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到 第七章
    她可能做不到,面具下的雙眼打量著眼前情勢。

    猶記得,先帝駕崩的那一夜,這孩子全身顫抖有如風中的蒲葉。

    擅長騎射,喜好守獵活動的帝王竟然因為在追趕獵物時,遭到獵物反噬而意外墜馬身故,使得許多事情在一夕之間起了重大的改變,令人措人不及。

    在深夜喚起她,告訴她先帝的噩耗,以為她會像個普通六歲孩童那般嚎啕大哭,但她卻僅是茫然地由著宮人們擺佈,直到摔倒在地,才耍賴著,不肯起來面對現實;不得已,承諾了她,他將永不離開。

    那時他想,假使他撇下她離去,以她尚存的天真,她一定會活不下去,但假如他留下來陪伴她,那麼,他將擁有呼風喚雨的權力。作為一名帝師,六歲的麒麟可塑性高,必然會對他言聽計從。考量到現實利益,他勢必得留在她的身邊。然而,無論如何教導,麒麟似乎永遠都達不到他心中不是想帝王的標準。她像是特意有所保留,不願意將自己全盤交出。這幾年,他們一直在測試彼此的底線,彷彿在看兩人之間,誰會先對誰投降。

    她怕高,他就一定要她獨自登上高台上的玉座。

    她不喜歡習武,他就一定要她鍛煉好各類武藝。

    她討厭批奏章,喜歡讀閒書,他就一定要她先處理好奏章才准許她做別的事。

    以為她很快就會支撐不住,宣告放棄,讓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棄她。

    但麒麟總是令他一再感到詫異。她獨自登上玉座,武藝日漸長進,處理起政務來,也逐漸展現出自己的決斷力。

    麒麟不是他心目中那種理想的君主,她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然而這枚棋子依然走出了自己的棋路,將局勢帶往另一個新局——一個不再能由他輕易掌控的新局。但她仍然有弱點。

    她射藝極差。射師告訴他,麒麟總是射不中鵠的。背後原因他很清楚。是因為先帝死於守獵場的緣故。

    麒麟會不想接近守獵場雖是情有可原,但她既是帝王,只怕會動搖軍心。

    過去她年紀太輕,怕在秋獵中遭遇危險,往往都是由他和太師,太保協助她進行首射的儀式,但她逐漸長大了,倘若再由他或太師代勞,是會被人笑話的吧。

    頭一次,他決定她必須在秋獵中,自己負起首射的責任。

    首身必須由帝王帶頭射下第一隻獵物,而後才將獵場交給將士們競逐。

    獵鷹、獵犬已經經由專人準備好,眼前,麒麟要做的,不過是射出一支準確的箭矢。夏官長已經挑選好獵物,是一隻溫馴的麋鹿。

    獵犬放出後,很快地便將麋鹿圍住,使它無法逃走。

    坐在馬背上的麒麟臉色發白,雙手緊緊捉著一弓一箭。

    偶爾,她回過頭來看他,以眼神求救,他都不理會,也不准太保同情她。

    當一個帝王,只有仁慈是不夠的,必要時,也得學會殘忍。

    他是這麼教她的。就算她心底有多麼害怕這種場合,就算她心中有多麼不樂意用箭傷害獵場中的飛禽走獸,秋獵的儀式還是得進行下去。

    射吧,麒麟,射出你手中的羽箭。要快,更要準確,那頭鹿才不會痛苦太久。

    那是一頭幼鹿,與母鹿失去了聯繫,在林野中徘徊,此時因為被獵犬圍捕而驚慌地在林中逃竄。就在麒麟猶猶豫不決、遲遲無法動手之際,野鹿突然發現一個缺口,並往缺口處飛快點奔逃而去。

    「陛下快追!別讓它逃了!」身邊眾人不約而同地大喝道。

    麒麟被眾人催促著策馬追擊,帝師們緊緊跟在她的身邊。

    我做不到麒麟慌張地想。她討厭把箭射進活生生的動物體內,討厭看見鮮血噴濺,討厭這種不得不的殘忍。她討厭守獵!

    麋鹿飛快奔馳,一會兒就失去了蹤影。麒麟與帝師們追逐著野鹿,一路追進林莽中,引路的獵犬傳來吠聲,麒麟順毒害聲音追去,仍然憂心,假如追上了,自己會射不出第一箭。

    「等等,陛下,這聲音不對。」犬吠聲不像是找到獵物,而像是

    追在麒麟身後的婁歡擰起眉,猛然領悟時,已經太晚了。

    麒麟的座騎被突然衝出密林的大熊給驚駭得人立起來。麒麟來不及抱穩馬頭,整個人被馬兒往後頭拋下,當場摔得她頭暈眼花,心想自己死定了,就跟先帝一樣,要因為守獵而死了。她追得太急,將將士們遠遠拋在後頭,他們一定來不及趕到,她會被那頭熊活活撕裂。

    然而那巨大的熊並未撲上來撕裂她的身體,麒麟忍著頭痛撐坐起來,眼前所見幾乎令她目眥俱裂。「太傅!」

    婁歡引開了那頭大熊,但他為了先引開他,竟讓背毫無防備的對著大熊。

    婁歡也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但當下為了什麼要那麼做,他沒有答案,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引開大熊,保護了麒麟,卻來不及照顧自己。

    大熊因被獵犬攻擊而憤怒地揮舞著巨掌,山林中迴響著出駭人的咆哮聲。

    他撲倒在地,躲開第一次攻擊,卻躲不掉隨之而來的第二次。

    然而,也沒有第二次了。一支箭力道驚人而準確地射中了大熊的眉心,緊接著,一箭又一箭穿胸射入。

    婁歡有點狼狽地坐在泥地上,看著麒麟表情驚慌地射出手中的最後一箭。

    隨著大熊濺血倒地,麒麟也失去了力氣,腿軟地跪跌在地上。她雙手掩住臉孔,直到方才追上前來的太保將她雙肩擁住,幾個抽氣之後,雙肩才逐漸停止顫抖。當她恢復冷靜時,眼中的神情令人十分同情。

