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蘇州,上官世家。
「混帳!」
上官世家的忠義廳裡坐著十數名有頭有面的江湖中人,正在商議緊要之事。坐在主人家座位的是上官世家之主,一個老相威嚴的白眉老人,而剛剛高聲吆喝的則是他請來的客人之一,外號「一拳震岳」的洪雷。
「這小賊未免太囂張了!」人如其名,洪雷的性子也暴躁如雷,粗聲粗氣地罵著的同時,拳頭重重打在茶幾上,放在幾上的拜帖也隨之掉到地上去。
「洪前輩不必動怒。」坐在洪雷下首的是一個衣著光鮮,長相肥胖的男子,他出言安撫洪雷後,彎身把拜帖從地上拾起來,小心拍走上面的灰塵,打開細閱。
上官龍老英雄親啟:????
昔日上官老英雄縱橫一方,曾與聖教結下不解之緣,吾一直有心拜訪,現得知聖教護法信物落於上官老英雄手上,更逢老英雄八十壽辰將至,機緣難得,晚輩斗膽前來拜候,懇請上官老英雄不吝指教。
後學晚輩天魔教新任光明護法
沈滄海拜上
「後學晚輩天魔教新任光明護法沈滄海拜上……」把拜帖念讀一遍後,他笑說。「想不到這個魔教中人也有些教養,懂得自稱為後學晚輩,拜帖的字裡行間也算是禮貌周到,不錯,不錯!」
「哼!魔教蠻子能有什麼禮數!朱萬裡,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說笑?」
「哈哈!在下不是說笑的。」朱萬裡哈哈地笑起來,滿身珠寶玉石也隨著肥肉顫動,他外號「珠光寶氣」,商人出身,生情和善,長袖善舞。「洪前輩請瞧這拜帖,上面的字寫得秀氣脫俗,看得出寫的人在書法上下過不少功夫。」
「哼!寫得再好也只是個妖人敗類,魔教蠻子!」洪雷不屑地重哼一聲,他身為武林正道中有名望的耆宿,最賤視出身北方胡族的魔教中人。
「單瞧這手字,怎麼也無法把字體的主人和近月幾宗滅門血案聯想在一起,看來人的本性確實是刻在骨子裡面,無法用涵養輕易改變的。」
聽到這裡,一直站在上官龍旁邊的兩個青年書生終於忍不住問。「朱世伯,這個魔教光明護法到底是什麼人?我們阿爹已經退出武林多年,為什麼他還要與我們阿爹為難?」
他們說話同聲同氣,長相也一模一樣,是上官龍老年所得的一對雙生子,取名上官仁、上官義,上官龍金盆洗手多年,兒孫亦棄武從文,從不涉江湖中事,對沈滄海的出身來歷也完全沒有概念,只有向見多識廣的朱萬裡請教。
朱萬裡還未答話,洪雷便搶著說。「有什麼好說?這個沈滄海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子,用卑鄙手段殺死不少江湖好漢,臭名才不徑而走。」
他說得不清不楚,根本無法解答上官仁、義的提問,朱萬裡只得等他說完,再開口補充。
「半年前,江湖上的確沒有沒有光明護法沈滄海這一號名頭,直至河北嘯天堡、山東金鞭紀家、譚園、河南萬家劍園,這四宗滅門慘案發生後,眾人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這四家人的家主都曾經是威震一方的武林好漢,都已經退出江湖,都在收到這樣的一封署名為光明護法沈滄海的拜帖後,滿門被殺,連婦孺也無一遺留。」
朱萬裡揚起手中拜帖,廳中的人看過去,忽然都覺得拜帖上面的顏色鮮紅刺目得像血一樣。
上官仁、上官義皆為這樣殘忍的事而顫動,白著臉問。「我們與那沈滄海無仇無怨,為什麼他要將目標指向我們阿爹?」
「這一點……」朱萬裡抬頭,向上座的上官龍看去。「正是我想向上官老英雄請教的。」
事關切身問題,偏偏上官龍一直沉默不語,這時候,眼看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緩緩開口。
「這件事……老夫在年輕時的確與魔教有點小過節,但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夫也不明白為什麼魔教會在這個時候找上門。」
朱萬裡見他的言語隱晦,明顯有所隱瞞,正要追問,沖動的洪雷已用力一擂茶幾,說。「魔教的妖人難道還會講道理嗎?不理他為何而來,只要他膽敢出現,俺就把他一拳打死,為冤死在他手上的武林中人出一口氣!」
一番話說得義薄雲天,在場的武林同道盡皆附和。
「對!一定要把沈滄海殺掉,為死去的同道報仇,不能讓他再作惡下去!」
「上官老英雄已經金盆洗手多年,即使有什麼恩怨都應該作罷,我們絕不能讓魔教妖人傷害上官老英雄!」
「我們這麼多人守在這裡,倒要看看沈滄海能如何作惡!」
眼看眾人的義憤填膺地相助於他,上官龍感激之余,忍不住說。「老夫一把年紀,死倒是不怕,只是擔心家中妻小要為我陪葬,這次能得到各位武林正道的幫忙,實在令老夫感激不盡!」
「老英雄不必擔心,投帖時被我們擒下的魔教小卒已經供出沈滄海與其同黨正在前來蘇州的途中。」
剛剛走進門來的是武林聯盟的凌飛揚,他對在座眾人打個招呼後,在同為武林聯盟成員的朱萬裡身邊坐下,抱拳說。「我大哥與少林慧苦大師已經結伴出發,在來蘇州的必經之路攔阻,有他們聯手出擊,一定能把沈滄海擒住,聽候上官老英雄發落。」
「唉!唯有希望如此了。」上官龍歎一口氣,神色間寫滿憂慮。
凌飛揚信心十足地一笑。
