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承德十五年,七月初五,驚變前一月。
北武府歌舞昇平,名噪一時的雜技團亦應邀前來獻藝。
張燈結綵的台上,幻術師正把男童關進一口密不透風的鐵箱內,接著在箱子下燃起熊熊大火。頃刻之間,烈焰把箱子吞噬,孩子淒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觀眾臉上儘是驚駭和不忍。直至火勢撲滅,鐵箱燒燬至不成形狀,人們只道男童已被燒成焦炭,豈料箱子一打開,內裡竟然空無一物。眾人錯愕之際,男童驀地翻著觔斗從天而降,博得觀眾如雷采聲。
「不愧天下第一雜技團。」賓客異口同聲地誇獎。
北武家大公子得意道:「在下早前曾在京城看過他們表演,覺得不錯,便邀來大家開開眼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大公子有好的總是不忘大家。」
「讓大公子念念不忘的怕是另有其人吧,像剛才那柔骨美女,呵呵,大公子今夜艷福不淺,恭喜恭喜……」一陣猥褻的笑聲。
聊起少女惹人遐思的體態,男人們肆無忌憚地笑鬧,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颼颼的。回頭一看,正好對上一雙屬於孩童的眼睛。
孩子的眼眸炯炯有神,明澄而乾淨,且帶著一絲與年齡不附的冷,看得眾人渾身不自在。
「然兒?你、你躲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大公子漲紅了臉,大聲呼喝。
「……」孩子抿著唇,不答。事實上他一直在這兒看戲法,一點也不鬼祟。
「還不快滾!」惱羞成怒的父親破口大罵。
一旁的紅娘聞聲連忙上前帶走不懂事的兒子。
北武然被母親大罵了一頓,關到書房去。但早熟的孩子也不哭鬧,只是靜靜地在一角看書。
過了片刻,忽然聽到一下輕響。
北武然抬眼細聽,好像有老鼠的叫聲在書架後傳來。
「出來!」凝眉。
「吱、吱吱……」老鼠彷彿邊叫邊走遠了。
「別裝了。」
房內寂靜無聲,但過了半晌,一個男孩在書架後鑽出來。
男孩身材乾瘦,身上傷痕纍纍,神情郤是強悍不馴。北武然認出他是剛才變戲法的孩子。
「嘖,倒楣!剛才看你捱罵也不作聲,還以為你是又聾又啞,不會發現我呢。」
北武然倒不生氣,只是問:「你躲在這兒幹什麼?」
男孩的眼珠靈活地一轉,道:「剛才有看我表演嗎?精不精彩?」
是很精彩,但北武然臉色卻陡地一沉,道:「別左顧言他。」語氣居然頗有氣勢。
男孩聞言看看左邊,但什麼也沒有啊。
「你說什麼呀?什麼又左又右的?」跑江湖的小子連斗大的字也認不出幾個,更遑論是成語。
「那……不要東拉西扯,你躲在這兒幹什麼?」北武然想了想,換上較簡單的字句。
「一下子又左又右,一下子東南西北,你到底怎麼搞的?會不會分辨方向啊?」歪著頭。
北武然臉上一熱,道:「你不說,我喚人了。」
「好啦,我這不說了嗎?悄悄告訴你啊,我在準備一個大戲法。」神秘兮兮。
「什麼戲法?」北武然眨眨眼睛,興趣來了。剛才男孩在鐵箱裡脫身就很神奇,是書本上也沒有教的東西。
「我要把一個人從一間鎖上的房裡變走。」男孩得意地笑道:「怎樣?你要做偉大幻術師的助手麼?」
北武然道:「你想利用我救出新娘?」雖是問句,但他差不多敢肯定了。
被一言道破,男孩臉上一紅,搔搔頭陪笑道:「你滿聰明的嘛。」
北武然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答應。」
***
新房就在書房的隔壁,那本是堆放雜物的房間,因為新娘地位低微,北武府的人草草收拾一下,便把她安置在那裡。
