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到 第二章
    好高啊,那台座!

    扭著藏在寬大衣袖下的雙手,不安地站在那比他身量還要高的御座前,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

    「要人抱您上去嗎?」一個溫和的男聲問道。

    「……不用了。」想也知道那個好心的提議,不過是在提醒他終究得自己來。

    知道身後離他三步遠的男人正看著他,他勉強舉步上前,步步艱難地登上雕繪著祥雲圖騰的玉階,直到終於站在階台最高處——一張由金銅打造、雕製成皇朝瑞獸造型、鑲嵌白玉、鋪著柔軟綢墊的玉座椅腳下。

    知道男人仍在注視著他,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爬上那張高大的椅子……然而,他的腿太短,而這椅子是那樣的高大。他兩腳踩在椅跨上仍攀不上椅座……微微轉過身,他看著身後的那個男人,聲音細小地道:「少傅……」幫我。最後兩個字實在開不了口。

    少傅微笑地看著,沒有上前協助的打算。「請登上玉座吧,陛下。坐穩一點。

    他憶起少傅的話……明天就要正式在這殿上主持朝議了,倘若他今天不能坐穩這張帝王御用的寶座,那麼,日後又要如何統領群臣?

    這是一張只有帝王能坐的椅子,是國家權力的象徵。可他才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不能讓人看笑話!就算現在只有少傅在看著,也一樣不能讓他給瞧扁。

    不過是一張椅腳比他的兩隻腳還要高的椅子罷了,有什麼大不了。哼!

    雙手撐上椅墊,雙腳奮力向上一蹬,努力將自己送上玉座……卻滑了下來。他失敗、又失敗……椅子太高了,想回頭再叫喚身後的男人,但尚未那麼做,他已經想像得到他會怎麼回應。這男人,從來不把他當六歲孩子看待。

    咬著牙,他繼續試著爬上玉座。

    第九遍,他不顧體面,以狗爬之姿,手腳並用,毫不優雅地爬上那張太過高大的椅座,氣喘吁吁。抬起頭,抹著一臉汗看向高台底下,男人仍然站在那邊,一步也不曾離開,就只是專注地看著他。

    這樣就夠了。他想。

    雖然這人從來不肯主動幫他,跌倒了,頂多拉起他的後領,叫他繼續往前走。這人從不細語呵護,更不可能背著他走上一段。

    少傅是……是寧可看著他跌跌撞撞,也不會為他代勞的那種人。

    但至少,他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後。

    坐上高高的玉座,他眼睛一花,臉色發白,卻不想在那男人面前承認自己懼高。

    因為,假如他告訴少傅,說他不喜歡太高的地方,甚至有一點點怕,這人一定只會說……「很高,是嗎?」少傅果然開口。

    即使他根本什麼都還沒有說。

    少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要坐好、坐穩啊,陛下。記住了,別讓他人有機會坐上那張高椅,那是您接下來能存活多久的關鍵,因此,就算怕,也別說出來。」

    為此,他噤聲,將所有的恐懼、不滿,都吞進肚子裡。

    因為這男人不會想聽他抱怨。

    他埋怨這男人不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來對待,但也無比感激他。

    他不明白,對一個人怎能同時擁有這樣兩極的情緒反應?這是正常的嗎?

    踏進大殿裡時,就知道他又輸了一回。

    眼見群臣在他準時出現在大殿上的瞬間,不約而同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就令他沒由來地覺得煩躁。悶悶地坐上玉座,聽著玉階下的舍人高聲宣報:

    「朝議開始。」

    足見他先前那幾道聖旨有多麼微不足道;對眾人而言,只是個玩笑罷了吧。

    他坐在玉座上,一個人,高高在上。

    儘管坐在這椅子上十年了,他還是坐得勉強。

    就算怕,也別說出來。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初次登上玉座時,婁歡對他說過的話。忍不住瞥向高台底下站立在百官之首、身穿黑色朝服的宰相。

    彷彿察覺到他的視線,婁歡露出他一貫的微笑,教他看了心更煩。

    沒錯,他是一國之君,是皇朝天子,而皇朝自開國以來,莫不是由帝王親自主持每日的朝議;可誰規定了,天子每一天都得天未亮就起床更衣,穿上繁複的朝議禮服,帶上沉甸甸的帝冠,獨坐玉座之上,聆聽眾臣了無新意的政務報告?

    十年來如一日,他聽到想要打瞌睡。

    這國家經營四代以來,體制已趨於完善;國家內政,包括吏戶禮兵刑工等各事務,各自有天地春夏秋冬等部別的首長負責。官員經過嚴格的選拔,能力自是不在話下,在他賢明的宰相天官統領之下,絕對能將這國家帶向繁榮。

    他的背後,懸掛著一幅皇朝版圖所及的巨幅興圖。不用回頭看,他也清楚知悉全國的地理分佈。自六歲那年被立為太子後,熟記這興圖上的每處角落,便是他必修的課業之一。

    中州京畿以外,全國凡十九州,分由十九位地方州牧管理;歷代由帝王分封的諸侯貴族,則散據在各州當中被獨立劃分的土地上。

    上天眷顧皇朝的子民,賜予中州一片肥饒的平原;十九州以外,分屬歸化皇朝的四夷——西邊是海,南邊是險要的叢山峻谷,東邊是草原。

    海外,則有數不盡的國家,各自爭鋒鼎立。

    倘若有一天,這國家不再強盛,那麼被崛起的強國併吞的局面將無可避免。

    聽說在遙遠的西方大陸上就有一個強大的國家,號曰「天朝」,目前在孝德帝的統治下,國家日益繁華。兩國雖因距離遙遠,不曾派遣使者往來,但皇朝一直都不敢小覷四海之外的遙遠盛國。在中州這塊大陸上,皇朝雖是當前最為強大的國家,但這局面能永遠維持下去嗎?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倘若有一天,他做錯了事,或是下錯了決定,導致這個國家衰微,那麼他將無法推卸責任。

    背負著千千萬萬人民的福祉,他的人生,甫一出生,便不屬於他自己。不是沒想過,假如他是個昏庸的帝王,也許,日子會輕鬆一些?