「老英雄請放心,大哥從來不會令人失望!」
歲暮春初,嚴寒的天氣之中,幽淡清香的水仙開遍山澗,雞蛋一樣鮮艷又可愛的顏色倒映在冒著熱氣的溫泉水上,四周樹蔭環繞,煙霞氤氳。
如此幽靜的仙境桃源,偏偏傳來俗世的戲水之聲。
「嘻嘻……嘻嘻……」
一陣陣歡快的笑聲中,一條白魚潛入泉底,再從水裡躍出,劃出一道光彩,露出半身。
熱氣在寒風中蒸騰,白煙蒙蒙中,隱隱看見少年流瀉的烏亮頭發,柔韌細致,與光滑水面融為一體的身段。
清冽的泉水從飽滿的額頭滑下長長的眼睫,爬過翹起的鼻尖,滴落在水嫩豐潤的朱唇,情景美得如詩如畫。
頑皮地晃動頭顱,四濺的水珠如一顆顆銀珠在空中飛舞,落在另一個坐在水中的青年身上。
與同伴好動的性子截然不同,青年動也不動地坐在近岸的泉邊,手肘抵在光滑的石面上,手托著頭,眼簾半閉。
水珠落在他飛揚眼角旁,他緩緩睜開眼,露出一雙深邃如潭的眼睛。
勻淨的手掌剛撥去臉頰上的水珠,幾乎是立刻地更多水珠就撒到他的臉上。
沈滄海忘乎所以地用雙手淘著泉水把玩,看著飛濺的水花,雙眼寶光璀璨。
停下徒勞無功的撥水動作,厲無痕張開薄唇,吐出兩個字。
「過來。」淡淡的語氣,沈滄海卻立刻嚇得住手了,在水中退後兩步,悄悄地抬起眼,打量他的神色。
厲無痕的臉上掛著淺笑,對他招招手。
「小海,過來。」
沈滄海遲疑起來,但是厲無痕從來不喜歡把話重復兩次以上,他在心中掙扎半晌,還是乖乖地向著厲無痕身邊游過去。
厲無痕拍一拍大腿示意。
「坐在這裡。」
沈滄海只得磨蹭著爬上他的大腿,本來打算就這樣曲膝坐下,但根本無法坐穩,唯有把兩條長腿張開,跨過厲無痕左右腰,雙手抱著他的肩頭。
兩人赤裸的下身緊密相貼,眼前剛好是一片雪白的胸膛,粉嫩小巧的乳尖微微顫動,仿佛在引人采擷。
熱氣氤氳,也把人的理智蒸去,不知道看過多少次的胴體沾著濕潤的霧氣變得更加迷人,淡淡紅粉從肌膚下透出來,嬌艷非常。
厲無痕瞇起眼,目光膠著其上,一時間無法移開,被壓著的下腰逐漸地熱起來。
左手放在沈滄海光滑的項背上下游移,細致觸感令他的眼睛瞇得更加幼細。
浸了熱水的肌膚變得更加嬌嫩,在指腹的摩挲下泛起疙瘩。
忽然,移動的指尖停下來,厲無痕單手托頭,回復閉目養神的姿態。
撫摸忽然停止,沈滄海忍不住挑起眼偷看,看見合上眼的厲無痕,松一口氣之余又忍不住奇怪。
「無痕哥……?」
細聲叫喚,厲無痕仿若未聞,沈滄海只有乖乖地坐在他身上,一雙眼不住左顧右盼,最後還是悶得發慌,放軟手腳向他溫暖的懷抱偎去。
「無痕哥,我們這次到蘇州是不是要做和之前一樣的事?」
厲無痕淡淡地說。「是。」
「嗯……」想起一路上,厲無痕做的那些事,沈滄海忍不住心顫,躊躇半晌後,輕著聲音說。「無痕哥,你曾對魔神發誓,絕不會出手助我……這樣做……不怕嗎?」
「即使相助又如何?」厲無痕還是閉著眼,輕輕地勾起唇角。「難道你要向魔神告發我嗎?」
聽出他的言語中帶著調侃,沈滄海委屈地刮起唇辦.「我真的在擔心你!」
「我知道。」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厲無痕張開眼,湊近頭,在他的鬢邊落下輕吻。
「留在水裡別出來。」隨著輕吻傳人耳朵的話令沈滄海怔忡,還未回過神來,便被推進水裡。
厲無痕右手向岸頭伸去,左手同時往水面疾拍,激起水花無數,沈滄海眼前倏死,再睜開眼,厲無痕已如一只白鷺沖天飛起。
「偷窺何人?給我滾出來!」
寶劍出鞘,進發一股森寒劍氣,劃破長空,疾砍在林蔭旁的一塊巨石上。
「轟!」的巨響過,砂塵飛揚,比人更高的巨石竟被他一劍之力砍作兩半,石後果見人影竄動,欲乘亂而逃。
厲無痕微怔,想不到自己一劍之力,竟未能連人帶石,把躲在石後的人砍成兩半,心中更加不悅,冷哼一聲,手中銀劍已連閃七下,將石後人逃走的方位盡敷封死。
四方盡是殺機,石後之人唯有沖前,砂塵亦在此時完全散去,露出他的盧山真貌。
一顆光頭在劍光下閃閃生光,九個整齊的戒疤顯而易見,厲無痕不由一怔,心想:怎會是個和尚?
這個在荒郊野外偷窺他們的的確是個和尚,約五十來歲的年紀,樣子木納,體形高瘦,身著明黃袈裟,手拿一根黃金禪杖。
不單止是和尚,還是個地位不低的和尚。厲無痕打量一番後,心中已有計較。
「什麼時候少林高僧成了偷雞摸狗之輩,不顧顏面,在此偷窺我們兄弟!」
「施主誤會了,貧僧只是路經尋人,貧僧的同伴可以為證……」
和尚急急辯解,手指向右邊指去,接著,驚叫起來。
「啊!人呢?」
瞅著他一副俊愣愣的樣子,厲無痕在心中冷笑,罵道:蠢和尚,你的同伴反應不知道要比你快多少,早就逃之夭夭了。
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但是口頭絕不容情。
「不必狡辯了!你躲在石後偷窺我們已經多時,到底有何居心?是不是見我的幼弟容貌秀麗,起了色心?」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貧僧不敢!貧僧法號慧苦,是少林寺的寺僧,對施主絕無惡意!阿彌陀佛!」慧苦連連念起佛號,不知道是不是怕了厲無痕的質問,一會兒直直地盯著他看,一會兒又垂下頭去偷偷斜睨著他。
慧苦?少林的慧苦大師?
