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到 第九章
    幸好趕上了。

    看見麒麟出現時,春夏秋冬四部首長明顯第鬆了口氣。

    檀香首先迎上來檢視麒麟的裝束是否有任何瑕疵,凡事追求完美的她在仔細審視一番後,總算露出笑容,這令麒麟揚起嘲諷的唇角,輕土:「通過春宮長的檢查了?」檀香這才臉紅起來,直說不敢,惹得麒麟朗聲一笑,在群臣的擁護下,走上屬於帝王的舞台。

    主持儀式的禮儀宮高聲宣報天子的到來。

    婁歡看著身為國之禮師的春宮長親自引領麒麟自廣場正中央緩緩登上階梯。

    一身華麗而端莊的新服飾托得皇朝女帝益發光彩奪目;在海內外使者與四方諸侯的注目下,麒麟登上高台,迎接新歲的第一道曙光。

    群臣高呼萬歲。城樓外,百姓們的山呼如浪濤的傳進皇城中。

    婁歡站在階下右側,人臣的首位,身邊立著太保與太師,其後則是全國十九位州牧與朝中群臣,對面行列則依序站著天朝太子、海外來使、四方夷長及諸侯。婁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手教養成人的女帝在莊嚴儀式下步入成年。

    「繫帶!」禮儀官高喊成年式中的第一道儀式。

    由年高德昭的信陽公代替先皇為女帝象徵性地緊綁上裝飾性的腰帶。

    「賜字!」禮儀官宣喊第二道儀式。在皇朝,無論男女,成年之時都會另取新字,一般是由父母所取,象徵人生新階段的開始,倘若女子早婚,在成年前有丈夫,那麼,賜字的權貴,就落在丈夫身上。

    依皇朝禮制,先帝駕崩,皇族之子由師者賜字。他是三公之首,是以,麒麟的字,由他來取。

    婁歡拱手走到帝王階前,行禮如義。儘管低垂著頭,為遵禮法,沒有直視麒麟容顏,但他仍強烈地只覺到麒麟的注目。這種聯繫,強烈到令他心頭沉沉。

    麒麟緩緩步下台階,來到他的面前,躬行拜師之禮。「恭請太傅賜朕新字。」

    婁歡知道麒麟一直好奇他會為她取什麼字。通常,所賜之字必須經過卜師占卜後,確定合於上天之德,才能夠使用;因此除了他以外,唯一有可能事先知道的人,便是負責占卜的卜師了。但麒麟卻按捺著,沒有去問卜者,使婁歡有一點意外。他不知道,麒麟只想聽他親口告訴她,他為她所取的字。就像民間的丈夫為早婚的妻子在成年時取字那樣。

    將手掌按在麒麟額上,婁太傅以醇厚的聲音賜字給君王。「吾君麒麟,乃天之祥、地之瑞,微臣斗膽,賜字『祥之』,以昭王德。」

    「祥之」麒麟仰起臉孔,浮現笑意的唇微微輕吐婁歡為她取的新字。

    儘管婁歡在儀式結束後,很快就收回手,一舉一動帶著拘謹,麒麟仍然不以為忤。「朕,恭謝太傅賜字。」隨然看著婁歡緩緩退回朝臣的行列中。

    儀式的最後,掌璽官玉印身著玉色禮服陪侍麒麟身側,手捧傳世之玉璽,等待麒麟親下帝王成年後的第一道詔令。這道詔令名曰『大誥』,是帝王對全國百姓及海內外各國的宣告,只在天子登基、成年及國家面臨重大困難時使用。

    由於麒麟登基時年紀不小,當時的大誥是由三公代擬。因此這是麒麟位以來,首次自行做出正式的誥令。

    之前雖已在朝堂上討論過大誥的內容,群臣們也大致提供了幾個方向,但正式的詔令仍得由麒麟自己決定。由於麒麟始終沒有透露她的決定,所以就連各部首長都不清楚她將對海內外之人宣告什麼樣的誥語。

    眾人只見這位海內外各國有史以來的首位女帝眼中神采熠熠生輝,彷彿即將一飛沖天的鵬鳥,對未來無所畏懼。初次見到這位女帝的外國來使們都不禁好奇地想: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孕育出這樣一名光彩奪目的女性君王?