    然而「那個人」是不會容許他變成昏君的吧?

    還記得那年,他剛滿六歲,父皇派了三個年輕的臣子來到東宮,從此,他的這一生便被引領著,走向連他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向。

    他分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是否完全出於自己的意志?或者,在不知不覺裡,耳濡目染了「那個人」的意志?

    麻煩的是,「那個人」的意志他從來也沒弄懂過。

    對於那位帝師、臣民口中的婁相,倘若有一天,他倆的想法走向了兩個極端,屆時會是誰留在這朝堂上?他不敢想像。

    朝議在當朝群臣之長婁歡的主持下,如往常一般順利地進行。

    大臣們依照輕重緩急,討論了幾項刻不容緩的政務。首先是去年新式稅賦制施行後,各地州牧向中央回報的反應及處置,檢討是否有修改的空間;其次是農田水利設施的改進和建設,由目前在外監督的冬官長負責這項工作的統籌;而後群臣們又逐一報告各部門近期的施政情況。

    新修訂的法令與國家的重要政務,稍後會有邸報館編印成朝廷公報,每三天刊印一次,由驛館分送各地州衙,以確保地方與中央保持聯繫,不會脫節。

    待所有例行的政務進行到一段落後,婁歡才抬起頭,微詢帝王的意見。

    「陛下,您覺得這樣做是否可行?」

    只見帝王當著群臣的面,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語氣疏懶地道:「你說好就好,朕沒有意見——」

    婁歡微微一怔,但面具遮住他泰半張臉,因此無人察覺他微妙的表情變化。

    「陛下辛勞了,昨天為了國事煩憂,一整夜未合眼吧?」

    朝臣們一聽見婁歡這話,紛紛訝異的看著他們的國君道:「還請陛下保重凰體,眼下舉國安定,實在不宜如此勞累。」

    少帝正揩著眼角淚水,根本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大臣們你一句、他一句地要他「保重」,當下尷尬了起來。

    什麼一夜未合眼?什麼煩憂國事啊?哪有這回事!他昨晚睡得可好勒。

    偏偏,他也真的當著群臣的面,忍不住打了個打呵欠……好吧,也許這舉動是有點挑釁,可要他承認他不過是覺得無聊,臉上實在無光。

    婁歡,你到底是在替我解圍,還是根本就是陷君王於不義呢?

    瞥了婁歡一眼,少帝不禁懷疑起來。

    這男人曾教過他,不管對任何事物都必須保持合理的懷疑,說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所以,他懷疑了。以前覺得太傅可靠,一直很相信他,可隨著年紀越長,看事情的角度越廣,他心底的不確定就越深了。

    總覺得,他的太傅,城府太深,心機太沉,不是一個應該輕易相信的人。

    為此,他存疑,而且打算總有一天要親自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眼下呢……順著婁歡給的台階,他乾笑道:「眾卿不必為朕憂慮,有婁相在,朕不會太過勞累的。」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不是嗎?大臣們私底下也都是這麼傳揚的吧?

    有婁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樂。就算沒有國君,只要有婁相在……他從來就沒有信心能夠端坐在這萬人之上的高座上。

    他不天真,很清楚身為一個帝王會遇到多少麻煩與困難。

    六歲那年,父皇駕崩的那一夜,婁歡承諾會陪伴在他的身邊一輩子……他當然沒有真的相信他的話,但他不能否認,這十年來,是因為凡事都有婁歡站在他的身前,為他擋下可能發生的內亂、後宮干政、諸侯蠢動,以及海內外夷狄與海外諸國趁機坐收的漁翁之利……他是一個真正有才幹的人。

    有婁歡在,他便可以安心當一個長不大的帝王,把國家交給他賢明的宰相。

    彷彿知悉少帝心中的想法,婁歡那面具後的黑眸若有所思地凝睇著他。

    「臣感謝陛下的信任,不過若沒有陛下的支持與大臣們鼎力協助,想必也很難不辜負陛下的期望。說到底,還是陛下有識人之明。」

    是嗎?他有識人之明,可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透婁歡呢?

    少帝覷著婁歡一笑。「宰相真是太謙虛了。呵,又一項美德。真不愧是我皇朝統領群臣的天官長啊,朕畢竟沒看走眼。」

    這機關重重的對話,只有婁歡聽懂了帝王言辭裡的機鋒。他瞇起眼,看著一臉嘲諷的少帝,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近幾個月來,老是處處與他作對,言語行徑讀帶著挑釁的意味。是少年的反叛期開始了嗎?

    也是。十六歲了,正是剛剛脫離成童的年歲。他自小教導的陛下,不再是個孩子了呀。察覺都這一點,婁歡緩和了眼神,將話題一轉。

    「既然今天陛下倦乏,那麼,前幾日陛下那三道聖旨的事,或許改天另外召集群臣再議?正好也可以讓大臣們多一些時間規畫準備?」

    此言一出,不禁少帝瞪大了眼,就連群臣也感到訝異。

    還以為……婁相已經跟陛下「談」好了的,那三道聖旨就當作是少年兒戲,假裝沒發生過的,不是?怎麼……在這眾目睽睽的場合裡又提出來了?群臣們不約而同地納悶著。

    少帝偏棕帶金的眸色透出訝然,眼中流動著動人澤采。

    還以為……婁相根本沒把他那三道挑釁般的「聖旨」給看在眼底。經過昨日在東宮的談話後,他以為婁歡的意思,是要他收回旨意……怎麼今天卻又……面對著那一雙充滿了疑惑的眼神,婁歡泰然自若地道:

    「自古以來,君無戲言。臣斗膽,臆測了陛下的深意。確實,在提升朝議的效率、兵籍的修訂,以及群臣的朝服改換上,都別有洞見——當然,國有國法,不能朝令夕改,但是這些議題何妨先放入各位大人們的心中,仔細思考可以改善的空間與方法。陛下以三道聖旨棒喝群臣,雖然有些莽撞,但臣以為,陛下確實用心良苦。」

    婁歡這些話,倘若是對兩年後將行成年禮的帝王說出,可能有些不適當。

    但這位帝王年方十六,依據皇朝規儀,對於未成年的帝王或儲君,帝師有隨時糾正的權責。

    宰相身份的婁歡,縱使規勸,也不應直指帝王的過錯。

    太傅身份的婁歡,這一席話,正符合他的角色與地位。

    然而少年帝王在意的,並非他是否說了符合身份的話,而是他……沒把他的兒戲當兒戲。不管婁歡淅瀝是怎麼想的,也許只是為了不讓他這個由他一手教導的「帝王」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信,也或許只是為了安撫他隱約張揚的不滿。

    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他都……被安撫到了。

    像是渾身疼痛的逆鱗被溫柔地撫順了,不再蜇得自己滿身不自在。

    打一清早就煩悶著,假假地笑、假假地當個勤政的帝王,直到此時,眼底才透出歡喜。

    看盡那抹掩不住的喜色,婁歡心底悄然一歎。

    他確實有些過於縱容了。然而在悶悶不樂的帝王與滿面喜色的帝王之間,總得做個選擇不是?

    不確定以後會不會後悔,可眼下,他想起他好似已有一段時間沒看見少帝露出真心的微笑了。

    通常,像這樣的帝王是很好操縱的。

    退朝後,帝王滿臉喜色地晃進平日處理政務的御書房裡,繞了一圈,沒看見想找的人,又轉往宮內一處林苑,示意向來如影隨形的侍從不要跟在他身後,他躡手躡腳地爬上一座以花崗石造景的小山洞裡。

    果不其然,找到了。

    「保保。」叫喚著的同時,雙手也輕推著睡臥在小石床上的黃衫女子。

    雖是春日,但初春時節仍有些冷意。

    女子睡得極甜,臉色紅潤,一件保暖的雪色披風披在她肩頭上,及腰烏髮沒有挽髻,就鬆鬆地垂散在雪裘上,看起來好不秀色可餐。

    少帝喚她不醒,索性俯下臉,在女子柔頰上香了一口。

    還不醒?噘著漂亮的嘴唇,就要啾住女子紅唇。

    「唔——」女子慵懶地睜開眼睛,打了個大大呵欠,眼角掛著兩顆愛困淚,有點不滿地看著少帝。「什麼時候啦?不是說過我睡覺時,別來吵我嗎?」在睡夢中被叫起來,會一整天都很累啊。

    那豈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能吵她了?保保這麼貪睡,活像是八百年沒睡飽似的,到處都能睡。

    「起來啦,保保,陪我。」今天天氣不錯,一個人關在御書房裡太無聊,定要拉個人作陪才甘願。

    「叫我太保啦,待會兒被人聽到你又這樣叫,會被笑喔。」女子坐起身子,努力驅去睡意,但臉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惺忪。

    「才不,我偏要這麼叫。保保、保保。」反正保保也很少喚他陛下,他們君臣之間,向來不拘那一套小節。

    女子終於醒腦過來,瞅著少帝玉似的臉龐笑問:「嗯,今天心情不錯啊,有什麼好事嗎?」挺直身軀,披覆在肩上的雪裘披風順勢滑落肩頭,她低頭一看,「噫」了聲。「是誰的披風呀?」

    氣候已經轉暖,她不記得自己有隨身帶著披風啊。躲進這有些寒涼的花崗石洞裡偷眠,也不是預期的, 從哪裡多出這麼一件保暖的披風來?

    「可能是哪個宮人的吧。」少帝不以為意地道。「保保,我告訴你喔,今天在大殿上,你猜猜,太傅做了什麼?」

    「果然是他做了什麼好事。」才能讓年少的帝王如此懸念在心啊。

    太保從石床上站了起來,順手撈著那件披風,領著帝王往外頭走去。

    石洞裡確實有些冷意,來到陽光下,才感覺溫暖。看著手中暖裘,她笑了笑,微偏著頭,聽她的帝王述說稍早發生的事……她這君王心情苦悶了好幾天了,很高興他終於又有心情與她嘻嘻笑笑了。

    這年紀的孩子,要負擔一個國家已是太辛苦,為此,她就見不得他鬱悶。

    入宮十年餘,她雖然先是少保,後來又是太保,是帝王三石之一,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老師。

    因為,這孩子已經擁有兩個很傑出的師傅了,不需要再多一名帝師來教導他如何當好一名帝王。自領悟到這一點後,她讓自己成為他的玩伴。

    才十六歲呢,她的少帝,她是一心想帶著他玩耍的。

    生在男女地位無別的皇朝,男子可以從事的,女子也可以;但是有一些事情,女子可以做的,男子卻未必能做的到。

    比方說,放下帝師的身段,教會一個帝王如何尋歡取樂。

    玩心一起,她倏地將手中披風蓋在少年頭上,拔腿笑道:「比賽看誰先跑到御書房,輸的人,罰——」罰什麼尚未說完,太保早已一溜煙跑開。

    少帝掙扎著將頭上披風拿開,順手卷在手上。「保保,你又作弊!你不是該教我懂得禮義廉恥的嗎?」

    不遠方傳來回應:「那些事情,書上就有,你又不是不識字,哪裡需要我來教!」

    顯然作弊於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且這位太保也不怎麼想教她的帝王何謂「禮義廉恥」。

