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深夜。
子楚來到沈宅,逕自以備用鎖匙開門。
屋內一片昏暗,空氣渾濁。客廳角落,一點暗紅閃動,伊毅正躺在沙發上抽煙。
愛潔的他皺了皺眉,亮著全屋的燈,推開所有窗。
「你這是怎麼回事?」伊毅嫌燈光刺眼似的瞇起眼睛。
「這該我來問你!」子楚生氣,道:「你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去看聖祺?」由出事到現在,伊毅從沒去探訪,一次都沒有!
「我又不是醫生,去看他有什麼用?」伊毅疲倦地閉上眼睛。
子楚幾乎氣死。每個人都為聖祺心痛,他和成翹為了案子每天忙到半夜三更,但最應該著緊的人卻一副『事情與我無關』的樣子。
「我每次去看聖祺,聖祺都問起你!」
「是嗎?」伊毅按熄了煙,敷衍似的問:「他的情況怎樣?」
「正開始做復健。宏祺從外國請了一個名醫來照顧他,進展還算理想。」
伊毅「嗯」了一聲。
「聖祺說了,他偷聽你的電話,知道那警察的事,於是拜託世叔伯幫忙。」子楚一邊說一邊看著伊毅,注意他的表情,「聖祺說不應擅自插手你的事,讓情況越來越糟。」
伊毅表情不變。
「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卻向你道歉。」子楚說著,腦海浮現聖祺微笑著替伊毅開脫的表情,心裡著實難過。「聖祺喜歡你。」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嗎?」伊毅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子楚氣得拂袖而去,卻在大門外停住腳步。
「關於車禍……」他微一猶豫,說出來訪的主要目的,「警方調查過了,不管是酒吧那次還是這一次,那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據,還有完美的時間證人。」
「讓我猜猜看,證人也是警察,而且跟老傢伙關係很好。」伊毅平靜地說。事情完全在他意料之內。
子楚點點頭,說:「警方認為案子沒有可疑,決定把它當成一般交通意外處理。」見伊毅完全沒有反應,他繼續說:「但成翹說不會放棄,一定替你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替我轉告成翹……」伊毅重新點了支煙,吸一口,「比起當律師,他更適合教幼稚園。」
「砰!」一聲巨響,子楚氣沖沖地甩上門。
伊毅在裊裊輕煙中發出一聲歎息。
良久,煙燃盡。
落寞的男人默默拿起車鎖匙,轉身出門。
◇◇◇
車子停在醫院門外。
伊毅走進西翼的頭等病房。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探訪的客人,週遭靜悄悄的,只有幾個值班護士。護士們看見伊毅只是點點頭,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他已經睡了。」其中一個護士上前,裝作巡視病房,悄悄入內把窗簾拉開一點,讓門外的男人看見裡面的情況。
安裝玻璃窗是為了方便護士監察重病患者。聖祺的情況已穩定,他喜歡保留一點私隱,平常都把窗簾拉上。
可是……護士們偷眼看伊毅,這個美麗而憂鬱的男人,大家都願意為他犯禁。
「別太擔心,他的進展很理想。」護士站在伊毅身旁,慣性地報告今天的情況,「今天做了五小時物理治療,醫生們都讚他耐力驚人,一般人是忍受不了的。」
「聖祺不是一般人,從來不是。」伊毅凝視病床上的人。那張素淨的睡臉很安寧,只是消瘦了很多。
