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你走運了,九姑娘,這姓金的女人在黑道上總算很吃得開。她是個很守江湖道義的人,怕不會連累我。」
「那你是肯替我通這個風,報這個訊?」
三嬸沉思一會,終於點了點頭。
「好吧!守江湖規矩的人,不會把線人供出來。且她的線路一定多,一哥他們未必會懷疑到我。我姑且一試。不過……」三嬸說。
「不過什麼?」
「你千萬別抱太大的指望。一則你不是直接認識金紫琴;二則官官相衛,河水不犯井水,她為什麼要干預一哥的生意。所以電話搖給她之後,可能石沉大海。」
「不要緊,正如你說的,姑且一試。」
「那麼這包錢……」三嬸有點靦腆,卻仍然捏著錢不願放。
「當然作為酬勞。」
這樣又過了一個禮拜,三嬸才可以有假回家去走一趟。只能趁這個便給金紫琴報訊,說一位阮小芸的好朋友莊競之現今在一哥旗下營生。
電話出奇地順利就搭進去了,來接電話的根本就是金紫琴本人。
她的語音平和,但仍然忍不住問:
「這電話號碼是否當事人給你的?」
三嬸答:
「是,她說最緊要告訴你,你的電話號碼是阮小芸給她的,求你想想辦法救她逃出生天。」
對方沒有話,最後答一句:
「讓我想想。」
之後就掛斷了線。
三嬸照實回報,競之和其他姑娘們只好默默地禱告,希望早聞佳音。
可惜,杳無音訊。
差不多整個月過去了,希望早已變成失望。
那天早上,六姑娘在該房又碰到競之。彼此對望一眼,百般委屈,心照不宣。
競之微低著頭,說:
「無論如何,謝謝你們。」
「不要緊,早知跳出火坑不是件容易事。老九,你好好地保持精神清朗,才是真正的生機。我們怕是委靡得不欲再振作,認了命了,這才無望。」
競之微微抖了一下,心想,幾時才輪到自己心灰意冷,完全放棄對人生的指望了。
不,她懷抱著深仇大恨,一定要報。
對楊慕天的恨如此深刻,只為自己仍然愛他。
為愛這個男子,競之已經一次又一次地付出她的精神心血以至生命,她不介意再多一次的創傷與失望。
一回到房中去,喪五就笑嘻嘻把今日留下的一個客人帶進來,向她拋下一句:
「好生意啊!」
地獄之門開敞,容納了莊競之的整個人、整個心,日日如是,年年如是,無有了期。
一連接到第三個客人,那嫖客還未離去,競之的房門就被推開,阿標跑了進來。
那嫖客怒目而視,叫嚷:
「我是給足了錢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標一個箭步上前,揪住了對方的衣襟,說:
「你別以為話了兩文錢,就不可一世。你乖乖地給我滾出去,回家再捱過,把錢積多一點點,去光顧一些高檔女人,可以讓你消磨一整天的,別再來這兒讓我碰見你!」
說罷,力大如牛的阿標,差不多是把那嫖客扔出房外去的。
競之看了他兩眼,也不做聲,管自穿好衣服,正想坐下來歇一歇,阿標就喝到:
「隨我來。」
「到哪兒去?」
「你不必問。」
「我有客。」
「笑話不笑話?你別阻大哥辦公事,給我走。」
阿標差不多揪起競之,一直把她帶下樓,塞進汽車去。
差不多一年的時間,競之未嘗呼吸過外頭的空氣,看過外頭的太陽,她忽然地覺得有點兒不適應,有點兒恐懼。
不安的情緒一直增加著,主要是競之怕阿標把她帶到了一個更恐怖的環境之中,受更大的苦難。
畢竟是女流之輩,血肉之軀,再頑強的意志,都未必能抵受得住接踵而來,永不休止的不幸與磨難。
車子一直開往郊區,差不多是經過了叢林,再入一條山徑,才停在一幢頗為壯麗的菲律賓式洋房前去。
「下車吧!」阿標喝令競之。
下了車,叩了門,有位女傭恭謹地開了門,問:
「是哪一位?我該怎樣通傳?」
「阿標,一哥的阿標。」
女傭微笑,打開了大門,讓他們進去,一直領他倆走到大廳上來。
客廳內的擺設完全是熱帶情調,正中一張高背的籐椅上端坐著一位面目秀麗,而神情肅穆的中年女人。
她看牢走進來的阿標與競之,手上在不住地搖動著紙扇。
阿標一見了她,立即恭敬地給她打招呼,說:
「琴姐,你好,給你送貨來了。」
這句話猶如石破天驚,震得競之呆住了。
眼前人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金紫琴?
競之不敢問,她禁捺住相認的衝動,叫自己先靜觀事態的發展。
當那位中年女人拿眼仔細向競之打量時,競之立即投以誠懇的眼光。
然,琴姐並沒有作出任何表情上的回應。
她仍然是嚴肅地對阿標說:
「阿標,你隨便坐,就等在這兒一會,只幾分鐘的功夫,我就會有交代。」
阿標連聲說好,就坐了下來。
琴姐對競之說:
「你跟我進房去。」
競之估量一定有什麼心腹話,不能當著阿標跟前說,於是急步跟著琴姐走進裡頭的房間去。
房門一關上,競之就立即問:
「你是金紫琴女士嗎?」
對方的臉依舊板得半點笑容也沒有,竟然說:
「別多講廢話,脫衣。」
競之嚇得登時臉如土色,一個陌生女人叫她在她面前脫衣?
