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如一夢中 上冊 第七章
    思潮起伏一夜,晨曦初升,葉上露水滴滴。

    又是一天過去,厲無痕還是沒有回來,上官龍的壽宴就在今天,十八修羅與一眾厲無痕的直屬子弟都聚集起來,站在厲無痕和沈滄海所住的房舍前面。

    清晨寒風削骨,凍得手腳都像要結冰,但是所有人連稍動一下也沒有,人人挺直腰肢,仿如一枝枝長槍釘在地面。

    時間點點滴滴地過去,已時將至,才見十八修羅中的一人站出來,壓著聲音說。「護法,出發的時辰到了。」

    厲無痕不在,能夠作主的只有同樣身為聖教護法的沈滄海,上官龍的壽宴,是去,是不去?都要等沈滄海決斷。

    又等了半晌,還是沒有回答,那名修羅彎下腰,再次開口提醒。

    「光明護法,出發的的時辰到了。」

    「我聽到了。」一再催促之下,回應聲終於從下方傳來。

    沈滄海依然坐在昨晚的石階上,只是身上的裝扮已經和昨晚截然不同。

    他穿著雪白的勁裝,雪白的靴子,長髮在頭上結成石髻,臉如美玉。

    坐在石階上整夜,厲無痕始終未歸,他明顯有些許心事,而神色卻是天真的,又手托頭,微微斜眼,眼神來回在站在他身前的一眾手下身上。

    「這次行動,暗夜護法不在,你們怕不怕?」

    輕聲相詢,立即傳來劃一的回應。

    「不怕!」雄厚的聲音響徹雲霄,即使知道其中多少有些言不由衷,沈滄海依舊覺得心情又輕鬆了一點。

    拍拍膝蓋站起來,他說。「嗯!出發吧!」

    眾手下立刻往兩旁一分,讓出一條路來,沈滄海跨步前行,如雲披風迎風而展,頭頂金冠生光,更映得少年意氣風發,英氣颯爽。

    一月十五,上官府裡四處張燈結綵,聚集了無數前來祝壽的英雄好漢,非常熱鬧。

    宴席開在府前的廣場,環境雖然開闊,但也擠滿了人,眾人交頭接耳,喜氣洋洋的氣氛不見,反而瀰漫著一些緊張不安的氣息。

    幾乎每一名賓客身上都配著武器,戒備地看著大門,身為主人家的上官龍在座位上勉強裝出笑臉,但一雙眼也控制不住,不時向門口張望。

    「上官老英雄。」朱萬里不知從何竄出來,向上官龍作揖。

    「朱世伯?你終於出現了!」

    見他忽然出現,上官龍等人都嚇了一跳,上官龍的一對雙生兒搶著問。「眼下的情況到底如何?不單止慧苦大師和盟主失蹤數天,我剛才四處看過,武林聯盟派出來的守衛也忽然少了很多,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慧苦大師發現魔教妖人的行蹤,所以前去追蹤了,而盟主一直在暗中策劃,一切都佈署妥當,請上官老英雄放心。」

    朱萬里打開手上的錦盒呈到上官龍面前。「這對玉如意是盟主托我送上的壽禮,祝老英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上官龍探長脖子看去,只見錦盒裡的一對玉如意碧綠剔透,雕功細緻,擺擺手說。「多謝盟主,但那些壽詞,只怕都要等今天過後,才知道能否應驗。」

