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過去,老人甦醒過來,虛弱的身體漸漸有了起色,但仍需留院觀察。樸震聲為陪伴親愛的爺爺,也跟柳粵生一起留宿在醫院,還乾脆連公事都帶來做了。每日,大小混混們川流不息地出入,或匯報狀況或聽侯差遣,直將神聖偉大的救人地方當作自家社團分社。把善良的小老百姓病患都嚇好了,繁忙的仁愛醫院自五十年前開業至今,還沒如此清靜過……
「嗯……丟了的貨拿回來了嗎?……好,你看著辦吧……嗯嗯……」細心聆聽著下屬的報告,樸震聲的眉目皺得死緊。自從把話談開了,樸震聲乾脆連表面功夫都不做。就算在柳粵生面前,也毫不忌諱地處理社團的事。
「……什麼?有人在我們的夜店和酒吧搞事?都是些小混混和不良少年?哼,給我嚴厲懲治,寧枉勿縱。」樸震聲重重摔下電話,那狠勁把柳粵生嚇到了。
「震聲……不要這樣好不好……」不知是不是壓力和心煩的關係,震聲近來脾氣變差了。好像在保護幼獅的母獅,只要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張牙舞爪。
「不是我想這樣,而是有人趁亂生事。他們在試探我們,假如在關口示弱,會讓人以為我們外強中乾,可以欺負了。小柳,如果你不想有黑幫大火拚的話,就不要阻止我。明白嗎?」對著單純的情人,樸震聲不由得歎了口氣。爺爺不單是樸家的太上皇,也是江湖上舉足輕重的人物。現在太上皇病危,不疑在平靜的江湖投下一顆石頭,怎會波瀾不起?只是眾人仍畏懼樸家勢力,不敢輕舉妄動。
「……」柳粵生無言。道理他並非全然不明白,可是他還是很沮喪啊。好像付出多時的努力全白費了,震聲沒離黑道更遠,一切返回原點。
「別露出這樣的表情。」樸震聲摸摸情人軟軟的臉,隨口哄道:「沒事的,不用怕,事情很快就擺平了。」
不、不是怕,而是……柳粵生還沒理清頭緒,隔壁房間忽然傳來老人的呼喚聲。
「爺爺找你呢,快去吧。不然他又發脾氣了。」樸震聲笑了起來。樸家爺爺醒來後在醫院療養,但天天吵著嫌悶,非要柳粵生陪伴不可。一老一少之間的互動惹笑逗趣,成為他近日沉重生活中的最佳的調劑。
『染髮的!你在哪裡?』爺爺又在喚人了。柳粵生急急忙忙跑過去。
「你看他們給吃什麼?這是人吃的嗎?」老人鼓起腮幫子。
「是、是燕窩粥啊,對你身體有益。」小柳不解,這麼補益的東西怎麼會不是人吃的呢。
「淡出鳥來,不是人吃的!」頭一撇,爺爺發脾氣把特護趕出去了。
「爺爺……」柳粵生一臉為難。
「這樣吧……染髮的,你給弄個拌飯,多醬油、多香料、多肉、多豆芽、加辣。」
看著老人嘴饞的模樣,柳粵生哭笑不得,「爺爺……不可以啊。你要吃少肉少鹽少油的東西,黃豆和刺激性的食物均不能吃呢。」
「我不是把醫生和護士趕走了嗎?吃了你不說便沒人知。」瞪眼。
「爺爺,這也不行啊。」柳粵生苦苦相勸,但老人的智商已回溯到幼兒階段,稍不如意便大吵大鬧,什麼道理也聽不入耳。任他耐著性子說好說歹也哄不好。
爺爺固執拗氣的表情模樣,跟震聲還真是一個印子啊,不愧是兩爺孫。聯想到情人,無奈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
對了,震聲呢?怎麼沒進來?震聲可是最愛看他被爺爺弄得一籌莫展的糗模樣啊。難道有什麼絆住他了嗎?
