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靈犀 第六章
    還好,郁相思沒有骨折,而是右手腕脫臼。扎西幫她推拿歸位。敷上厚厚一層膏藥,再用兩片小木板固定位置,以布條扎起來;阿格裡則用高山特效止血傷藥塗抹她左右手掌的傷口,一樣也是拿布條緊密扎起;擅長用藥的萬鍾幫她抓了補身安神的藥方,好讓她能盡快恢復元氣。

    坐在客棧房間裡,她看著包扎得像是一團大球的右手,再舉起不遑多讓的沉重左手,一起擱在桌面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相思。”穆勻瓏推門進來,切切地看著她道:“整理好了?”

    “嗯。”她立刻綻開笑容道:“有掌櫃大娘幫我擦身,換衣,梳頭,都好了。”

    穆勻瓏坐了下來,很仔細,很仔細地凝望她依然蒼白的臉蛋。

    他千裡迢迢趕來,一路馬不停蹄由京城,青檀鎮到雲頂關,為的就是及早見到想念的她;誰知道才到了吊橋邊,見到的就是令他驚心動魄的場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抽了身邊的弓箭射死那只該死的畜生。

    不管是軍醫幫她療傷時,抑或騎馬回到客棧的途中,他皆緊緊抱住了她;打從他將她從岸邊拉了起來,他就再也不願意放手了。

    月前,他差點以為失去了至親弟弟;現在,他又差點失去了她,就算他是擁有一切的帝王,卻是無能掌握脆弱易失的生命啊。

    “還疼嗎?”他又關切問道。

    “一點點。”郁相思低下了頭。

    哪會不疼?扎西大夫幫她喀啦喀啦扭轉手腕時,她簡直痛得想尖叫,但在場那麼多人,她只能死命抿緊唇瓣,將臉蛋緊緊抵住他的胸膛。就在他的衣襟裡,透出了她所熟悉的橘子香,她頓時松了緊繃的肌肉,讓這個擱在他懷中,屬於自己的清香撫慰了受驚的心神。

    可他的心跳得好快;印象中的他,不該這麼急躁的,也不會有暴怒的情緒,那麼,毫無疑問的。這都是為了她

    “藥來了!”掌櫃大叔端進一碗熱騰騰的藥,放在桌上後,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又趕緊轉了出去,不忘順便帶上房門。

    “就是他害你獨自留在那邊林子?”穆勻瓏直瞪著門板。

    “要怪別人,怪也怪不完。”她仍是微笑道:“你不如怪我不該到雲頂關,不該走上吊橋吧。”

    語氣似嬌嗔,卻又隱隱帶著一絲自責,穆勻瓏不覺感到心疼。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不能盡早回來。”

    “田公子,謝謝你救了我,我以為我以為”她忽地哽住話頭,就只差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她現在可能是山谷裡的游魂了。

    “相思,沒事了。”他傾身向前,語氣溫柔,為她輕攏鬢邊一綹沒被扎進辮子裡的發絲。

    “啊!”感覺到他溫熱指頭的觸動,她忙避開,雙手往桌上摸去。

    “我來喝藥。”

    “讓我來。”他坐到她身邊,拿起了藥碗,輕輕吹開熱氣。

    她被包扎得只露出指尖的雙手還在桌上爬,舉起來已十分吃力,遑論去拿一只放在眼前稀松平常的碗了。

    她只能靜靜地坐著,望向他低垂的眉目,既為他信守承諾感到歡喜,卻也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孟大哥不僅是忠心,還帶著相當程度的敬畏;而且他這回身邊除了潘大哥,又帶來更多的護衛,是怎樣身份地位的人需要這麼多人保護?雲頂關百姓三年都拉不起來的吊橋,孟大哥那麼容易就召集人力重新做好;還有,采辦西行所需的各項物資也是一件大事……

    他的身份竟成了她的困擾、他能不能只是一個喜歡立雪香的男子?