    少帝大笑出聲,在迎面的春風裡,盡力追著偷跑的老師。

    他,愛極了這一位不規不矩的女帝師。

    閒坐在御書房裡的淡漠男子正隨意地翻著書冊,聽見那自遠而近的笑聲時,才稍稍抬起頭,看著陸續奔進御書房裡的女子與少年。

    「哈,捉到你了!」眉眼俊俏的少年攔腰抱住黃衫女子,兩人笑著跑進屋來。

    保保老愛偷跑,可她也老是跑不快啊。嗅聞她身上素馨的香味,有一點眷戀,不想放開。保保的腰好細,身骨好軟,很好抱。

    「哈哈……」太保爽朗地笑著,也不甚介意被少年環抱住。察覺到書房裡還有別人在,她揚起紅唇,低頭跟背後的少年咬起耳朵。「陛下,太師在書房裡喔。」

    少年連忙鬆開雙手,宛如驚兔般的雙眸飛快梭巡,果然看見那襲醒目的紅袍。

    帝師的身份與一般官員不同,平時不需穿著正規的官服。

    不像婁歡因為身兼宰相,總是穿著一身無趣至極的玄色緇衣;保保愛穿淺色衣物,太師素來多穿紅色衣袍,少帝連忙拱手,行師禮問候:「太師,日安。」

    平時太師都在東學裡讀自己的書,很少見他來御書房。今日他特地來此,不知道有什麼事?少帝有點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師的回應。

    「陛下,」邵太師從桌旁站了起來,沒有擱下手邊的書籍,逕自問道:「年初時,臣讓您自己選書來讀,但秘府告訴臣,您今年自開春至今,尚未派人去取書,可以請陛下告訴臣,這幾月來,陛下都讀了什麼書嗎?」

    當少帝戰戰兢兢地站在面無表情的邵太師面前時,太保找了張長椅坐下,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拿起邵太師擱在一旁的羽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涼。

    瞪著邵太師手中的書冊,少帝頭皮發麻道:「呃,我讀了一些民間刊行的書籍。」

    「比方說,專記皇室舊聞的《皇朝見聞錄》?」微揚手中的書本,邵太師問。

    「那是其中之一。」反正在太師眼下是瞞不住什麼事的,少帝乾脆承認道:「我還讀了聽雪樓刊印的《麟之趾》……那一類的。」沒講是誰幫忙去宮外買回來的,反正他是帝王,自然會想出辦法弄到這些在民間流行一時的刊物。

    「啊,小說,稗官野史。可以說一說陛下的閱後心得嗎?」

    所以,大師只是來拷問他的讀書狀況?「太師是真的想聽,還是來責備朕的?」

    想保護自己的尊嚴時,他會自稱為「朕」,不知道他注意到沒有?太保心想。

    太師看不出喜怒地扯唇一笑。改問:「那本書,好看嗎?」

    少帝表情頓轉。「好看!《麟之趾》這書裡講的是一個亂世裡的改革者憑借他不可動搖的決心,號召群英創造出一個符合眾人理想的國家……」

    完全沒顧慮到,在過去,這本鼓勵推翻暴政的《麟之趾》曾是歷代禁書令中的頭號黑名單,少帝興致勃勃地說著。

    聽著少帝眉飛色舞地陳述書中的內容及閱後感想,太師始終保持一抹淡持的微笑,既不插嘴,也不評斷,就只是聽著。

    直到少帝自己發現了太師的沉默,才趕緊下結論道:「呃……其實這些民間文人寫的小說,大多反映了他們懷才不遇或是憤世嫉俗的心理;而這一類的故事之所以會深受民間百姓喜愛,一再傳抄刊印,必定是因為其中有某些東西觸動了他們。」

    「說得不錯。」太師點頭道:「可是,《麟之趾》是遠古時期的雲麓書院門人所寫,原意是要透過通俗刊物宣揚君王世襲制度的不可信賴,作為皇朝之君,讀這樣一本曾被歷代國君禁絕的書,陛下難道不會有些不安嗎?」

    少帝縮了縮肩膀,立即明白,如果他沒有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太師絕對不會放過他的。萬一太師告訴太傅他偷看了禁書,光想到要對太傅解釋一大堆,他就覺得苦惱。

    握了握拳,他決定按自己的心意回答。「沒錯,雖然先皇曾經禁過這本書,但朕以為,一味禁絕,是沒有辦法真正瞭解百姓的心聲的。」

    「哦?」太師作洗耳恭聽貌,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

    「是的。就像婁相在牛車上懸上銅鈴,好讓百姓隨時可以陳情一樣,民怨這種事情,只要有適當的管道可以抒發,就不至於鑄成大錯。否則朝廷何必年年耗費人力物力,就只為了疏通那條容易淤積泥沙的京川呢?被堵塞的民怨有如洪水啊。」少帝越講越是得意,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個體恤下情、洞察國事的明君了。

    「那麼,陛下的意思是,這本歷代一來都居於榜首的《麟之趾》可以從禁書名單中撤下嘍?」

    「當——」「當然」兩字才要脫口,可思及這本書的性質及作者的身份……雲麓書院,遠古時代私人講學的教育場所。這書院教的,不是治國之理,而是破國之道。是以早在遠古時代,雲麓書院聲勢越見壯大後,便被當時的君王所迫害,雲麓門人從此流亡天下,在四海各國繼續散播「民貴君輕」的思想。

    民間某些不肖分子常借雲麓書院的核心思想推波助瀾,聚眾鬧事,企圖顛覆朝廷,美其名為改革家,但實際上只是一群妄想奪取政權的野心人士罷了。

    真正的雲麓門人,在書院被毀後,通常選擇隱姓埋名,默默奉行自身的理念,而非從盲目的起義中,趁機撈盡好處。

    作為一國之君……少帝沉吟,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他是皇朝之君,是維繫國家體制的關鍵角色;而當他試著以歷代君主的角度去思考禁書問題,並發現自己也許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時,不禁感到十分懊惱。

    他明明就很欣賞《麟之趾》傳達的某些想法,然而身為帝王,他卻沒有辦法准許這本書公開的在市面上流通……也許,這就是為何這些明文被禁的書籍,雖然並未公開流通,卻在藏書家與文人手中不斷傳抄,甚至偷偷刊印流傳的原因了。