一聽見這個名字,厲無痕深邃的眸子裡倏地亮過寒光。
「若無惡意,為何要躲在石後?你辯說尋人,荒郊野外有什麼人可以讓你尋?分明是推諉胡言!少林寺譽滿天下,想不到竟出了你這樣的無恥僧人,我今日非將你拿上少林寺請少林方丈依寺規罰治不可!」
表面咄咄逼人的同時,雙眼一直牢牢盯緊慧苦不放,如同鷹隼在天空瞄准獵物不放,他當然不會像說的一樣捉住慧苦上少林寺討公道,而是立心要把他當場格殺,邊用言語分散他的注意力,一邊不動聲色地迫近。
「施主,貧僧絕無半句誑言,若見施主不相信,待貧僧的同伴回來,他自可以為貧僧解釋。」
慧苦著急地辯解,卻不免失卻佛門高僧該有的穩重,顯得心虛。
厲無痕本來以為像慧苦這樣威名遠播的武林前輩,處事必定鎮定自若,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能耐,卻想不到慧苦表現得如此慌張失措,簡直就像個血氣方剛的小子。
暗暗奇怪之際,也更仔細地打量慧苦,只見他神色閃縮,頭垂得極低,卻不時抬起眼偷瞄自己,一副神不守捨,如癡如醉的呆樣子。
厲無痕更加疑惑,忍不住也垂頭向自己身上看去。
他剛剛從溫泉中出來,只匆匆披上外袍,在腰間打個死結,因為沒有扣上盤鈕,衣襟幾乎完全敞開,即使被衣服遮掩的地方也因為濕透而半透明地貼著肢體,散開的頭發濕淋淋地黏在頸旁,濕潤的水跡沿著赤裸的胸膛滑下,流經小腹六塊結實肌腱,再順著中央的凹槽滑人更隱密的暗處。
厲無痕本來就是個美男子,平日衣著整齊儒雅,有若濁世佳公子,這時散發披衣,俊眉修目間濕意潤澤,軒昂氣度不見了,卻平添一份性感魅力。
看著衣衫不整的自己,再看向怔怔地瞧著自己的慧苦,目光來回數次,厲無痕總算省悟過來。
原來不是自己冤枉他,而是這禿驢真的動了色心——只不過不是對小海!
厲無痕的臉色陣紅陣白,再也按耐不住,瓊劍刺出。
他的劍術本來極高,這時怒然出劍,更是疾若閃電,厲如雷霆,眼看就要在慧苦身上刺出一個大洞,危急之際,慧苦猛然不再退避踏前一步,雙手托起禪杖檔格。
兩件兵器交擊,火花四閃,慧苦看似瘦削,但手中百丈禪杖一揮夾帶無窮巨力,竟把厲無痕推出數步。
順勢退後,厲無痕左足一蹬,身如飛鷹躍起,凌空下擊。
慧苦把禪杖高舉過頭,猛然前揮,杖頭與劍尖碰,反擊力之巨,甚至叫厲無痕的虎口隱隱發麻。
心頭惱怒之余,他也知道對手的功力極高,應付得更加認真小心,出手也益發狠厲起來。
「施主,一切都是誤會……施主,請聽貧僧解釋……」
慧苦多番叫嚷,厲無痕一概不理,招招迫殺,誓要把他斃在劍下,劍來杖往,拳腳開合,一者俊逸如風飄雪舞,一者雄厚如獅吼象步,金銀交映,鏗鏘聲此起彼落。
殺伐之氣彌漫遠散,沈滄海抱膝坐在泉水中,起初只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直至瞧見那個和尚竟能與厲無痕打得勢均力敵,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壓倒厲無痕,才覺得驚訝起來。
他倒也沒有顯得太著急,慢條斯理地爬出溫泉,穿戴整齊後,左右顧盼一會,躍上附近順風處的一塊高石上,從腰帶抽出金笛。
把金笛拿近朱唇,雙眼微合,十指翻飛,一首曲兒便從笛孔流洩出來。
慧苦與厲無痕打得正激烈,忽然一陣笛聲傳人耳,曲子輕靈歡快,如百鳥歡歌,宛轉啼鳴,為寒冷的冬日帶來春意。
動聽的笛子繞纏耳際,慧苦的心也隨著笛聲歡欣起來,想:荒涼之地,那裡來的笛聲如此動聽?
只聽笛聲去到高處,調子忽然變得飄渺迷離,忽高忽低,輕細悠長,仿佛女子夜半對鏡輕歌,纏綿幽怨。
慧苦心神一蕩,手下的動作便不由得慢了下來,破綻乍露,厲無痕的劍便如靈蛇吐舌,鑽了進去。
劍光逼臉,慧苦倏然一驚,雙腿交錯,勉強避了過去,但還是被劍刃在右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痛楚令慧苦的腦子倏然清醒,勉強收斂心神,雙耳不聞窗外事,再次與厲無痕拉成均勢。
瞧見慧苦轉瞬間已回復理智,沈滄海笑了笑,再次吹響笛子。
這次,笛聲變得更加輕細悠長,柔媚妖嬈。
慧苦縱然運起內勁,還是無法阻擋笛音竄入耳中,笛音之哀怨纏綿,似是耳邊私語,引入犯罪。
心神漸漸失控之際,厲無痕的攻勢更加狠辣,利劍與笛聲交響,進退有道,配合得天衣無縫。
同時應付劍與笛聲,慧苦即使武功再高,也感到非常吃力,何況厲無痕武功本來就只比他稍遜一籌,而沈滄海的笛聲中帶著妖媚引魄之意,本來難以動搖他守戒禮佛的心,但他剛剛確實對厲無痕動了不軌之心,笛聲恰恰從這個弱點鑽進去,令心魔更盛。
心神恍惚不定,慧苦自知再打下去於已實在大大不利,禪杖用力一送,硬生生地把厲無痕迫開數步,再往地上一撐,身體整個躍起,倒退十數步,接著,提一口氣,展開輕功,掉頭遠遠逃去。
厲無痕追了幾步,眼見慧苦已經跑出數丈之外,知道不可能輕易追上,便停下腳步。
沈滄海跳下大石,與他並肩佇立,瞧著慧苦遠遠的背影,好奇地問。「無痕哥,我們不追他嗎?」
好一會兒後,厲無痕還是沒有答他,他疑惑地歪一歪頭,只見厲無痕臉沉如水地看著前方,雙眼暴射寒光。
沈滄海心中一凜,為厲無痕少有的露骨殺意而吃驚不已。
第六章
「暗夜大人,自從我們派去投帖的人被捉住後,上官世家近日聚集了無數正道中人,傳說連武林盟主都到了,武林聯盟的人在上官世家外日夜把守,我們的人暫時還未能找到方法潛進去打探。」
客棧裡的天字號院子內,檀香從青銅小鼎裊裊上升,穿著夜行衣的男子單膝跪在床前稟報。
「無論用任何方法,都要將上官府的虛實探個明白。」
夜風穿窗而進,落下的紗帳飄搖晃動,帳內朦朧不清的人影揮一揮手,夜行人便領命而去。
紗帳內,沈滄海寬去了外袍,跪在床上為厲無痕按摩左臂。
「無痕哥,你的手還在發麻嗎?」
「嗯!」
右手托頭斜臥枕藉,厲無痕緩緩地點點頭。
「慧苦所用的百斤禪杖實在是一件可怕的武器。」
沈滄海好奇地問。「那個慧苦到底是什麼人?怎會那麼厲害?」
伸手拿起茶杯,厲無痕悠悠地說。「他是少林弟子,年輕時曾經與我阿爹論武,雖然敗了,但是也算得上是現今武林中一個難得有真才實學的高手,若你以後有機會單獨遇見他,一定要先避其鋒,不可以與他直接交手。」
「嗯!」沈滄海乖巧地點點頭,心裡卻想:有你在身邊,我怎會有機會單獨面對他呢?