    執意走到婁歡身邊,要親眼見他安好無虞。「太傅,你有沒有受傷?」麒麟僵硬地說,彷彿唯有這樣才能希維持住表面的鎮定。

    如果婁歡是一個善體人意的臣子,他應該要前去安慰他第一次動手殺死一個生命的帝王;然而既然他從來都不是善體人意的臣,也就無法像太保一樣緊緊擁抱著麒麟,直到她不再顫抖為止。畢竟她為了救他,就連自己的恐怖都能忘記。

    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彎身拂去麒麟身上的泥土,平靜地道:「恭喜陛下完成首射儀式。」那一刻,他真有點厭憎起無情的自己。

    司天台的大史見到宰相獨自一人走進靈台時並不感到意外。早先他請信任的生員秘密請宰相前來一敘時,儘管知道宰相最近政務繁忙,但司天台有事,他必定會盡快前來。

    觀測星像需要專業的技術與學識,朝中官員能深諳其中奧妙的,就他歷年所見,唯有當朝宰相一人,當婁歡還是東宮少傅時,便經常來靈台觀察星象檢視歷代的天象記錄。

    「所以確定會發生日蝕了?」負手身後,仰望天上星宿的婁歡狀似不經意地問起。

    滿頭白髮的大史回答:「根據推算,可能就在明年三月的合朔之日,食分是全虧。在陛下成年的新歲發生天狗食日可真不巧,很多百姓和官員都將日蝕當作是帝王失德的象徵,對陛下可能會造成極大的困擾。」

    儘管天象的變公不過是宇宙順應四時的循環罷了,日蝕、月蝕都是如此,然而長期流傳在民間的說法卻仍然根深蒂固,難以動搖。

    日蝕月虧都被視為不祥。日蝕,更與帝王的施政是否合乎天道被聯想在一起。儘管天道遙遠,但身為天子,仍須接受遙遠天道的主宰與警告。

    因此過去每當發生日蝕時,婁歡總會做好預備的措施,提醒麒麟恩赦或減免賦稅一類的來避禍;但蝕度全虧的時間較長,幾十年間也不見得能遇到一次全蝕。百姓們見識不足,容易恐慌,甚至被有心人利用來造謠生事,使單純的天象變成人禍,這恐怕不是簡單的恩赦就能避開的。

    每當有奇特的天像出現時,司天臺有責任先行預知君王。然而婁歡仍問了一句:「這件事已經上呈給陛下了嗎?」倘若麒麟還不知道這件事

    大史凝起年邁而睿智的雙眸。「正準備上呈給陛下知曉,但想先跟相爺確定過這件事。」誠如當年婁歡是少傅時便曾排除萬難,將新帝登基的日子選在必然會發生雷雨的時日。這男人做事情總有他的理由。

    兩人交換過心照不宣的眼神。

    短短瞬間,婁歡已經做下決定。「我明白了。那麼,就盡快告知陛下此事吧。」

    「您確定要這樣做?」大史頓時瞭解地詢問。

    「身為國之首輔,婁歡別無選擇。」

    歲末,臘月初,作為使者前來祝賀皇朝帝王成年賀典的天朝皇子在西歧州牧的護送下,與海夷之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京城。

    得知這個消息時,麒麟訝異地道:「咦!一道來了?」

    隨即想到岐州靠海,來自海外的天朝之國第一個抵達的港埠,當然是西方歧州的海港。既然也得在元夕時以州牧的身份進入帝京,那麼護送皇子前來,自是理所當然,保是沒想到海童將軍也一齊來了。

    隨著各國使者與諸侯,群牧陸續抵達了國之帝京,春官長率領群僚忙著接待賀使,禮賓院裡人聲鼎沸,宮苑裡張燈結綵,炒熱了即將歡度新歲的熱鬧氣氛。

    往例,四方夷長每隔五年才需要進京面聖一次,其餘時候為免勞師動眾,遣使者入京祝賀即可,因些麒麟距離上一次見到童將軍,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由於人抵達進已經入夜,於禮麒麟若想見到這幾個人,最起碼也要等到明晨;一方面也是對遠道而來的使者的體恤,先容許他們暫時在禮寶院裡休息一宿,恢復精神後再入宮晉見。

    本來麒麟是該心存體恤的,但是這陣子,隨著成年賀典的接近,她心情日益煩悶,夜裡經常睡不好覺。對其他人,她沒有那樣想見的慾望,只當是例行公事。但海夷之長不同。當年微服入京的女將軍颯爽的英姿還是深刻地留在她的心中,此時一聽見海童將軍之名,便有點迫不及待起來,有了想見故人的念頭。

    夜深沉,連守夜的宮人都打起了瞌睡。麒麟安靜地起身,重新穿上外衣,披上保暖的狐裘,隨即悄走出寢殿,看著飄雪的冬夜。

    京城位置在中州正中,四季分明,雪期不長,然而一下起雪來,氣溫驟降的祁寒卻也不輸給北地。

    也不等宮人勸阻,她一勁兒走進雪夜裡,猛一回頭笑道:「可別多事去跟太傅說起這件事。」說完,不想讓隨從跟在身邊,她快步開走。

    皇朝用來接待賓客的禮賓院就建在最靠近皇宮的第一條大街上,距離帝王的寢殿雖有一段距離,但步行仍然可至。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後,麒麟來到禮寶院外,原想大剌剌入內尋人,但卻思及裡頭也許已經住了不少賓客,她雖然只穿著常服,卻仍然可能引起騷動,這才猶猶豫起來,駐足在禮賓院高牆之外。

    「真笨,怎麼沒想到,就算來了,也沒辦法見到人,白跑一趟。」忍不住對著牆面喃喃低語出聲。

    「咦,外頭有人呢。」沒想到「牆」竟然開口了!