    聽得出他言語間的怨懟,朱萬里神色自若地哈哈大笑。

    「老英雄寬心,一切盡在盟主的掌握之中,老英雄不如放鬆一點,欣賞兩位公子安排的娛賓表演吧!」

    他擺出一臉嬉皮笑臉的樣子,上官龍無可奈何,唯有歎一口氣,把注意力放到廣場中央去。

    為免酒宴沉悶,上官家的人在廣場中擺下梅花樁,百根五尺長的木柱豎立成梅花陣形,由江湖中的一個少年英雄首先叫陣。

    樁上拳打腳踢,推拉扭打,吆喝聲此起彼落,令氣氛登時輕鬆起來,在場的都是練武之人,樁上拳來腳往,看得人人摩拳擦掌,雀躍欲試。

    「等我來!」洪雷大喝一聲,跳上木樁,猛拳呼呼便向台上的藍衫漢子擂打過去。

    他外號「一拳震岳」,固然是誇大之詞,但拳頭的力量確驚人,拳生風雷,幾下功夫便把藍衫漢子打飛開去。

    藍衫漢子甫下,便有人接著上去,幾番交替,洪雷還是牢牢地站在樁上。

    「好!洪大俠好!」觀眾們見他拳法厲害,都拍手歡呼起來。

    洪雷在台上大叫。「還有沒有誰敢上來挑戰,等大爺把你們打得哭爹喊娘的!」

    台下的人交頭接耳一番,一時間都沒有誰敢上樁挑戰,洪雷更加得意,又著腰,哈哈地大笑起來。

    「沒有人?真的沒有人敢上來?」

    言猶未休,一聲清脆嗓音從人群中傳來。

    「我!」聲音未落,人已躍上木樁,身法之快,眾人只瞧見一道白影夾雜金光在半空掠過,如利箭一般向洪雷疾射而去。

    「哈!好!看我一拳把你打到地上!」洪雷不知畏懼,挺拳便上。

    拳重如雷,夾帶風雷聲響,偏偏打不中目標,白影如風,快得看不清人臉,只見手隨腳出,步隨身換,踩在五尺高的木樁上,身法利落便如足不踏地,蝴蝶穿花。

    步履往返之速,叫人驚駭,幾下交錯分開,問聲響起,洪雷如斷線風箏飛墜幾丈。

    砰的一聲巨響,洪雷壯碩的身軀重重落在地上,沙塵回滾,眾人才自呆滯中回過神來。

    樁上的白影停了下來,眾人才看清他的容貌,見到幾下功夫便把洪雷打到地上的原來只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剎時嘩然起來。

    正午日光下照,只兒少年一身白衣似雪,不沾點塵,眉目秀麗得不可方物,為其容光光所逼,不少人自慚形穢,竟不由自主地別開眼瞼。

    一個忽然出現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身為主人家的上官龍也不得不站起身來張望。

    打量之下,更覺少年的容貌秀氣,臉上稚氣未脫,頂多十四,五歲的年紀,不由得更加驚訝起來。

    他鼓了鼓掌,笑著開口問。「少俠好本領,未知師承何門何派?尊長是否有一同前來?」

    「我的師父是誰,不可以告訴你的。」少年吃吃地笑著回答,神色天真動人,正是沈滄海是也。

    他在探子手中拿到請帖,仗著自己年紀小,沒有人會提防戒備,順利混進壽宴裡,瞧見洪雷在梅花樁上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便起了惡作劇的念頭,跳上梅花樁,洪雷打得抱頭鼠竄,心中高興不已。

    聽見沈滄海的回答,上官龍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見沈滄海年紀小小便有如此武功,料定他是名門子弟,說不定師長就在附近看顧,才如此有禮詢問,斷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武林中哪有師長名諱不可宣之於口的道理?上官龍沉吟半晌,再問。「那請問少俠的姓名!」

    沈滄海反問。「你真的想知道?」

    眨眨眼,眉宇間滿是少年人的俏皮狡黠,神情何等天真稚氣,討人歡心?上官龍年紀雖大,也忍不住微笑起來,點下頭去。

    「想!」

    「那你們豎起耳朵聽清楚了。」沈滄海故意頓一頓,鳳眼眸光如星,環顧一圈,瞧見滿場都靜下來傾聽他的說話,才緩緩地接下去。「我姓沈——聖教光明護法沈滄海。」

    猶如平地一聲雷,轟得眾人目瞪口呆,驚駭不已。

    半晌後,上官龍才勉強找回聲音。

    「孩子,千萬別胡言亂語,你家師長何在?叫他們出來吧!」他見沈滄海年紀太少,怎麼也不肯相信他就是這幾個月來,心狠手辣地把不少江湖中人滿門殺掉的魔教妖人,只道是魔教中人將他派來,以擾人視聽,暗地裡向左右示意,派人四處查察。

