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踏進人煙稠密的撞球室。
那裡燈光昏暗,要找不人殊不容易。
不過,那人例外。
子楚走向最擠迫、最多人圍觀的一桌。
果然,那人持著球桿,閒閒地站著,渾身散發著揉合冷漠、慵懶和頹廢的氣息。
撞球室裡一半人盯著他看,另一半人偷偷地看,包括他的對手。
「媽的!」一時分神,白球筆直入袋。中年男人在人們嘲笑聲中罵了句髒話。
伊毅牽牽嘴角,上前以完美及優雅的姿勢撞入一球。
圍觀者發出讚歎聲,不知是為男人的球技還是為了他的美。
子楚在旁看著,回想年少輕狂的歲月。
學校附近有家高級會所,沈家是VIP會員,聖祺經常招待大家。他們在那裡學會撞球,還有其他高級玩意。其中伊毅最聰明,不管什麼,一學便會。
那時伊毅跟別人比賽,幾乎每次都贏。而他很慷慨,總會拿贏得的賭金請客。
子楚微笑。一如所料,這次也是伊毅勝出。
中年男人氣呼呼地掏出幾張大鈔。
「只差一點點,你運氣好而已。」
子楚好笑地搖頭。伊毅的實力遠不只此,但這是他的慣技,留有餘地,每次只贏一點,讓對方覺得自己有機會贏回來。
「敢不敢再比一局?這次比分數,每度一百。」中年男人以為自己很聰明,還猥褻地調笑幾句。
鳳眼微微瞇起。
這一局在十分鐘內結束,純是伊毅個人表現,中年男人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欠、欠條寫好了。」身上所有現款,加上鑽表金鏈都不夠抵債。男人臉青唇白,像只鬥敗的公雞。
伊毅接過,淡淡地轉身,「我要托人收帳,可以轉介可靠的財務公司嗎?大律師。」他早已看見子楚。
◇◇◇
酒吧
二人甫坐下,搭訕的人已經接二連三地上前。
「老天!平均每天有多少人向你搭訕?」子楚駭笑問。
「十至二十,怎麼?」
子楚呷了口啤酒,開玩笑道:「我覺得與有榮焉,老同學。」
「說正題。」伊毅很冷淡,「他叫你來?」
子楚輕咳一聲,「聖祺說你幾天沒回家。」幸虧伊毅耀眼,打聽他的下落不太難。
「嘿,他以為他是我媽?」伊毅嗤笑。
子楚抿了抿唇,「根據協定,你必須在海棠路三號居住一年。」
「是,大律師,我會回去,自己回去。」伊毅喝著伏特加。
子楚假裝聽不懂他的逐客令,笑著說:「記得嗎?伊毅,在高二那年,我拿不到獎學金,幾乎被迫退學,是你幫我的。」
「忘了。」
「你把撞球贏來的賭金借給我交學費。」
「是嗎?那你還錢沒有?」驚訝狀。
「呃?還了。」
「那就結了。」伊毅懶洋洋道,「那些小事不必一直記著。」
「那些對你也許是小事,但對我—」
「我不幫你,別人也會幫你。」伊毅打斷他。
「嗯,聖祺也提出要幫忙。」子楚微微一笑,「聖祺是好人,很好的人。」
「是,他是。」
「在學校裡,你和他是唯一知道我的性向而不歧視我的人。」
「……」
把啤酒一飲而盡,子楚說道:「有一次我在廁所被人圍堵,也是你和聖祺救我。你把其中一人的頭塞進馬桶,當時我情況我永遠不會忘記。」
「還有一人。他把其中兩人的肋骨打斷。」那場毆鬥本來應該後果嚴重,但因為首富的獨子和地產大王的么子也有參與,結果校方不了了之。伊毅微微一笑,「你忘了嗎?子楚?你的記性不是很好的嗎?」
子楚扁扁嘴,那個人也是跟他比拚成績,結果搶去他獎學金的人。
「我只想說,伊毅,你和聖祺都是很好的人。」
「聖祺也許,我不。」
「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想說什麼?」伊毅不耐煩,「你在庭上也是這樣囉囉嗦嗦嗎?我很為你的顧客擔心。」
子楚歎氣,切入正題,「我明白一起生活對你和聖祺都很不容易。慧君嫁了聖祺令你難受,但她的遺囑對聖祺又何嘗不是很大的傷害,你們—」
伊毅笑得透不過氣。
「伊毅?你瘋了嗎?」子楚吃驚,忽然後頸一緊,被伊毅拉過去。
二人的臉靠得很近,他聽到冷冷的聲音說:「事情不是你所想那樣的。」
「那是怎樣的?」
「跟你無關。」伊毅鬆開手,「我的事,你少管。」
「伊毅—」還沒說完,忽然看見一個美少年上前,親熱地靠在伊毅身上。
伊毅打發了他,轉頭看見目瞪口呆的老同學,笑道:「怎麼?你以為你是地球上唯一的同性戀?」
「什麼時候開始的?不……不、不、不可能的!」子楚很吃驚。那慧君是什麼回事?