    麒麟猛然抬頭瞪向那說話的牆面,不料入眼所見並非赭色的磚石,而是兩條穿著皂靴的長腿。她下意識退後一步,右手伸向腰間時,才發現自己忘了帶劍。

    「有人?!那你還出去,快回來呀!」另一個因急切而略微高揚的聲音自牆後方出現。

    可掛在高牆上那兩條腿的主人已經從容跳下牆面,高挑的身形瞬間佇立在麒麟面前。兩人都訝然地怔了一下。

    麒麟訝異,是因為沒預期會見到一個年歲與她約莫相等的年輕男子,他身上雖然穿著皇朝男子的衣服,但輪廓卻不像本國人。

    月色下,但見他濃眉似楊葉長而微挑,長目深邃且帶著一股爽朗之氣,挺直鼻樑下是一張似笑非笑的嘴,此時正微微揚起。

    絕對會有人說這張臉很桃花。

    麒麟從沒見過這人,卻幾乎在第一時間猜出他是誰。

    「喂,還不快回來拉我一把,外頭發生什麼事了?我爬不上去呀!」牆後的聲音有些焦急,口音也不似皇朝人。

    會住在禮賓院裡,若非四方來使,還會是誰!

    「你不回頭拉他一把嗎?」牆後那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呢。

    見麒麟開口,那男子這才低聲笑道:「才不,我好不容易擺脫他呢,哪裡還有回去的道理。倒是你,天冷夜深的,在這裡對著一堵牆說話,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這打皇城裡的守衛鬆懈到可以允許人在接待外賓的客館附近溜躂嗎?」

    見身份顯然被識破,少年笑道「我的國家只有在新年至上元的十五天裡才沒有禁夜,很多地方乍看之下與貴國相仿,但細節處卻不相相同——」

    「喂,有人往這邊來了,我先躲起來,你可別丟下我,自己跑遠喔。」那牆背後的人兒再度低聲喚道,隨著一陣足聲的窸窣,之後再沒了聲響。

    「那是你的隨從嗎?」麒麟好奇地問。

    少年笑道:「可以這麼說。」他豎耳傾聽,果然聽見人聲。可能是戍守巡邏的將士,於是他轉過頭看著麒麟,笑問:「我們要站在這裡閒聊,進一步介紹彼此,或者是到熱鬧的街上走走呢?早先入城時,我就想逛這座城了呢,偏偏一直找不到時間。你們的皇城看起來應該是一座商業大城吧?」

    麒麟差一點就要點頭答應,一低頭看見自己的袍服也許這名天朝的使者認事出這是皇朝的帝王服色,但是民間百姓一定都認得出來。

    她不想那麼明目張膽地到街市去,寧可低調一些。今夜她原本並不是為了到街市去才離宮的,要知道會有人找她逛大街,她會早早做好萬全的準備。

    「怕衣裳不適合?」少年自費敏銳地問。

    麒麟才點了頭,一件黑色的披風當頭罩下。

    「原本是弄來給我那個隨從穿的,借你吧。」

    麒麟將頭臉掙出披風,見黑色披風足以遮住身上的狐裘服色,當在便答應了。「好吧,就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招呼自海外遠道而來的貴客吧。」

    聞言,少年眼中閃現一抹詫異。儘管早已猜想這名少女並非尋常人,但見她氣度大方,言談中間頗有以主人自居的意味,難不成她是

    揚起好看的唇角,少年道:「說什麼貴客呢,叫我真夜吧——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麒麟領頭走在雪地上,昂首答道:「麒麟。」

    麒麟才離開寢殿沒多久,消息便傳到婁歡耳中了。

    負責守護帝京安全的夏官官長手下人馬在發現麒麟私自出宮,還跟一句從禮賓院翻牆而出的外國使者一起進入大街時,訊息立刻傳回宮中。

    學宮裡,春官長剛向宰相報告完朝賀大典的籌備進度,看見特地入宮來向婁歡傳訊的夏官長時,忍不住道:「就說要陛下乖乖待在宮裡等著接見那些賀使,根本是不可能的吧,那還不如早就請西歧州牧和海夷這長先入宮晉見陛下呢。」

    「咦,連恪守禮儀的春官長都這樣說了,那我到底還要不要派人把陛下「請」回宮啊?」雖然已經加派人手暗中保護著麒麟,但夏官長仍然有些不放心。畢竟京城不禁夜的這半個月裡,有太多四方夷狄與各地諸侯的使者湧入京城,光是維持尋常戒備已經很耗費氣力了,他擔心稍有閃失,應付危及君王的安全。

    麒麟偶爾會微服出宮的事,婁歡早就知道,但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沒有特別阻止,只是再三交代將士們要特別留意陛下的安全。然而最近京城裡的外客比平時多了數倍,戒備上確實容易出現漏洞。

    「夏官長,不知陛下此時跟誰在一起?」婁歡問。倘若是麒麟所信任的海夷之長或是歧州州牧的話,那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但倘若不是

    「是天朝皇子不,應該說是天朝的太子。」烜夏答說:「當初天朝同意派遣使者前來我國祝賀時,我方的使者還無法獲知將由哪一位皇子出任大使,直到與皇子同船歸來,才發現竟然是東宮太子,真令人訝異。」

    「看來這位太子也是靜不下來的人啊。」春官長說。

    「豈止靜不下來,他還翻牆私逃呢。」夏官長笑著說:「我看這位貴客年紀與陛下相仿,個性也契合,只可惜他身為東宮,不可能長留中州,否則要他入贅我朝,豈不妙哉。」

    「不要亂說。」春官長搖頭道:「要是讓陛下聽見你這番話,她會不高興的。」

    夏官長瞪著眸道:「皇朝歷來君五最遲都在十八歲以前大婚,陛下即將成年,東宮繼續無主的話,對朝廷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這種事情,你以為陛下會不明白嗎?」春官長早已熟知麒麟婉轉迂迴的心思。「身為春官,有責任維繫國家的禮統,但皇朝過去無從女帝,將來在某些制度上勢必會有一些改變。當了陛下十二年的臣,雖然不敢自以為有多瞭解陛下的心思,但多少能夠體會一點陛下的想法。」