這次的買賣,怕是前所未有的屈辱。
是自己太過敏感,以為救星尋著了,終於,好運並不從天而降。
要承受一個新的折磨,是需要時間去壓驚的。一下子,莊競之還不能適應。
她嚇得臉色轉為蒼白,一種絕望的情緒包圍著她,使她在剎那間變得脆弱。
競之連連後退幾步,直至背挨到牆上去,才算站定了。立即以雙手懷抱著胸前,豆大的冷汗開始冒出來,染濕了額前的碎發與一頭的發腳。
那中年女士說:
「你嚇成這個樣子幹什麼?你肯脫便脫,不肯脫的,這就可以走了,叫阿標把你帶回去。」
競之拿眼向上望,她在心裡禱告:
「上天,還要我捱多少的磨難才能放過我了?」
頭頂上看不到天,只望見屋頂垂下來的吊扇,不停地轉,越轉越快,天花板越來越近眼前,就快要壓到她頭上去似。
像是一股巨大無比的壓力,把競之折服。
她終於緩緩地脫去了身上的裙子,眼卻仍然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來的天花板。
金紫琴一步一步地走近競之。
她伸手過來,握住了競之的肩、手臂、胸脯、臀、大腿,細細而又緊緊地握著,然後說:
「真的還是個好身子。」
然後金紫琴把手中的紙扇再搖兩下,露出第一個笑容來,繼續囑咐:
「小妹,你走運了,快把衣服穿上,隨我來吧!」
預期的噩夢沒有開始,競之抓起了地上的衣裙,立即穿回。
忽然間,她百感交集,眼淚要忍不住掛下來了。
想起在鄉間,每逢墟期,農家都把飼養的牲口趕到市場上去賣。菜市場上買雞的人,總要抓起雞來,摸摸它的胸,搖搖它的腿,看是不是上好的肉、軟軟的骨,才肯買。
這位金紫琴,怕也是這樣。
驗明了奇貨依然可居,才轉手承讓。
競之想,只不過是由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內而已。
她不期然地落淚了。
走出客廳,琴姐給阿標說:
「這姐兒我是要定了,你回去吧。」
「琴姐,人就這樣留下來嗎?」
「可以不可以呢?」
琴姐只這麼一說,阿標立即賠禮道:
「可以,可以,不是說不可以,只是我回去怎樣跟一哥交代?」
「你請他開個價來,我照付。」
「那就好極了,我們知道琴姐斷不會怠慢我們。」
「不會。但,你也給一哥說一聲,他若果是開天殺價,我曉得落地還錢。倒不如老老實實,乾乾脆脆地一口價,大家省掉麻煩。」
阿標立即答應:
「琴姐說得太對了,我相信一哥不會。誰不在今天給琴姐面子了。」
「這就最好,不送了。」
阿標這就應命而去。
客廳裡留下了競之和金紫琴,她轉眼對站在一旁的女傭說:
「把這位姑娘帶進房間,去給她淋浴更衣,然後弄一點好吃的給她。」
女傭點點頭,望向競之。琴姐說:
「讓她好好地休息。」
說罷轉身就走。
一時間莊競之不知應否再叫著她。
正於此時,琴姐回轉頭來問:
「你是叫莊競之是不是?」
競之拚命點頭,這麼一句話,使她安心了。對方一定是金紫琴無疑,連帶口訊的三嬸都不知道自己真實姓名,想必是她跟阮小芸通過了訊息,所以知道了。
這以後的整整一個星期,莊競之竟沒有再見過金紫琴。
她倒是被安頓得十分舒服,每天三四餐都有女傭服,她的睡房內放了很多中文書籍,可供閱讀,甚而還有收音機,可以收聽音樂及電台的英文節目。
競之的英文程度好,聽得懂。
日中也真不愁寂寞。起初她以為自己仍被軟禁,後來發覺,她可以完全自由地在屋子內走。
很多天的下午茶點,女傭都跑來問她:
「姑娘,要不要在園子裡喝茶?」
從女傭的口中,競之知道這房子是金紫琴的別墅,她不一定住進這兒來,馬尼拉還有一所公寓。
明顯地,在這兒,競之是有安全感的。
她只是牽掛著那幾個仗義拯救她的姐妹們,很希望能跟她們通個訊息。
然而,這個願望是不能達到的,除非得著了金紫琴的幫忙。
等足了十天,金紫琴才再出現。
是一個晚上,當競之還在房內時,聽到了房子外頭有車聲,是金紫琴的座駕駛抵別墅來了。
她一骨碌地跳下床去,走出了大廳,果然見金紫琴正在接過女傭遞給她的椰汁飲品。
一陣難忍的衝動,驅使競之立即衝到金紫琴的跟前,卜通一聲,就跪將下去。
競之直截了當地說:
「琴姐,阮小芸是我的好朋友。」
她答:
「我知道。」
就這樣,競之似乎就無法再接腔下去。
金紫琴伸手扶了競之,讓她站起來,再喝了幾口椰汁,又給自己點了支煙,連連地吸著。煙圈緩緩地噴出來,眼前的一切,宛似雲霧,患得患失。這才說:
「小芸的媽是我最好、最親近的姐妹,已經去世了,我很懷念她。女人還是有友情的。」
競之想起了小芸,想起了妓寨中的姐妹,輕輕地答了一句:
「是的。女人很願意互相提攜、互相照顧。」
「小芸請求我幫忙你。」
一聽這話,競之又再忍不住,重新跪倒在金紫琴跟前,喊道:
「琴姐,琴姐,求你放我走,求你。」
「不用求,如果你認為要走的話,這兒的門幾時鎖上過?你請便好了。」
競之頹然地跌坐在地下。
對方輕輕一句話,有如千斤之力,捶打在她頭上,提醒了她的孤苦無告,投靠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