「你不必再為廁所事件感激我了。」伊毅懶洋洋地笑。
「那意思是你一直都是?!」子楚跳起,「你一直掩飾身份?」
「你在生氣?」挑眉。
「當然了!」
「為什麼?」
「居然問為什麼?」子楚氣極反笑,「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騙我,我不該生氣嗎?」
「是這樣嗎……」被騙,所以憤怒,人之常情……僅此而已。伊毅忽然一笑。
「你還笑?!」
「不是『一直都是』……應該不是吧。」伊毅輕輕解釋,「四年前,我乘貨船偷渡到南美,輾轉去美國。我當過苦力,在黑市打過工,亦混過黑幫,那幾乎是純男性的世界,於是我發現……男性也不錯。」至少不必負任,也不會成為累贅。
子楚聽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好了,你該滿意了。」伊毅起身,「以後離我遠一點。」
「你說什麼?伊毅?」子楚說著,忽然看見一個黑衣大漢走進來。
「老大見你。」他擋住正要離開的伊毅。
伊毅微笑,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那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子楚猜是髒話,忍不住好笑。
「老大要見你。」還是這句話,這次打了個手勢。幾個大漢不知從哪兒竄出來。
「你們是誰?」子楚臉色一變,站到伊毅身旁,「他哪裡都不去。」
「不,我去。」伊毅微笑。
「伊毅?!」
「我想去。」伊毅朝他繼續微笑,「還有,你聽不懂人話?我說,我的事,你少管。」
子楚咬著唇,拿起了啤酒瓶。
◇◇◇
深夜
聖祺從噩夢中驚醒,隱約聽見煞車的聲音。
他衝到樓下,打開大門。門外停著一輛跑車,兩個狼狽的男人從車廂走出來。
「伊毅!子楚!」二人都受了傷,聖祺大吃一驚,「發生什麼回事?」
伊毅從他身邊走過,臉無表情。子楚連忙笑著說:「沒什麼,跟幾個流氓打了一架。」
聖祺打量他。西裝破了,臉頰有瘀傷。還有……
「你的手……」血跡斑斑。
「被玻璃碎割破的,小意思,看。」子楚活動著手指,故作輕鬆,「我拿啤酒瓶把某人打得頭破血流呢。帥吧?真希望你當時在場,見證我威風的樣子。」
伊毅進屋,重重地把門甩上。
「伊毅!」聖祺深深歎氣,回頭無奈地看著子楚,「你受傷了……我通知成翹。」
「通知那傢伙幹嘛?我會照顧自己。」子楚的臉垮下,指指大門,「你去看他吧。他的傷勢比較嚴重。」
◇◇◇
廚房
伊毅從冰箱拿出礦泉水,打開,喝了一口,順勢把餘下的水往身上倒。
冰冷的水洗去頭臉的血污和汗水,滑過完美的下巴,性感的喉結和結實的胸膛。皺巴巴的襯衫濕透,半透明,緊貼在身上。
伊毅揮去發上的水珠,抹了一把臉,抬眼。
聖祺拿著藥箱呆呆站在門外,眼裡有著難以掩飾的驚艷和迷醉。
伊毅把水瓶一摔,朝門口走去。
廚房的門很窄,聖祺側身閃避,但仍被撞了一下,藥箱跌在地上。
伊毅頭也不回,上樓梯,走進自己的臥室,甩上門。
聖祺苦笑,忍住心痛,撿起散落地上的藥物,默默地走上樓梯……
◇◇◇
臥房內
伊毅穿著一身濕衣躺在床上,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叩門聲響起。
伊毅繼續躺著。
半晌,門打開。
伊毅閉上眼睛。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我想看看你的傷。」聖祺輕輕說。
「如果我需要別人看我的傷,我會找醫生。」
「如果你會找醫生,我就不會來了。」聖祺苦笑。
「滾出去!!」伊毅霍地彈起,怒吼道:「我今晚沒興致上你!」
聖祺閉了閉眼睛,心臟有被利箭貫穿的感覺,身子無法自控地顫抖,好一陣子才說得出話,
「伊毅,請別說這種話。」他很努力,但聲音仍然有點破碎,「是,我喜歡你。是,你有權不喜歡我,你有權拒絕我,你有權看不起我。但,不,你無權對我使用暴力,言語暴力。」
伊毅默然。
聖祺深呼吸,回復平靜,輕輕地說:「還有,求你,別再玩火。」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該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伊毅看著他,也冷靜地說,「還有,別裝出一副很瞭解我的樣子,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短暫的沉默,聖祺輕聲說:「我知道你惹上了藍影的首領。」