    「什麼樣的想法?」夏官長追問。

    春官長突然輕笑出聲。「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烜夏,你畢竟是個男人。」

    「是男人就不能明白?」夏官長睜著一對虎目,不以為然道:「相爺也是個男人啊,我卻敢打包票他一公平能理解你們女人家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思。」

    春官長瞅了正端坐在一旁,好整以暇聽著兩人談話的婁歡。

    雖然她相當崇敬宰相,但此時卻仍搖頭道:「我可不這麼認為。跟陛下交手多回,我看得出來她天生聰明,加上一點點女兒心思,再多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你們等著瞧,我想陛下早就已經明白這一回朝賀大典上之所以邀請來這麼多適婚年輕男子的目的了,她只是不點破而已。」

    「春官長是這麼想的?」婁歡總算開口。

    檀春微挑起眉眼。「相爺感到意外嗎?要說的話,下官可是會笑出來的喔。」

    「哦?」婁歡好奇地回應。

    「雖然身為人臣不該這樣講,但以同樣身為女子的立場來看,檀春希望陛下能選擇自己喜愛的對象,寧缺勿濫。」

    夏官長顯然不同意春官長所言,不顧宰相在場,他大剌敕笑道:「她想太多了,春春官長。使者們不都是你負責接待的嗎?難道其中就沒有一個人匹配得上陛下?」

    春官長露出一副「武人果然就是腦袋簡單」的表情道:「來使當然都是一時之選,只是這不代表陛下就會選擇他們其中之一。」

    見烜夏面帶不解,檀春笑道:「不然問問秋官長好了——」她轉過身叫喚剛走進凌霄殿的來客。「銧秋,你想陛下會選擇此番外使中的其中一人主東宮嗎?」

    秋官長被這麼劈頭一問,還來不及向宰相問候,但回答道:「這個嘛,我年進有一點難。」身為人臣,他們都關心東宮是否後繼有人,但麒麟心思叵測,他也不敢妄加猜測君王的心思。

    「嘿,怎麼說?」夏官長問。同樣身為男人,他以為銧秋的想法應該會跟他比較接近,會希望陛下能盡快決定大婚一事。但顯然並非如此。

    只見秋官長緩緩答道:「烜夏,你這麼多年來跟在陛下身邊,什麼時候見她順過咱們的心意?就算我再怎麼期待東宮有主,也不敢多作妄想。」

    其實,擔任麒麟的朝臣多年,烜夏多多少少也明白檀春與銧秋所言不無道理,但他就是覺得君王應該要以國家為重啊。眼前皇朝政治堪稱清明,百姓生活安定,女帝繼位已是前所未有,倘若一旦發生了什麼變故,屆時這國家這個他衷心喜愛、願用盡一切力量捍衛的中土之國,在失去君王之後,還能維持富裕安定的局面嗎?

    思及此,烜夏不禁看向坐在一旁的國之首輔,想知道他的想法。「婁相,你怎麼說?倘若陛下遲遲不婚」

    「誠如各位所關心的,東宮虛懸已久,對國家來說,絕非好事。然而陛下是否願意回應這樣的期望,老實說,連我也不敢期盼。」婁歡答覆到。

    連宰相也這樣說?!烜夏有點焦急地脫口道:「啊!真不知道該不該要相爺負起責任呢。」

    檀春反應過來,瞅著婁歡。「是啊,畢竟是相爺把陛下教成現在這樣子的」

    「如此地難以預測啊。」銧秋接口道。「固然,以陛下的立場來看,擁有威勢是必要的,但以臣子的角度來看,這樣一位君王,還真不知道該怎麼事奉才好呢。」

    三官之長對於麒麟的認識與瞭解,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膚淺表面。幾次交鋒,麒麟也許沒有發現到其中的差異,但她確實已逐漸贏得朝臣的忠誠。

    敏銳地察覺到這點改變的婁歡承受著眾臣的牢騷,不禁失笑道:「諸位大人所言有理,婁歡確實該負起責任。」

    「誰要負起責任?」又是一個不請自來的傢伙。

    眾人紛紛仰頭望去,是太保。

    太保款款走進凌霄殿中,逐一問候在場眾人後,自在地坐下來道:「太傅,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要負起責任?是你嗎?那正好,陛下不見了,中宮裡正鬧著呢。我想你應該知道她去了哪裡了吧?」宮人大半夜到學宮裡挖起了她,通報麒麟不知去處的事。她想婁歡這頭應該早已知曉,信步便來打探消息。

    只見婁歡輕唄了口氣,似笑非笑道:「太保不也已經猜到陛下的去處?你是來拖住我,要我別去打擾她的吧?」

    伎倆被人輕易識破,太保忍不住吐了吐舌,倒也不甚以為意地道:「既然太傅知道,那我也不多說了。只是想提醒太傅,若有空的話,是否可以多關心一下陛下?」每每見到麒麟感歎太傅疏遠她而露出的寂寞表情,都讓她忍不住想點點婁歡,麒麟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可點的太明,又怕弄巧成拙。

    「陛下怎麼了嗎?」聽出太保話中有話,婁歡不動聲色地問。

    不客套地自斟了茶,飲了一口,太保維持平順的語調道:「如果連麒麟怎麼了,你都得問我才清楚的話,就代表你真的太不關心了。別忘了,除了身為國之宰相之外,你也是麒麟的帝師。身為太傅,卻不主動關照陛下,是否也算得上失職呢?」

    太保顯然有所隱瞞的語氣,使婁歡忍不住瞇起眼。他瞭解這女子,她會比任何人都更有決心。

    不像他處處斟酌衡量自己的處境行動,太保從來不拘泥世俗的眼光,任真自我,也從來不以帝師的身份自居。偶爾也會覺得,或許麒麟也有一點像她

    看來,終究還是得把麒麟帶回宮來。

    合上斷續批閱的文書,婁歡倏地起身道:「太保說得極是,婁歡這就去找陛下。」

    眾人見婁歡迅速離開學宮,秋官長不禁訝異地看向仍然悠哉品茗的太保。「我還以為太保是來阻止我們把陛下帶回來的。」難道正好相反?