    歷代以來,有一些君王也跟他一樣,感到很矛盾吧?否則,此書問世至今起碼五百年了,沒道理在歷代君王的禁絕下,還能在檯面下流傳,甚至有些書樓竟不顧國家禁令,私下刊印此書,暗中販售。

    仔細捕捉著少帝臉上每一分矛盾的表情變化,邵太師知道,一本《麟之趾》已經達成了它的使命。它使一名帝王能反過來思考,「國家」究竟是什麼?而所謂的「帝王」,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

    不需點破,他知道眼前這位少帝心中已經擱下了這樣的問題,日後他將會時時去想它。

    「如此簡單的問題,陛下答不出來嗎?」太師刻意提問。

    少帝悶聲。「朕確實答不出來。」

    「沒關係,陛下慢慢思考,等陛下有了答案,臣必洗耳恭聽。」

    少帝一時哭笑不得,覺得太師似乎很樂見他煩惱;可他不想如此過日子啊。

    唔,一動腦,就頭疼。少帝趕緊找借口道:「倘若太師沒有其他事,朕想——」

    「咦,這是什麼?」原本閒坐在長椅上的太保,此時坐姿變成躺姿,又不知怎地,一隻手從椅墊下翻出幾本線裝書。「宜春香質?龍陽——」

    少帝的頭痛頓時不翼而飛,他吃了一驚,大步奔向長椅所在。「保保!」

    「——逸史?」太保訝異地讀出那本書的書名。

    少帝還來不及將書給藏起,太師竟早他一步將太保手中的兩本書冊搶在手裡。他雙眼驚瞪,心裡暗叫不好。

    翻也不翻,太師覷著一臉心虛的少帝。「宜春香質、龍陽逸史?」

    少帝面容一陣紅一陣白。儘管心虛,卻仍故作鎮定。「呃……如太師所見,正是。」但願太師不知道那是什麼書。

    可惜,期待落空了。閱書無數,宛如一座活動藏書秘府的邵太師,就算沒細讀過該書內容,也可能早已從金匱的藏書總目裡,得知這兩本書的性質。

    「男色艷情小說,遠東古國的情色書籍?敢問陛下,何以會有這兩本圖文並茂的繡像珍版書?」是的,他不僅知道,甚至連版本都了然清楚。

    「太師不是明知故問嗎?」少帝很不想正面回答。

    「臣愚昧,請陛下指教。」

    是我比較愚昧吧!居然吧這兩本書藏在椅墊下,保保經常在那裡睡覺啊……少帝沒有退路,只得硬著頭皮道:「不就是書嘛,當然是用來看的啊。」

    「那麼陛下看過這兩本書了嗎?」

    「翻了一點,還沒看完。」因為每次想偷看時,都剛好有人在場,不方便。

    「敢問陛下為什麼想看這兩本艷情小說?」而且還是將「男色」的!

    太師你一定要追問到底是不是?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可別被嚇到了。

    少帝瞠著眼,硬著頭皮回答:「當然是因為好奇。」

    「好奇?」這男人挑起眉的樣子還是顯得有點冷漠。

    「沒錯。朕好奇男人跟男人之間,是否也能進行交合之事。」原來人只要理直氣壯起來,就不會覺得尷尬了。

    瞥見太保露出好奇的眼神,少帝吞了吞口水,祈禱自己並未臉紅。

    「陛下為什麼想知道這種事?」

    「……」少帝猶豫地道:「民間風傳,太傅年近三十,卻從來不近女色,懷疑他可能斷袖,基於關心,因此——」

    「感謝陛下的關心,不過臣並沒有斷袖之好。」隨著一個不疾不徐、帶著淺淺笑意的男聲出現,婁歡走進御書房裡。

    「太傅?!」少帝滿面尷尬地瞪著剛剛走進來的男人。

    見婁歡正要取走太師手中的艷情小說,少帝在心底哀嚎了聲。

    「抱歉,我滿好奇的,可以讓我搶先一讀嗎?」太保笑吟吟地從太傅手中接過那兩本書。

    見小說最終落在太保手上,少帝這才鬆了口氣。

    開玩笑!要是讓太傅看到書裡頭男男交歡的露骨描寫……加上他剛剛才聽見自己被懷疑有斷袖之癖……他這帝王,以後還怎麼在太傅面前抬得起頭?

    將少帝的種種微妙反應看在眼底,有一搭沒一搭翻看著手上艷書精緻繪像的太保,心底有了某種領悟。

    她的少帝……竟然也開始看這種露骨的插圖與文字了啊……也是,畢竟都十六歲了,會對這些事情好奇也是理所當然的。

    嗯,看來她得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研究這些書,日後才好跟她的君王討論當中的可行與不可行。畢竟這種艷情書刊,或多或少都有些誇大失真,要是從裡面學到了錯誤的觀念,往後要糾正回來可不容易。