    她尚不知從何問起,藥碗就送到了嘴邊。

    “小心燙。”他稍微傾斜宛,好讓她順利喝藥。

    “唔。”她低頭徐徐喝下。

    藥味帶苦,但她沒有停歇,一口氣喝完,她希望能盡快好起來,出發之日迫在眉睫,她不能帶著這雙受傷的手上路。

    熱湯入肚,她的額頭滲出細細汗珠;穆勻瓏放下藥碗,拿袖子幫她抹了抹,見她忍著苦味而微蹙柳眉,他明白她的心急。

    走出一條香路是她多年的盼望,他不忍斷傷;但他的理智清楚地告訴他,他不可能親自走上這條路,更不會讓她遠遠地離開他。

    “這條路,不好走。”他試圖暗示道。

    “你不走了嗎?”她抬起眼睫,問他。

    “相思,你聽我說……”

    “你若沒空走,我還是可以自己走呀,沒問題的。”她露出慣有的甜美完全笑容,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敲,目光停留在桌面,語氣似是輕快。“我只是手受傷,又不是腳斷掉不能走路。”

    他無話可說。他原打算帶她從青檀鎮出來後,一路慢慢告知計劃並表明身份,然後來到雲頂關,讓她以他的未婚妻尊榮微分為西行商隊送行,誰知這段長路一下子縮短為一支箭的射程,完全打翻他的如意算盤。

    即便現在他可以端出皇帝的架子,直接下旨不准她上路;但,他不願意這麼做,他不要她因他的微分地位而怕他、畏他、順他、從而不得不聽他的話,這不是他要的感情。

    他渴望一份純粹的感情,沒有任何條件的拘束,就只是單單純純的喜愛、信任、相知、相惜。

    就像她在橋上,明明都渾身顫抖,受傷流血了,卻還能逸出甜笑跟他說:見到你,我好歡喜。

    他心頭火熱,這教他怎能不好好珍惜這個真性情的女孩兒呢?

    此刻,望向她略顯落寞的神情,他暫且不提西行之事,只想先讓她開心起來。

    “潘武、拿香匣進來。”他朝門外喊道。

    一會兒,潘武敲門進來,往桌面放下一個黑黝黝的小匣子,又道:“爺,孟敬在外頭求見。”

    “叫他候著。”

    “田公子,我這兒沒事,你快去。”郁相思忙道:“孟大哥還要回山上,別讓他摸黑走山路。”

    他深深地望著她,好像要把她看夠了,這才為她褐起香匣。

    “我這就去,這盒子裡頭是靈犀香,我幫你帶來了。”

    “靈犀香!”她驚喜地抬起頭。“謝謝!要多少銀兩?”

    “送你。”他微笑道。

    “不成,一定很貴的……”

    “我馬上回來。”

    房門掩起,郁相思撐著的笑容緩緩地垂了下來,目光移向靈犀香。

    那只香匣顏色黑沉、材質厚重,匣蓋上鑲嵌龍紋金印,可能是怕香味逸出,匣子裡又密密實實地填了綢布,包攏著一塊黑色的,如她拳頭大小的石頭。

    她一直以為靈犀香是像沉香一般的香脂,或像是檀香那樣的一種香木,甚至有著神話般的皇族黃金顏色,萬萬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塊跟煤炭差不多的黑色石頭。

    石頭會有香味嗎?她湊鼻過去吸聞,才使了力,就覺得頭暈目眩。

    她以手臂撐住桌面,好穩住身體,不要跌下椅子,一顆心卻已沉沉跌落,不知是為了沒有香味的靈犀香,還是那條不見了起點的香路……

    “郁姑娘,給你送飯來了。”掌櫃大娘敲門進來,忙碌地往桌面擺放碗碟,嘴巴也很忙。“我家男人累得你受傷,好生說不過去,給你燉了香噴噴的牛肉,最是補血的了。”

    “謝謝大娘。”她頭覺得脹痛,聞不到牛肉香味。

    “你這手不方便吃東西,我這裡有大勺子、小勺子、竹叉子……嘻,當然還有筷子。”掌櫃大娘笑嘻嘻地排列一堆吃飯的工具。“筷子是田大爺用的,你不好使力,就讓他夾菜喂你。”

    “大娘,我有點累,麻煩你扶我過去床那邊。”

    “先吃幾口飯,剛才喝的藥是飯前的,等會兒還有飯後的。”

    “我吃不下。”

    “這樣啊?”掌櫃大娘放下托盤,忙去扶她。“你在冒冷汗?”

    “我睡一下就好。”

    頭一沾枕,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不知哪來的疲累四面八方掩來,一下子就將她催入了最深沉的眠夢裡。

    吼!吼!