    只見太保露出達成目的的笑容道:「怎麼會呢?陛下還要早朝呢。若果真徹夜在外流連,明日必定起不了床,無法上朝,屆時才真的會被諸位大人們叨唸呢。」說著,她跟著緩緩起身,指名夏官長道:「夏官長,你不去幫太傅找陛下嗎?」陛下人在何處,想必逃不過他的耳目。

    夏官長連忙稱是,緊跟著婁歡的腳步離開。

    主人已經離去,朝臣們了就陸續離開學宮。

    或許是因為同為女子的緣故,一直在旁觀察的春官長在陪同太保走出凌霄殿時,忍不住說:「帝師身份不比一般,歷來史無前例喔。」倘若真如她所想的那般

    檀春眼力彼佳,太保不訝異她竟然看出了那些男人百思不解的事,她笑若銀鈴道:「春官長,作為皇朝的禮師,想必在你同意為陛下掌理春官時就已經料想到會有這樣一天了吧?歷代以來的第一位女帝呢,不只是垂簾聽政而已喔,而是貨真價實的一國之君,是順應天命的真命天子,這也是史無前例的喔,多麼令人期待呀,是不是?特別是對咱們女子而言。」

    檀春聞言,不禁失笑。「確實。檀春正摩拳擦掌,準備迎接那樣的一個時代呢。」

    不想把事情說得太明白,太保但笑不語,開心自己今晚可以睡頓好覺了。

    畢竟,如果婁歡不親自去找回麒麟,麒麟會很失望的。

    皇朝帝京的商業鼎盛,早在前代時就已經打破了市坊分離的格局。

    先代帝王繼位後,重新將凌亂的店舖整理過,如今隔著京城中央大街的兩區城坊,都有整齊畫一的商家或店舖。市場設有准司,隸屬天官府,負責掌管商業貿易的公平與銳賦等事宜。

    大街以東,林立著許多茶樓書館。人民有錢有閒,忙閒之餘,便喜歡聽著曲兒,讀些閒書,因此勾欄與書市林立。素負盛名的聽雪樓即位在街東這頭。商主買下了連排的店舖,充作門面,印書、庫存的所在。

    難得有機會在夜裡出來逛逛街市,麒麟原本打算到聽雪樓看看最近出版的新書,但身旁的少年一看到沒見過的東西就要停下來看,遇到賣吃的就要停下來吃,而他身上根本沒有皇朝通用的貨幣。

    「大叔,來份牛肉餡餅。」身邊的少年郎還喜孜孜地咬著口中的蜜汁烤雞腿,口齒不清地道。

    烤得香酥的餅皮上灑了芝麻的牛肉餡餅很快送到少年手中,少年瞥眼麒麟,露出諂媚的笑容。「麻煩你了。」

    還知道會麻煩到別人。麒麟掏出錢袋,仔細點算銅錢扣,遞給賣餡餅的小販。

    通常她會隨身帶著幾貫銅錢,就是怕遇到這種時候。能溜出來逛逛的機會多是稍縱即逝的,萬一有機會出來卻沒錢可使,就太掃興了。

    可當她發現身邊少年如無底洞的胃,怎麼喂都餵不飽的時候,她忍不住詫異地問道:「禮賓院裡的人難道沒招待你好好吃頓飯嗎?」檀春的人不可能怠忽職守,沒有招待賓客用膳吧?

    兩三口解決掉手上中餡餅,吮淨手上殘留的牛肉油汁,真夜笑道:「好像怎麼吃都吃不飽呢。」

    「我見識到了。」麒麟真佩服這樣的好胃口。幸好這人是自小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子,否則一般人家哪裡養的起他。

    但他若再這樣一直吃下去,可能就沒法子立即買下了。

    「真不好意思,都是我一個人在吃,你要不要也買些來吃?」他體貼地問。

    「我不餓。」她比較想去聽雪樓瞧一瞧。

    似是察覺麒麟的心思,真夜道:「還是麒麟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可以帶我去啊。」

    麒麟原想答應,但長年的帝王教養使她克制住自己的想望,搖搖頭說:「不,看你想去哪裡,我陪你就是。」

    被麒麟這樣一說,真夜反倒遲疑起來。「唔,可是我在貴國人生地不熟,若要求去的話,好像不太妥當吧。」

    「去哪裡?」麒麟沒聽清楚。或者,其實她只是不敢置信?

    真夜咧開嘴,轉過臉來笑道:「貴國沒遊藝場所嗎?」

    「妓院是「遊藝場所」?」麒麟瞠目道。現在她確定自己剛剛沒有聽錯,這位皇子真的說他要去妓院。

    「哈,總算吸引住你的注意了吧!」真夜朗聲笑了起來。

    麒麟又是一怔,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你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才故意那樣說的?為什麼啊?」她好奇地問。

    「你沒有發現嗎?」真夜笑看著她說:「打從你我走到這市街裡不久,你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頭張望,像是在等什麼人出現似的呢。所以,有人會來尋你嘍?」

    麒麟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下意識的舉動,此刻被真夜點明出來,也不禁訝異地道:「我真是那樣子嗎?」頻頻回頭,等待著某人出現?