伊毅閉上眼睛,「子楚說的?」
「子楚什麼都沒說。」聖祺搖頭,苦笑,「我是老師。你認為我會對學生的家庭背境一無所知嗎?」藍影的少主是班上的學生,他大哥正是伊毅約會的對象。
「是巧合嗎?」聖祺問。
伊毅不答。
「那就不是巧合了。」聖祺沉重地歎息,托著額,完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別管我。」
「故意招惹危險人物,惹火他,你覺很有趣?」
「我說,你少管閒事。」伊毅一字一頓地說。
「這不是閒事。」聖祺擔心,焦慮地踱步,「你會有危險,你會受傷。事實上,你已經受傷了,還連累了子楚—」
話聲還沒落下,伊毅忽然撲過來,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推向牆壁,壓住。
「我警告過子楚的,我叫他離我遠一點。」鳳眼充滿了怒火,伊毅緩慢地,森冷地說:「我不只一次警告你們,不要管我的事。」
背很痛,聖祺的表情有點扭曲,藥箱失手跌在地上,發出巨響。
「你知道的,我……我們不可能不理你。」
「是嗎?」嘴角勾起魅惑而冰冷的笑意,伊毅無情地說:「那,你們活該受傷害。」
「……」比起此刻的心痛,身體上的痛不算什麼。聖祺的眼睛有點泛紅,輕聲說:「你說得對。」
他輕輕掙開伊毅的手,轉身離去。
「聖祺。」伊毅忽然叫住他。
聖祺停下腳步。
「你要去哪裡?」伊毅的聲音忽然變得輕柔,還有性感,「我以為你要看我的傷。」
「我以為你不同意。」
「我改變主意了。」細碎的窸窣聲。
聖祺轉身,看見伊毅已脫去上衣,正解開褲子的紐扣。
伊毅的裸體是完美的,即使帶著幾處瘀傷,仍是無可比擬的美麗。
聖祺感到刺眼似的閉了閉眼睛,心跳快得無法形容。
「過來啊。」伊毅轉身走到床畔。
聖祺用盡所有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的腳。
「你非要侮辱我到這地步不可嗎?」
「我以為我在滿足你。難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伊毅一笑,張開手臂,展示美得令人窒息的身軀,「怎樣?你要不要過來……替我上藥?」
聖祺深呼吸,彎腰撿起藥箱,放在几上。
「你的傷都在胸腹,我相信你可以自己料理。」他轉身離去。
伊毅看著他的背影,複雜的表情一閃而過。
◇◇◇
「伊毅,你要去哪去?」
在那個受傷的夜晚後,伊毅安份了兩天,昨晚又開始冶遊。聖祺提心吊膽,等了一日一夜他才回來,沒想到才吃過晚飯,又看見他出去。
「伊毅!」聖祺拉住他的衣袖,已經不顧尊嚴了,「請你留在家中。」
伊毅看看他,好像覺得很可笑。
「你不是我老婆。」他抓住他的手,輕輕扳開。
「請你留下來。」聖祺深呼吸,「我有事跟你商量。」
「回來再說。」
「現在,立即。我只需要幾分鐘。」聖祺堅決,冷靜地說:「如果我們達成協議,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阻礙你了。」
伊毅挑了挑眉,冷聲道:「五分鐘,我給你五分鐘時間。」
◇◇◇
「你要放棄乖乖的撫養權?」伊毅難以置信地看著由聖祺擬定的協議書。
「是的,只要你同意,我馬上搬走,行李已經打包好了。」聖祺附帶說明,道:「以後房子是你的,遺產也是。」
「而今後三年,我要親自撫養孩子,不能把他托附給任何人。」伊毅冷冷地念出協議書上的附帶條件。
聖祺垂下眼皮,「對幼兒來說,在熟悉的環境生活比較好,我建議你們不要搬家。慧君的財產應該留給她的兒子,在乖乖成年前便由你代為管理吧。」
「你還真的用心良苦。」伊毅諷刺地說,「這樣做就為了讓我留在家中嗎?」親自撫養孩子,意味著必須收心養性,不再惹事。
「只要你答應,我會離開這個家,你以後不會再看見我。」聖祺重申,指出重點,又輕輕地說道:「值得的,是不是?」
伊毅感到一陣焦躁,「你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問完立即後悔了。他當然知道聖祺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不值得。」
「什麼?」聖祺抬眼。他以為伊毅會認為很值得。只要能擺脫沈聖祺,伊毅什麼都願意做。不是嗎?