    一身斑爛毛皮的大豹跳了出來,尖銳的爪子閃出利芒、血盆大口裡的森森利牙朝她咬了下來……

    “啊!”她猛然驚醒,以為是尖叫,卻只是喉頭的沌聲。

    “怎會這麼熱?”一只好大的手掌搗住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昨天不是沒事嗎?”

    “姑娘受到驚嚇,吹了風,風邪積聚體內,加上受傷失血……”

    “治好她。”那焦慮的聲音壓抑了下來。

    不知道有幾只手過來幫她把脈,接著又幫她換藥,她只覺得疲憊不堪,勉強睜了眼,矇朦朧朧裡,看到坐在床邊的他。

    “相思!相思!你覺得怎樣?”穆勻瓏俯下身,著急地問道。

    “頭暈……”

    “你好好休息,喝了藥就好。”

    “喝藥?”她意識陡然清明,記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掙著想爬起身,語氣雖急,卻是虛弱無力。

    “我要喝,喝了藥才會好……”

    “不急,藥待會兒端過來。”他扶她坐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胸膛上。“你睡一天,骨頭酸了吧,坐坐也好。”

    “我睡這麼久……”她猶茫茫然,虛軟地靠在他身上。

    “這些日子來,你大概累壞了。掌櫃說你一路從青檀鎮走到雲頂關,瞧你鞋子都走破了,唉。”他語帶疼憐,只能佩服她超平常人的毅力。

    “你是說……”病中的她卻有另一番心思,力不從心的無奈感讓她心急,“我准備得不夠齊備?”

    “相思?”

    “我沒有錢,做不起保暖的馬靴,可我知道,我該去打幾雙耐滑耐磨的草鞋,等我病好了,我就……”她一口氣說得急了,不住地喘氣。

    “你暫時別想這些,先養好身子再說。”他輕拍她的背。

    “田公子,你不去。”她直起身子,抬頭看他。“對不對?”

    穆勻瓏扶住她虛軟的身子,看到她明顯流露出來的指責神色。

    向來清澈的眸子布滿了疲倦的血絲,蒼白的臉孔透出兩朵潮紅,但那不是他思念的嬌羞,而是令他心驚的高熱,小小的唇兒毫無血色,又因她刻意緊抿而微微顫抖著。

    “相思,你聽我說,你這樣根本無法上路。”他盡可能放柔了聲音。

    “你不去,對吧?”她又問了一遍。

    “孟敬帶隊去,我不去。”他知哄她無用,只能告知事實。

    “天氣正好,是該出發了。”她望向外頭的暮色。

    “孟敬和大耳今天過來看你,可你睡著,也就不吵醒你。”他一頓,告訴她道:“他們是來跟你道別的,明天一早就出發。”

    “明天嗎?”

    郁相思又覺得累了。明天是個好日子,或許她該睡飽,養足精神,然後早起,背起包袱,精神抖擻地來到吊橋邊,跟著馬隊走向寶塔山。

    可以嗎?只要她喝了藥,身邊沒人吵她,讓她安安靜靜地睡覺,她明天就可以好起來了。

    “田公子,你出去好嗎?我想睡覺了。”她掙離他的圈抱,傾向摸索著枕頭。

    “相思,別想太多。”他扶她臥下。

    “嗯。”

    她不會想太多的,她還沒躺下來,眼皮就已經沉重得閉了下來,感覺他幫她拉妥被子,她恍惚只有一個念頭。

    睡吧,待一覺醒來,她就要出發了。

    一覺醒來,郁相思看到的是窗縫中的一輪明月。

    涼風習習,卻是舒緩不了她的高燒;她頭暈腦脹,身體沉重,無力起身,只得攤躺在床上,癡望那顆好亮,好大的月亮。

    許是山高,天上明月分外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那個大玉盤。

    古人撈月,今天有她摘月,眼看夢想就要成真,可手才一碰,狂詩人撈到的是一團影子,傻相思摘到的也只是縹緲的月光。

    月光是那麼皎潔,映得窗外山頭樹影歷歷分明;夜風吹過,枝葉在月光裡晃搖,晃呀晃地,搖呀搖地,漸漸地,她眼裡一個月亮倒晃成了三、四個,隱約飄浮在水光裡面。

    夜空無雲,更無雨水,哪來的水光?