    「不明顯。」真夜故作嚴肅地說:「我會發現,是因為每次等你幫我付錢時,你都會怔一下的緣故。」

    麒麟不禁咧嘴。「你這人總是這麼好笑嗎?」明明外表生得人模人樣的,氣質也不差,怎麼淨做些,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

    「你覺得好笑的事,卻有人完全不覺得哪裡好笑呢。」真夜歎息道。

    「哦?是誰呀?」

    「就是那位隨從呀。」虧他平時還使出渾身解數,反倒逗他呢。

    「他是誰?」麒麟只聞其聲,還沒有見到人過。

    「他呀,」沒刻意隱瞞身份,反正麒麟大抵也是心知肚明,真夜笑道:「他是我的待衛,我都叫他小梨子。」但小梨子很討厭他這麼叫就是了。

    「如果是待讀的話,就可以理解了。」麒麟笑說:「你我初識,我對你的行為沒有期待,自然覺得有趣,可是作為你的待讀,想必長年待奉你,見你言行舉止脫軌,必然滿腹牢騷,就算再好笑的事,也笑不出來了。」

    「咦!說得頗有道理,想必也是經驗之談吧?」真夜摸著下巴,贊同的說。

    麒麟再度大笑出聲。想起朝中官員偶爾對他露出的無奈表情,看來她在臣子們的心中,也是個行為脫軌的君王呢。

    「麒麟。」真夜突然喚她的名。

    平時在宮裡頭,只有太保敢這麼稱呼她,偏偏她又喜歡自己的名字從別人的口中喚出的感覺,喜歡到挑起了眉,整張表情更加生動亮麗了。

    「雖然我還沒吃夠,可是為了公平起見,如查你有什麼特別去的地方,我可以犧牲一下,陪你去喔。」真夜誠心地道。

    鮮少與人不分尊卑地暢談,麒麟也不再客氣。「那好。你陪我去聽雪樓吧。」

    「聽雪樓?」真夜表情怪異的問:「是妓院嗎?」

    麒麟哈哈大笑,引來街上人們的側目.

    她雙手插在腰後,突然心生疑惑地詢問:「你不會滿腦子只有食與色吧?」

    「可不是?食、色,性也。」真夜毫不猶豫地說。

    麒麟帶著笑意道:「那麼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會讓你失望喔。」

    「哦?」

    「『聽雪樓』是一間書坊。」

    麒麟一進了書坊,就差點忘了身邊還跟著一個天朝皇子。

    此時的她正在陳列新書的架旁挑選書籍,手上的書籃已經裝了三本新書。

    聽雪樓是全國書籍流通最快的地方,書籍種類之多,恐怕連掌管稅賦的官員也弄不清楚。這間書坊不僅販售本家印刷精美的書籍,甚至也代為販售由其它較為小型的書商所印刷的書籍。

    因為聽雪樓善於販售書籍的緣故,這幾十年來嚴然在京城帶動起讀書的風尚。國都裡,即使是販夫走卒,也都識字能夠閱讀呢。

    對於這樣蓬勃的出版情況,雖然有不少官員希朝廷能介入書市的管理,扮演起監督者的角色,以免讓有心人士利用書籍的流播藉機煸動不法之事,然而麒麟一直不肯同意這樣的主張。

    原因很簡單。首先,她也愛讀聽雪樓的書;其次,皇朝的書市之所以能夠發展得如此興盛,都是因為朝廷不介入的緣故。

    僅管身為國君,她應該期待人民不要因為大量的閱讀而變得太有思想;但私心裡,她從來就不認為箝制百姓的思想是一項值得得意的事。

    假使沒辦法應付變得太過聰明的人民,只是一味地採取愚民策略,那麼這樣的國家治理起來,哪裡還有樂趣可言!

    其實,追根究底,第一個理由就足夠了。她是一個任性的帝王,最糟糕的是,她一點兒也不想放棄自己的嗜好。

    這世間唯有聽雪樓膽敢無視於歷代君王的禁令,刊印種種禁書榜上有名的書籍。只要書坊並非明目張膽地公開宣揚禁書中的內容,麒麟覺得倒也無傷大雅。畢竟禁書確實比一般書籍來得精采許多,有些艷情描寫更是閨閣必備的床頭書呢。甚至此刻,她書籃裡的書就有兩本是禁書。

    光看麒麟在書房裡熟門熟路的舉止,真夜不用想也猜得到她必定是經常來這裡買書。好奇之下,他偷偷翻了翻麒麟挑中的書,不由得瞪大眼眸。

    「麒麟,你騙我呢。」真是料想不到。

    麒麟將另一本書放曀書籃裡,挑眉問:「我騙你什麼?」

    「你說我會對聽雪樓失望,你騙我。」嘖嘖,瞧瞧,這都是些「什麼書」啊。沒想到皇朝的書市竟然如此開放,真希望他的國家也能如此自由。

    「哦。」麒麟敷衍應聲道,專注地找尋有趣的書籍。普通的書,她可以命人送入宮裡,但禁書或艷書就不好明目張膽了,最好是自己親自來買,才好偷偷挾帶入宮,藏起來看。

    「這些書,簡直是「食色大全」嘛。」光翻首尾,就看得出書裡的描寫是「色香味俱全」呢。

    麒麟反應過來,嗤聲一笑,搶過真夜手中的《浪史》,笑道:「貴國難道沒有這類書籍?」

    真夜嘻嘻笑答:「我國講究尊卑之分,明訂禮儀廉恥,死板得很,哪有貴國這麼開放自由。」他笑睨著她。「真不知貴國的君主是怎麼治理國家的?」

    麒麟開玩笑道:「羨慕嗎?歡迎歸化我國,搬來這裡定居喔。」

    「真的可以嗎?」真夜雙眸倏地一亮。「我——」話未說完,聽雪樓的一名夥計突然來到麒麟身邊,當她是一名客人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這位公子,您的僕人在外頭等候著您呢,他讓我問您是否要上車了。」

