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隆興二年春,皇帝駕崩。以太子年幼,遺詔由雍王聶定威攝政,改元景和。兵部尚書受先帝隆恩,乞辭官為先帝守陵,聶王許之。
神武元年秋,因攝政王聶定威有龍虎之姿、人君雅望,群臣百日苦諫,乞聶王為天下計,受帝位。聶王無奈,受景和帝禪讓,身登大寶,是為神武帝。
神武帝繼位之初,改國號為震,國都玄京亦更名鳳城。史書記載,帝剛明果毅,平定四海、廣開言路,一十六年大治天下,遂為承平之世,世稱「神武之治」。
神武帝一代明君,後世仰望,但這位帝王平生深靜寡言,流傳下來的史料甚少,當年英姿雄風,慢慢流入荒煙蔓草,不可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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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有一本史書能記錄蘇惜歡和聶定威真實的日子。
那一日,蘇惜歡在昏沉中醒來,感覺到一個強勁的胸懷正緊緊摟著他。睜開眼,看到聶定威正在靜靜凝視著他,一時茫然,猶如身在夢中。
過一會,他笑起來,心下喜歡:「定威,想不到……你果然肯陪我於地下。」說著忍不住心中柔情,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
聶定威還是那麼毫無表情地看著他,過一陣說:「你沒有死。那杯毒酒,只是讓你暫時氣息斷絕,事後我的人就把你弄走了。這是聶王府。如今是你的兒子稱帝,我做攝政王了。惜歡,你已武功全失,要走也不成了,以後都呆在這裡罷。」
蘇惜歡楞了楞,心頭一陣憤怒,抽開身子,過一會說:「攝政王?想必當不了多久,你就會變成皇帝罷?你果然野心勃勃,我從未看錯過。」
聶定威沉默良久,低聲道:「你不會明白。我的野心勃勃,只因你一直這麼想著,一直不肯相信我,我便不得不做了。」他明亮淡漠的目光凝視著蘇惜歡,忽然笑了笑:「惜歡,這個結果,你滿意麼?」
他不等蘇惜歡答話,靜靜走了出去。
外頭柳色清明,一如當年。蘇惜歡走出去,果然看到一池碧水盈盈,宛如初見聶定威的楊柳池塘。
他不禁自嘲地大笑起來。
原來,那時候楊柳一見,已經是一生之錯。也許聶定威的愛情一直都在罷,但已經錯成這樣,還能如何?
閒來不知歲月長,蘇惜歡在攝政王府不知道住了多久,後來聶定威稱帝,他便跟著被禁在深宮。
聶定威現在是皇帝了,卻不大親近妃子,一直和蘇惜歡住在一起。
每天晚上,他總是帶著一大堆奏折到蘇惜歡居住的斂泠閣來披閱,並不說話,只是要蘇惜歡陪在一邊。
這讓蘇惜歡想起那些舊日時光。
當年北伐歸來,軍營之中,他們便總是這樣靜靜相處,聶定威夜讀兵書,蘇惜歡在一邊相伴。
只是,現在再沒有聶定威偶然抬頭時的溫柔愛戀之色。
那些好時光,畢竟過去了,他不知道聶定威這麼固執,想要留住什麼。
這人現在沉默得厲害,越發威嚴,但鬢髮微微霜白。聶定威的年齡本不該有白髮,或者,有什麼事情,正在慢慢折損著他。
他們現在甚至不再有房事。
其實,蘇惜歡落為階下囚之後,便料得難免被折辱,什麼都想過了,獨獨沒想到聶定威居然什麼也沒做,只是這麼沉默而固執地把他扣押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每天夜裡,聶定威總是緊緊擁抱著他,讓他呼吸都有些困難。兩人貼得如此緊密,蘇惜歡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心跳和體溫。
聶定威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樣了,眼圈下總是有著濃厚的陰影,身子冷冰冰的,沉睡時幾乎沒有起伏,總讓蘇惜歡有些疑心,這人是不是氣息將絕。
蘇惜歡現在武功已廢,也沒有力氣了,否則真想趁機扼死他。
這個侮辱他尊嚴,剝奪他一切的男子……
但他什麼也沒做,也許,沉默已經是最好的報復。
兩人就這麼默默對屹著,聶定威固然是一天比一天憔悴,蘇惜歡也好不到哪裡去。
有一次,半夜忽然又聽到聶定威惡夢中低聲呻吟著「蘇大哥」,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身子微微抽搐,似乎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茫然摸索一會,忽然自顧微笑起來,歎了口氣,柔聲又說了一句:「蘇大哥。」
都已經反目成仇了,聶定威的夢裡卻還是當年的情形吧?