悄悄打量厲無痕的神色,他試探地問。「無痕哥,那和尚對你做過什麼嗎?你今天為什麼那麼生氣?」
言猶未休,厲無痕倏然睜開眼睛,左手不受控制地收緊,只聽悶響聲起,竟然把手掌裡的茶杯硬生生捏碎了。
「啊!無痕哥!」沈滄海嚇了一跳,忙不迭俯前察看。
「沒事。」
厲無痕翻轉手掌,抖落一地粉末,原來瓷片非但沒有刺傷他的手掌,反而都被他惱怒之下運起的內力震成粉末。
「小海,以後別再問剛才的問題。」語氣冷冷冰冰的,沒有了一貫的從容。
沈滄海怎敢再問,只有點點頭,拿起方帕幫他抹去手上的茶水、碎屑。
凝視著沈滄海專注的臉孔,兩彎扇動著月牙似的眼睫,圓潤的鼻尖和豐潤朱唇,厲無痕忽然不吭一聲把他拉人懷中,輕吻起來。
吻由眼角,臉頰,一直落到朱唇,雙手也沒有閒下來,一邊撫摸,一邊解開沈滄海身上僅有的薄衫與褻褲。
涼風吹過赤裸的肌膚,令沈滄海忍不住打個寒顫,厲無痕的胸膛旋即貼上,帶來高溫火熱。
他今年十五歲,若生在京城的大戶人家,說不定已經在狐朋狗友的帶領下到青樓見識過,偏偏他長在千刃崖上,沒有繁華夜市,沒有朋友同儕,厲無痕嚴以律己,加上心有所屬,對女色向來沒有多大的興趣,對他的管教更嚴,連侍候的丫環都經過精心挑選,話題也絕不涉及男女之事。
從書本中,沈滄海對情欲得到一定的概念,卻從未親身經歷,他與厲無痕的關系非常親密,也經常共浴,裸裎以對,年紀小的時候不懂得怕羞,長大了已經習以為常,從來不覺得羞恥害怕,他知道厲無痕遲早會對他做什麼,但僅僅是知道而已。
這時候,當真真正正地被如此直接地揉搓欲望,陌生的感覺與本能的畏懼同時上升,令他的心不停顫動,身子有如秋風中的落葉簌簌發抖。
「無痕哥……不要……不要了,好……好不好?」
細語懇求,他全身汗濕著,肌膚泛著紅粉,雙眼也水汪汪的一片,楚楚可憐的樣子只更加激發人的肆虐心,厲無痕抓著他的足踝猛然分開,目光如炬地瞧著中央收縮的粉紅花蕾。
驚惶在瞬間到達極點,沈滄海再也忍耐不住,掙扎著從他身下逃開。
一直向床尾爬去,慌亂之際,右腿還在厲無痕臉上踢了一腳,厲無痕的臉色剎時沉了下去。
沈滄海一直爬到床尾,把被子抱在身前,回頭瞧去,看見厲無痕滿臉鐵青地瞪著他,臉上還留著個紅印,才醒悟到自己剛才到底干了什麼。
他登時害怕起來,往回爬過去,抱住厲無痕的手臂。
「無痕哥!」
剛開口,厲無痕就把他的手用力揮開,沈滄海更加不安,再次伸手抱他。
「無痕哥,我……」
又是一句話未講完,厲無痕伸手推開他,一手把他推到地上去——經過早上的事情,他的心情本來就煩躁,這時便不受控制地爆發出來。
狼狽地滾落地上,沈滄海嚇得整個人呆住了,連眼也不懂得眨,呆呆地仰望著他。
他的注視令厲無痕更加生氣,拿起枕頭用力丟在地上,喝道。「給我滾!」
從沒有見過他如此生氣,沈滄海害怕地顫抖著,一直倒退著爬向離床最遠的牆角,雙手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恨不得可以就此在他面前消失不見。
和箭似的眼神瞪著他的頭頂好一會兒,厲無痕睡到床上,翻身背著他。
香爐裡的白煙一直纏繞上升,沈滄海戰戰兢兢地瑟縮在牆角,也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一月的天氣最是寒冷,何況他身上連一件衣物也沒有,地板又硬,更加冷得他渾身發抖,衣服就丟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只是他不敢伸手去拿,只能把自己的身體抱緊,縮成一團。
身子又冷又難受到極點,牙齒不受控制地打起顫來,聲音回響在死寂的房間裡,厲無痕竟然沒有半點憐惜,背對著他睡在床上,就像真的已經睡著一樣。
瞧著那床溫暖柔軟的羽毛被衾,沈滄海咽動喉頭,悄悄地蹭著身子,移前一點。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盯著厲無痕的背脊,見他沒有表示,便再移前半分。
一點一點地向前邁進,終於爬到床邊,厲無痕還是沒有動靜,沈滄海大著膽子拉一拉被角,用甜膩的聲音說。「無痕哥,你想睡了嗎?我吹笛子給你聽,好不好?」
屏息靜氣地等待多時,在快要絕望的時刻,厲無痕終於轉過身來。
「無痕哥……」沈滄海輕輕叫了一聲,在他深邃得可怕的眼神注視下,不安地垂下頭去。
看著他近乎乞憐討好的神色,及眼中無法掩飾的惶恐,厲無痕沉默半晌,將另一張被子丟到地上去。
「吹吧!」
沈滄海登時渾身放松,呼出一口氣,爬過去把金笛拿到手上,坐在地上吹奏起來。
瞧見他瞬間松口氣的樣子,厲無痕又惱怒起來,環著拳頭,再次翻身背向他。
輕悠的曲子從金笛飄出,沈滄海坐在地上吹了近一個時辰,一直到厲無痕真正沉睡過去,發出規律的呼吸聲才停下來。
抱著被子在冷硬的青磚地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睜開烏亮的眸子凝視著厲無痕的背影多時,他輕手輕腳地推開被衾,穿上衣服,小心推開窗子,從窗台跳了出去。
冷月孤星高懸空中,黑夜的顏色比墨更濃,沈滄海不知道自己想走到哪裡,會走到哪裡,只是沿著長廊筆直向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已經沒有路了,他甚至沒有向四周看上一眼,曲膝靠著欄柵坐下。
