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帝王 第六章
    這一日,皇帝因偶感風寒,一年來第一次不能早朝。群臣震動。

    都知道蘇惜歡性情堅忍,若非病到不能起身,他決計不會放棄早朝。當年前朝皇帝雄姿英發,本是不世出的聖君,也是在一場風寒之後,短短月餘就迅速辭世。眾位大臣想起這事,不免心驚,只怕前朝故事重現。

    本來有聶王在,天下可保安定。可現在誰都看得出皇帝與聶王頗不親善,一旦天子駕崩,第一個起兵作亂的,只怕就是這位威震四海的聶王。

    如今舉國初定,皇帝尚無子嗣,一旦有了差池,難免又是四海動盪的亂局。

    唯一的指望,就是皇帝康泰無事。

    可惜天不遂人願,皇帝的健康似乎一天一天地坍塌下去,儘管強撐著每次早朝,看得出形容越來越虛弱。直到第二年開春,德妃玉蒔生產的消息,令陰雲滿佈的朝廷多了一線光亮。

    清脆的兒啼震動了朝野,也驚動了纏綿病榻的皇帝。

    青年皇帝本以為這一輩子的情感都被聶定威吞噬乾淨了,想不到,看著初生嬰兒紅咚咚的小臉蛋,心中泛過一絲異樣的溫柔。

    父子之情,舔犢深恩,一一流過心間。

    童年時候,其實是很快樂的,父親爽朗的笑容,母親溫柔的懷抱,蘇叔叔妙語如珠的調侃,還有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友為伴,他的歡歡。

    歲月漸長,光陰流失,再沒想到,這一生便只剩下征戰和血腥。當一切仇恨和鮮血都被他踩到了腳下,蘇惜歡竟然再也找不到一個生命的依靠。情意不可久,人心不可倚,還剩下什麼呢?

    有時候半夜想起聶定威那句自語,竟是不寒而慄。

    「我什麼也沒有了……」聶定威這麼說,蘇惜歡--其實何嘗不是如此。

    直到今天。

    他終於擁有了唯一屬於他的、永遠不會改變的東西,他的兒子。

    重病的皇帝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孩子柔嫩的小臉,傳旨賜名皇長子為,並冊立為皇太子。

    群臣紛紛道賀,蘇惜歡強撐精神,接受群臣的朝拜。待事畢回宮,已是筋疲力盡,卻有臨澧來報,兵部尚書王和求見。

    蘇惜歡能打下天下,自然是絕頂聰明之人,多少也猜到了王和的來意,歎口氣,屏退左右,傳他進來。

    果然王和道:「為我朝安定,微臣乞陛下殺了聶定威!」

    蘇惜歡雖猜到此節,聽王和斬釘截鐵說出,還是心頭一凜,吃力地笑了笑:「王卿何出此言?」

    王和雙目炯炯,神情峻厲,分明已經置生死於不顧,沉聲道:「如今陛下多病,太子年幼,聶王功高少壯。他雖不掌握兵權,只要登高一呼,昔日神武軍舊部只怕雲集響應。一旦有事,就是山河變色之禍。微臣為陛下江山綿長計,唯有先殺了聶王!」

    蘇惜歡明知道他說得不錯,聽著王和的話一字字如大鐵錘般敲打在心頭,不覺痛得難當,沉默一會道:「王卿忠勇之心,寡人自然明白。聶王功高,若無罪而殺之,朕只怕難以服眾。」

    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矯情,王和自然聽明白皇帝之意,冷冷一笑:「聶王昔日勾結月西王,書信尚在,如何算得無罪而殺之?此人勢力雄厚,深藏不露,陛下若存一念之仁,只怕聶王就算現在容得陛下,日後也容不得太子!」

    這話正中蘇惜歡的心病,沉默一會,長歎一聲:「既然如此,那就……好生去辦罷。」

    王和領命,正要離去,蘇惜歡忽然徐徐道:「王卿如此想盡辦法要殺了聶某,也未必只為寡人的江山罷。」

    王和一震,沉默一會,低聲道:「陛下,臣心中只有陛下。誰要害得陛下不能快活,臣便殺了他。」他這話說得平平淡淡、毫無情感,卻讓蘇惜歡打了個寒戰,隱約明白了王和言外之意。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