    「我的僕人?」麒麟納悶地跟著那名年輕的夥計來到書坊的大門口,果然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馬車垂著長簾子遮住了車廂窗口,停在積了雪的道路旁,魁梧的車伕帽沿低低,背影看起來有點熟悉。

    真夜跟著走了過來,問道:「怎麼,有人來尋你了?」

    麒麟不敢肯定,卻還是讓書坊的小夥計先將她的書給包裹好,揣在懷裡半晌,又猛然將那包書塞給真夜。

    「真夜,我去瞧瞧,你在這裡等我一下。」說著便踏雪走了出去。

    走近馬車,才掀開車簾,透著昏暗的車內油燈看見那人時,她心中大喜,卻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表情,不讓自己露出喜色。

    「大傅。」她低聲喊道。

    婁歡坐在車廂內,烜夏駕車。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關注,讓百姓們得知麒麟出宮,他們特意換了平民裝束,還找了一輛還算舒適的普通馬車來接麒麟。

    「陛下,時候已晚,明日還得早朝呢,臣來接陛下回宮。」

    婁歡公事公辦的語調有點惹惱麒麟,但一整夜她一直都期待著他會出現。如今他果然就在眼前,這麼喜悅,使麒麟不再介意他刻意的疏離。

    面色故作為難,她回首瞥了一眼身後的書坊。「太傅應該早已知曉是誰跟我一起在街市上的吧,我不能撇下他一個人。」萬一出了事,對天朝會無法交代。

    夏官長耳目滿京城,麒麟相信他底下的人不會失職;而烜夏向來又特愛跟婁歡碎嘴,必會如實呈報給婁歡知道。

    「陛下放心,稍後就會有人來接皇子回禮賓院。」婁歡已經安排好一切事宜。

    婁歡的話讓麒麟稍稍放了心,但——「就算如此,難得有機會出來,我還不想回去呢。」刻意表現出任性的一面,她扯唇笑道:「既然太傅也在這裡,不如就陪我一塊兒逛逛街市,探訪民情,如何?」

    說著就要去拉婁歡的手,想拉他下車,卻反被婁歡一把拉上馬車。面具下,是一雙無奈的眼眸。

    「臣終年戴著面具,一下車就會被人認出,陛下想微服出巡,下回找別人作陪吧。」老早知道麒麟偶爾會溜出皇宮,但因麒麟還算克制,至今沒出過事,他也就睜一隻跟閉一隻眼迄今,沒想到反而養成她這習性。

    麒麟一入馬車,充當車伕的烜夏便揮鞭驅策馬兒,起駕回宮。

    坐在婁歡車邊,車廂狹小,無可避免地嗅入身邊男人的氣息。麒麟瞇起金棕色的眼眸道:「說的也是。假使太傅不戴面具,大概就沒有人可以認出太傅了吧?」

    不懷好意的,麒麟故意伸手碰觸婁歡的面具。「那麼,太傅可否暫時摘下面具,隨我下車去享樂一番?」看他有沒有那個膽子。

    婁歡即時握住麒麟的手,沉著地道:「臣貌醜無比,只怕一旦摘下面具,會嚇著陛下呢。」一直都知道麒麟極想摘下他的面具,但他在她面前隱藏多年,如今又怎可能輕易地讓她得手。

    貌醜無比?「是嗎?那我更要看一看了。先皇好色是舉世皆知的。婁歡,我父皇見過你的真面目嗎?」倘若見過貌醜的婁歡,卻還任用他,那麼父皇必定是一個有為君王,不是外傳的那樣貪逸享樂呢。

    麒麟向來光說不練,從來沒有真的強迫他摘下面具,可此時此刻,她雖然沒有端出帝王威嚴,卻像個頑劣的孩童,掙脫他的掌握,伸手要摘去面具。

    婁歡不得不捉住麒麟雙手,掙扎間,麒麟不小心陷入他寬大的懷中,與他糾纏在一起。

    麒麟原只想開開玩笑,並不是真的要摘去他的面具,但倘若他不抵抗,能順勢看看他的臉,也是挺好。

    他們鮮少處在只有彼此兩人的空間裡,此時狹小車廂內唯有他倆,就算婁歡摘掉了面具,也只有她一人能看到,那正符合她的期望。

    對極了!她想仔細看一看她的太傅,卻小氣的不想讓別人也瞧見。不管是醜是美,她都只想自己獨享這舉世無雙的秘密。

    幸好太傅純情無比,尚未察覺到她邪惡的意圖,否則只怕飛也似的逃離她的身邊,讓她捶胸頓足不已。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麒麟不能肯定。她只是比別人早一步察覺到,曾幾何時,自己眼底竟已容不下別人,灼燙的視線永遠追逐著同一個身影。

    他對別人總是熱誠溫暖,卻待她格外冷漠;他的嚴格督導、口是心非,卻無法令她憎他、厭他、心念徹底背道而馳。

    車輪碾過雪地,偶爾顛簸,麒麟借口要摘婁歡面具,原是不小心倚進他懷裡,此時卻趁機壓在他身上,吃盡豆腐,偷偷地碰觸他。

    「麒麟別鬧!」被逼到忍無可忍的男人低吼出聲,一時不顧尊卑地喊出少女的名。純情心思即使知道少女是有意挑釁、想讓他失去控制,卻不知道如何回應。

    嬉鬧之餘,馬車車輪突然重重顛簸了下,使麒麟斜傾向他時,竟然真的不慎撥開了他的面具。昏弱光線下,她隱約瞧見他的輪廓,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車內一盞油燈跟著馬車的另一陣顛簸倒了下來,在瞬間熄滅,車廂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教麒麟看不見面具下的那張臉,心焦不已。

    面具掉了,此時婁歡臉上毫無遮掩!