是夜,兩個孩子在兩房相連的牆壁挖了個一呎見方小洞,久經鍛煉的柔骨女輕巧鑽過來,然後一行三人穿過書房秘道,直通到後山去。而柔骨女的戀人早已在等候了,二人見面彷如隔世,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
兩個孩子雖然對情事只是一知半解,但也明白此刻不該打擾。
「咳,幸好你知道秘道。」男孩誇道:「本來我打算把師姐藏到箱子裡運走,這很容易被發現,要冒大險。」
北武然微微一笑,並不居功。
「不過你幫我們的事萬一被發現了怎麼辦?」擔心。
「牆砌回去了不是嗎?」北武然淡淡地說。
「仔細些還是能檢查出來的,而且府中知道秘道的人不會多……」男孩皺眉。篩選下來很容易便知道是誰幹的。
「不會懷疑我。」
「啊?」
「秘道是我自己發現的。」官宦巨富的宅第多數有逃生秘道,通常亦只有家主才知道。但北武然從小是便是個沉默的孩子,而不多話的人往往聽得多,亦看得多,故發現亦比人多。
「那就好。」男孩鬆了口氣,眼珠一轉,問道:「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做應該做的事。」
男孩盯著他看,忽然笑了起來,「你這傢伙很有意思啊。你叫什麼名字?」
「北武然,你呢?」
「呃……」臉上閃過一抹尷尬,男孩吹噓道:「我的名字可利害了,說出來嚇你一跳,所以還是不說也罷。」
「我不會。」露出倔強固執的表情。
「不成不成。」男孩還是一個勁地推托。
這邊廂兩個孩子快要鬧僵了,那邊柔骨女與戀人已確定去向,便在朝他們大聲喊道:「小狗子,我們決定回鄉去,這就走了。你也快回團裡,不要讓團長起疑心。」
小狗子?北武然聽見可樂了。
「你這是什麼表情?」男孩窘極了,道:「說,你什麼也沒聽見。」
「我聽見了。」
「你『沒』聽見。」
「聽見了。」北武然的嘴角微微彎起,露淺淺的笑意。
「那又怎樣?那只是我的小名。」小狗子漲紅了臉,跳著腳硬撐道:「我還有藝名呢,我的藝名可威風了,說出來包準嚇死你!」
但叫著叫著,男孩突然自暴自棄。
「你不信是不是?是啦,你猜對了,我沒藝名。只有紅角兒才有藝名,我什麼也不是,爹娘不要師父不疼,連名字也格外丟人。」
北武然想了想,安慰他道:「叫小狗子也很好。」
「對,很好,跟我很合襯。」嗤笑,小狗子自苦道:「這種低賤的名字配我正好,我啊,就低賤得像、像……」四處張望尋找譬如的物件。
「像一粒沙。」手指往地上一揩,然後一吹,道:「渺小,身不由己,沒有價值的東西。」他多羨慕別人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姓名啊。
北武然淡淡地說:「我也是沙子,別人眼裡看不見。」
「啊……」小狗子低叫一聲。雖然相識才一天,但他也感到小友在北武府中不受重視,「對不起。」惹朋友難過他不喜歡。
「沒什麼。」北武然聳肩,「沙子就沙子,不丟人。」
「對對對,沙子也有沙子的利害。」小狗子大點其頭,得意道:「沙子揉進眼睛裡也是很痛的。」
兩個孩子都笑了起來,渾沒想到成為別人眼裡的沙子也沒什麼好光彩的。
「交個朋友吧。」好像怕人家不答應似的,小狗子保證道:「我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
北武然微微一怔,臉上緩緩泛起溫暖的笑意。
「最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伸出小手。
小狗子握著他的手,也不甘後人地叫道:「最好的朋友,同生共死,永不分離。」這是他從戲文裡看來的,正好拿來一用。