    「他不在,只有我而已。」沈滄海露出天真笑靨,把金笛在指頭間轉了幾圈,湊近唇畔。

    笛聲從笛孔流洩,忽然聽見笛聲,眾人都不覺一怔。

    笛聲明明輕細若無,卻叫每個人都聽得清楚明白,沈滄海運起攝魂之功,身上冒出一股白氣,垂下的眸子裡異芒閃爍,樂韻飄揚,或哀怨纏綿,或妖嬈媚惑,聽得人心神恍惚,功力稍淺者,魂魄為之所攝,神色迷糊起來,更甚者隨之婆娑起舞,情景怪誕至極。

    吹奏至高潮之際,幾十條黑影無聲無息地從高牆躍人,手起刀落,銀光閃過,不知多少人頭便滾到地上去。

    血腥之氣令人倏然驚醒,上官龍首先回過神來,大叫。「笛聲有古怪,大家快把耳朵掩住!」

    「啊!笛聲有古怪!大家別聽了!別聽了!」

    眾人幡然醒悟,警醒聲此起彼落,但是他們反應得已經太遲,失了先機,瞧見身旁的人不知何時已變成無首屍體,難免慌亂失措,天魔教的一眾黑衣殺手卻都有備而來,個個機警冷血,猶如狼人羊群,大開殺戒,場面剎時混亂不已。

    處刀光劍影,慘叫聲響之不絕,把笛聲掩蓋過去,沈滄海索性把金笛放下來,左右足往木柱一蹬,借力躍人人群之中。

    「啊!殺了這小魔頭!殺了他!」

    那些手足無措的武林正道一見沈滄海躍下梅花樁,登時撲了上去。

    眼見自己成為目標,沈滄海並沒有露出慌張之色,依然鎮定。

    他在千刃崖上每天與厲無痕喂招,這些人再凶再狠,難道還會比厲無痕更厲害嗎?

    仿如一條小白龍在殺氣騰騰的人群中遊走,左一拳,右一腳,佔盡上風,稍有疏失之時,便衝著那人微微而笑,色若春曉,眸中異釆蕩漾,仗著勾魂引魄的功夫,幾度交手下來,竟無一人能在他手中過得五招。

    殺近沈滄海身的武林正道,不消片刻,便都被打得飛退數丈,眼見他的身影越逼越近,上官龍等人不由得慌張起來。

    「朱……」正想向朱萬里求助,左右看去,他竟然已經不知所蹤。

    「懦夫!」上官龍氣得滿臉通紅,兩個兒子見情勢不妙,急急地便說。「爹,我們快從後門走吧!?

    放眼看去儘是一片血海,前來助拳的武林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已去大半,武林聯盟中的高手全都像隱形了一樣,不見蹤影,眼看大勢已去,上官龍再不捨,也只能咬一咬牙。

    「好!我們走!」

    正要轉身走入內堂,眼前倏然一花,沈滄海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上官老英雄不要走,我有東西要問你拿呢!」穿過多少路而來,他身上的勁裝還是雪白一片,不沾半點血污。

    上官龍暗暗心驚,卻還要勉強裝出威武不屈的樣子,冷冷地說。「魔教妖人,老夫英雄一生,那會有什麼要交給你這些邪魔外道!」

    沈滄海輕笑。「上官老英雄,若你把我教光明護法的隨身寶物交出,我就放過你滿門上下。」

    聞言,上官龍眼神倏亮,遲疑之際,兩個兒子已用力把他推開。

    「阿爹,你先走!」

    「仁兒、義兒……」上官龍回頭向兩個兒子看去,接著,咬緊牙關,頭也不回地跑入內堂。

    「等等!」沈滄海欲追,上官仁、上官義同時躍前,以身為後地擋著他追截,眼看上官龍的身影消失在門內,沈滄海才微微地著急起來。

    「走開!」不耐煩的聲音陡起,右手運起內勁揮出,金笛打在血肉之軀上,響起可怕的骨肉爆裂聲。

    沈滄海這才發覺兩人竟然完全不懂武功,他登時把內力收回,但即使只留五成功力,也把上官仁,義兩兄弟凌空擊飛。

    鮮血從他們口中狂噴而出,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路。沈滄海嚇一大跳,慌忙蹤身察看,兩人已經昏迷不醒,生死未知,他連忙把指頭放在他們鼻頭下,感到還有微弱的熱氣噴出。