「不值得。」伊毅再說一遍,把文件丟到茶几上,「你不需要這樣要做,我不值得你這樣做,明白嗎?」
「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替我考慮。」聖祺平靜地說。
「我沒有替你考慮。」伊毅否認。
「那你應該沒有理由拒絕。」聖祺說。
「我拒絕不需要理由。」伊毅強辯。
聖祺皺眉看著他,伊毅幾乎無力招架。
「我需要時間考慮。考慮我自己的問題。」他撫了一下臉,站起來,說道:「現在,我要出去。」
「不可以。」
「什麼?」伊毅以為自己聽錯了。
「現在答應,或永不。」聖祺神態溫和,但亳無商量的餘地。
「你說什麼?」眼前的人真的沈聖祺嗎?那個軟綿綿,被人利用,不懂得拒絕的沈聖祺?
「你聽見的。」聖祺淡然地說。
伊毅呆了一會,冷笑,「這是要脅嗎?」
「不,只是陳述事實。」聖祺柔聲說,「如果你現在不答應,我便當你拒絕。」
「就當我拒絕。」伊毅聳聳肩。
「我永遠不會再讓出乖乖的撫養權。」聖祺仍是和和氣氣的。
「沒有人叫你讓。」冷笑。
「根據慧君的遺囑,如果在同居期滿之後,你我都不願意自動退出,乖乖便要被迫在生父和養父之間作出選擇。」
「我記得,不勞你提醒。」
「乖乖不可能選擇你的,伊毅,我比你多佔了三年優勢,而且他還小,根本不明白你跟他的關係。」聖祺說著。
這時乖乖忽然從庭園跑進來,直接越過伊毅,撲進聖祺懷內。那親熱的神態彷彿印證了聖祺的話。
「爸爸!爸爸!你看!發光的小蟲子耶!」小手打開,一點綠光緩緩飛起。
「螢火蟲,這小蟲子名叫螢火蟲。」聖祺抱著兒子,忽然有感而發,輕輕說:「我想,慧君當初訂立遺囑時,並沒想過真的要兒子做出那麼殘忍的選擇。」
伊毅無言。為了孩子的幸福,他們之中總有一個會主動退讓。而那個人亳無疑問,是與世無爭的沈聖祺。同居一年是適應期,讓乖乖適應新父親,讓聖祺適應失去兒子。也許,這個就是慧君的原意。
他們都對聖祺不公平。
驀地,掛鐘敲響了八下鐘聲。
「時間到了。」五分鐘早已過去,伊毅說:「我要出去。」
這是拒絕的意思。聖祺深深歎息,哀求似的說:「請別意氣用事,請想想你父母,想想老人家的心願。親情對你一向很重要,不是嗎?」一頓,續道:「又還是,你有什麼非出去不可的理由?」
在聖祺心中清楚,伊毅是冷靜理智的人,他不會無緣無故招惹麻煩,更不會故意引火自焚。但他更清楚,不管是什麼理由,伊毅絕對不會主動說出來。要他說,非要用上一些手段。
伊毅抿了抿唇,說:「我拒絕你的提議,不需要向你解釋理由。」一頓,「但如果你真的很想要,那我給你一個。」
二人對望,伊毅清晰地說:「我、不、接、受、對、手、的、施、捨。」
那麼說,伊毅認為他們是敵對的?聖祺胸口一窒,瞬間失去說話的能力。眼前的男人,總能傷人於無形。
過了好一會,聖祺才能暢順呼吸。
「伊毅……」話聲被一下爆竹似的聲音打斷。
「小心!」伊毅敏捷地把聖祺父子撲倒。
接下來爆竹聲密集響起。三人趴下,伊毅推翻沙發擋住身體。
「嗚哇啊~~爸爸~~」乖乖嚇得大哭。聖祺緊緊抱住他。雖然沒有經驗,但他知道這些是槍聲。
「別怕。」伊毅抱住二人,直至槍聲停止。
大門倒下,黑衣人說:「伊先生,老大想見你,請你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