不識字的窮小子並不知道這番話說來不倫不類,飽讀詩書的北武然也沒糾正他。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不能拆好朋友的台。
***
那晚,北武家發現新娘失蹤了,府內上下亂成一團。連無辜的雜技團也擔上干係,慘被百般留難不得離開。
但如此一來倒是讓兩個孩子很高興。
北武然素來孤僻,卻與活潑樂天的小狗子一見如故;而小狗子雖然個性開朗,但從小四海飄泊,並無機會與人深交,更何況清白人家的子女都不跟下九流的孩子玩,只有北武然不嫌他……
雜耍團處身的四合院
「還有五百次踢腳,大夥兒加把勁。」師兄正教導大夥兒練功,眼角忽然一轉,督見一個瘦小的身影竄過,「喂,小狗子那兒去了?又偷溜了你這混小子!不要跑!!」
師兄們的叫聲越來小,小狗子機伶地東轉一彎西拐一角,把追兵甩得遠遠的。
嘿,不要跑?開玩笑!他約了最好的朋友去逛市集呢。小然是個方向癡,沒他照顧怎麼行?為了義氣他不得不溜掉早課啦,可不是為了躲懶。小狗子邊走邊得意地笑,至於晚上回來會否被狠打一頓倒不在考慮之列。
路過東廂的窗邊,正好團長和副團長在說話。兩位團長嚴厲無情,機靈的孩子連忙放輕腳步,大氣也不喘。
『這麼說,北武家氣數已盡了?』
小狗子本來無意偷聽,但聽到北武家,也不禁停下腳步。
『嗯,翟丞相凶焰滔天,我們暫時也沒法對付他。而且禁衛軍已經到了,看來北武家難逃滿門抄斬之厄……』
小狗子只感耳畔轟的一響,後面的已經聽不見,腦海只有四個字,滿門抄斬!
那麼北武然……不!他要救他!救他最好的朋友!救他最重要的人!
男孩不要命的飛奔,眼看北武府在望了,可是卻在經過橫巷時被一把抓個正著,身子一陣騰雲駕霧,轉眼間已置百呎高的樹梢上。
「這小子聽到了,怎麼辦?」是副團長冷冷的聲音。
「不怎麼辦。」團長,亦是教導小狗子幻術的男人道:「早晚要讓他知道。」
「說得也是,這小子筋骨上佳,是習武的奇才。」
誰管習不習武!他只要救他朋友!小狗子掙扎叫道:「放我下去!」
「你救不了你朋友。」像看穿他的心事,團長淡淡地說:「太遲了,你看,官兵已經來了。」
一看,果然。禁衛軍悄然掩至,如狼似虎地衝入北武府。不消片刻,高大的圍牆內傳來慘烈的殺戮聲。北武家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倖存下來的男女老幼畜生似的被困起來押走,當然亦包括了北武然。
小狗子看著急得雙目通紅,但拚了命掙扎也脫不開身。
「小狗子……」團長柔聲說:「不讓你去是為你好,你改變不了什麼。」
渾身的血都沸騰了,小小的孩子不知那兒來的力氣,掙開了封著嘴巴的大手,「救他!求求你!」小狗子不笨,能一躍十丈,團長必是非常人。
「單憑我一人之力救不了。何況,我為什麼要他?」男人淡淡道:「有力量才可以保護重要的人,有財勢方可差遺他人。你,你有什麼?」
孩子啞口無言,呆瞪著團長。他是無力量無錢無權勢,連狗都不如,只是粒不足道的沙子。
「世道就是這樣,則非你有能力改變它,吾則……」團長依然淡淡的,「孩子,算了吧。」
「不!」厲聲。就算他只是一粒沙子也要去,他們說好了同生共死,有禍同當。
「去了,連你也一起死。」
「死也要去!」
團長看著似的瘋了般的小狗子,忽然一揚手,把他摔了出來。這一摔看似極重,但用勁巧妙,小狗子著地時打了幾個觔斗,只痛不傷。
「你覺悟時便回來吧。」聲音猶在飄蕩,團長人已不見。
小狗子也顧不得多想,頭也不回地追趕好友的身影而去。
***
刑場之內,群眾擠得水洩不通。
「請讓讓!拜託!讓我過去!」聲音無助而焦急,但情緒抗奮的民眾聽而不聞,任矮小的孩子怎樣努力,也擠不到前面去。
監斬官朗聲宣佈了罪狀,北武家不論男女老幼,均斬立決。