「你為什麼不在他清醒時探望他呢?」護士忍不住問。
「不要讓他知道我來過。」伊毅再次叮囑。
在他凌厲的目光下,護士只好點點頭。
「我想獨處一會。」伊毅說,目光再度落在沉睡的男子身上。
護士看看他的眼睛,輕歎一聲,靜靜退開。如果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她也願意躺在病床上。
◇◇◇
天色緩緩轉亮。
伊毅如常在護士換班前離開。為了不給別人帶來麻煩,他必須這樣做。
「鈴~~鈴~~」車門打開,被遺留下來的電話不知響了多久。
伊毅一震,連忙接聽。已一個月沒有響過的電話終於再響,他知道是誰打來的。
『喂。』本就蒼老的聲音好像更蒼老了,可能經過變聲處理。
「你終於打來了。」咬牙。
『警方的調查完結了,跟蹤和電話監聽都在昨晚撤銷了。』老人對警方的運作熟悉,消息也靈通,『我們的帳,可以繼續算了。』
這分明是恐嚇。伊毅恨極,「這是你我之間的恩怨!你答應過的,我替你辦事,無論事成與否,你都不會再傷及我身邊的人。」
一陣沉默。男人說道:『我想撞的人是你。那個青年……是意外,但也不算冤枉。』
「你說什麼?!」
『我查到他是誰。他是你的幫兇,就是他運用關係迫我退休。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急著殺你,他亦不會成了你的替死鬼。』男人輕輕歎了口氣,『這就是因果循環了。』
伊毅掛斷電話。胸膛急速起伏,臉上猶如結了一層寒霜。
◇◇◇
中午,伊毅再次來到醫院。
聖祺正在專家協助下做物理治療。只見他努力地練習站立,一次一次的摔倒,又一次一次的爬起。神色始終溫和,沒有一絲沮喪、怨懟、或忿怒。
伊毅在治療室外遠遠地看著,小心翼翼地不讓他發現。
「我以為你只會在晚上出現。」冷冷的聲音帶著厭惡,正是屬於宏祺。
伊毅回頭,挑了挑眉。
「護士告訴我的。」宏祺簡單地說,「我付的小費比你多。」
「為什麼不叫護士趕我走?」伊毅懶懶地問。
宏祺哼了一聲。大半個月前,他因牽掛堂兄而半夜跑到醫院,結果看到這驕傲的男人佇立在病房外。那時的他,神情哀傷徬徨,一如喪家之犬。
「我當然不趕你,你應該在聖哥房門外懺悔一輩子,下次記得跪下來。」
伊毅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宏祺開口,「你可以去看他。」
「……」
「聖哥沒有怪你,看見你也不會罵你的。」雖然臭著一張臉,但宏祺真的希望伊毅過去。只要聖祺開心,要他做什麼都願意。
「……我不是來探病的。」伊毅說。
「你不是來探病的?那你是來找死的?」宏祺氣極反笑。
伊毅還沒回答。這時聖祺站穩了,一時高興,便不顧醫生勸告,嘗試踏出一步。那只是很小的一步,但他的腳支撐不了,結果狼狽地摔倒。
「天!」宏祺失聲驚呼。聖祺似乎摔得很痛,醫生連忙扶他坐下。他朝醫生搖頭微笑,示意沒有大礙,但淚水掉下來了。
宏祺忍不住衝過去,但伊毅抓住他。
「幹什麼?!」怒。
「讓他哭吧。」伊毅說。弟弟在場,當兄長的只好逞強。但遇上悲痛的事,每個人都需要哭的,即使聖祺也不例外。
聖祺把頭埋在膝蓋上,哭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神色已經回復平常。
看見他重新站起,繼續練習。宏祺心疼,但更多的是佩服,「醫生說,他相信聖哥一定會康復,他當了那麼多年醫生,從沒遇過一個病人像聖哥那麼堅強,那麼有決心和毅力,好像背後有強大的動力在支撐他似的。」一頓,宏祺忽然明白,身旁的男人就是那股強大的動力。
為了不讓伊毅背負罪責,聖祺決不肯讓自己終身殘廢。
「我不懂,姓伊的,你有什麼好?為什麼非你不可?」宏祺喃喃自語。