寒冷的夜裡連蟲鳴聲也沒有,四周死氣沉沉的,即使已經穿上最好的狐襲也消不去體內的冷意。
越坐,似乎越冷了,沈滄海把腿抱住,汲取僅有的體溫,而頭埋在雙膝,看著雙退間的方寸之地。
一切都籠罩在黑夜與陰影之中,雙眼明明只能看見黑暗,但還是不放棄地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凝視,似乎非要從中找出什麼不可。
「小兄弟,你坐在這裡做什麼?喜歡這裡風涼水冷嗎?」
沈滄海頭也不抬地答。「我招惹我的主人了,在反省。」
「哈!」
笑聲於夜裡回響,沈滄海這才察覺不妥,匆匆地用手背抹一抹眼角,抬起頭來。
「小兄弟,你要記住一句話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抑揚頓挫的嗓子在耳邊回蕩,沈滄海看見一個年輕男子,一個臉上掛著朗朗晨星笑容的男子。
「上官龍不愧是老江湖,為他助拳的武林正道果然不少。」
「稟暗夜大人,那些助拳的武林中人之中,以少林的慧苦禿顱最高,武林聯盟來的人物也不少,不過他們的盟主一直都沒有露面。」
「……其他人就先別管了,我要你先查清楚慧苦的行蹤,我要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所有弱點,另外……」
房內,厲無痕與部下的商議沉悶得根本傳不入沈滄海耳朵,乘厲無痕背對著他之際,他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沿著長廊前行,不知不覺去到昨晚的那個地方,客棧裡的另一個院落。
手枕著欄柵,眼神穿過花園看去,不遠處的房間裡,一燈如豆,照出家俱的影子,卻瞧不見房間的住客。
莫明地,沈滄海覺得有點失落,或者是因為他走到這裡不是偶然,而是想要再見到昨天的那個男子。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沈滄海心裡一直回響著這句話,想要聽他親口解釋清楚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心裡才想起那句話,說那句話的主人就出現了。
「小兄弟,你又來了。」
順著聲音看去,沈滄海看見遠遠的湖邊就坐著那個男子。
沈滄海不懂得看人,只分得出他比自己和厲無痕都要大,體格頎長。穿著青綠的長袍與棉襖,衫擺於夜風中飄飄,神態風流。
月光就灑落在他的身邊,照出一張頗為俊朗的容貌,沈滄海長年在厲無痕身邊長大,自己的容貌亦生得極為出眾,自然對他的容貌沒有多大的感觸,只是一再想起他昨天夜裡對自己說的話,忍不住向他走去。
他停在男子身邊好奇地張望,偏偏男子沒有再看他,只是垂首看向湖水。
第一次被人這樣忽視,沈滄海不高興地峨隊唇,故意把鞋底在野草上磨過,發出擾人的聲音,但是男子依舊不看他。
他只有主動開口說話。
「你坐在這裡做什麼?」這麼無聊的話問了出口後,他忍不住翻一翻白眼,覺得自己問得太笨了。這樣問,誰都知道自己在勉強找話說了。
想不到的是對方的答案極有意思。
「我在賞月。」
沈滄海怔了一怔,接著,眨眨眼,眼神裡露出一點狡黠。「賞月應該看天,你看著下面干什麼?」
男子笑著一指湖面。「那不就是月亮嗎?」
順著他的指尖看去,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果然就倒映在湖面上,沈滄海瞬時無言,不過他天生聰明,很快就反應過來,指尖點在頰旁,笑說。「既然月亮就在面前,你怎麼不學一學李太白,水中撈月,把月亮帶回家去?」
「若我把月亮據為已有,那以為別人不就沒有月亮可賞嗎?如此自私之舉,非君子所為!」
男子說得理直氣壯,似乎只要他想就真的可以把月亮抱回家藏起來一樣,沈滄海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覺得這個人果然有趣極了!
僅有的戒心也消失得不見蹤影,他笑瞇瞇地坐到男子身邊,托著頭,學他一樣繞有趣味地看著湖面的月亮。
這次,輪到男子對他感興趣起來,看著他斜插在腰間的金笛,問。「昨天晚上我隱隱約約間好像聽到笛子聲,是你吹奏的嗎?」
沒有正面答他,沈滄海側起頭,眸子星光璀璨,得意洋洋地反問。「吹得動聽嗎?」
「婉轉脫俗,余韻繞梁,動聽至極。」男子贊不絕口,贊得沈滄海一顆心登時飛到天上去,但及後補充的一句,又叫他氣鼓雙腮。
「吹得太好了,我看多半不是你吹的。」
「不是我吹的,難道會是你嗎?」輕喔地橫了他一眼,沈滄海拿起金笛放在唇邊。
一曲隨之流洩,音韻悠揚,沈滄海氣他看不起自己,吹起來得比平日更加用心,曲韻飄揚,萬籟似乎也在他的曲子下蘇醒過來,銀盤光暉流轉,漣漪隨風而起,細細和聲。
聽見樂聲,男子不由自主地怔了怔,他剛才的誇贊之言,本來只是天花亂墜,存心討好沈滄海而已,卻想不到他真的吹得這麼好,這麼動聽。
聽曲子漸入高處,他忍不住拍起手附和。
雙手互拍每一下都恰恰拍在節拍之處,笛聲本來婉轉柔和,配上拍掌後,加入了幾分豪放,變得更加回腸蕩氣,沈滄海心中高興,知道自己不單上遇上一個有趣的人,更加是一個懂得音律的知音人。
一曲歇止,沈滄海垂上手,得意洋洋地向男子盼去,雖然沒有說話,但閃亮如星的眼神已將他心中的得意道出。
如何?知道我的本領了吧?