已是回不去的舊夢了。這麼不堪的光景……
蘇惜歡楞了楞,覺得很是為他尷尬,便小心地抽身,靜靜披衣而起,避到室外。
明月如霜,他就這麼徘徊中庭,一直到裡面的聲音靜了下去,才慢慢回房。
忽然覺得臉上濕漉漉的,順手一摸,滿手的水,也不知是外頭的潮氣還是眼淚。
蘇惜歡不禁失笑一聲,也不知道在笑自己還是笑什麼。
他慢慢坐到床沿,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狠狠攔腰抱住,緊緊攬入懷中。蘇惜歡也不做聲,隨他抱著。
聶定威說:「怎麼出去了?」帶著點責備的口氣,悶悶鈍鈍的聲音。
蘇惜歡沒說話,聶定威覺得他身子發冷,於是把他捂到厚厚的被子裡,又順手為他理了一下頭髮。
忽然摸到他臉上濕漉漉的,聶定威一愣,手掌顫抖,低聲道:「這麼大的潮氣。」慢慢抹去他臉上的水珠。
不料怎麼擦都擦不乾淨,蘇惜歡的臉上水珠點點滴滴滑落。
聶定威楞了良久,胸口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就像冰山裂開的震動,帶著摧折般的痛苦。
兩人就這麼擁抱在一起,呼吸和心跳可聞,心事卻無可勾連。
聶定威沉默一陣,忽然道:「你好生睡吧。朕還有些奏章要處理。」聲音有些發顫,搖搖晃晃起身,就要離去。
蘇惜歡忽然低聲道:「不要走。」
聶定威一震,月光下但見他的臉忽然漲紅,然後又變得慘白,定定看著蘇惜歡,沒做聲。
這麼多年,這是蘇惜歡第一次對他說:「不要走。」
他沉默不語,目光卻變得深邃異常,也不知道想著什麼。
蘇惜歡靜靜補充一句:「就是今晚……不要走。」也許,沒有原因,只是那一句夢中的「蘇大哥」……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可是,只有一個晚上,就當作還是在過去吧……
聶定威還是靜靜看著他,似乎在努力想清楚到底他說了什麼。兩人對望著,就如隔著一個前生的舊夢。
過了一陣,聶定威一言不發,摟緊了他,兩人激烈糾纏,就像沒有明天一般的絕望。
蘇惜歡再沒料到,這一夜的聶定威,不再溫柔,卻像一頭發狂的獅子,所有的愛恨糾葛,都肆意傾斜而出。
他咬牙承受著這男子兇猛的進攻,痛得冷汗涔涔,卻沒有叫苦,只管靜靜看著眼前這個痛苦而瘋狂的人,勉強維持著笑容。
果然是回不去了啊……
聶定威看著他眼角微微璀璨的一粒水珠,忽然楞了楞,顫抖的嘴唇輕輕吻上他的眼角。
還是當年那種春風細雨般的親吻……
那個瞬間,蘇惜歡似乎聽到了冰原破裂的清脆聲音,心頭忽然一堵,悶哼一聲。
再多的狂暴,他也可以忍耐,這個帶著脈脈之情的吻,卻幾乎撕裂了他的心。
他終於沉悶壓抑地痛哭起來。
聶定威停了下來,顫聲道:「你……你……存心的,是麼?」
蘇惜歡只覺極度的屈辱和自厭,冷冷道:「是啊,我存心的。被你奪了性命,奪了皇位,我竟然……竟然還含羞忍辱和你……」
他的話隨即被聶定威用嘴狠狠堵住,兩人凶狠地咬噬纏綿著,熱血和汗水融在一起。
聶定威一直沒說話,慢慢地,動作卻明顯溫柔了許多,愛撫著他全身的每一分每一處,直到蘇惜歡發出難以忍耐的歎息。
這一次,蛟龍騰雲雨,夜露打花紅,竟是無邊無際的纏綿不捨。
不知過了多久,筋疲力盡的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蘇惜歡卻沒有睡意,低聲道:「定威?」
聶定威悶了一會,淡淡地說:「叫我陛下。」
這是以前蘇惜歡說過的話,現在卻被回敬回來了,想是聶定威一直記著那次。聶定威性情深沉,幾乎是喜怒不形於色,忽然這樣洩漏心事,那是心頭痛苦之極了。
這些日子,聶定威也是一直苦苦煎熬著吧?身形越來越見清減,鬢角微見霜雪……
蘇惜歡楞了楞,心裡的怨恨忽然消解了不少,淡淡笑了笑,忽然湊了上去,親了親他的嘴角,說:「你是別人的陛下,是我的定威啊。定威、定威……」
一邊說,一邊輕輕撫摩著他輪廓俊秀的臉,這動作一如當年。
就這麼溫柔地不住呼喚著,忽然覺得手上一燙,似乎有滾熱的水珠滴落。
蘇惜歡心頭一痛,慢慢吻上這人帶著水氣的丹鳳眼。
就算從此困於深宮,悲喜莫辯罷。
可他知道,再也無法離開這個人。他深深需要著這人,這人也深深需要著他。
他們本來就命中注定,要糾纏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