    是她流淚了。

    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自幼她沒離開過家,爹娘疼她,哥嫂護她,她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制香、種橘、種香樹、看書看圖研究香路,甚至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地直到了雲頂關。

    然後呢?她被困在這小小的房間裡,哪裡也不能去,甚至病得無法下床;可即使她不生病,她又有什麼本領去應付一路的艱難險阻?

    淚水流了又流,她眼裡的月亮也糊成了一團光影。

    不,她不哭的,就算被雪豹追得掉下山崖,她也不哭;她向來自認勇氣十足,她都只可以獨自來到雲頂關,難道就過不了寶塔山,甚至過不去那座吊橋嗎?

    她用力眨掉眼淚,努力地撐著眼皮,想要盯住那輪夢想之月,卻發現月亮早已移開窗縫,躲到牆後邊去了。

    她一急,欲挪動身子追趕月亮,可身子還動不了半寸,床板倒是喀吱響了一大片,也驚動了坐在桌邊的男人。

    “相思!”穆勻瓏立刻睜眼,快步過來。

    “你?”她心頭無由來湧起酸楚,突然覺得此刻不孤單了。

    “你醒了,不舒服嗎……”他坐床沿,很快就在月光裡看到一張淚顏,原已擔憂的神色更形擔憂。“怎地哭了?”

    “我沒哭。”

    “我幫你換條巾子。”他沒多說,幫她取下放在額頭的巾子。

    她躺在床上,看他拿巾子絞了冷水,再仔細折疊好,先是拿手摸了她的額頭,再將巾子放上去。

    “燒退些了。”他猶坐在床邊,沒有離去。

    “你去睡。”她記得趕他出去了。

    “我不放心,我要看著你。”

    她又是心頭一酸。她不是大爺嗎?玉樹臨風、高高在上、出入有護衛、家裡好有錢,他大可不必理會她,何必辛辛苦苦坐著不睡,就要看著她這個任性妄為的病姑娘?

    “田公子,我是不是很笨?”

    “誰說的?”他逸出溫煦的微笑,伸指為她抹去臉上淚痕。

    男子的指腹略微冰涼,卻像是比她高燒還熱的熱流,一下子就觸動了她脆弱不堪的心,忍不住淚水又撲簌簌掉落。

    “你的手好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還在發熱,可千萬別熱傻了。”

    “我是傻,我沒有好走路的鞋子,一打滑就溜下了山崖;我有傘,卻不知要准備油布雨衣,遇上露水雨水只能連人帶包袱全部濕透;我沒力氣、沒刀沒劍沒功夫,見了雪豹只能跑……”

    他靜靜聽她的泣訴,拭淚的手緩緩滑下,輕握她受傷的掌心。

    “有時候,我會想起我爹。他傻,真的很傻,跟寶香堂進香料又如何?何必苦苦堅持,落得家裡都窮了?可他就是不用寶香堂給的劣料,更不願蒙著良心賺鄉親的辛苦錢。我跟爹一樣傻啊,明知自己會被打敗,還是堅持這股傻勁,去做想做的,該做的事……”

    “這股傻勁,是好的。”

    “我是看了很多書,也知道該准備些什麼東西,本想先來雲頂關這裡瞧瞧問問,了解什麼不齊備;我還可以花好幾年的時間准備,慢慢存錢,再找人幫忙,但一看到寶塔山,就覺得好像可以馬上走到波羅閣,我耐不住,等不下去了,我好想立刻出發,可我、可我……”

    “有些事,急不得。”

    “大和尚他告訴我,他在山裡迷路繞來繞去,遇上豺狼,他逃不掉,索性學佛祖以身喂鷹,袒了衣服要給狼吃,狼群一只只嗅了他,倒是不吃,跑掉了。大和尚說,他肉很丑,狼討厭,我問肉是怎麼丑法,後來想想,原來是他在山裡沒洗澡,身體臭了……呵!”

    淚眸裡綻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他依然凝視她,全心傾聽。

    “大和尚有慧根,有修行,佛祖大大的保佑他,這才能平安走過山路;我什麼都不會,就算沒生病沒受傷,也只會帶給大家麻煩,我、我、我的心願太大了……”

    “就因為有你這麼大的心願,從此打通斷了百年的香路。”

    “我做不到。”

    “是的,你無法親自做到。”

    雖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但讓他說了出來,她一顆心還是緊絞了起來,失望的淚水也不斷掉落。

    唉!穆勻瓏心裡一歎。他何嘗願意讓她難過?但該說的,還是得讓她明白,總比大隊人馬背著她‘偷偷’走掉還好吧。

    他傾向為她拭去不斷滾落的淚水,再輕輕以掌心捧住她的臉蛋。

    “相思,你該知道,你沒有體力爬過高山,也無法和雪豹搏斗,但你有一個聰明的腦袋,讓天下人知道該去打一條香路;你不必親自去走,我們要讓更有本事的人去走。”

    “你就是不走了?”