將他無聲傳遞的意思看得明明白白,男子瀟脫地笑了笑。
「好曲!好曲!的確是我看漏眼了,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是個不可多得的絕世樂手,實在令人敬佩!」
從未被外人如此誇贊,沈滄海心裡非常高興,頓時歡笑起來。
只見他兩靨生花,唇若塗朱,齒如皚雪,玉臉寶光流轉,美得難以形容,男子不覺一怔,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沈滄海的思緒已經飄遠,他想到自己出來已經很久,應該回房去了。
拍一拍衣擺站起來,走出十來步,男子從後高聲叫住了他。
「小兄弟,我明天在這裡等你,你再吹一次給我聽吧!」
沈滄海輕笑回頭。
「看我的心情吧!」說得雖然驕傲,但腮邊兩朵梨渦已經出賣了他的真正心思。
又是一個夜晚,沈滄海對著銅鏡作最後一番顧盼,悄悄地轉身向房門走去。
邊顧忌地回首,邊迫近房門,好不容易將手放在門框上,身後就傳來厲無痕平板的聲音。
「又想出去了?」
「啊!」沈滄海渾身一顫,驚呼聲不由自主地從喉頭流瀉。
不知何時起,厲無痕已從屏風後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本書,坐在左首的紅木圈椅上。
鎮定下來,他笑著說。「無痕哥不是說要洗澡嗎?我出去吩咐小二燒水。」
「在半注香前已經吩咐過小二,你不會忘記了吧?」翻卷細看,厲無痕頭也不抬便把他的謊話揭穿了。
「對呀!我忘記了呢!」沈滄海嘻嘻而笑,眸子彎成兩條弧線,神色天真非常,厲無痕挑起眼角睨了他一眼,正想開口說話,外面就傳來叩門聲。
「客倌,送水來了。」
沈滄海登時松一口氣,忙不迭轉身,把房門拉開。
四個小二合力把一個楠木大澡盆抬進來,領賞後歡歡喜喜地離去。
瞧見厲無痕背對著自己寬去衣服,沈滄海只道等他洗澡時,自己就可以悄悄出去,誰料厲無痕坐進澡盆後,竟對他招招手。
「小海,過來,我們聊聊天吧!」
沈滄海沒有辦法,沮喪地垂下手,向他走去。
初到客棧時,厲無痕每天召手下商議對付上官家的方法,根本沒有空理他,但自從三天前起,不知道為什麼厲無痕忽然就對商議的事沒有了興趣,整日留在房間裡什麼也不做,使得他晚上要出去,也越來越難了。
惋歎著走了過去,說要聊天的人卻沒有開口,沈滄海自然也不會先說話,垂手靜靜地佇立在他的身旁。
眼角掃過他像木偶一樣的站姿,厲無痕的薄唇微微蠕動一下,始終沒有說話,伸手拿起長木柄水瓢,舀起一瓢熱水倒進澡盆裡。
熱氣瞬間冒起,模糊不清的蒸汽中,厲無痕開口叫了一聲。
「小海……」
「無痕哥。」沈滄海簡潔地回應,便沒有了下文。
他的人雖然站在這裡,其實心思早已飄遠,惦記著他的月下之約。
那人會不會等自己?會等多久?昨天他說要帶琴來和自己合奏,不知道他的琴是什麼樣子的呢?今天他會說什麼笑話?和他在一起真的很輕松,很舒服。
轉動的眸子,把他神游物外的心思完全表露出來,厲無痕歎一口氣,左手從水裡拿出來,在蒙蒙白霧中,准確地握住了他的手。
即使突然被厲無痕濕漉漉的手握住,他也僅是怔了怔,接著,乖巧地順著歷無痕牽引,把手搭到他的肩頭上。
把玩著屬於少年的軟綿白嫩,柔若無骨的五指,厲無痕看似漫不經心地問。「小海,前幾天我那樣對你,你是不是生氣了?」
沈滄海忙不迭搖頭否認。
「不是,我沒有……」
「我知道。」厲無痕淡淡地截住他的話柄。「那天我的心情不好,把你嚇壞了吧?」
「沒有呀!我……」反射性地搖頭否認,說到一半,閃爍的眸子正好與厲無痕的眼神對上,深邃如潭的眼睛裡閃亮著精光,足以看透一切。
話突然都說不下去,沈滄海垂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厲無痕伸手扳起他的下巴,看見他的眼睛裡水汪汪一片,盈著萬般委屈。
鐵石一般的心也動蕩起來,厲無痕抬起指尖,輕輕撫過他溫軟嫩滑的臉頰。
長著薄繭的指尖帶來無盡憐惜,沈滄海不由自主地彎下身,把臉偎在他的頸窩裡。
「無痕哥,無痕哥……」輕聲呼喚著,沈滄海靠著他,就像孩子依靠著自己的至親。
叫得厲無痕的心都軟了,憐惜地抱住他的頭,掌心溫柔撥弄發際。指尖插入他仿如黑瀑的長發輕掃,直至柔軟的肢體完全放松,他才緩緩開口。
「我知道自己把你嚇壞了,但是,小海……有些事是遲早要發生的,知道嗎?」
語氣輕緩不急,沈滄海半晌後才明白過來,身子不覺一僵。
感到他身體的僵硬,厲無痕歎一口氣,松開抱著他的手,從澡盆站起來。
濕透的頭發烏亮得像墨,泛著絲綢的光澤,掛在發梢的水珠滴下,滑過結實的陶膛與沒有絲毫贅肉的小腹,白皙的肌膚奇妙地不令人感覺軟弱,反而在晶亮的水光中反射出緊繃的充滿彈力的光澤。
厲無痕擁有的是一具完美的年青男性胴體,而俊美的容顏上,一雙諱莫如深的眼睛就仿佛萬丈深潭,將人的魂魄吸進去,令人無法自拔,他有迷倒天底下男女的最佳本錢與自信,偏偏對沈滄海不太通行。
看著由沈滄海眼眸裡,無法掩飾地流露出來的惶惑不安,厲無痕在心中一再自我提醒。
少年不識情滋味,再等兩年,等他長大一點吧!