伊毅看他一眼,一貫地出口傷人,「至少我跟他沒有血緣關係。」
宏祺一震,氣煞,恨煞。
伊毅不再刺激他,回到正題,「我不是來探病的,我來找人。」
「什麼?找誰?」
「一個應該每天來探訪的人。」伊毅答。
「每天探訪的人?不就是你、我、還有他。」說人人到,宏祺伸手一指。
少年帶著豪華的鮮花水果,走到聖祺身畔,一臉陽光笑容。
「他是聖哥的學生,你找他幹什麼?」
「商業秘密。」伊毅瞇起眼睛。少年不只聖祺的學生,也是藍影的少主。而他需要借助藍影的力量。
◇◇◇
幾天後,在少年安排下,伊毅再次被邀請到藍影總部……
「你似乎很有信心我們會幫你呢。」藍家老大笑著說。
「不是幫我,而是合作。」伊毅從容地糾正,說道:「一直被條子盯著也很煩吧。你也想除掉那人是不?而且還可以同時清除警方的臥底,對付敵對幫會。一舉三得,你們不答應就是傻瓜了。」
藍家兄弟對望一眼。
「我跟那個老師有約定,藍影的人不能接近你。不過,現在是你來投靠我們,所以……」老二聳聳肩。
「所以?」伊毅挑了挑眉。
「成交。」藍老大伸出手來,雙方握手,「你以後便是藍影的軍師了。」
「直至解決那人為止。」伊毅補充,他並不打算賣掉一輩子。
「那我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老二也不吃虧,立刻說道:「我們的人不會替你殺那條子。要他死,你得親自動手。」
伊毅明白。殺死一個德高望重的警察,萬一洩露消息,便等於得罪了整個警界。這對黑幫來說可是後患無窮呢,精明的藍氏兄弟當然不肯吃半點虧。
「只要別把藍影牽涉進去。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老大笑瞇瞇,很大方似的。
伊毅不置可否,他已有打算。
「對了,這個,送你。」藍老大從抽屜拿出一隻匣子。
打開,裡面敞著一把銀色的曲尺手槍。
「會用嗎?要不要替你特訓?」
伊毅看著它,緩緩伸出手。
槍枝很重,觸感冰冷。拿起它,所需的勇氣遠比想像中大。
「請盡快安排練習場地和導師。」
◇◇◇
離開藍宅之際,剛巧遇上藍家三弟。
「老師今早突然發燒。」擦身而過時,少年皺著眉說。
伊毅腳步一凝。那晚之後便再沒有去看聖祺,不知情況怎樣,不可能不掛心。可是……
「那又怎樣?」他冷冷地說,頭也不回。
「你要去看他嗎?」少年問。
「我不是醫生,我去了他也不會退燒。」一頓,伊毅似是不經意地問:「他現在還沒退燒嗎?」
「下午的時候退了。」
「嗯。」繼續前行。
「他昏迷時叫著你的名字。」少年大叫。
伊毅不由自主閉了閉眼睛,說道:「那又怎樣?」
「混蛋!你去看看他會怎樣?!」少年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揚起拳頭,但卻被兄長阻止。
藍老大護著貴重的軍師,愉快地說:「別鬧了。伊毅剛替我們定下了整套營運策略呢。」
伊毅面無表情。
餌,已經撒下了。只等收網。
◇◇◇
成為軍師之後,伊毅依舊獨自住在沈宅,深居簡出,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半個月後……
這天,離開藍影總部,伊毅駕車回家。他剛下車,電話便響起了。
『別動,我的槍正瞄準你的腦袋。』
伊毅環視一圈,找不到對方的藏身點。
若要殺人,早已動手。既然按兵不動,便萬事有商量了。
「要進屋裡詳談嗎?」
對方輕哼一聲,道:『談什麼?你剛才跟藍家兩兄弟的談話內容?』
伊毅一懍。果然沒猜錯,藍影裡有人向警方通風報訊。不過,那人的地位應該不高,探不到什麼機密。
「可以啊,你想知道藍影把黑錢漂白的程序,還是金三角那批貨的交易地點?」
對方聽了,呼吸明顯一窒。毒品是藍影主要的收入,警方一直盯著。