「等等!不要啊!」小狗子好不容易從大人跨下一路爬到前面去,背上已不知被踩了多少腳。但儘管如此,還是白費氣力,千人哄動的聲音掩蓋了他力歇聲斯的喊聲,北武然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隔著欄柵,他看著他最好的朋友神情木然地等死,而他什麼也做不到。
「不要!」瞬間爆發的潛力,小狗子把木欄撞倒了。但兩旁守衛的士兵立即湧上來,三、四個孔武有力的大人把他四肢反扭,緊緊按在地上。
「這小鬼突然發瘋了!」
「唔……」嘴巴被封住,孩子的雙目赤紅,像要噴出火來。
而這發生在角落的小騷動幾乎沒引起任何注意,死刑繼續執行。
被壓制著的小狗子拚命仰起頭,像是無論如何也要再看北武然一眼。但在他抬頭一剎那間,只看到白刃反映,刺眼的日光像閃電般橫過,然後隨人群轟然的尖叫聲,一團黑黝黝的物件飛上半空,劃下完美的弧度,再落他臉前。
那是砍掉一半的人頭,認不出臉面,但一雙眼睛卻不甘心地睜著。
小狗子呆呆地跟人頭大眼瞪小眼,人群興奮高叫好像漸漸變得很遙遠,最後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呀呀呀呀~~~」他覺得他瘋了,所有人瘋了,這個世界也瘋了。
***
「嗄、嗄、嗄嗄……」黑暗中驀地響起困獸般的喘息聲。
忽然,火星一閃,熄滅了的火堆重新燃起,驅散了黑暗,也驅散夢魘帶來的空虛和恐懼。
北冥和流沙各自盤踞著石窟的一角,在火光映掩下,二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你沒睡?」流沙伸個懶腰,歪著坐,道:「睡不著?你這幾晚都睡不好啊,我半夜來醒來,總見你沒睡。」
「……」不答。自那天促膝夜談後,又過了幾天,北冥總是迴避他,亦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而流沙也突然地變得精神困頓。
「還是又造惡夢了?不要怕,告訴我夢見什麼。」流沙柔聲說。
「……」北冥默然,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塊汗巾遞給流沙。
「怎麼?」側頭。
北冥微一猶豫,傾前身子替他抹去佈滿頭臉的冷汗。
「啊?哦,謝謝。」流沙一愕,這才發現身上的衣衫已經汗濕,「今晚很熱呢。」
「……」北冥不語,眼裡閃過一抹憐惜。
「你到底怎麼了?」流沙詫異道:「真的睡不著嗎?」
「……」
「要我陪你聊天麼?」抖擻精神。
「……」搖頭。
「那我說故事給你聽,哄你睡好不好?」
「……」嘴角抽搐。
「那我給你唱首曲兒?」
「……睡吧,你累了。」
「我不累。」疲倦的笑臉,流沙變戲法似的,從衣襟內取一個破舊的二胡,「要不要點曲?」
北冥對他那乾坤口袋似的泥黃袍子已經習已為常,連眉毛也不抬,便乘流沙調音時輕描淡寫地把二胡奪過來。
兩手一空,流沙臉上閃過一抹緊張,旋又笑嘻嘻地說:「咦?你也要來一段麼?」
「閉上眼睛。」
流沙還沒會意,北冥已經輕輕拉奏起來。
最初一段略為生澀,越拉下去手法漸趨圓熟。北冥內心感慨橫生,無怪人們說小時候學會的東西,到老到死都不會忘記。
這夜,在荒涼的沙漠裡,二胡特有的憂鬱滄桑,一絲絲、一縷縷地飄蕩。
***
翌日
流沙已恢復常態。
「昨晚睡得真好。」男人伸個懶腰,「原來你會奏安眠曲啊,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水不以為斗量。」
「……」
「你的技藝也算不錯了,雖然比不上我,但勉勉強強也能將就著聽。這樣好了,我們有空切磋切磋,讓我傳授你二胡的真諦。」回復常態的流沙等於喋喋不休的流沙,今天甚至比往常更要加倍聒噪,像是要把過去幾天的份補回來。