    王和忽然抬起頭,眼中亮光微微閃爍,低聲道:「陛下不問,微臣便一生不說。陛下問過了,也儘管忘記就是,微臣--還是一生不說。」

    他匆促地笑了笑,也不顧蘇惜歡震驚的神情,一禮及地,大步而去。他走得太急,迎面正好撞到臨澧走過來,把手中茶盤都跌了出去。王和歉然一笑,匆匆離開。

    蘇惜歡出神一會,心頭百味雜陳,竟是一片茫然。

    再沒想過,王和對自己藏著這麼重的心事,更沒想到,和聶定威的多年糾纏,最終還是只能靠一場殺劫了斷。

    *** *** ***

    春風淡淡,雨意霏霏。碧紗簾子外吹進一羽蝴蝶,正好沾在皇帝厚重的暗色紋錦長袍上。英俊蒼白的皇帝微微一笑,順手撿起這色彩斑斕的小生物,看到它吃力地抖動了幾下濕漉漉的翅膀,然後奄奄地死去了。

    這個季節,本不該有蝴蝶的,有違天時的顏色,便不能久長罷。

    送走了情緒激動的王和,蘇惜歡也有些累了,看著蝴蝶,一時茫然。

    正在沉思,外面太監稟報:「陛下,聶王求見。」皇帝還是溫和微笑著:「請他進來。」眉頭卻不易覺察地皺了一下。

    王和才來過不久,聶定威就自己過來求見,恐怕有什麼古怪。蘇惜歡久病之後,再是剛強的人,也有些疲倦了。想著聶定威,便覺得累了起來。

    聶定威幾乎是不等宣召,就毫不客氣地大步而入。他英俊絕倫的臉上帶著冷淡的笑容,舉止從來不曾如此無禮,卻令宮人都害怕起來。聶定威一個手勢,眾宮人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蘇惜歡靜靜看著,想著王和所言,「此人勢力雄厚,深藏不露」,忽然笑了笑。

    也許,褪去溫柔的假象,這才是真實的聶定威。他其實一直明白的,卻一直不忍明白。

    面對聶定威出乎意料的桀驁無禮,蘇惜歡倒是沒說什麼,靜靜垂下眼。

    聶定威陰鬱強硬的目光盯著他,悠悠一笑:「惜歡,你又忘記了。我說過,江山之約,你的代價就是--把你自己給我。」

    這一次,他終於直呼了皇帝名字。

    蘇惜歡點頭:「嗯,朕還記得。」還是雲淡風清的口氣,心頭卻已有數,王和定然事敗了,聶定威提前發作。

    一直防著他,卻想不到事情來得如此容易,如此迅猛。

    聶定威凝視他一會,眼中幽明動盪,慘烈難言,過一會道:「原來你還記得……可惜,你卻要殺了我。所以,我只好先動手了。我已經扣下了王和,派人封鎖玄寧宮。」

    蘇惜歡看到他進宮,其實就已經猜到不妙,還是笑了笑:「奇怪,你動手怎麼這麼快,另有機關罷?」

    聶定威淡淡解釋:「我早就買通了你身邊的人。包括臨澧,幾乎所有的人。你一直監視我,我自然也知道。我一直忍耐,一直……盼著你回心轉意,想不到今日終究還得如此。」

    蘇惜歡早有預料,這時倒不吃驚,想了想又問:「昔日月西王之事,你的確是想叛亂奪國,只是被王和發現,才臨時弄出冰輪雪蓮來搪塞,是麼?」

    話未說完,他的嘴忽然被聶定威的大手狠狠堵住。

    聶定威銳利的目光盯著他,緩緩道:「你可以羞辱你自己的眼力,但別羞辱我的心。」

    蘇惜歡用力掙開他,嘴角泛出笑意:「呵呵,你的心,朕從來沒猜錯過。定威,你再是情意深濃的時候,也預留後路,防範著朕,不是麼?朕本來也是要死的人了,只是沒想到,王和這一下還是逼出了你的真面目。」

    聶定威盯了他一會,慘然一笑:「是啊……我的真面目……從小,我只是個叫化子,沒人瞧得起我,沒人對我好。我為了活下去,便是為了一個饅頭也不惜拚命,你明白麼?好容易憑戰功成名,我一直想做個真君子大丈夫,讓人人敬重我,你……你卻硬要逼著我,讓我明白,我還是什麼也沒有的乞兒……」

    他說到後面,聲音不住顫抖起來,低聲道:「你不會明白。你一直高高在上,什麼都有,我……我卻什麼都沒有。你逼著我喜歡你,然後又狠狠一刀捅在我心口,很好玩、很有趣,是麼?惜歡,你怪我騙你,你又騙了我多久呢?我現在只是騙不下去,連自己都騙不下去了……」

    蘇惜歡看著他的眼睛,心頭痛楚,低聲道:「定威,你若肯騙足一生一世,朕反而歡喜得很。」

    他站了起來,明亮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聶定威:「定威,朕要是死了,你會傷心麼?那一夜,你知道我去過聶王府,是麼?」