    似是洞悉了太保的想法,邵太師輕聲問道:「太保似乎對那兩本說很有興趣?」

    她抬起頭,晃了晃手中書本。「怎麼,太師也想一睹為快?那這本先給你咱們輪著看。」她可是很大方的。

    太師也不客氣地接過那本《龍陽逸史》,覷著太保道:「這書裡都是荒誕不經的描寫,太保不必浪費時間細讀。」換言之,他早已看過。

    太保聞言,趕緊搶過太師手中的書,呵呵笑道:「男子與女子的看法也許不盡相同,是不是荒誕不經,待我讀過後再說。」

    兩人一來一往之時,少帝已被婁歡帶往堆放著一大堆奏章的所在,準備處理這幾天由全國各地送來的公文。他出城巡視京川數天,少帝貪懶沒有辦公,今日得盯著他加緊工作才行。

    捉著兩本艷書,太保離開長椅,晃到少帝面前,笑道:「麒麟,我要回學宮嘍,處理完公事後再來找我玩吧。」

    帝師們平時在宮中都住在自己的學宮裡,她也不例外。太師在東學,她住西學,北學由太傅所居,南方是帝王之位,一次不立學宮。中央則是帝王所居寢殿。

    他們三個人在同一年入東宮,伴在少帝身邊已有十年之久,各司其職,彼此相互尊重,也互不干涉。

    聽見太保直呼少帝名諱,太傅略略皺起眉頭。

    但太保不以為意,只微笑道:「婁相,麒麟最近身體不太舒服,你別對他太嚴格。」口吻宛如一名寵愛自己孩子的母親。

    「保保,別走哇!」看到那堆公文就好煩,少帝情願跟著太保到天涯海角。

    拍了拍朝她衝了過來,抱住她腰身的少帝的肩膀,太保笑道:「麒麟乖。」很故意地又喊了她的少帝名諱。「跟宰相一起好好處理國事,別吵架喔。不然你若又吵輸了,心情可是會很悶的。」偏過頭,看向太師。「邵太師也打算要離開了嗎?」今天的拷問結束了?

    邵太師一站在麒麟面前,麒麟便連忙站穩,抱著太保的雙手也趕緊放開,不敢造次。

    「陛下,恕臣先行告退。秘府裡有眾多藏書任君選擇,還請陛下慎選所讀的書。」但竟也沒有嚴格禁止的意味。

    「太師慢走。」麒麟躬身,以師禮回應。

    直到兩位老師已經走得遠遠的,看不見人影了,想到必須面對那堆積如山的國家大事,便讓少帝心情消沉。

    可惜,長吁短歎不是他的個性。他抬起頭,看向太傅。

    原以為婁歡會開始責備他沒有好好批閱奏章,孰料婁歡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色與眼下淡淡的黑影,語帶關心地問:

    「陛下近日身體不適嗎?」他出城巡河幾天,不知道這幾日他的帝王身體是否康健?也許稍晚他得問問御醫,陛下的健康狀況。

    沒料到婁歡會關心,麒麟面露詫異,低頭看著自己一身中性、不辨男女的帝王袍服,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紅。

    「陛下?」

    「……是有點不舒服,但是不要緊。」保保說,女孩子月水來時,總會有點悶痛,兼之一點點的情緒暴躁。她十六歲才初次經行,比常人稍晚一些,當然又會更不舒服一點。

    婁歡不知道麒麟的問題所在,但麒麟不擅說謊,他分辨得出他話中的真假。聽見他確實不舒服,他關切地問:「讓御醫診視過了嗎?」

    「嗯。」御醫超會大驚小怪的,這種事情哪需要御醫出馬,有保保就夠了。

    婁歡不放心,轉身要請人去召御醫過來。

    麒麟阻止他,有點不是滋味地想道:

    太傅啊太傅,你真是聰明一時。難道在你眼中,我宋麒麟就只是個沒有性別、沒有名字的帝王?難道你忘了,除了帝王的身份外,我也是個女孩子呀!

    當初你入東宮為我少傅時,早知我是女子了不是?十年前你不還說,皇朝固然男女平權,儘管如此,皇朝歷來尚不曾出過女性的帝王,我將是第一位?

    話說回來,她向來很少能在婁歡面前保有什麼秘密。

    帶著一點捉弄的意味,麒麟促狹道:「太傅,你如此擔憂朕的健康,朕很感動,所以……這是否意謂……朕今日可以休息,不必批閱奏章——」

    不待麒麟將話說完,婁歡已轉身走出御書房。

    麒麟怔了一下。「太傅,你要去哪?」她話都還沒說完耶。

    「臣去請御醫來。」

    麒麟追了出來,攔住婁歡的去路,被打敗地歎了口氣。「朕的身體沒有問題,可以看一整天奏章也不會昏倒,不需要請御醫。」她真的很不想看到御醫啊,那個老傢伙成天只會開苦藥……她又沒生病,不會傻到自找苦吃。

    「陛下確定?」婁歡質疑地問。

    「噯。」揪著婁歡的袖子,無奈地走回御書房。

    可當她看見那有如一座小山的奏章時,差一點決定,也許吃點苦不算什麼的。這些奏章真的令她很頭大啊。當她乖乖坐在帝王御用的大桌前,認命地拿起一份奏章閱讀時,一個念頭竄進了她的心裡。

    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婁歡,他正依據奏章的急迫性將成堆的公文加以分類。

    婁歡一目十行,很快便將奏章分成「緊急」與「較不緊急」兩類。

    「陛下,請先看這一份。」他取走她手中根本還沒翻開的奏章,將一份判定為「緊急」的奏章遞給她,同時瀏覽起自她手中取走的奏章,隨後歸類進「較不緊急」的類別裡。

    看著那份由地方州牧送來,呈報有關西方海域一帶新出現的海寇消息,麒麟頓時有種又落入了婁歡的期待裡的想法。

    坐在御書房裡,處理著婁歡要她處理的國政。抗拒到底,最後,她還是做了符合婁歡期待的事——當一名稱職、勤政愛民的帝王。

    抗拒的意念再度湧上心頭。她猛然合起那份奏章,丟在公文堆裡,不想批閱。

    婁歡抬起頭,眼眸透過面具的眼孔看著她。「陛下?」

    「我不想做這些事。」想任性一回,她耍著脾氣地說。

    婁歡看著她的表情,好像她是個三歲小兒。沒有直接責備,他淡問:「為什麼?」

    「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那些人!」

    「認識誰,跟批閱奏章又有什麼關係?」婁歡一時竟也猜不透這話的意思。

    「寫這份奏章的人,那個沐清影,我不認識他!不止,還有其他地方的官員,我從來沒親眼見過他們,也沒有去過他們的郡邑,除了從方貢圖得來的基本認識以外,我對這些人根本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知道到底什麼決定才是正確的?」

    「……」

    見婁歡沉默,麒麟隨手放開小山堆上頭的一份奏章,朗聲讀道:

    「……臣於兩年前奉敕治理西方歧州。西歧近海,居民以魚鹽貿易為生,與西方海夷素來和平互助,然而自去年冬,歧州百姓常與夷民發生衝突;追查原因,與州民在海上遭受不明黑船攻擊劫掠有關。目前無法確定黑船來歷,但臣以為恐非海夷居民所為,擔憂兩造衝突加劇,雖已多次派遣州師在海上巡邏護衛,但礙於海夷乃我朝屬國,涉及邦交,臣無法採取更積極的調查行動。然而此事不宜拖延,是以懇請陛下,能盡快派遣敕使,與海夷將軍共同商議此事,理清兩造權責,避免不必要的嫌隙與誤會,以逮捕真正匪徒。」

    讀完奏章,麒麟看向婁歡。「瞧,有關四方夷當中的西方海夷,我只知道它是一個由女性主政、軍政合一的邊夷,它在皇朝開國時,與其他夷民一起臣屬於皇朝。目前治理西方歧州的州牧沐清影,原本只是一名副官,當年西歧州牧因病過世後,是太傅你建議,我才下旨讓他直接升任州牧,繼續治理歧州。」

    婁歡仍然一言不發。

    麒麟蹙眉道:「你聽懂了我的意思嗎,婁歡?我不認識他們。這州牧所說的一切,我只能被動相信,沒有懷疑的餘地。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由於他要求我派遣敕使跟海夷將軍會晤,因此我的奏章上只能回復『准』或是『不准』,同時還要煩惱應該要派誰到歧州去才能夠勝任這個任務。」

    婁歡終於緩緩開口:「那麼,陛下是『准』還是『不准』?」

    「婁歡!」他沒有聽懂她的話嗎?她根本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啊。

    不理會少帝的小小彆扭,婁歡道:「身為一個帝王,不管這份奏章的內容真假,陛下都必須做出明確的裁示。因為,既然使陛下遲疑的,是不夠瞭解地方的人事,卻又沒有採取行動來消除這些疑惑,那麼眼下陛下唯一能做的,當然也就只有批閱『准』與『不准』了。」對麒麟的小小困擾,他並不感動,也毫無同情。

    麒麟聽出了婁歡的意思,赤金色的雙眉緊鎖。「你的意思是,假如我做錯了決定,也無所謂嘍?」

    「臣的意思是,假使陛下做錯了決定,陛下自己應該要有概括承受之後可能結果的心理準備。」

    「婁歡,我要你這個宰相做什麼?」既不能分憂,凡事要他自己決定、承受,又不肯說一、兩句中聽的話!每次跟他一起批閱奏章,總要爭執好久不能罷休。

    「陛下,您可知道宰相這個職位的意義嗎?」婁歡突然揚聲詢問。

    麒麟瞪著他瞧。「天官長,統領六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一時,人臣的最高地位?」

    站在這麼高的地方,離登天僅僅一步之遠。不知道婁歡是否想過,也許,只差那麼一步,他便可以拉下她這個年幼不知世事的帝王,取而代之?以他在朝中及民間的聲望,這對他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吧?

    婁歡不知道麒麟此時的心思,只是繼續說道:

    「臣為陛下監督六部,在陛下的授權下,選拔臣覺得可以勝任的群臣。當初臣認為西歧州牧的副官沐清影正足以勝任州牧之位,因此推薦由他治理西歧,並非是因為臣與此人熟識,而是從他過去擔任副手時的政績來做考量。」

    「兩年來,臣耳聞了一些關於此人負面的耳語,但卻聽見更多讚揚此人的風評。臣以為,一個執政者不可能得到地方人民十成十的讚譽,否則其中定有假譎之處。很多政令的推行並非針對全體百姓的福祉設想,而只是盡可能的讓多數人都能受惠。比方說,朝廷上一次賦稅新制的推動,富者要多繳稅,貧者則可以用勞役來代替賦稅,這樣的措施不太可能贏得富人的認可,難免也就會引起一些抱怨。臣正是根據這些事情來判定一個人可信與否。陛下也應該找到一套適合自己的觀人之法。」

    「信者不疑,疑者不用。既然任用了,也已經賦予相當權力,那麼,無論地方所呈報的事情真偽,陛下都有責任做出裁決。該施力的點,並非決策本身,而是如何執行那道決策而已。」

    婁歡一說完話,麒麟就用力拍手鼓掌。

    「說得好,太傅,這樣子我就知道怎麼做了。」親自斟了杯茶遞上前,眨眼道:「講了那麼多話,要不要喝口茶?」

    婁歡搖頭,笑道:「下次陛下想聽這些事情,直接詢問便是,不用拐彎抹角。」

    「問題是,平時太傅惜言如金,要你開口賜教,還真不容易。」

    「只要陛下問對問題,臣自然知無不答。」

    可是,那也得先要「問對問題」才行啊。對於這一點,麒麟很沒自信。

    婁歡不喝帝王斟的茶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此拘謹地謹守著君臣的身份啊……麒麟看著漸冷的茶水,乾脆端回來自己一口喝掉。

    擱下的茶杯立刻有隨侍一旁的宮人收走。

    毛筆沾上硃砂墨,麒麟在西歧州牧的奏章上加上批閱文字。

    批閱時,仍有些遲疑,考慮了很久才做出決定。

    明白麒麟心中對於自己所做的種種決策存有疑慮,擔心會犯錯,婁歡微微一哂,提醒道:「臣剛剛請教陛下,是否知道『宰相』這個職位的意義?」

    麒麟抬起頭,聽著婁歡說道:

    「宰相是輔佐帝王治國的職位,一旦天子失職,無論錯在何人身上,身為宰相,臣都是第一個要負責承擔的人。」

    也就是說,她做的決策要是出了問題,婁歡會擋在她的前頭,為她承擔……這話,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裡,他說過……要死的話,臣會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話,那麼就一起活吧。