『你現在願意跟警方合作了?為什麼?莫非是受了你那躺在醫院裡的朋友的啟示?』對方在試探。
伊毅淡淡地回應,道:「我還想好好活下去。」
◇◇◇
幾天後,藍影總部。
「對於貨物交收,我們一向很謹慎。每次安排五個地點,派出五隊人馬,故佈疑陣,擾亂敵人的視線。」藍老大說著,忽然皺起眉頭,「但最近條子盯得很緊,上個月甚至出動截我們的貨。」
「幸虧截到的是幌子。」老二補充,「哼,不知消息是怎樣洩露的。」
「負責運送的人知道自己運的是真貨還是幌子嗎?」伊毅問。
「不,只有我們兄弟倆知道。」
「明天是交易日,我要知道你們的安排。」
藍老大告訴他。伊毅卻把真貨的路線以短訊傳送給老刑警。
「喂!你在幹什麼?」藍家老二幾乎暴走。
「我在確保即使藍影有內奸,貨物依然能安全運送。」伊毅答。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嗎?」藍老大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
「如果那條子相信你呢?」藍老二哼了一聲。
伊毅一笑,彷彿聽見什麼蠢問題。
「我需要的情報查到嗎?」乾脆無視那提問的人,看著另一個。
「已有眉目了。」藍老大微笑。
「很好。」伊毅說。
「我大約猜到你的計劃了。」藍老大看來興致很好,笑嘻嘻說:「看你那麼重視身邊的人,還以為你是個好人呢,原來壞起來也挺心狠手辣的。」
好人嗎?條件許可的話,誰不想做好人呢。可惜善心換不到豐衣足食,換不到有尊嚴的生活,也換不到重要的人的安全。
伊毅伸個懶腰,「我得去練槍了。」
◇◇◇
一如所料,老刑警不會輕信伊毅的情報,警方截擊另一路線,結果一無所獲。
下一次交易,伊毅照樣提供真實情報,但警方沒有出動。
一個月後的某天,藍老大單獨來到練槍場地找伊毅。
「你沒有再把情報送給警方,為什麼?」
「對方不理睬,還要再三送上門嗎?這可不是我的作風。」
「沒有你的指引,萬一他們誤打誤撞,截到真貨,那怎麼辦?」
「直到目前為止,這種事都沒有發生。」
「確保貨物安全運送是你責任,軍師。」
「錯了,替藍影消滅敵對幫派才是。」伊毅一邊補充子彈,一邊說:「為了這個目標,冒一些風險也是合理的。」
藍老大注意到他手中的不是自己送的曲尺,而是遠距離狙擊槍,但也不在意,「下一步怎樣做?」
「你不急,對方就會急。」
「你要等那老刑警來求你?」的確,送上門的東西都不值錢,警方當然更相信得來不易的情報,「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這幾天吧,我查到他下個月便要退休。」一個報仇心切的父親,到了這地步,也只好病急亂投醫了。
才說完,電話便響起來了。果然是那人。
伊毅接聽,不冷不熱地應對,「你不是不相信我嗎?為什麼改變主意?」
藍老大幾乎笑出來。對付固執多疑的人最好的法子是讓他自己說服自己。
伊毅沒再說什麼,答應了提供藍影下次的交易地點便掛斷電話。
「這是你上次提及的情報。」藍老大配合地展示一張紙片。紙上寫了日期、時間和地點,不過跟藍影無關,而是敵對幫派的,「唉,遊戲要結束了。好可惜,內奸還沒揪出來,我也沒來得及把你物盡其用。」
內奸什麼的伊毅不在乎,他只想要一個人的命。
「那天,替我準備一把好槍。」說著,他舉起沉重的狙擊槍,瞄準,扣下扳機。
每一顆子彈都正中紅心。
那標準的姿勢和穩定的手教藍老大驚訝。
「怎樣做到的?你學了不足三個月啊。」在這之前,伊毅連槍都沒握過。
「……我對自己許下了承諾。」在計劃成功之前,絕不允許自己不去看聖祺。
◇◇◇
到了那關鍵的一晚……
伊毅依照計劃,把敵對幫派的交易時間和地點當作藍影的,引警方出擊。