    他知道自己遲早要親手殺人,但是絕對不想第一次殺的就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這時見他倆尚有一絲氣息,頓時鬆一口氣。

    「光明護法,發生什麼事?」一名修羅見到他的樣子奇怪,上前關心。

    沈滄海抬頭環顧,只見大局已定,那些所謂的正道中人幾乎全軍覆沒,一眾聖教子弟來回巡視,發現有未死透的人立刻補上一刀。

    屍橫四周,血流成河,沈滄海心裡微微地難受起來,壓著聲音說。「別再殺人了,剩下來的就留他們一命吧!」

    「是!」厲無痕馭下極嚴,上命從來不容違逆,即使換了沈滄海下令眾人亦無敢不從,就憑這輕輕一言,當真把餘人都放過了。

    自此一役,無人不知天魔教中出了個年紀輕輕,手段毒辣的光明護法,沈滄海的名頭揚遍江湖,人人得而株之。

    上官龍逃人內堂,卻不往後門走去,而是向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奔跑過去。

    祠堂裡供奉著無數上官家的祖先牌位,上官龍瞧也不瞧一眼,衝到牆角,拉起鑲在上面的銅環左右拉動三下。

    喀拉的機關聲響起,暗門隨之打開,門才開了一半,上官龍就急不及待地跳入密室之內。

    密室裡黑壓壓的一片,難以視物,上官龍亮起火折子,走到暗室內唯一的一張案桌前,桌上放了一個陳舊的木盒,他把木盒打開,拿出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來。燈光照下,但見珠子通體晶瑩剔透,唯中心一點鮮紅,就彷彿是凝結在冰中的一滴鮮血。

    上官龍如獲至寶地把冰珠托在手掌心。

    「冰魄神珠,我全家的性命都要靠你拯救了。」

    喃喃自語,本來不應該被人聽到,但是偏偏從身後傳來回應。

    「這顆就是魔教四寶之中的冰魄神珠?」

    「誰?是誰?」上官龍嚇了一跳,猛然回頭,身後只有空空如也的大門,不見人影。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一定想不到三十年前因為貪念所做的事,會招來滿門大禍吧!」

    聲音再次傳來,上官龍猛地向右側看去,終於看見昏暗牆角站著一道修長黑影。

    「你是誰?你想怎樣?」

    與他緊張的語氣截然不同,藏在黑暗中的神秘人語氣悠悠。

    「嘯天堡的何嘯天、金鞭紀文雨、譚園譚大,譚二、萬絕七,還有你,合謀暗算魔教光明護法歌舒遺,將他殺死後,棄屍荒郊,取走他身上的冰魄神珠,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一定想不到三十年後,魔教的人會來找你們算帳吧?」

    上官龍更加緊張,握著火折子的手不受控制地顫動起來。

    「你是誰?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這三十年來,你們五家人都想將冰魄神珠據為已有,但是都怕會被餘下的人合力剷除,唯有每隔五年就將冰魄神珠輪流監管,哈!你們就是因為這顆寶物而露出馬腳,引來殺身之禍。」

    暗室裡火光搖晃不定,閃閃爍爍,聽見自己幾十年做的醜事竟然被知道得二楚,上官龍的臉色陣青陣白。

    「你到底是誰?」手舉火折子踏前,想把神秘人的臉孔看清,腳剛抬起,神秘人倏然衝前。

    利器刺穿肉體的刺耳聲音響起,電光火石間,上官龍終於看見神秘人的樣子。

    「啊?啊……怎會……是……是你?」

    火光一閃即滅,神秘人把唇湊近上官龍的耳朵,輕聲說。「老英雄,你要記住,要永遠保守秘密,最重要的就是要確定除了自己外,知道秘密的都是死人!」

    握著手柄的手一旋,一拖一拉,利器便從上官龍體內拔了出來,鮮血噴射而出。上官龍頃刻氣絕,沉重的身體倒在地上,瞪大眼,似乎至死仍不敢置信。

    冰魄神珠隨著他的倒下而落在地上,神秘人彎身把神珠拾起,夾在兩指湊前細看。

    「冰魄神珠……只不過是一顆內有一點紅的冰珠而已,到底有什麼特別之外?」

    來不及細思,外面已隱約傳來腳步聲,神秘人立刻起身,藉著黑暗隱身而去,等沈滄海迫人密室時,只瞧見上官龍死不瞑目的屍體,還有,在地上靜靜地發出靈光,晶瑩剔透的魔教四寶之一「冰魄神珠」。