    敏銳地察覺到觀禮眾人眼中的仰羨,婁歡不無驕傲地看著高台上的麒麟。這是他親手養成的少女帝王,是絕無僅有的天地之祥。他應該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聽見她朗聲發佈大誥之時,他去驀地怔住。

    就連隨侍身邊的玉印都掩不住詫異。

    因為麒麟對天、對地、對天下誥令:「黃天上帝,萬民臣民,聽朕誥語: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上天不會對個別的某人親善,只有克敬修養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顧;百姓不會恆常懷念著什麼,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眾民的認同)」說完開場白後,麒麟接著又說:「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傷風化為原則,人人都能擁有自由。即使是遠古時期即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國土上,也可以有講學與生存的權利。《麟之趾》一書,自今日起,從本朝禁書單中除名。皇朝之民,生兒平等」

    沉著地宣讀完她苦思多日的誥令,麒麟環視眾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對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長則一臉興味盎然,朝臣們各自面面相覷,卻又很快便恢復過來——畢竟他們經常受到這種『驚嚇』。最後,她的視線落在婁歡身上

    即使相距遙遠,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覺到他心中的震撼。

    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為了不讓你有機會離開我。

    不,也不完全是為了你。麒麟又想。儘管身為天子,可她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尊貴。既然早就認同《麟之趾》所傳達的思維,她是為了自己,才會做出這樣的誥令——沒有比成年儀式更好的場合來主張自己的想法了。

    皇城的廣場上,因麒麟大誥所帶來的震撼,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氣流彷彿也凍住不流動了。雲麓門人對於其他君權天授的海內外諸國來說,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國家都贊同雲麓書院的思維,但各國的土地上,卻幾乎都有雲麓的門人在隱蔽的山林中講學,宣揚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打過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膽的宣告,准許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維護國家的正統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海內外各國的使者們個個面色凝重,而諸侯們也是表情各異。

    是幾個清晰的掌聲打破了這凝重的氣氛。

    只見一名童言鶴發、仙風道骨的遊方道人領著一群手捧各地貢物的職官,走入廣場中央。他聲若洪鐘,語如長嘯:

    「吾君麒麟有如此氣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賀筆下千秋萬歲,皇朝永固!」

    距離上一次見到地官長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沒料到長年隱居民間,據說已經成仙的地官長大司徒會帶來賀禮,祝賀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無比欣喜,差一點就要忘記自己身處何方,躍下高台,衝到地官長——同時也是她拋棄了皇家身份、入道修仙的前輩親人身邊。

    是春宮長及時反映過來,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讓她做出失禮的事。同時趕緊讓禮儀官宣佈道:「恭賀陛下,千秋萬歲!」

    群臣及來使也跟著行禮祝賀,整個朝賀暨成年儀式才告一段落。

    緊接著,麒麟被領往城樓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後,又帶領百官參神、賜宴、回禮。儘管不耐煩,可麒麟都按捺下來,變現可圈可點,沒再出差錯。等到一切歡慶的活動都結束後,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長年接受宮廷禮儀的磨練,普通人面對這種場合,早已頭昏眼花。

    麒麟是那樣的一個君王,只要是應該做的事情,即使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逃避責任。別人治大國,是如烹小鮮,她卻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終於得空時,她連禮裝也沒換,便匆匆跑出寢宮。

    卻不料,地宮長人就站在寢宮前的迴廊,麒麟一跑出宮室就看見他。

    「陛下,臣是來辭行的。」地宮長說。

    「皇叔公,別急著走!」果然大司徒已經準備好要離開,就跟當年來看她登基時一樣,停留的時間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來去匆匆?

    長髯如雪的地官長官有著一雙與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著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著他的衣袖,大口的喘著氣,他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還是這麼重感情。」

    「因為你是我的親人,而且我 已經有十二年沒見到你了,我想你!」仔細一看,也難怪民間百姓盛傳地官長已經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親人,麒麟肯定也會相信那樣傳言。

    「所以,麒麟已經下定決心了嗎?要好好當一名帝王了?」與剛登基時那個彷徨無助的孩童相較起來,眼前不少關於當今天子無稽的傳言,都不若今日一見那站在高台上,鼓起勇氣對天地萬民立下大誥的帝王來得更加有趣。

    這麼努力的背後,是為了誰?