    麒麟露出笑容,臉上的嚴肅一掃而空。

    她批好奏章,出聲喊道:「玉印、掌璽,朕要擬旨。」

    一名身穿玉色官服的青年立即出現在帝王身側,手上端著象徵國家權力的傳世玉璽。

    麒麟口述,玉印擬詔,最後再由麒麟執印,在黃綢聖旨上蓋下帝王的璽印。

    親自蓋好璽印後,麒麟看著那眉目清秀、額間點著一抹硃砂、腰間垂掛著白色玉圭的玉服青年道:「玉印今天可是躲藏在朕的身後嗎?」

    一直很佩服這名掌璽官神出鬼沒的能力啊。每回只要她需要用印,輕聲呼喚,玉印便會立即出現,彷彿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邊一樣。但麒麟不知道玉印平時到底藏身在何處,如何有辦法能隨傳隨到。

    掌璽官是世襲家業,不管朝代如何變換,據說擁有神力,可以直接與上天溝通的玉氏族人都負責保管國家的玉璽;可以說,他們不忠於任何國家,也不忠誠於任何國君,他們只為上天所承認的帝王掌印。

    玉印的聲音乾淨澄澈,彷彿不屬於這世間所有。

    「回稟陛下,玉印今天一直站在陛下的左側。」

    噢,又猜錯了!麒麟不減孩子心性地哈哈笑道:「下回我一定會猜對。」

    玉印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回應,再度靜默地退到一旁。

    擬好了旨,派人出去傳旨前,麒麟看著她的宰相。

    「太傅,你看起來似乎不是很驚訝。」有關於她手中這道聖旨的內容。

    儘管知道婁歡很少對什麼事情感到驚訝,彷彿他早已胸有成竹,而她會問,不過是因為想聽他讚許她的決策。當一個帝王,有沒有像她這麼悲哀,連想聽聽某人的讚美,也得耍弄心機?

    婁歡淡笑,面具下的唇拉開一抹引人遐思的線條,考慮著是否要順她的心意回話,頃刻,他說:「陛下這麼做,很聰明。」

    果然見到麒麟露出笑容,得意地說:「是吧,事關與海夷之間的外交問題,可不能有一點馬虎,要弄不好,就會出亂子。既然我無從確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那麼先派人到海夷安撫,保證將謹慎處理此事,同時也讓沐清影親自入京來向我報告。如此一來,一方面,我可以趁這段時間,暗中派人到歧州瞭解實情,一方面又可以親自鑒定這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州牧,真是一舉數得啊。」

    「陛下英明。」婁歡淡淡一笑,指著仍堆積如山的一落落奏章,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這裡還有許多待批閱的奏章,也請陛下秉持決心,一併處理吧。」有疑問的,可以再召集群臣共同商討;若只是例行公事,那麼便可速速決定。

    真好樣的!麒麟露出苦笑。

    每天處理這麼繁重的公務,她哪裡還有時間讀那些被她偷偷藏起的小說啊!

    好在今天保保只翻到兩本藏在椅墊下的……邵太師必定想不到,這御書房裡,處處都是機關啊。想起她看到一半的《弁而釵》,懷疑今日能偷空讀完那本《易弁而釵》的改裝類男色艷情經典大作。

    會如此嗜讀男色艷書,得怪她已駕崩的父皇。父皇生前酷愛美色,造成如今朝中大臣多是俊秀之士,不論男女,個個都有傑出的相貌。

    當朝議無聊時,她常常將這些大臣帶入小說的劇情裡,作同人想像取樂啊。

    發現麒麟神色有異,婁歡詢問:「陛下?」

    聽見婁歡呼喊,麒麟趕緊回神過來,微笑地看她的太傅道:「太傅,你確定你沒有斷袖之癖?」

    話題怎會繞回他身上來,談的還是斷袖之癖?婁歡凝眼看著他的帝王,瞭然於心地挑起眉。「陛下還未成年,不該貪看坊間那些宣揚男色的書籍。」

    麒麟控制不住臉上的潮紅。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怎麼可能瞞得過心思縝密的太傅,這下子真是自己打嘴巴了。

    唉,可是,還是很希望太傅能多說一點跟國事無關的事情啊,比方說,談談他自己……比方說,假使他沒有斷袖之癖——確定沒有的話——那麼,何以迄今都沒聽說過他在這方面的私人偏好?

    雖然太傅長住宮中,就如同太師那般擁有許多女性宮人的仰慕,但是這麼多年來就不見他與誰有過親密的來往。是因為那副面具嗎?真是教人好奇又卻步呢。

    印象中,太傅在她面前幾乎沒有談過他自己的事,因此不能怪她對她的太傅充滿了無盡的想像哪。

    只一眼,便幾乎看穿了她那極好猜測的心思。婁歡眼也不眨地道:「畢小愛要專心批閱奏章了嗎?或是想先休息半響,看看那本藏在橫樑上的《弁而釵》?」

    好厲害的撒手鑭!原來太傅早就發現了,只是當作小把柄握在手上,以備在最佳時機拿出來用吧。比方說,現在這時機。

    儘管不想認輸,卻還是得甘拜下風的麒麟低下頭蠻橫地批起奏章,同時哼聲道:「太傅,你何時教我一目十行的功夫?」這樣批起奏章來就會快多了吧。

    「等陛下看完了上萬份奏章後,自然會練出好眼力。」

    來了,又來了!婁歡的放大絕。

    早已中招過許多次的麒麟帝咬牙,開始她在批奏章這條路上的漫長修煉。

    有太傅如此,麒麟應該感到慶幸的是,至少,從以往到現在,他都還算是站在她這邊的。真不知道,倘若哪一天,她讓他失望了……屆時他還會為她遮風擋雨、當一個凡事為她設想的宰相嗎?

    不是不好奇,當年,婁歡究竟看中了她哪一點?

    天子,是承受上天恩德而獲取權力,代天治理萬民的天之子。

    麒麟一直認為自己不過是個平凡人,她絕不完美。然而她可能永遠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成為一名被上天所認可的帝王的吧。

    當年,若非婁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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