    話分兩頭,當晚慧苦從客棧破陣逃出,黑暗加上心慌意亂,竟不向城內跑去,反而向城郊的方向逃跑。

    荒不擇路,他在亂草密林中奔逃不止,厲無痕默不吭聲,展開輕功,一直緊隨其後。

    慧苦冷靜下來後,幾次想向他解釋,剛開口,真氣稍亂,腳步稍慢,他便刷刷兩劍刺過去,慧苦失了禪杖,赤手空拳之下,好幾次差點喪於他的劍下,不免心膽俱裂。

    無奈不已,慧苦唯有繼續奔逃,他出身少林,今年五十有五歲,也就練了五十年的功夫,內力深厚,輕功自然了得,全力奔馳之下,足不沾地,有如在半空飛掠。

    起初他與厲無痕保持著十二,三尺的距離,全力施展輕功之後,他自以為很快便會把厲無痕擺脫,卻想不到幾次回頭看去,厲無痕始終跟在他的身後,無論他如何催迫腳步,那十二、三尺的距離自始不曾拉開。

    慧苦心中吃驚不已,他瞧厲無痕最多二十歲,即使自出娘胎便練功,又能有多少年功力,觀其年紀之輕,身法之快,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這到底是何家弟子?是什麼出身?

    原來慧苦武功雖高,腦袋卻不大靈光,至此竟仍然未將厲無痕與近日肆虐江湖的魔教中人聯想在一起。

    厲無痕卻不管他在想什麼糊塗事,不吭一聲地一直緊迫著他。

    他是魔教教主之子,一出生就高高在上,即使天生俊美,也絕無人敢對他稍動半點雜念,投以一抹無禮眼神,慧苦數次偷窺他,是他一生中從未受過的屈辱,每每思及,心中怒極,利目如鷹,暴射出驚人殺意。

    抱著堅定殺心,一路上無論寒風削骨,大雨傾盆,泥濘濕滑,他一概視若無睹,就這樣你追我跑了整整三日三夜,這夜便追到一座不知名的塔前面。

    前無去路,慧苦不得不停下來。

    「施主,你就放過貧僧吧!」

    見他身後有石塔擋著,厲無痕也停下來,暗暗歇息之餘,向左跨一步,將他唯一的前路攔住,才緩緩地說。「若你肯把你自己的一雙淫眼剜下來,說不定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聞言,慧苦念起佛號。「阿彌陀佛!貧僧只不過是監視了施主幾天……」