小柳留上了心,果然聽到男人憤怒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外面傳來。感到擔心的男子情不自禁一步一步移近大門,讓模糊的話聲變得稍為清晰。
「……利用樸家的名義的向泰國拿貨?XYZ!@#$!@%!!樸氏向來不碰毒物,這是家規!那傢伙不想活了?……還勾結外人?!哼,見爺爺躺進醫院,家中稍微亂了點就想混水摸魚?呸!妄想!我還沒死呢。……放心,我大約猜到是什麼人做的……嗯……今晚就行動,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嗯……到時就依家法處置好了。……就算是長輩,犯下這樣的錯也要處死……」
處死?!柳粵生渾身一震,急不及待開門求證。
「震聲!」
「小柳?」恰好樸震聲掛線要進來,二人撞了個滿懷。
「你今晚要去那裡?」焦急的語氣,雙手緊緊抓住男人衣袖,緊得手指節也泛著青白。
樸震聲一愕,已經猜到發生什為事了。
「你剛才是不是說要處死誰?」柳粵生更急,連臉色都刷白。那血腥殘酷的場面,光用想的已經教他胃部抽搐了。樸震聲怎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
「小柳兒,你聽錯了。」沉默了片刻,樸震聲柔說。
「不!你不要騙我。」他巴不得自己聽錯了,可是他知道沒有。
臉色一沉,樸震聲的聲音冷下來,「既然知道,你又何必問?非要撕破面讓大家下不台嗎?」
「震聲……」柳粵生彷如中了一拳,疼得無法呼吸,但仍扯著袖子的手還是死不放開,「不要……你不要去……震聲,你不是把社團交給宋傑了嗎?你不要去啊,不要做這種事了。」
「小柳……」樸震聲一陣心疼,但為了大局,還是拂開了他。「現在非常時期,你體諒一下我好不好。」
柳粵生一個踉蹌,看著情人頭也不回的背影,心都碎了。
「震聲!!」又是他錯了嗎?他看自己所愛的人走在懸崖的邊緣,想把拉他回來難道也是錯了嗎?為什麼他會被嫌棄,被狠狠推開呢。
***
「染髮的……?」
柳粵生頹然呆坐,忽然感到有人來到他身邊,在輕撫他的髮絲。
「爺爺……」老人的手很大,粗糙而僵硬,但是很溫暖。小柳心頭一暖,不由得抱著他委屈地哭。
「啊?怎麼了?乖,好孩子,不要哭啊。」柳粵生一哭,讓爺爺慌了手亂。
「嗚……」
「乖乖,乖孩子不要哭,爺爺不吃拌飯,不鬧脾氣啦。」老人以為是自己把柳粵生逗哭的。
「哇……」
「乖,不要哭。」
「嗚哇……」
「小柳……乖啊。」
「嗚哇哇……呃?爺爺,你記得我的名字了?」柳粵生抬頭,眼睛充滿驚喜。癡呆症患者記憶力嚴重衰退,幾乎完全喪失學習新事物的能力,沒想經過一年多耐心教導,爺爺終於記住了他的名
樸爺爺輕輕拍小柳的背,微笑:「乖,以前震聲哭的時候,我這樣抱他,他就不哭了。震聲是好孩子,你也做個好孩子吧。」
爺爺不提猶可,柳粵生一聽又紅了眼睛。
「哎喲?又哭了?到底怎麼了?」樸爺爺感到困惑,忽然又想起來問道:「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我叫震聲給你出氣。不哭了好不好?」
柳粵生抽抽噎噎:「震聲……震聲……」那人就是震聲啊。
「叫震聲打扁他可好?」
連連搖頭。
「不好?那罵他呢?也不好?那凶他?作弄他?欺負他?統統不好?那……以後別跟他玩好了。」
不跟震聲玩?那是要分手嗎?淚水大滴大滴的落下。
「哎……又來了。傻孩子,光是哭有什麼用?」
「可是……除了哭我什麼都不會啊。」柳粵生拭淚。
「那可不行啊。」爺爺頓足,「你可是男人呀。不會打不會罵不會凶人還不會走,難怪被人看扁扁。這一定要改過來,不然就只好任人擺佈。」
是啊,他自小就被看扁,任誰都能擺佈他欺負他,現在連震聲都不理他的感受。柳粵生心中一痛,反而激起鬥志。
「爺爺,那我該怎麼辦?我希望他聽我的,一次就好。」讓震聲聽他的,做個好人吧。
「簡單。」爺爺把鼻子翹高高,得意地道:「只要你比他凶比他惡比他狠比他能打就行了。」
「……」泫然欲泣。
「呃……對你是難了一點吧。」撓撓滿頭白髮,忽然靈光一閃,爺爺從櫃子裡翻出一副紙牌,笑:「有了,好孩子,你會賭梭哈嗎?」
「爺爺……」柳粵生欲哭無淚,怎麼爺爺偏在這關口又糊塗了。
黃昏時份。
「柳粵生!!」樸震聲氣急敗闖進房來。氣喘如牛滿臉通紅,表情既生氣又難以置信。「你剛才在電話裡說什麼?什麼是『我半小時內不回來,就以後不要回來了』?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老天!他家小柳兒什麼時候學壞了?連這種話也敢說?