    想看!她極想一眼!就一眼!

    她心跳如擂鼓,彷彿就要跳出胸口。

    燈,把燈點亮!

    摸黑去尋車廂內倒下的油燈,一雙手卻摸到一張微涼的臉龐。

    是太傅!

    婁歡溫熱的氣息近在頰邊,她忍不住傾頰上前,尋他的唇——

    「麒麟——你在做什麼?」沒有先關切她是否因為馬車突然的震盪而受了傷,顯然婁歡是被她這大膽突兀的舉動給嚇著了,他牢牢抓住她不安分的手。

    摸你、吻你呀。「呃,燈熄了,我瞧不見——不小心碰著太傅哪兒了嗎?」另一隻自由的手故意再伸向婁歡。平時可沒有這樣好的機會,能摸到多少算多少。

    想當然爾,這不安分的手再度被人擒住。

    「男女授受不親,陛下萬金之軀,要懂得自重。」以為麒麟是因為不滿被他帶回宮,故意嬉鬧,他出聲制止。

    婁歡嚴肅的口吻嚇不了麒麟。她承他教導十餘年,因此,她不怕,遠不怕。

    這世上,她只怕一件事——怕他離開她。

    為了留住他,她願意付出所有。

    不過,也的確是因為有點兒惱他,才會這麼捉弄他就是了。

    然而在兩隻手都被捉住的情況下,似乎也沒法子繼續作怪哩。正猶猶豫著要不要順著太傅的台階下,做個「自重」的君王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才眨個眼,車廂門就被人用力拉開。

    快得連婁歡甚至還來不及鬆開箝制住麒麟的雙手——怕一放手,她就會亂來。

    於是乎,一幕當朝宰相半壓在君王身上,似欲對王不軌的畫面便呈現在人前。

    「相爺?」

    馬車已經回到宮中。烜夏訝異地看著處境曖昧的婁歡和麒麟,壯碩的身軀連忙擋住車門,不教其他聞聲而來的宮人們撞見這很難解釋清楚的一幕。

    婁歡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鬆開手的,他怒瞪著人的樣子教麒麟惋惜不已。

    原來不知何時,他已經將面具重新戴回臉上。

    錯過看到他相貌的機會了。好在他沒有飛快下車逃難,否則她恐怕會有一點生氣。那樣一來,她就一確定自己會不會做出失控的事了。

    「陛下,回宮了,請早點休息。」婁歡回復平穩的語調。準備攬扶麒麟下車。

    麒麟卻不讓他扶。

    「陛下?」婁歡的目光再度從那冰冷的面具的眼孔內透出。

    麒麟勉強一笑。「朕受傷了,走不動。剛剛夏官長將馬車驅馳得那樣匆忙,顛簸之際,朕恐怕不小心扭傷腳踝了。」

    烜夏聞言,心裡就是一驚!害陛下受傷可不是小事,就算他趕著回宮也說不過去。這率直的武夫立即跪在雪地上,洪聲告罪:「臣該死!請陛下降罪。」

    「不怪罪你。」麒麟維持笑容道:「但朕恐怕需要一個人背著或抱著回去。」

    「那麼,請容臣——」烜夏已經單膝跪下,準備背麒麟回寢宮。

    「不敢勞動夏官長。」麒麟拒絕。

    其實,此時一旁圍聚的宮人甚多,隨便差遣一個都可以;然而麒麟沒有指示前,誰也不敢亡動,畢竟連夏官長屈膝欲做天子步輦,都被拒絕了。有時他們的主子是很任性的,此時此刻大抵就是如此。

    「去找一個步輦來。」總是代眾人主持公道的婁歡出聲道。

    麒麟幾不可察地蹙起眉。她才不坐步輦,她要太傅抱她回去,就像以前小時候她若病了,仁子會在她執意而賴時,勉強順從她的意那樣。她喜歡那樣的婁歡,總覺得在那些時候,他是在意她的。

    「朕不需要乘步輦。」知道要婁歡抱她回去寢宮是不可能的了,她掙扎著從馬車坐墊上起身,下車。她的腳踝是真的扭到了,但不要緊,還能走。

    雙足踏上雪地,她也不要人扶,逕自往幾座迴廊之外的寢宮方向緩緩走去。步伐不夠夠,一拐一拐的,教眾人為她擔憂、冒冷汗,怕她會摔跤。

    他們不會知道,這是她跟婁歡兩人間的意志之戰。

    儘管拿太傅無可奈何,可再怎麼樣她也不會輕易認輸。

    她畢竟是當朝太傅一手調教出來的君王,不可以在人前展現懦弱的一百。

    耳邊聽見婁歡交代宮人去請梅御醫到寢宮等候。麒麟對這麼晚了還要勞動梅御醫從溫暖的被窩裡起床幫她看診,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忍著痛繼續往前走;因為婁歡就陪在她身側一步之遙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彷彿怕她跌倒,隨時準備出手攙扶,但又不肯乾脆抱起她,幾個大步走回寢宮裡。

    麒麟邊走邊直想笑,又想歎氣。這一步之遠,竟像是世上最遙不可及的距離。

    她是君,他是臣。

    她是他這個帝師一手教導的弟子。

    然而,曾幾何時,在她眼中,太傅已經不再只是太傅?

    偏偏她也知道,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個帝王。

    假使沒看過那麼多艷情書,這輩子跟太傅一樣不懂得——或者只是不願意懂得——男女之情,或許她還能以純情的心態來看待這件事。問題在於她滿腦子心思半點都稱不上「純情」的現下,要她不想入非非,簡直比登天還難。

    當然,她也清楚朝臣們為當前東宮的虛懸而憂慮不已,然而假如當一個帝王連這點任性的權力都沒有的話,那麼辛苦坐在那高得令人畏懼——至今依然——的玉座之上,於她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萬事就這麼一椿,麒麟說什麼也不會輕易任人罷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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