    一語未盡,厲無痕冷笑起來。

    「嘿!」的一聲帶著無盡嘲諷之意,嘲弄慧苦言不由衷,也嘲弄他敢作不敢當。

    慧苦老臉一紅,咬一咬牙後,說。「即使貧僧真的偷窺你,施主也不需要如此狠毒,動輒就要人的眼睛,要人的命吧?」

    「狠毒又如何?」厲無痕悠悠地道,手中長劍輕揮。「我的心腸狠毒,也總比某些好色膽小,不守清規的和尚好得多。」

    毫不留情的嘲諷令慧苦的一張臉脹成紫醬色,拳頭在身側緊緊摸起。

    「施主別以為勝券在握,若認真交起手來,你未必是貧僧的對手。」

    連回答也不屑,厲無痕僅是勾起唇角一笑。

    追逐了兩天兩夜,他倆都是汗濕重衣,狼狽不已,但是他這一笑起來,依然有一種貴不可言,凌駕於人的氣勢。

    慧苦呆呆地看著他,眼中再次泛起一種奇怪的癡迷之色。

    厲無痕將他眼中的癡迷瞧得清清楚楚,本來大可利用此點,將他輕易殺掉,但他心中怒極,不屑用那些下三流的手段,非要把他殺斃劍下不可。

    「淫賊!我先把你雙眼剜出來!」左手握緊長劍,倏地飛身撲前。

    他們相隔著十二,三尺的距離,但厲無痕的話喊出口,話語未落,劍光已逼近慧苦眼前。

    他大是驚異,偏偏武器已經失落,唯有揮掌迎擊。掌末到,力已生,呼呼風聲削臉,將厲無痕手中長劍壓得彎曲變形。

    劍身發出痛苦悲鳴,厲無痕倏地變招,右腳連環急踢,連踢慧苦右臂十三穴道。

    右半身倏然發麻,慧苦忙不迭以提起左掌疾砍。以掌為刀,砍上厲無痕大腿五寸,但他反應極快,腰身急扭,左手順勢握著劍身一彈。劍氣疾如彈弓,又是向慧苦雙目激射而去,慧苦大驚失色,危急之際,腰身拼盡全力向後板去。

    勉強避過奪目一招,他固然驚駭得大汗淋漓,也憤怒起來,顧不得其他,大步踏前,右掌揮出,掌力如山向厲無痕壓去。

    掌力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厲無痕氣息一窒,知道對方終於使出真功夫了,他毫不畏懼,反而冷冷一笑,迎掌迎上。

    兩道掌力拼在一起,有如洪水遇上高山,海濤互相交擊。慧苦微微錯愕,想不到他竟有膽量以內力與自己正面迎戰,而且毫不遜色。

    兩道內勁互不相讓,有如高牆擋在對方前面,稍有疏失,彼此都會被對方的掌力壓傷,慧苦固然不敢放鬆,厲無痕更是傾盡全力,體內天魔心法運行不息,全身冒出絲絲寒氣,足尖微微離地,懸浮半空。

    慧苦登時驚駭不已,不受控制地大叫起來。

    「天魔心法!」

    他一開口說話,真氣便不由得便散了開來,厲無痕眼中寒光飛閃,左手手腕倏地一翻。

    倏然,劍尖亂顫,光芒仿似天上繁星,把荒野照亮。

    這正是他的平生絕學,這一劍之快,難以形容,霆不暇發,電未及問,慧苦的左目已被重重刺中。

    「啊一一」慧苦發出長長慘叫,掩住左目,足尖急忙往地上蹬去,飛快倒退。

    厲無痕並不急著追趕,橫劍而立,悠悠把玩劍尖。

    一直退到塔前,鮮血不住地自手指指縫滲出,慧苦強忍痛楚,齜牙裂嘴地問。「你怎會天魔心法?你是厲若悔的什麼人?」

    微微而笑,厲無痕反問。「你知不知道我姓什麼?」

    慧苦剎時怔住,幾天偷窺下來,他只聽見那個叫小海的少年稱呼他做無痕哥,卻從未聽過別人稱呼他的姓氏。

    看著他的呆樣子,厲無痕忍峻不及似地笑了一聲。

    「哈!你這和尚真是色迷心竅,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就讓你死得明明白白吧!我姓厲一一前代天魔教主厲若悔是我的親爹。」

    慧苦倏然呆若木雞,接著,忽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原來……你……你是阿宛的小兒子……我怎會想不到……阿宛……阿宛……」

    「哼!我娘親的閨名也是你的髒嘴有資格提起的嗎?」一壓眉,厲無痕再也忍耐不住,手中利劍抖動。劃出一朵梅朵,向慧苦疾刺過去。

    慧苦拚命相抗,但他身受重傷,手中又無武器,厲無痕自然佔盡上風,劍法施展如神,眼看就能取了慧苦的性命,誰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是什麼人在白馬寺鬧事?」

    「好像有人受傷了,大家快上去看看!」喧嘩聲中,還夾雜著急速的腳步聲,放眼看去,火把熊熊,趕來的至少也有二十多名僧人,而且都身負武功。

    厲無痕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追逐慧苦幾天,已不知不覺離開蘇州,一直追到洛陽城內的白馬寺附近。

    眼看他們越走越近,很快便又是一番惡鬥。

    自己的身份不同,若在此露出形跡……厲無痕稍稍遲疑,向已經倒地的慧苦冷眼掃去,便毅然轉身,施展全力,飛奔而去。

    一奔數里,進到洛陽城時,天已經光了,洛陽大街兩旁的商店已開,他走進衣帽店裡買了一套新衣新鞋,再向店家借了澡堂清洗乾淨。

    洗去滿身狼狽,把簇新的袍子套上身上,衣若輕雲,頭髮用青巾束起,便又成了個俊美儒雅的文人士子,若非腰間掛著銀劍,又有誰會能把他與耍刀弄劍的武林中人聯想一起?