結好衣帶,蹬上皮靴,瞧見沈滄海還是僵著身子站立,厲無痕搖搖頭,走過去。
「小海,到外面透口氣吧。」
即使把聲音放得再柔,語氣依舊平板無波,沈滄海抬起頭,看著他溫文俊美的臉孔,茫然之際,厲無痕已經牽起他的手,把他往門外帶去。
推開房門走出去,站在陰郁草地上,料峭寒風撲臉而至,確實令人神智一振,沈滄海回過神來,看向並肩而立的厲無痕,眼珠溜溜地轉了幾圈,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氣息「……」唇辦微啟,厲無痕的指尖已在他唇前一按,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緩緩轉過身去。
「無恥小賊,給我滾出來吧!」
吆喝聲起,打破寂靜,與此同時,房間後忽然響起鐵器交擊之聲。
沈滄海也轉身,面向房間,只見房間後的樹蔭激烈晃動,乒乒乓乓之聲響個不停,接著,傳來窗框被打破的聲音,十幾道人影先後飛人房間,纏斗起來。
看見紙窗上晃過不停的黑影,沈滄海把手按在金笛上,正要進去察看,厲天痕把他拉住,笑著搖搖頭。
突然間,傳來一聲砰然巨響,門板整個進飛破裂,碎屑四散之間,一團黑影從屋內翻飛出來,在地上滾了兩滾後,弓起腰板,猛煞躍起。
沈滄海瞪大眼睛看去,原來正是那天見過的慧苦和尚,頭頂上沾著一片樹葉,神色狼狽。
緊接出來的是十八個清一色穿著夜行衣的剽悍大漢,手裡拿著刀劍,內九人,外九人地把慧苦團團包圍。
沈滄海認得,他們是厲無痕手下的好手,外號「十八修羅」,本來應該駐守在河南分壇,甚麼時候竟然偷偷來到這裡了?
無痕哥果然厲害,安排了這麼多事,竟然沒有露出半點聲息,連自己整天與他交一起竟然也不知道。
難怪這三天來他都沒有管自己晚上出去的事,原來是在暗暗調動人手,布下陷阱,擒殺慧苦!
心中嘀咕不已,身旁的厲無痕正好開口說話。
「不知道我手下十八修羅的本領,可人得慧苦大師的法眼?為了招侍慧苦大師,他們可是馬不停蹄趕路前來的,可千萬別要令大師覺得被怠慢了。」
說罷微一欠身,衣袖飄飄,言笑晏晏,說不出的溫文閒雅,只有沈滄海暗暗吐一吐舌頭,心想:可憐的慧苦,你死定了!要知道厲無痕城府極深,喜怒無常,他的神態愈溫文可親,代表他心中恨意愈深,安排的手段愈毒辣,目下他如此神色,正是非要置慧苦於死地不可的樣子。
這些事,慧苦自然不知道,他見厲無痕如此溫文,只道事情還有轉圈的余地,當下舉起右手,作一個停戰的手勢。
厲無痕擺一擺手,十八修羅當即退後兩步,將包圍網稍稍放松,慧苦把禪擦橫放於雙臂上,合十說。「阿彌陀佛!施主或許是有所誤解,請聽貧僧解釋。」
「大師請說。」厲無痕風度翩翩地還以一禮。
「貧僧連日監視施主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雖知近日江湖多事,人心惶惶,施主恰巧在此時在蘇州現身,來歷可疑,故貧僧不得加以留意,若有冒犯施主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哦?」厲無痕露出一抹感興趣的表情。「未知道大師所指的大事為何?」
慧苦只道他相信了,登時松一口氣,解釋起來。
「施主初到蘇州,或者尚未得到消息,魔教肆虐江湖,魔教護法沈滄海接連殺死多位正道英雄,此事已鬧得天翻地覆,貧僧應上官世家家主之邀前來保護,只見施主行蹤神秘,武功亦高,以為施主就是那名魔教護法,所以才加以監視。」
負手身後,厲無痕笑問。「那請問大師是不是已經認定在下就是魔教中人?」
「阿彌陀佛!這三天來,施主大都留在房裡,並無任何可疑的行為,貧僧想,或者是貧僧誤會了。」
聽到此處,沈滄海終於忍俊不禁,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笑聲突兀,慧苦不由得把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身上。
「小施主因何發笑?」
「笑一個傻瓜!」沈滄海吃吃而笑,朱唇勾起,唇辦旁兩朵梨渦深深地陷了進去,笑靨生春,天真秀麗的樣子叫人心跳不已。
慧苦不覺向他多看兩眼,落人厲無痕眼中,令他殺機更濃。
看著沈滄海片刻,慧苦的一雙眼轉即重回厲無痕身上。
沈滄海容色秀麗,有如清水芙蓉,天然雕飾,而厲無痕五官俊美儒雅,舉手投足間氣度軒昂。
兩人都是美的極致,但經過一番打量後,慧苦的眼睛始終還是流駐在厲無痕身上。
很像……真的太像了……
偷偷地一瞧再瞧,自以為旁人不知覺,殊不知其眼中的癡迷之色之明顯,莫說厲無痕不是瞎子,即使是瞎子也感覺得清清楚楚。
怒火叢生,厲無痕正要發作,眼睛一抬,卻見手下十數雙眼睛都在看著他,他當即按捺下來。
「若你真的只是監視我,為什麼總要挑我入浴的時間出現。」冷冷一哼,左手擺在腰側,暗暗做一個手勢。
「阿彌陀佛!施主誤會了,貧僧只是……只是……所以……」慧苦老臉一紅,還要強辯十八修羅同時運起內功,頓時,飛砂走石,將慧苦包圍在一個漩渦之中。
慧苦大吃一驚,想不到他們會突然發難,還未反應過來,九刀九劍已同時向他殺來。
被包圍之中,他簡直就像個肉靶子一樣,只能在僅有的狹窄范圍裡勉強回避。
他手中的禪杖是極重的兵器,在包圍中不便施展,唯有放聲向厲無痕叫去。
「施主!我們的誤會不是已經解釋清楚了嗎?施主……施主!」
厲無痕冷笑。「慧苦,你以為我真的會相信你的鬼話嗎?」
哼!無恥的色和尚!我忍了三天,今日非把你殺掉,剁成肉醬不可!