「你知不知道,二胡又名胡琴,在唐代已出現了,它不是漢族的樂器,而是由西拉木倫河一帶的奚族樂器,奚琴演變而成的。」也不理別人有沒在聽,流沙興高彩烈地說:「賣藝的人都懂一些樂器,我也學過七八種,但最喜歡便是二胡。」
「……」
「你不問我為什麼嗎?」
「……」北冥今天出奇地耐心,居然真的問:「為什麼?」
「對啦,孺子可教。」流沙臉露喜色,教導說:「當別人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就是你該問的時候了。」
「……」
無視別人抽搐的臉,男人繼續滔滔不絕地發表偉論:「世上樂器繁多,各有所屬,嗩吶喜慶,簫笛清幽,揚琴柳琴是中庸的,琵琶古箏屬於文人雅士;而二胡,二胡是哀傷的樂器,滄桑,孤獨,好像千古的哀愁都藏在兩根絃線裡,只要輕輕一拉,就流出來了。我相信每個人的背後,一定有一個悲哀的故事。所以二胡是屬於所有的人。」
說罷,流沙住口不言,回頭微笑,彷彿在給北冥發問的空間。
「……」北冥想了想,淡淡地問道:「我們的糧水好像用掉一半了?」
「啊,是啊。」流沙接口,「是補給的時候了。看你給我的地圖,前方有一個綠洲,正好讓我們補給。那個綠洲裡有一族人在聚居,人數不過二百多,他們與世無爭生性善良愛好和平。沙漠上其實很許多類似的小民族啊,但不是每一種都是和平無害的,有些民風凶悍得很,而且武術超凡,沙漠人多數慣用彎刀,那種彎刀鋒利無比,使用不易,若沒經過鍛鍊,很容易誤傷自身的……」
男人依然滔滔不絕,好像世上幾乎沒有他接不下去的話題。
***
二人終於來到補給的綠洲,卻沒想到要求竟然被拒。
即使北冥願意出數倍價錢購買糧水,可還是沒人肯賣。
若依北冥的個性,既然要求被拒,便應及早離去,絕不作無謂糾纏。可是流沙不同,流沙喜歡尋根究底,正是死纏爛打最出色,強人所難正擅長。
流沙要跟綠洲上的居民理論,北冥無法阻止,只有避得遠遠的。
閒著無事的男子信步而行,來到偏僻的密林,無意中竟發現一個密不透風的帳篷內居住了二、三十個病人,而且多半是老弱婦孺。
北冥雖不愛說話,亦不喜歡管閒事,但畢竟人命關天……
歎了口氣,他沒有多想便隨手替身畔的小男孩把脈,又翻開他的眼皮細看。
「噫。」是中毒。
毒性並不難解,而北冥的醫術亦頗為精湛。
男孩經他施針,吐出一堆穢物,病情居然大有好轉,而其餘的人見了都紛紛求醫。
待北冥處理好病患,一個臉有刀疤的獨臂老人,操著生硬的漢語上前道謝。
「恩公大恩大德,我們巖鷹一族上下無以為報。」
北冥微一頷首,本欲功成身退,但熱情的沙漠居民卻圍住他。
「恩公別走,村長快來了,還有你的朋友,請無論如何接受我們的款待。」
寡言的北冥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了,這時不由得想起流沙的好處。
那傢伙哪裡去了?目光轉到門外。
忽然,一物映入眼簾,讓北冥渾身一劇震。
那是一個刻有飛鷹圖騰的木柱,大鷹振翅欲飛,神態栩栩如生。
獨臂老人見他注意到他們巖鷹一族的徽號,不由得自豪地說:「我們一族是鷹的後代,最是勇猛。」
「巖鷹族萬歲!」眾人聽了振臂高嘯,男女老幼皆拔出腰間的佩刀。
巖鷹族人的彎刀鋒利精美,手工細緻,刀刃上均嵌上他們的族徽,飛鷹圖騰。
北冥認得這樣的刀,他化了灰也不會忘記。
當年就是同樣的柄刀奪去他母親的性命,自己亦差點慘死刀下。
山坡上,北冥抱滕而坐。
剛才握過針的手無法自控地顫抖,渾身骨骼格格作響。
母親身首異處的慘狀,強盜頭子猙獰的表情,還有剛才病人感激的臉重疊交替。
他明白了。