    “是的,我不走。”

    “那你當初為什麼說要陪我一起走?你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給承諾?害我……”她泫然欲泣,害她期待了又期待,最後竟是一場空。

    “怪我年輕氣盛,急著想幫你完全心願,說了空話。”他自責道。

    青檀鎮的小山頭上,他熱血沸騰,以為自己就要伴她而行;在郁家桌邊,他也是真心真意,誓願護她走過這條那又艱難的路途。

    然而在回京途中,他命孟敬前往准備時,他冷靜下來了。

    他可以壁畫天下大計,但萬萬不可能親自執行。國不可一日無主,他出來一趟,即便有勻琥代為輔政,還是不免耽擱政務;更何況除了香路,國事千絲萬縷,又豈能樣樣親力親為?

    君無戲言。他向來謹言慎行,不輕易允下承諾,誰知初生的兒女情懷熊熊燃起,讓他打一開始便沖昏頭了。

    他可不願當昏君,更不願當個令她傷心難過的男人。

    他露出苦笑,仍是輕柔地執了她的手。

    “相思,對不起,原諒我。”

    她抿緊唇瓣,沒有回話,濕潤的長睫毛輕輕眨動著。

    “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我……”他咽下了說出真實身份的沖動。她還病著,他不想嚇了她。“唉,那天走得太快,原以為我們還有更多時間好好談心,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家裡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忙,所以我讓更有體力,更有膽識的孟敬領隊前往;他手下的人也各有專長,有人會趕馬、有人會打獵、有人會攀爬危險的山路、有人會記下一路所見所聞,當然了,還有人識得香料,會為你帶回波羅國最好的老山檀香。”

    “為我?”她搖了頭,哽咽問道:“你會不會開了香路,然後當起山大王,過路要收買路錢?”

    “不會。”他露出笑容,篤定地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逛我?”

    “相思,我絕不逛你。這是一條百姓商旅都只可以走的路,將來朝廷還有邊境軍來回巡邏,路斷了立刻就修,確保每一個行路人的安全。”

    “你又不是朝廷,說了就算?”

    “我說了就算。”

    “為什麼你說了算?”她頭痛起來了。

    “相思,相信我。”他一再揉撫她的指頭,柔聲道:“或許,你不能親自上路,你會遺憾;而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抹消你的遺憾。你想想,原本你打算五年、十年才能走出來的香路,苦能縮短為幾個月,年底巴州城就有來自波羅國的各式香料,這不是很好嗎?”

    “可能嗎?”

    “當然可能。我相信孟敬,你也該相信大耳會帶大家走到波羅國。不過,他有這個本事迷路達兩個月之久,我還是要孟敬多帶幾個羅盤,免得走錯方向。”

    “呵……”她輕笑出聲。

    他的諄諄勸說,她聽在忙時知他財大勢大,能募集人馬糧草走過大山是最好的了;她也自知沒有能耐,從頭到尾不過出了主意而已,若硬要上路,還會帶給孟大哥負擔。

    可心頭怎地沉沉的?就如他所說的,還真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啊。

    就像看到鮮美的果子結了樹頭,她卻是怎麼跳、怎麼爬、怎麼拿竿子捅也摘不到,需得等到一個高大的男人伸長了手為她摘下,這才如願。

    唉,她真是不濟事啊!

    月亮躲到西邊山頭後面了,原本明亮的房間轉為幽暗。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她也覺得累了。

    “巾子又該換了。”他拿起她額頭的巾子。

    “對不起,田公子,我不該跟你發脾氣。”

    “你有發脾氣嗎?”他微笑。

    望著他的背影,她怔仲了。除了家人,還有誰這麼縱容她?