「就是字面的意思。」柳粵生坐著,表情淡淡的。若非心細如塵絕對看不出他雙腳在發抖。
暴跳如雷的男人聽了下巴登時掉下來,張大的嘴巴幾乎可以塞進兩隻鴨蛋。
「你、你、你……」該死的!堂堂黑社會老大竟然結巴了,一定是小柳傳染他。
樸震聲氣煞,但看見柳粵生冷淡的表情又洩氣了,竟不由得低聲下氣地垂詢:「你找我可是有要緊的事?」小柳兒心情不好才偶爾出言不遜,不要跟他計較。大男人這樣說服自己。
「啊?」震聲竟然真的放軟態度了?柳粵生見狀不禁又驚又喜,相信爺爺果然是對的……
……
『乖孩子,你道賭梭哈勝出最重要的竅門是什麼?』好不容易教了基礎,爺爺派了兩副牌。一副給自己,一副給柳粵生。
小柳雖然興趣缺缺,但還是乖乖地想了想,答:『拿到好牌就能勝了。』
『是啊?那你這局能勝我嗎?』
柳粵生看看自己的牌,是三隻KING兩隻ACE,爺爺牌面是三隻QUEEN和一隻ACE,另一隻蓋著。
『應該可以吧。』除非爺爺拿到最後的一隻QUEEN,那機會是四十三份之一。
『好,那你來下注。』
『啊?那就十塊錢吧。』柳粵生小心翼翼地說。
『這麼一手好牌才值十塊?!』爺爺吐血,小柳還真是朽木不可雕兮啊。
『那、那我下一百塊。』
『大你一億,再賭你一手一腳。』爺爺乾脆推出所有籌碼,露出猙獰的表情。
『啊……』柳粵生也很乾脆,二話不說就昏過去了。
『喂,染髮的?傻孩子,快醒來呀。』爺爺用力捏他的人中,短暫失去意識的男子清醒過來。
『爺爺,我不要賭了。』柳粵生哭喪著臉。剛才嚇死他了。
『你可是拿了一手好牌啊。』爺爺調侃。
『爺爺的牌更好吧。』
老人淘氣地笑,隨手翻開自己的底牌。只是一隻小小的老二。
『啊?』柳粵生傻了眼。
『拿爛牌也能贏呢,只要你敢!敢下注,敢把對手唬住。』樸家爺爺的笑聲得意非常。
……
可不是嗎?就像現在,什麼都不行的自己,竟也把鴨霸的震聲唬住了。柳粵生感動得不能言語。不枉他苦思了一個下午,再反覆練習了幾百次啊。
「小柳?到底是不是有事?」濃眉挑起,脾氣急躁的傢伙見情人忽然進入發呆狀態,早已連聲追問。
「是、是這樣的……」柳粵生強壓下緊張心情,裝作冷靜地說:「爺爺情況已穩定,美國研究院也準備好了,可以安排出發了……」
「什麼?我不是跟醫生說延後一下嗎?」樸震聲皺眉。院方是想他們快快走啦,可是社團和企業都因爺爺病發的消息而出現不少狀況,他和父兄一時間均抽身不得啊。而爺爺動手術,他們總不能缺席吧。
「可是,盡早到研究所適應環境也對爺爺有好處。」
「好吧,什麼時候去?」樸震聲無奈。既然這樣對爺爺好,又是小柳兒的主意,他盡量把時間擠一擠好了。
「明天早上四時,醫院的直升機會送我們去機場,乘坐六時的航班。」柳粵生咬著唇,手心冒汗。
「明天那麼快……」眉心皺得更緊,樸震聲在盤算行程,「等一下!你說早上?!」
終於明白了。黑道老大跳起來,叫道:「你是故然跟我過不去吧。」混黑道的人都知道,走私交易多在深宵進行。凌晨四時,正好是尷尬時份。他要阻止交易還要懲治叛徒,那趕得及回來?分明就是不讓他去!