當年他在沙漠上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強盜,而是一個強盜部族!他們並不是一夥人,而是整整的一族人!沙漠部族本就團結齊心,既為盜賊行蹤自是隱密,幾乎完全不與外人交往。在沙漠裡,再也沒有比來凶悍無比,來去無蹤的強盜部族更可怕,更難應付。
但今天,神差鬼使,竟教巖鷹族撞到他手裡。只要他願意,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讓他們在沙漠上徹底消失。正如北武家在中原消失一樣。
這個想法不是不誘人的,只是……
北冥抱著頭。
「北冥?」不知過了多久,流沙尋來了,「你怎麼躲在這裡了?所有人都在四處找你耶!」
「……」他們竟然還敢找他。北冥動也不動,藏在陰影裡的臉露出森然的冷意
流沙不知就裡,只道他不喜與人打交道。
「噯,不用害羞哦。」漾起笑臉,男人蹲下來,高興地說:「我什麼都知道了,你救了村裡的病人嘛。做得很好呢,這下連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了。」
「……」好什麼,對此他非常後悔。
流沙繼續嘿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這人啊,外冷內熱。看起來硬得石頭似的,其實心軟得像豆腐,血熱得像岩漿,臉皮哪,更是薄得吹彈可破。」
「……」
「喂喂喂,別把臉埋起來嘛。我知道你是施恩不望報,但有些事情是卻之不恭呀。來吧,醜媳婦終需見家翁,乖乖去接受群眾的歡呼吧。」流沙戳戳他的手臂。
但北冥一點反應都沒有。
事情有點不尋常。
流沙靜靜坐到他身邊,若無其事岔開話題道:「剛才我跟族長詳談過。」
「……」
「原來他們世代聚居在這個綠洲,靠打獵為生……」
「……」北冥閉上眼睛,彷彿聽見被巖鷹族『獵殺』的人的慘叫聲。
「他們本來沙漠最強的一族,但在十多年前一場狩獵中出了意外,幾乎讓族中所有壯丁喪命。哪,百多二百人一下子死乾淨,巖鷹族看來也勇悍得很呀,你說他們遇到什麼這樣利害?」
沉默的男子眼皮一跳,身穿黑斗篷手執青銅之劍的身影在腦海一閃。俊美無儔的男人彷如天神般降臨,劍光過處天崩地裂,所向披靡。瞬息之間,屍橫遍野,鮮血染紅了大片黃沙。
「現在整個族裡只剩下不足三百人,全是老弱婦孺。偏自上個月起,大半以上的人染上怪病,若非恰好遇上我們,只怕巖鷹族難逃滅族之厄。對了,北冥,你對那致病的原因有什麼看法?」
「……」沒有反應。
不過流沙也沒認真指望他。
「我認為是水源出了問題,族長也是這個想法,所以才不肯賣我們食水。唉,可憐呀,沙漠水源稀少,巖鷹族的人明知有問題,也不得不飲鴆止渴。」
「……」
「噯,北冥,我們幫他們好不好?水源的源頭就在克搭瑪山脈,離這裡也不過一天的路程,我們去看看出了什麼問題好不?我已經答應了族長了……北冥?別裝酷,我知道你最是古道熱腸了,而且他們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家裡的男人都死光了,那麼可鄰……」
可憐?在那些老人女人和小孩心裡,男人在外殺人搶劫,是天經地義的事。北冥心裡只覺諷刺。
「流沙……」不帶感情,沒有高低起伏的聲線,「你相信那人?」
「那人?你指族長所說的話?」被質問的男人一怔,微微一笑,道:「我相信自己的所見所想。」
「哦?」
不知是不是錯覺,流沙覺得北冥的語氣有那麼一絲嘲諷。嘲諷,那不是北冥的本色。男人小心翼翼地說:「不管巖鷹族是否叱吒一時,也不管他們是否對過去光輝有所留戀。但今天的他們,只是一群失去憑藉,心驚膽怯,惶惶不可終日,只盼平淡過日子的可憐人。他們無害。」
「是麼?」淡漠的聲音。
流沙看著他,道:「北冥,你會跟我一起調查水源的事,是嗎?」
「不。」簡單直接。