    「沒有別的選擇啊。」麒麟說:「我那麼貪心,有那麼多在意的人想守護。」

    「那就努力守護吧。」老人和藹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樣嗎?因為守護著多年前的一個承諾,才會一輩子都在追尋?」追尋一件上天所遺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經承諾了,當然要走到最後。」

    「萬一找不到呢?」

    「那這輩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訝異的看著與他相隔兩代的同脈之子。「麒麟」他們沒見過幾次面,麒麟卻非常珍惜兩人的血脈親情。

    「你回來看我,我很高興。」麒麟將臉埋在老人懷裡,悶著聲說:「你要走,我不會跟你說我很難過,因為我會等這你再回來看我。」

    老人微笑。「會的。在你大婚時,我會再來。」

    「大婚?」麒麟蹙起眉,沒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樣,會催著她早日擇定東宮,可她根本就還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屬意的人選了嗎?」地宮長睿智地說:「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麼,還等什麼呢?」

    「」麒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麒麟想追尋的,不是不存在於人間的羽衣,而是觸手可及的真是溫暖,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敢追尋呢?」

    「我怕被拒絕。」雖說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絕總有點難堪。

    「麒麟是這樣沒有勇氣的人嗎?」

    麒麟雙眸圓睜。皇叔公長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歸屬?「喜歡那個人,不會太驚世駭俗嗎?」

    大司徒明聲大笑。「麒麟,沒人跟你說,身為一個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樂之外,還有義務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供百姓們作為談資,閒餘飯後一番嗎?」

    「地官長,你這樣忠告陛下,我們實在很為難呢。」太師與太保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太師說。

    太保卻不同意。「我倒認為地官長說得有理。」帝王身在高位,一舉一動本來就會受到眾人注目,若沒有相當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語?

    麒麟頓時緊張地張望著太師太保身後,想看是否還有另一個身影。

    沒見到婁歡,她雖然鬆了口氣,卻又有些失望。對於稍早她的大誥,那個男人難道沒有話想跟她說嗎?

    彷彿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寬慰道:「麒麟做出那樣的誥令,朝臣們措手不及,此時正聚集在凌霄殿裡,向太傅詢問這件事呢,他走不開身。」

    原來如此。「保保不同意我的誥令嗎?」麒麟擔心地問。

    回答的人是太師。「所以,陛下是貞的考慮清楚了,要允許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眾講學,宣傳破國的言論?」這決定倘若稍有不慎,便會危及國家喔。

    面對太師犀利的文化,麒麟卻反而鎮定下來,思索後,她回答道:「太師應該知道我對《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們曾經為了這本『禁書』爭論過。「雲麓門人所宣揚的思想,的卻牴觸了許多國家現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儘管歷代君王紛紛下令禁絕,但雲麓門人果真在這世上減絕了嗎?破國的言論再也無人提起了嗎?作為禁書榜首,《麟之趾》果然從此絕跡於世嗎?」

    麒麟堅毅的語調使得眾人不禁專注地聽她繼續陳述。「我認為,與其擔心雲麓書院的主張所帶來的破壞力,不如反過來思考,身為國家的統治者,是否確實能使百姓過著安樂的生活?假使不能,那麼即使被推翻了,又有什麼立場來維護自己?假使能夠,那麼又有誰會願意放棄眼前的安樂,以烽火煙硝,換取一個未必會比較好的未來呢?」

    環顧眾人,麒麟毫不遲疑地說:「打從坐上玉座起,我每天都擔心自己會成為亡國的幼主。可如今,我成年了,幸運的還沒有毀了這個國家。其實,真要毀掉一個國家又何須集結眾人?一個昏庸君王的破壞力就足夠了。對百姓來說,身為帝王的我,其實才是他們最大的危險吧!破國與立國看似截然相反,實際上僅是一線之隔,其中差別只在於『人心』兩字罷了。太師,換做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會願意讓自己時時擔心不知何時會被人弒奪,還是寧願把那頭思維的猛虎放在面前,時時警惕自己,倘若稍有不慎,一旦陷入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就會被虎所噬?換言之,假使今天皇朝的政權被推翻,將不是因為雲麓書院所宣揚的主張,而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此,我又能怪罪誰?」

    這份心思與氣度足以傲視群論,但麒麟沒有看見自己的成長,她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扶不起的小儲君,臨危受命,仍然戰戰兢兢。

    邵太師頭一次以讚許的眼光看著麒麟。「沒想到陛下年紀輕輕,卻能有這樣的想法,很不簡單。」

    原以為自己會遭到訓斥,沒料到竟會得到太師的讚賞,麒麟受寵若驚,隨即道:「那是因為我有三位舉世無雙的老實呀。」

    太保卻抿著嘴道:「我不記得我有教過麒麟這個。」倘若帝師三人俱是雲麓門人,如今麒麟有這樣的主張,是否意味著,書院雖然沒有真正鼓吹戰爭,卻已在帝王的心中點起烽火了?就某個層面來看,這豈不也是一種破國的手段? 