    聶定威點點頭:「自然知道。」他眼中泛過一絲迷霧般的溫柔,隨即被冷淡的眼神湮沒。

    蘇惜歡淡淡一笑:「那一夜一直下雪。朕等著你潛入宮中,你卻不來。今天,總算……總算你肯來,朕很歡喜啊。」慢慢伸出手,抱住聶定威清瘦強硬的身軀,眼中現出罕見的熱烈癡迷之色。

    聶定威沒有做聲,只是反手抱緊了皇帝的腰身,用力逼迫他微微仰天彎折著身體,沉默著親了下去。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只是狂熱地撫摸著對方,把厚重的衣服一件件扔開,雙雙倒在龍榻上,抵死纏綿。

    他們分離了這麼久這麼久,馬上又是一場死別了罷?

    良久,兩人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皇帝倒在聶定威強硬的懷抱中,氣息稍定,忽然道:「定威,朕死後,你傷心麼?朕真想有你陪著。」

    聶定威的手臂微微一僵,倒是不意外他會說出這話。皇帝一直是這麼自私殘忍的人,當初兩人一起打天下,蘇惜歡便是這麼說:「定威,做我的臣子罷。」

    他永遠捨得提出一些很苛刻的要求,他卻不忍拒絕。只是,這一次的要求越發可怕,竟是要他的性命了。

    皇帝似乎覺察了他的憤怒,側過頭,慢慢親吻著他的臉,態度溫存,就好像在對待一個心中最珍貴的存在。

    這麼溫柔的帝王,卻也不容置疑地要他的命。大概……皇帝心中從沒有什麼真心罷。

    聶定威吸一口氣,淡淡道:「對不起。」他拉響銀鈴,外面守護的太監應聲而入,居然是臨澧。他手上正是捧著一個玉盤,上面擺著兩杯酒。

    蘇惜歡皺了皺眉頭,笑道:「怎麼,你要弒君?」

    聶定威端起酒杯,還是牢牢看著皇帝,忽然笑一笑:「惜歡,就算我不殺你,你也容不下我了。所以……就這樣罷。」

    他英俊冷漠的臉忽然變得溫存動人,帶著說不出的種種情思,似乎一輩子的快活和傷心都用進去了。就這麼笑著伸手,忽然捏住皇帝的下顎,用力把酒灌入他嘴中。

    蘇惜歡想掙扎,可他是病虛了的人,哪裡掙得過聶定威鐵鉗般的擁抱,冰冷辛辣的酒液狠狠灌了下去,頓時被憋得咳嗽起來。

    --幾個太監居然靜靜站在一邊,並沒有絲毫驚惶之色!

    蘇惜歡心頭一動,知道宮人已經盡數被聶定威收買,他鼓起餘力,嘶聲道:「聶定威,你就算殺了我,也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聶定威眼中現出刀鋒般的殺氣,柔聲道:「你本來就病了,現在不過是久病亡故,皇上。要不是病得太久,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沒發現我收買太監?你藉著王和的手,要我為你陪葬,給你兒子留下一個太平江山。惜歡,你打得好算盤啊。」

    蘇惜歡的神智已經有些昏沉,心口翻江倒海地痛著,也不知是酒力還是別的緣故,過一會吃力地笑了笑:「錯了,定威。朕要殺你,只因為朕已不久人世,願得你相陪於地下。朕心裡只得你一人,為你不近六宮粉黛,至今只得一個兒子繼承大寶,你……還不明白朕的心意麼?」

    聶定威聽得笑起來,眼中一片毀滅般的昏蒙,過一會平靜地說:「那好,惜歡,既然你這麼牽掛我,我就讓工匠在你的陵墓留一個秘道,過一陣就去看看你,你喜歡麼?」

    蘇惜歡昏沉的眼睛泛出迷亂的神情,掙扎著想說什麼,卻沒了力氣。聶定威不做聲,看著他痙攣了一陣,斷了氣。

    英俊冷漠的王爺靜靜看著地上的死者。皇帝雖然過世了,還是絕美動人的,向來蒼白的臉多了些紅暈,越發好看。那杯毒酒並沒有讓他失去顏色。

    聶王看著,恍惚想起了前塵,那麼多流年往事過去了。自己一直被他騙著,不知道是不得不愛上他,還是真的情不自禁?

    「你心裡只得我一人麼?」

    要是真的,那麼他多幸福。聶定威沉思著,靜靜笑起來。

    皇帝已經死去,所以,那些話是真是假,再不重要了。

    冷笑一下,聶定威吩咐臨澧處置殘局,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地上半片蝴蝶翅膀被他的腳步帶飛,在空中明艷輾轉一會,委頓在泥濘中。

    秋雨如注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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