「為什麼?」倒抽一口涼氣,男人難以置信地問道:「難道你不想救他們?」
「我為什麼要救他們。」冰冷的語氣。
流沙一震,幾乎不相信如斯冷酷勢利的話會從那個人口中吐出。
「因為你是北冥!」吼。
北冥抬頭看他一眼。在那一瞬間,眼內散發出的寒芒,有如刀子般鋒利。
「那又如何?」
男人張大嘴巴,半晌才痛心地說:「北冥對應該做的事不會猶豫,明知不可為,仍會為之。」
這下北冥連回應也省下,逕自長身而起,掉頭離去。
「等一下!」流沙拉著他的手,急道:「你知不知道假如我的設想沒錯,地下水的源頭出現了問題,那附近一帶所有綠洲的水都會有毒!」
北冥聞言身子一僵,繃緊了臉,冷硬地道:「我不想知道。」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流沙扳正他的臉,看進他墨黑的眼睛,大聲道:「其中可是有什麼隱衷而我不知道的?」
看著男人著緊的臉,北冥一頓,不冷不熱地說:「也沒什麼是你應該知道的。」
流沙當場一窒,猶如被敲了一記悶棍,吃力不討好的苦澀盈滿胸口。面對北冥突如其來的改變,他好像怎麼做都不對,付出關懷熱換來當頭潑落的冷水,任誰都會感到難過。
「為什麼突然對我冷淡?」傷心欲絕。那北冥為他奏二胡的晚上,他以為他們是靠得很近的。
「言下之意,我曾對你熱情如火?」北冥臉上無波無紋,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犀利的言語讓流沙無辭以對,男人的表情更令他抓狂。
被逼到了絕處,再冷靜的人也會控制不住情緒。此刻的流沙便是如此,極度壓抑之下,已失去平常心,更惶論保留那張嬉皮笑臉的臉具。
「可惡!」突然間,男人在意氣用事之下狠狠吻住了北冥的唇。
舌尖竄入,掠奪而癡狂,還有不容拒絕的霸氣。
而面對突如其來的侵襲,北冥眼內閃過一絲微微的詫異。這就是他所有的反應了,沒有反抗,沒有回應,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不管流沙投入了多少技巧,多激烈的感情,被鎖在臂內的男人只是一動也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是虛空的。
流沙的感覺就好像在吻著一個死人一樣。
讓人沮喪又惱恨。
男人賭氣之下,用力咬破了北冥的唇。
這舉動如願地引出了北冥一點反應,但隨著錯愕的表情閃逝,流沙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莽撞,不由得鬆開了雙臂,惶然退後一步。
老天,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嘴裡嘗到淡淡的腥鹹,讓他心疼悔恨。
無聲地抬拭去唇邊的血跡,北冥的臉平靜如恆。
「流沙,我不想跟你作意氣之爭。」惜言如金的男人一字一頓地說:「也不知你心中的我是怎樣。但無論怎樣,這只是你一廂情願,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更不會隨你的想法起舞。」
意氣之爭?北冥只當那一吻是意氣之爭?有男人會為意氣之爭去吻另一個男人?!沙流內心充滿挫折感,他的好脾氣快要被北冥『非凡』的行為思想磨光了。
「的確,口舌之爭無意義,我會用事實來說明一切!」
「……」無表情。
「再問你一次,明天,你去不去調查水源的事?」流沙繃著臉。這事關乎無數人命,打死他也不信北冥會狠心不管。
「……」北冥沒有回答。
但他孤傲的背影也許便是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