    全身煥然一新,他走出大街踱步,買了一匹白馬,從北門出城,策馬向郊外跑去。

    目的地是絕崖前的一個莊院,他下馬叩門,說出暗號,幾個人便把他迎了進去。

    此地是天魔教在洛陽的分壇,一聽見厲無痕大駕光臨,副壇主何文盛便立刻出來迎接。

    「洛陽分壇副壇主何文盛見過暗夜大人。」

    「不必多禮,起來吧!」厲無痕著他起來,拿起茶杯淺嘗一口,看似不經意地問:「有沒有蘇州的消息?」

    離開蘇州數天,算一算時間,上官龍的壽宴已過,未知小海把事情辦得如何?他心中多少有點牽掛,卻並不特別擔心。沈滄海是他親自調教出來的,以武功而言,絕對在所謂的江湖好手之上,再加上十八修羅的相助,不應該會出什麼問題。

    令他掛心的只是沈滄海的孩子心性,或者會吃點小虧。

    心中默默思索,何文盛竟一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厲無痕覺得奇怪,抬起眼,輕輕地向他看去。

    「何副壇主,我問你的問題為何不答?」

    何文盛忙不迭回話。「上官世家已破,上官龍死去,聖教的人稍有傷亡,但是大都安全回來。」

    未聽到自己最關心的地方,厲無痕皺一皺眉頭,追問。「還有呢?」

    「還有……」

    目光迫視之下,何文盛不覺伸出舌尖舐過嘴唇,勉強壓下緊張的心情,咬一咬牙,說:「還有……事情完結後,光明護法忽然失蹤,至今不知去向。」

    「什麼?」

    厲無痕倏然失控,左手重重拍上茶几,茶几倏忽四分五裂。

    看著好好的一個茶几在眼前分裂,何文盛心中更加驚怕,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心知失控,厲無痕深深吸一口氣,臉上神色再次平淡起來。

    「何副壇主,請你把事情說得清楚一點。」

    見他神色平靜,何文盛暗暗鬆一口氣,把事情仔細交代起來。

    原來那日殺入上官世家,沈滄海孤身追蹤上官龍而去,餘人及後跟上,只在暗室發現上官龍的屍首,而沈滄海已經不知所蹤。

    聽罷何文盛的述說,厲無痕半閉雙目,問:「除上官龍的血跡外,在場有沒有其他人的血跡?」

    何文盛搖頭。「沒有,也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他不知道的是,厲無痕吊在半空的心中登時放下一半,再問。「追查的結果如何?」

    「查到當日有一個少年從東城門離開蘇州,已經問過守城的士兵,少年的容貌和光明護法有七、八分相似,騎著紫騮馬,腰間的金笛更是一模一樣。」

    「孤身一人?」

    何文盛肯定地回答。「是!」

    至此,厲無痕才完全放心下來,緩緩閉上眼睛。

    這一閉目,便是極長的時間,何文盛幾乎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只是不敢隨便走動,一等再等,等到站不住腳的時候,厲無痕才終於開口說話。

    「傳令下去,不惜一切都要找到光明護法,蘇州,洛陽一帶的所有聖教子弟全部待命,隨時聽候我的差遣。」

    何文盛立刻應是,轉身下去安排,心中暗暗奇怪厲無痕怎麼表現得如此平靜,難道那些關於他與沈滄海之間的傳聞都是假的嗎?

    殊不知他剛轉身,身後的厲無痕便睜開眼,垂首看著自己的手掌一一掌心鮮血淋漓,都是剛剛用指甲掐出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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