雙手互拍,包圍在外面的九名使劍修羅同時收起長劍,從腰囊裡拿出長鞭。
內九與外九名修羅腳步交錯,將包圍的圈子收窄。
眼看包圍網漸漸收窄,慧苦不免著急,尚想不出脫陣的方法,耳邊呼呼幾聲,長鞭招呼過來,鞭頭不知道塗了什麼,泛著藍色,藍得發亮。
慧苦知道厲害,不敢讓長鞭埋身,但好不容易避過長鞭,利刀又至,在他身上劃出幾道口子。
身上雖然見血,但都只是皮肉之傷,慧苦知道這十八修羅若分開來,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不過一時仗著人多與障法,毒物,才占了上風,再過一會等他瞧出破綻,自然能夠反敗為勝。
他一直顧忌的其實是陣外旁觀的厲無痕,那雙盯緊在他身上的眼睛,如同鷹隼瞄准獵物,銳利得令人背脊發寒。
注視著激烈的混戰,厲無痕在戰圈外負手踱步,神態悠閒有如閒庭信步,但就如慧苦所想,他全身皆散發出強烈殺氣,等待一個最佳的機會,務求一擊即中。
知道他越遲出手,手段也會越狠厲,慧苦戒備更深,分心二用之下,終於露出一個破綻。
電光火石間,龍吟聲起,寶劍出鞘。
人與劍渾然為一,化成一道銀光劃破長空,向慧苦疾刺過去。
眼看劍尖即將刺人慧苦背心,卻見他退後半步,猛然轉身。
手中禪杖與劍尖碰擊,發出金鐵鏗鏘聲,兩道強猛內力交鋒,劍脊受壓弓起如弦,厲無痕不容示弱人前,猛地聚勁足下,將身形釘死在地上。
慧苦卻借力飛退,身影在空中倒飛,眾人驟不及防,被他脫出包圍網外。
「混帳!」
眼看精心安排的布局被破,連厲無痕也忍不住壓著聲音怒斥一聲,雙足力蹬,再次向慧苦逼近。十八修羅定一定神後,也拿起武器與他一起追擊。
自知雙拳難敵四手,慧苦不敢戀戰,展開輕功奔逃,身躍半空,猛然回頭,手中百丈禪杖向站在右下方的沈滄海疾射而去。
沈滄海一直含笑旁觀,料想不到他有此一著,剎時間反應不過來,幸好,兩名修羅飛撲過來,以身擋下此擊。
鮮血狂噴在面前,把沈滄海嚇得連退幾步,聽見聲響,厲無痕於半空回頭。
「十八修羅聽令,留下來保護光明護法,在我回來前,聽從他的一切指揮。」他展開輕功追著慧苦而去,足下有如行雲流水,聲音未盡。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而誰也想不到,他這一消失就是整整兩天。
夜深人靜,穿著裘衣的少年裸足坐在屋捨前的石階上,托頭歎氣。
「唉……」
歎息在深深庭園回繞,引來好奇的詢問。
「小兄弟,兩天不見,你就是坐在這裡唉聲歎氣嗎?」
抑揚頓挫的嗓子傳人耳中,沈滄海剎時驚喜抬頭。
「是你?」
「對,是我!」男子緩步而來,穿著白底團紫花的長衫,黑貂馬甲,頭發隨意束在頭頂,說不出的瀟灑閒雅,風流蘊藉。
「小兄弟,你失約了兩天,害我白等了兩個夜晚。」
「我不小了,不准你再叫我小兄弟。」
見他忽然出現,沈滄海著實高興了一會兒,但很快就想起自己的煩惱事,重新低落起來,不再睬他。
男子在他身旁坐下,上下打量他郁郁不歡的樣子。
「你為什麼歎氣?」
雙手托著頭看著地下,沈滄海又是歎息一聲。
「我的哥哥不見了。」
「哥哥?」男子笑著搖搖頭。「這次不叫他做主人了嗎?」
聽他提起,沈滄海才想起不久前自己在他面前將厲無痕叫做主人的事,歪著頭,想一想後,說。「都差不多。」
聞言,男子哈哈地笑了兩聲。「主人和哥哥差不多?那你索性叫他做爹,師父吧!反正都是差不多而已。」
聽著男子的取笑,沈滄海沒有生氣,沉默半晌後,喃喃自語地說。「其實都差不多……」
這些年來,厲無痕養大他,教他讀書,教他武功,教他做人處世,教他規矩,主宰他的言行,主人、哥哥、爹、師父,這些稱呼全都可以應用在他和厲無痕身上,因為他倆的關系根本復雜得無法厘清……實在已經太復雜了,如果不用再加上其他新的關系就好了。
看見他郁郁寡歡的樣子,男子輕聲說。「小兄弟,如果你擔心你的哥哥出事,我可以陪你四處去找。」
「不用了!」
沈滄海想也不想便搖頭。
「我哥哥不會有事的,誰惹上他就是誰倒霉。」可憐的色和尚,不知道變成肉醬沒有?
男子奇了,問。「既然你不擔心,那你歎什麼氣?」
「這個……」沈滄海小心斟酌用詞後,才答。「我們來蘇州本來是有一件小事要辦的,沒有他,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或者,索性不辦。」
「難道沒有他,你就什麼都不會做嗎?」男子發出爽朗的笑聲,看在沈滄海眼裡變成對他的不屑。
少年人總是有幾分驕氣的,他當下氣鼓雙腮,站了起來。
「誰說我沒有他就不行!」一甩袖子,就要轉身人房,男子伸長手臂,從下把他拉住。
「小兄弟,我不是在取笑你。」
沈滄海回頭,男子正視著他的雙眼,一字一語地說。「既然你認為自己的年紀不小了,就不應該總是依賴你的哥哥,何況,他既然放心留下你,一定是相信即使沒有他,你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來,不是嗎?」
他臉上的表情和之前完全不同,眼睛炯炯有神,充滿野心與魅力,沈滄海怔忡起來,在他的激勵下,心裡不覺點起一把小火,漸漸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