    她從來就不信仰任何僵化的言論。人心何等複雜,豈能唄既定的框架所定限?在她看來,就算是被民間眾人視為『破國傳奇』的雲麓書院,一旦被人看作是某種言論的宣揚者,這樣的思想也已經不再具有彈性。

    假使麒麟是因為隱約得知她與太傅是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那麼她必須阻止她。她不顧麒麟為了這樣的事,與千千萬萬人為敵。

    「保保是沒有教。」麒麟看著太保的眼神失分溫柔。「保保不總是用行動告訴我,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是出於內心的選擇?今天我做這個決定,是出於長久以來對於自己身為天子的質疑。如果我果真領受著天命,那麼上天眷顧所及,也應該要包含數百年來流亡各地的雲麓門人。身為帝王,我不能將雲麓門人視為異端;更何況,我認為雲麓書院所做的事情,不過是在啟迪民智罷了。難道身為帝王,就只能治理一群看到日蝕發生,便一位上天即將降下災禍的愚民嗎?我承認我是一個任性的帝王,所以我問自己,我希望我的百姓們是有智慧的,還是愚昧的?是以,我做了選擇。」頓了頓,問道:「保保一向都支持我的,這回應該也是吧?」

    太保露出為難的表情。這是麒麟頭一次做出這麼慎重的決定,她應該要支持她,但假使她跟雲麓毫無關聯也許她會為麒麟鼓掌叫好這十二年來,麒麟在他們三人的教導下,會否習染了太多他們的思維?她擔憂

    「麒麟——」太保張口欲言,卻被一個濡染介入談話的醇厚男聲所打斷。

    「陛下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已有預期,將無法獲得多數人的認同才是吧?」

    無需抬頭,麒麟也認得出婁歡的聲音。

    你終於來了,太傅。

    只見婁歡律令各部首長站在十步之遙,顯然已在哪裡候立一段時間。由於已是深夜,她又太專心於捍衛自己的立場,才沒有發現群臣早已悄悄來到。

    那麼,她剛剛和太師、太保的對話,他們都聽見了?

    出於習慣,在婁歡面前,麒麟總是要把頭仰高一些,像是一種武裝。起初一位只是單純的不想輸,後來才發現,那樣做的原因,是因為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在這男人的眼瞼中停留。她想得到他的關注,就如同現在這般,讓他的眼中只映入她一個人的身影。

    「聽太傅所言,似乎有不認同的意思?」麒麟挑眉詢問。

    「臣是否認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海內外各國使者齊聚在帝京的當前,陛下以形同赦免雲麓門人的大誥昭告天下,是否有欠考慮?請想想,大誥一出,各國君王聽聞消息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陛下公然准許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國土上講學,這對那些一樣是以世襲為制的國家來說,豈不如同芒刺在背?眼下我朝固然有能力自保,但多年來與鄰國維持的友好邦交倘若因此而動搖,甚至被各國群起攻堅,那麼陛下這番決定,豈不招致來不必要的禍患?」婁歡嚴正的分析著麒麟大誥的利弊得失。

    「你是說,其他國家的君王會因為不滿朕的誥令,而起兵侵擾?」

    「正是。再者,倘若有不肖之徒趁機借雲麓之名聚眾興事,陛下可有對策?而一旦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果真聚集在皇朝的國土上興學,假若有人趁機作亂,意圖借此推翻陛下統治,屆時陛下是要拱手讓出江山,或者誅殺掉作亂的人呢?」