之前兩次真實情報有先入為主的效果,警方對今次行動深信不疑,一早便派遣人馬在交易地點埋伏,只等目標人物出現,一網打盡。
山坡上,藍氏兄弟帶著手下,開心地等著看雙方兩敗俱傷。
伊毅也在其中,他戴著紅外線眼罩,監視自己的獵物。
幾個月不見,那人好像又蒼老了。晚年喪子,人生最痛。
「騙條子來對付青聯幫,待雙方拚個你死我活,再趁亂暗殺仇人,然後讓青聯幫來背黑鍋。果然好計!」藍老大帶笑的聲音響起。
伊毅斜著眼,冷冷地接下去,說:「經此一役,青聯跟警方結下深仇,鷸蚌相爭,藍影坐收漁人之利。我已經履行了對你們的承諾。」
「是是,我知道,我很滿意。」藍老大從司機手中接過狙擊槍,又示意司機把另一柄給伊毅。
兩柄槍?「你要殺誰?不是說好藍影不出手嗎?」
藍老大笑,「我不會跟你搶的。」他的目標是青聯幫的頭目。現在最巧妙的形勢是,青聯和警方,不管哪一方死人,他們都會把帳算到對方頭上。
伊毅也很快猜到。不過他不在乎,現在他心裡只有一件事。
他舉起槍。
「瞄準些,打頭,條子身上有避彈衣。」藍老大輕鬆地說。
伊毅不語,額角微微沁汗。
槍比想像中重,手在微微顫抖。
感覺,跟練習時完全不同。
◇◇◇
距離交易時間越來越近。
這時忽然有七、八輛黑色車駛到這偏僻的碼頭,其中一輛特別豪華。同時間,海上出現一艘快艇。
「來了。」藍老大提醒。
快艇靠岸,雙方人馬接頭。這時還沒天亮,警方看不清目標人物的長相,見他們交換了些什麼,便立刻採取行動。
一方準備充足,另一方措手不及,情況一面倒。青聯幫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便被警方包圍了。
現在是動手的機會了。伊毅清楚這一點,他緊緊盯著目標,思潮起伏。
從踏入社會開始,他便踩了一隻腳進黑道。他替黑幫理財,跟黑道老大交際,賺黑心錢;亦曾正式加入黑幫。
但他的手從未真正沾過血。
感覺上,洗黑錢跟奪取人命,有基本意義的不同。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落得親手殺人的地步。可是……
『聖祺——!!』滂沱大雨中,那人混身浴血,躺在自己懷內。
『他的脊骨受到撞擊,將來就算康復,可能也不能再走路了。』那一刻,伊毅看到地獄。
『那個青年……是意外,但也不冤枉。』必須有人為這句話付出代價,哪怕用自己的靈魂交換。
「砰!」
◇◇◇
槍聲割斷了繃緊的弦。
警匪雙方都以為是對方動手,靜態的對峙立刻變成激烈槍戰。
藍老大乘機放倒了眼中釘,見形勢越來越險,便拉著伊毅離開。
「我殺了他嗎?」
「當然,槍聲一響,他鮮血四賤,應聲倒下。」
「然後掉到海裡去,我甚至沒有時間補上一槍。」
「沒有人腦袋中槍仍然活著的,又不是拍電影。」
「既然動手,便不能留下後患啊。」喃喃地。
藍老大一笑,不知該說第一次殺人的伊毅冷靜,還是神經質。也許兩者也有,初次殺人,感覺總是怪怪的。
「你想去哪裡?要不要喝兩杯放鬆一下?」
「醫院。」
「什麼?」
「我要去醫院,馬上。」許下的承諾,已經做到了。
◇◇◇
醫院
清晨的空氣清新。
聖祺支著枴杖,在花園散步,不,應該說是練習走路。
「沈先生,回去再睡一會兒吧。」看護扶著他,滿眼憐惜,「不要太勉強,慢慢來,不要急嘛。醫生說你的進步很快,也許再過幾個月就可以不用枴杖走路了。」
剛開始的時候,醫生對聖祺的情況不樂觀,眾人不敢抱希望,都以為他就一輩子在輪椅上生活了。沒想到聖祺憑著意志,硬是重新站起來。可是當事人仍不滿意。
「不,太慢了,我希望再快一些,要加倍努力才行。」
看護吃驚,「可是你每日天沒亮便開始練習,一直到晚上,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在練習呢。」