    既然她無法親自摘下果子,那給他摘取又何妨?因為,他一定知道她所喜愛的口味和色澤,然後摘了滿滿一籃子她所喜歡的果子給她。

    她閉上眼,不讓眼眶裡頭酸酸熱熱的淚水掉下。

    冰涼的巾子覆了上來,稍微舒解了她燙熱不適的感覺;也許是方才哭過了;心思也松懈了,這會兒她眼皮有如千斤重,想睜也睜不開了。

    朦朦朧朧裡,欲睡不睡,屬於他的靈犀香幽幽地鑽入她的鼻際。

    那香,極淡、極清、微冷,干干淨淨的,像是從一望無際的藍天吹下了一股清涼舒爽的風,將那香氛送入了她的脾髓裡。

    夢境恬靜,芳香融進了她的血液,化做了她的體氣,呼吸之間,靈犀清香縈繞周身,一如他在身邊呵護……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睡得極好、極深;心滿意足地醒轉過來。

    睜了眼,月亮早已不見;天色灰暗,她分辨不出時刻,望向了桌子,那兒卻換了打盹的掌櫃大娘。

    她略感失望,卻也欣慰他還知道去休息;待轉回視線,就看到放在枕畔的靈犀香匣子。

    匣蓋並沒有完全打開,只露出一指縫隙,她深深一吸,果然不是夢,她又能聞到香味了,那裡頭就是源源不絕,給了她一場好眠的靈犀清香。

    雖然仍感暈沉,但她心想,既已恢復嗅覺,身體也不再發熱,病應該是好了,正欲起身倒水,卻還是不支地摔回床上。

    “哎唷!”掌櫃大娘被她驚醒,忙過來扶她。“別急著起身,有事叫我啊。”

    “我還好……現在什麼時刻了?”

    “天快亮了。田大爺說你半夜很晚才睡,要你多睡會兒。”

    “喔。”原來她沒有睡太久,她又問:“田公子也去睡了?”

    “我說年輕人啊,身體壯得像牛一樣。他看了你一整夜,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會兒跨上馬,跑上山去送行啦。”

    “我要去。”

    “你還病歪歪的,這怎生去呀?”掌櫃大娘想將她按回床上。“要讓你的田公子見了,他會心疼死的。”

    她搖頭。既然無法親自上路,總該前往送行,祝福他們一路順風。

    “大娘,拜托你,借你家的小毛驢,我可以的。”她心急地懇求。

    “這……”掌櫃大娘好生為難,但一見到她焦急的神色,心腸就軟了。“我家男人說,你早也香路,晚也香路,一個姑娘家跑到雲頂關就為了香路,哎,也是該去瞧瞧的,你等等啊,我這就去叫我家男人。”

    天光乍亮,天穆國西方邊境的吊橋邊,五十名軍士整隊妥當,士氣高昂,興奮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原以為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探路任務,死在路上也沒人關心,沒想到孟大人待他們情同手足,紀律嚴明又處處關照,看著日漸充足的各項遠行物資裝備,兄弟們都安下了心;還有呢,原來那個一箭射穿雪豹的年輕人竟然就是當今皇上!今天出發之日,皇上親自來為他們送行,這等莫大的榮耀是他們在邊關待上一百年也等不著的啊。

    “各位,待你們打通了香路,史冊上必定記載這輝煌的第一頁。”

    金龍旗幟迎風飛揚,穆勻瓏站在高台上,神情威嚴,語氣剴切高昂,視線轉過一個又一個殷切熱忱的臉孔。

    雖是一身石青棉袍,卻掩不了他天生的君王氣度;四野靜悄,天地為之屏息,渾厚語聲也顯得格外堅定有力。

    “朕要各位珍重自己,路上小心,我天穆王朝的守護天神必定庇佑各位克服萬難,平安往返。朕要見到你們年底回到這裡,與你們的父母妻兒團聚過新年!”

    軍士們紅了眼眶,初升的朝陽照在他們的皇帝身上,光芒萬丈,有如天神親自降臨祝福,看得他們又是滿腔熱血激昂。

    “孟敬!”

    “臣在。”

    “朕命你為天穆國西行特使,領此金龍印牌執行朕之旨意,率商隊往赴波羅國,向國王遞交詔書,結為友好,並建立起兩國的邊關貿易和通路,這個任務,朕托付你了。”

    “微臣願肝腦塗地,為我聖上完成使命。”孟敬跪下磕頭。

    “天色已亮,各位准備出發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孟敬再度拜伏。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軍士亦齊齊跪落,以最雄壯有力的呼喊來表達他們的赤忱。

    呼聲震動山野,聚在林中的鷹群拍翅而趄,飛向又高又遠的藍天。

    “哇嚇!怎麼喊起萬歲,是皇帝來了嗎?”