    婁歡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有如箭矢,一箭箭射進麒麟的心中。

    麒麟瞪著她的宰相,先是兩手一攤,而後抿嘴道:「的確,關於這些問題,朕連一個對策都沒有。」說著,她 竟然笑了出來。「可是,儘管沒有對策,但是朕有一個睿智的宰相呀。更不用說, 朕還有精通與邦國交涉的春宮長、英勇剽悍的夏宮長、治律嚴明的秋宮長,以及能建造出堅固金城的冬宮長——國家並非光靠君王一個人就能步上正軌,有這麼多傑出的朝臣為朝廷盡心盡力,朕何愁自己沒有對策?還是說」麒麟故意拉長了語氣。「各位要告訴朕,你們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小小的難題?」這樣子,婁歡就無法輕言離去了吧,他一定會放不下的。

    麒麟的話,若非出於對臣子的絕對信任,便是出於挑釁了。

    能官拜皇朝六部之長,絕非泛泛之輩,他們當然對自身的能力有相當的自信,否則不足以擔任帝王的股肱大臣。問題在於,真要成為君王的羽翼,改變長久以來雲麓書院被天下正統視為異端的局勢嗎?

    眾臣面面相覷,半響,還是宰相先笑了出來。「真拿陛下沒辦法。」

    聞言,麒麟的眼神瞬間善良起來。「太傅」

    檀春開口代表眾臣,表明心跡道:「不瞞陛下,其實早先在聽到陛下的大誥時,大家心裡確實是有些擔心的。然而臣等也為陛下能有這樣的見識與決心感到佩服不已。先前朝臣們聚在凌霄殿裡研議的結果,臣等一致認為必須尊重陛下的決定。既然陛下有意開展出那樣的一樣路,身為陛下的臣,春宮長大宗伯在此——」

    「夏宮長大司馬在此。」烜夏跟著走到麒麟面前。

    「秋宮長大司寇在此。」銧秋亦跟進。

    「冬宮長大司空在此。」冬宮長瀾冬笑嘻嘻趨前一步。

    眾臣齊聲道:「臣等必鞠躬盡瘁,輔佐陛下!」

    這是麒麟頭一次贏得臣子們對她的忠誠。

    「好極。」麒麟不動聲色的微微昂首,凝眼道:「不過,宰相這次似乎不想鞠躬盡瘁?」這是大臣們與宰相第一次不同調吧。

    「自然。」婁歡注視著麒麟說:「陛下此次大誥的影響層面廣大,短期內無法判斷此一決策會將國家帶往什麼境地,身為國之首輔,婁歡有責任為陛下提供另一個思考的方向。」

    「也就是說,天官長打算扮演唱反調的角色?」麒麟有些過分愉快的說。

    「也好。有天官長不惜排除眾議,抗顏逆俗,朕的耳邊必然不愁沒有忠言可聽。未來,可有勞天官長了。」

    麒麟太過愉悅的語調令人心生疑竇,然而還來不及進一步詢問,麒麟環視眾人。「關於朝政,諸位愛卿可還有事上奏?」

    每年新歲時,檀春和瀾冬一貫在政務結束後返家休假;已為人父的夏宮長有兒女在等待著他;未婚的秋宮長家居遠地,通常會到同僚家中走春。

    麒麟不是掃興的人,她沉著的微笑道:「假如無事可奏,那麼各位何不各自返家休假?」就算是身負重任的各部首長,也應該陪陪家人過個好年。

    本以為眾臣會感激地謝恩,然後各自回家去,可麒麟等了半響,眾沉卻仍然停在遠地。麒麟挑起眉,心下已經猜到接下來將面對的問題。

    要被逼婚了。她想。

    儘管唐突,可王嗣大事不能不處理。較為沉不住氣的烜夏率先便道:「陛下,請恕臣斗膽,臣以為,陛下既已成年,該是擇定東宮人選的時候了。」

    見麒麟沉默,群臣們紛紛跟進。「請陛下慎重考慮。」言下之意,是慎重考慮人選,而非選擇拒絕。

    也許是因為早有預期,麒麟不驚不慌,神色淡定。她舉目看著站在群臣身後的男人,藏不住袖下的雙手微微握起拳頭,冷靜地說:「這件事,各位不必再說了。」

    烜夏第一個出言再諫。

    但麒麟以手勢打斷他的發言,接著道:「你們要的東宮人選,朕沒有;可是我自己要的人選,我早已經做了決定。」說著,她自嘲一笑。「假若你們有辦法令此人答應入主東宮,要我大婚,又何難之有?」

    烜夏聞言,不禁急切地問:「敢問陛下,此人是?」是那天朝太子嗎?

