的太傅了。」他提醒。
「那麼,婁相願意屬於朕嗎?做朕的東宮,當宋麒麟的伴侶?」
「這是另一道聖旨嗎?」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婁歡比他自己所想像的還要想念麒麟。
明白婁歡所指的,是她先前連下的九道金旨,麒麟笑了出來。
她只下了九道聖旨給婁歡,是因為路途遙遠,預期著他將在第九道聖旨抵達的同一天,前來尋她呀!
「如何?宰相要抗旨還是接旨呢?」她挑眉問道。
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把聖旨當成私人書信傳遞的帝王了。
婁歡撫著麒麟的面頰,清聲回應:「臣遵旨。」
一朵燦爛的笑容,隨即開在麒麟的唇邊。
婁歡忍不住吻住那朵笑花,聽見麒麟在他耳邊說:
「婁歡,我不想別人看見你的相貌,你可以只在我面前摘下面具嗎?」教世上永遠猜不著宰相的真面目,婁歡所有為人知與不為人知的一切,都只屬於她。
婁歡有點訝異麒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不知道麒麟有這樣的癖好。」
「不是癖好。」麒麟神秘一笑。「是情趣。以後我會慢慢教你。」
雖然光線昏暗,但她純情的宰相必定是臉紅了。
只見婁歡微微以手遮臉,故作嚴肅地道:「既然已經討論完私事了,陛下可以聽臣說明有關此次日蝕的因應方式嗎?」如果推算無誤,日蝕將在三天後發生。
過去發生日蝕時,麒麟大多會在宮中與大臣一同救日。所謂救日,就是由帝王身穿紅衣,群臣身著白衣,在大殿前以巨鼓雷鳴,君臣共同焚香祈禱,以拯救被天狗食去的太陽。
但如今麒麟人在海上,不可能在三天內趕回帝京,因此必須另尋對策。
事關自身的安危,麒麟卻毫不擔心。有太傅在,她知道自己必會安然無恙地度過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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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他們在沐清影的協助下,於歧州舉行了祭日儀式。
在此之前,他們事先已經預告即將發生天文異象,由於避方位的緣故,帝王來到歧州為人民祈福,準備對抗異象和災變。
日蝕的發生其實只有短暫的片刻,很快的,蝕影消失,大陽重新恢復光明。民間百姓為救日成功而驚呼不絕。麒麟下詔封此地為「忠義鄉」,感謝歧州百姓英勇地拯救了國君。
返回帝京途中,坐在馬車上,麒麟對婁歡說:「真希望有朝一日,百姓們不會再認為日蝕或月蝕的發生跟君王間有著必然的關連。」
婁歡回答:「那樣的日子還非常遙遠,也許再過一百年也無法改變。」
「但是改變會慢慢開始。」麒麟樂觀地說:「我希望雲麓書院可以扮演啟迪民智的角色,將不同於官方的思想,帶入皇朝的歷史當中。」
婁歡笑覷著麒麟道:「陛下應該不會認為事情有那樣簡單吧!」
「宰相打算跟我唱反調?」麒麟挑起眉道:「那再好不過。這個國家需要一點反對的聲浪才能更加進步。我期待未來的交鋒——但是,先說好喔,朝堂上的爭論是一回事,一旦到了床第之間,太傅可不能恃寵而驕喔。」
「……」
打從婁歡接受了麒麟的情意開始,麒麟就開始肆無忌憚地以言詞來調戲她的宰相,似乎相當以此為樂。
雖然接受了婁歡辭去太傅一職,但過去叫得太順口,麒麟總是改不過來,因此暫時還沒有人知道婁歡已經不再擁有帝師的身份。
殊不知,「太傅」兩字,在麒麟而言,也是一種禁忌的「情趣」啊!
「請陛下自重,我們尚未合婚。」終於找回聲音的宰相很薄弱地說。開始有點懷疑答應麒麟入主東宮,究竟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太傅不必害羞,現在這輛車上只有你我兩人。」剛剛她就強迫隨從們搭乘別輛馬車了。
「陛下想威脅臣?」但言語間,竟沒有任何警告的意味。
麒麟揚起芳唇,伸手摘去婁歡面具。「不,我是在示愛。」隨即吻住心愛的他。
婁歡歎息地接受了麒麟的吻,心底明白,他皇朝一代賢相的名聲,怕是晚節不保了。但為了麒麟……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