「對不起,照顧我很辛苦吧。」聖祺歉然。
「不不,我沒關係。我是擔心你,怕你累壞了啊。」醫生和家人都很為這問題擔心,但不管怎樣勸,聖祺就是不肯減少練習時間,「為什麼要那麼拚命呢?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後面追趕你,催逼你似的。」
「不,不是這樣的。沒有人逼我,這是我自己的意願。」聖祺笑著說。
「你的意志力真強。」護士說。
「因為我有目標。」一頓,聖祺輕輕說:「有一個人,我無論如何都想見他,就算一面也是好的。」
「那叫他來啊。」護士理所當然地說。
「他不願意來。」苦笑。
「你拚命練習,就是為了早點出院去找他?」想見那個人,這個執念成為無堅不摧的動力,讓眼前文弱的男子衝破那麼多難關,做到那麼多不可能的事。護士動容了。
「不完全康復的話,家人不肯讓我出院呢。而且……」他希望能以健全的姿態出現在伊毅面前,然後告訴伊毅,自己的傷沒有大礙。
雖然總是一副冷漠、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但伊毅的責任感比一般人強,他現在一定很自責。聖祺心疼地想。
「沈先生?」護士見他忽然失神,以為他累了。「坐一會兒吧。」把聖祺扶到長椅坐下,「我去拿水給你喝。」不想病人過度苦練,她順手把枴杖帶走了。
聖祺不阻止,但見她離開,便慢慢站起來。
還不累,可以繼續,就算沒有枴杖也不能偷懶。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腳,踏出一步。
應該可以的。聖祺滿懷希望,沒想到腳一軟,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一跤。扶著長椅爬起,再試,還是摔倒。再來,一著急,卻連爬都爬不起來。
再三失敗,再堅強的人都氣餒了。
沒有枴杖真的不行嗎?如果一輩都這樣……光是想像已經很恐怖。他不可以讓伊毅看見殘廢的自己。
想到伊毅,聖祺鼻子一酸。失去聯絡已經三個月了,不知他情況怎樣。他安全嗎?有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嗎?
驀地,一陣熟悉的步聲響起。
「伊毅?!」聖祺抬頭,果然看見那頎長的身影。這是真的,還是幻覺?
伊毅走近,在聖祺身前不遠處站住。他沒有過去拉他一把。
聖祺一愕,脆弱的表情驀地變得堅強。
他伸手扶著長椅,靠自己的力量慢慢站起。
伊毅看著,鳳眼緩緩泛起水光。
「聖祺,過來。」聲音有點沙。
二人的距離只有三步。但對聖祺來說卻是一道鴻溝。
他搖搖頭。不願在心愛的人面前跌倒。
「過來。」伊毅張開臂彎。那是聖祺無法抗拒的懷抱,他身不由己跨出一步。
成功了?!不必用枴杖?!
「你做得到的,我知道。」伊毅說,聲音難掩緊張。
聖祺咬著牙,提腳,踏出第二步……第三步……身子一晃。
伊毅及時扶住他。
二人面對面。
聖祺額頭佈滿細細的汗珠,在晨光下像鑽石般閃耀。伊毅忽然緊緊抱住他,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泛起激動的表情。
「伊毅……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你這幾個月在幹什麼?我的腳沒有大礙,你不要自責……你……為什麼抱住我?
太多話想說了,反而不知該說什麼。
最後聖祺輕輕問:「你……好嗎?」他最記掛的,只是他過得好不好。
伊毅沒有回答。聖祺看不見他的臉,但感覺到他在點頭。
已經夠了。
聖祺滿足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