    「想知道此人是誰,夏宮長何不問一問咱們皇朝賢明的宰相?」問題不在於她,而在於她所屬意的男人願不願意,那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不僅烜夏,其他大臣們聞言後,紛紛都將視線集中在宰相身上。

    眾目睽睽下,婁歡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心底比誰都要明白,麒麟這番話的用意,無非是想逼他就範。

    這少女,何時學得這樣機巧聰明?

    啊,是我教她的。

    婁歡心想:他這輩子多數時候都走在她的前頭,看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幾番想出手攙扶,但麒麟即使摔倒了,也會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曾幾何時,他一心守護著的少女長大了?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邁開大步,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行,且腳步已不再蹣跚?眼前熠熠有神的少女,果真是當年那個不知人心的險惡的幼主嗎?

    「相爺?」夏宮長拱手問道:「關於陛下的提示,請相爺賜教。」

    麒麟要的人,是我。婁歡不可能當眾將這件事說出口。

    長年在外處理工事的瀾冬一直都在狀況外,根本不清楚內廷眾發生什麼事。檀春則靜候一旁,等待婁歡的答覆,即使她心中早已有底。

    在場唯有兩個男性朝臣不瞭解麒麟的話意,見婁歡遲遲不開口,銧秋與烜夏不禁又道:「相爺如果知道陛下屬意的對象是誰的話,可否指點一二,也好一起商量商量大事。」看要如何逼『那個人』乖乖就範。

    太保忍不住假如煽風點火的行列。「是啊,還請太傅指點,不然群臣老為這東宮虛懸的問題頭痛,到底不是辦法呀!」興高采烈地,不理會太師投來的視線。

    「」婁歡被眾臣圍逼,不管是有自覺的,或是毫不自知的,總之,他被麒麟的人海戰術給困住了。歎了口氣,他說:「此人是誰,並不重要,還請陛下別將心力浪費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什麼叫做『不可能』的事?」麒麟瞇起眼,語氣危險的問。

    「不可能的事,誠如日月並行於天幕,河海倒流於山嶺,請陛下三思。」

    「太傅嚴重了。」麒麟不以為然地道:「我不過是要一份單純的感情。我喜歡一個人,希望他也能回應我,如此簡單的一件事,不需要日月並行,河海倒流。」

    「難道陛下不明白,世上最難掌握的,正是人心嗎?」婁歡反問。

    「明白呀。」麒麟賭氣地道:「可難道哦太傅真的不懂,為何我拼了命也不放棄?」

    「臣是不懂。」他不懂為什麼麒麟不去喜愛別人,偏偏是他?他不能懂。

    婁歡眼中閃現的困惑,教麒麟看了差點忍不住撲上前去,教會他,什麼叫做情愛。像婁歡這樣聰明絕頂的人,居然不識情滋味!或許是因為他年紀輕輕便入宮,而後又在東宮任職,而她宋麒麟確實又是一個令臣子們十分煩惱頭痛的君王麒麟著實好好地反省自身來。

    是她讓婁歡除了輔佐她執政以外,不再有時間顧及其它但,若非如此,又哪裡論得到她獨佔這個男人。

    思及此,麒麟微抿粉唇。你等著,太傅,我自會教到你懂。她暗自發誓。

    麒麟躍躍欲試的眼神,教婁歡十分憂慮。別胡來,麒麟。他暗自祈禱。

    饒是粗枝大葉的夏宮長也感受到這對君臣之間的暗潮洶湧,他低聲詢問表情泰然自如的檀春:「你有沒有覺得陛下與婁相之間的氣氛很詭異?」

    檀春忍不住咧嘴道:「咦,有嗎?」故作不知。

    銧秋眼中出現乍然頓悟的神情,訝異的喃喃出聲:「難不成」宰相與帝王有可能嗎?

    瀾冬則根本還不在狀況外,此時她像個小姑年般拉著地宮長的袖子,纏著他別那麼快離開,若真要走,起碼也得先把這十二年來他在外頭遊歷時所搜集的圖籍送一份給她。她平生沒有別的喜好,就是喜歡版築;倘若有更為清楚的山川與圖,就知道還有那些地方需要她去幫忙建築一些工事了。

    這一夜,帝王寢宮的宮廊裡,前所未有的熱鬧著。

    不知何時緩緩飄落的冬雪,為這新歲年夜添一份美好。

    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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