「震聲……你會來嗎?」柳粵生低聲問。
「是不是我不來,就永遠不要來了?」男人震怒。他一輩子也沒被人要脅過。
「不、不是。」柳粵生傷心地說:「我是會永遠等你的。」
「等我?什麼意思?」一陣不祥的感覺。
「我、我、我、我決定了。我會留在加洲陪著爺爺……」柳粵生戰戰競競地說。
「什麼!」這是要脅?!樸震聲倒抽一口涼氣,幾乎氣炸了。「你想唬我?我有那麼容易被唬住嗎?」
「啊……」被看穿了?怎麼辦?爺爺沒教啊。柳粵生急得快哭出來了。
「為什麼?小柳,我已經很退讓了,為了你的想法甚至不惜拖慢樸氏發展的腳步,放棄賺大錢的生意!但為什麼你就不能反過來體諒我一下?非要得寸進呎,跟我為難不可!連這非常時期也不例外,你就不能隻眼開眼閉?多少人都是這樣了,就你不肯放過我!!」震怒的男人連珠炮發。柳粵生都被罵哭。
「震聲,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可是……其實我有體諒你啊……真的,我真的有努力過。努力去適應你的生活,努力理解你的想法。可是不行……我無法對某些事視而不見,裝作不知道。我、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場,可是你們做的事我真的不能認同。」像殺人、走私、洗黑錢……樸家已經很富有了,不幹這些也餓不死,只不過是少賺些。為什麼一定要樸震聲去涉險?懲治叛徒?說白了就是去燒人家的貨,人家豈會束手無策?火並起來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啊!
「所以我已經沒有迫你到社團幫忙了呀!你不愛看可以不看,不理解就不要再去想了!我也只是要求你不要干涉而已,這也做不到嗎!」樸震聲吼回去。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其它社團老大的妻室那有這麼多話的?柳粵生為什麼不能學學別人,看不慣少看兩眼,時逛逛街喝喝下午茶不就好了?偏要擔這無謂的心,管這不該管的事!
「就是做不到!」柳粵生也提高了聲音,哭著叫道:「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你永遠不會明白你在外面『做事』時,我心裡有多害怕!你也不會明白,我看著你為非作歹時的心會多痛!」
「多餘!有什麼好怕的!難道你以為我樸震聲會在陰溝裡翻船?」樸震聲的確不明白,他只覺情人杞人憂天,笨得不可理喻。「好吧,既然你看著心痛,那就不要看了!眼不見為淨,也省得天天吵架!你只管陪著爺爺到加洲養老,我會經常抽空來看你。」
「震聲?!」他輸了?!
樸震聲鐵青著臉,吩咐門外的手下,「替小柳收拾行李,陪他們到美國安頓。不用等我了,我沒空送機。」
「震聲……」看著男人決絕的背影,柳粵生感到腳下輕飄飄的,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他輸了。事前他忘了先問爺爺,萬一唬不住人時要付出什麼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