    掌櫃大叔牽著小毛驢,詫異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郁相思坐在小毛驢上,身上包裹著一條毛毯,也是抬起頭,望向叢林深處的山路盡頭。

    “喊一喊,比較有士氣吧?”掌櫃不解地撓了頸子。“可喊這麼大聲,會引起雪崩的……嘿,我忘了,雪早就融了。”

    “掌櫃大叔,他們快出發了。”

    “好好,快走。”掌櫃忙又牽起小毛驢。

    郁相思抓住韁繩,努力坐穩身子,不讓還頭暈的自己掉下來。

    清晨的山頭,涼爽、濕潤、安靜,小毛驢踩過沾滿露水的落葉枯枝,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束束晨光從樹頂間隙流瀉下來,登時照亮了陰暗的林子,裹著毛毯的她也覺得暖和些,精神些了。

    這條毛毯是掌櫃大娘隨手從床上抓來的,她原只是裹著擋風,但裹著裹著,但感覺毛料細致輕軟,圍攏著身子十分貼身舒服;待天光蒙蒙亮,她看清楚了玄紅底色的織金龍形圖紋,這才認出是他曾在她家拿出來過的隨身毛毯。

    她心底暖洋洋的。應是他怕被子不夠暖,拿來給她蓋著的吧。

    隨著晨光而行,她來到了吊橋邊,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橋頭。

    金光燦然,他就像個天人似地,威武英挺、器宇軒昂,跟著一個個准備過橋的兄弟道別,或拍肩、或握臂,像是盡可能地將他的送行心意傳達給每個兄弟;而每個讓他碰碰上了的兄弟皆是神情激動,還有人要跪下來,全讓他給扶住了。

    出發的西行隊伍已然走到盡頭,接著要踏上吊橋的是大耳。

    “大和尚……”她聲音沙啞,拼命喊了出來。

    “大耳!大耳!你要走了?”掌櫃牽著小毛驢往前跑,含著兩泡眼淚道:“鵝會想你的。”

    “想鵝,路通了,你來波羅國玩。”大耳總是笑咪咪的。

    穆勻瓏見了她,卻是笑不出來,而是露出不以為然的責備神色。“你的毯子很保暖。”她搶先說話,努力勾起唇角。

    “唉。”也是了解她的個性了,他只能輕歎一聲,上前抱她下地。

    “好姑娘,鵝回家了,後會有期。”大耳走到她面前,朝她合十。

    “大和尚,後會有期。”她依依不捨地道。

    “你們的果干大大的好,送鵝禮物回家。”大耳雙掌掛著一串潔白的香花,意味深長地望向穆勻瓏。“鵝也獻禮物給好姑娘。”

    他說完,便將這串原先要獻給皇帝的香花頂練掛上郁相思的脖子,再朝她合十謝禮。

    “啊!”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郁相思受寵若驚,忙舉起裹了一團布條的手掌,勉強碰在一起,算是合十還禮。

    “果干好,姑娘好,天穆果好,波羅果好。”大耳笑咪咪地道。

    “我家種的彌桃果也很好。”掌櫃大叔忍不住加了一句。

    孟敬瞧了皇上。大耳耳朵不大,嘴巴倒是滿大的,他知道皇上還瞞著身份,立刻開口道:“郁姑娘,請你保重身子,我們要出發了。”

    “孟大哥,也請你保重。”

    郁相思眼眶濕潤,目送最後離開的大耳和孟敬走過吊橋,進入對面山頭的森林裡。

    大森林的後面,有大川、有險路,還有她指日可實現的夢想……

    直到馬蹄聲消失,一群拖拽著長長尾巴的山鵲飛過樹梢頭,她才發現自己一直倚靠著一堵結實的胸膛,讓她得以安穩站立著。

    “田公子……”她想抬眼看他,卻發現聲音好虛弱。

    穆勻瓏拿起她讓香花項鏈圈著的辮子,重新垂放在她背後,再整了整她身上的毛毯,柔聲問道:“累了?”

    “嗯。”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整個人都放松了。

    她就讓他抱著,坐上了馬匹,在一路有如搖籃般的晃動裡,她臥在他的懷抱,安然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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