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的下午茶 8
    「警察就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發現嗎?比如手印腳印什麼的。」

    「沒有。」姐夫搖頭,「這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場已經完全被燒燬,什麼證據也找不到了。找不到真兇的痕跡,也找不到你的痕跡。所以,雖然沒有人想到這件事可能另有兇手,不是自殺是他殺,但同樣的,也沒有人知道你去過宋家,從而也就不會懷疑到你……」

    換言之,小李子的死將成為一段沉冤血案,永難昭雪。

    真正的兇手,將因為我的怯懦自保而逍遙法外,讓小李子死不瞑目。

    小李子死了,是被我親手點燃的香薰燈殺死的,而且,由於我的隱瞞真相,她又將再死一次。我於心何安?

    白芍一次次叮囑我:「不要說,對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能說真話,說了,你就是第一疑凶。」

    姐夫在一旁幫腔:「現場已經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有第三者來過,如果你出面證明小李子是他殺,而警察又無法找到真兇,那麼你就是疑凶。小李子的死因照樣不明,咱們家卻要白白被捲進去。別忘了,你是最有殺人動機的一個人。」

    不說,我不說。可是,怎麼面對自己的良心?

    夜夜夢到小李子披頭散髮來找我,哭訴著:「白朮,我死得好慘,只有你知道,我不是自殺。我死得冤呀,你要替我洗冤呀!你欠我的,你得還我呀!」

    我哭著,跑著:「不是我,我不說!」

    但是,我可以瞞盡天下人,我不能瞞宜中。他必須知道真相!

    我找到宜中,就在他的家,在那個已成廢墟的宋宅。四壁全是黑灰,床榻幾敗,所有的東西都呈現出奇怪的扭曲,燒了一半的床單半是火跡半是水漬,有種洪荒的蒼涼。

    宜中半跪半坐在屋子中央,深深地埋著頭,彷彿憑弔。

    我走過去,抱住他的頭,心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宜中抬頭,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是一種遲滯的哀傷,彷彿認不出我是誰。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暗啞,帶著一絲恍惚,仍然未能相信一切發生過的事實便是生活的真相。

    「她死了,她說過死也不要離婚,她真的做到了。」

    「不是的,宜中,她不是自殺。」我哭出來,緊緊地抱著他,「我在警察局沒有說真話,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是假的。其實我見過她,就在她死的那天下午,我來你們家,和她談過一次話,我見過她,她不是自殺……」

    我哭著,艱難地,斷斷續續地,說出事實的真相。

    宜中越聽越奇,眼神漸漸集中,眉頭越擰越緊,最終,他理清所有的概念:「你是說,小李是死於他殺?在你走後,另有別人進過我家,開了煤氣製造爆炸?而小李子是在被煤煙熏醒後,因為神智不清或者急於求生才跳的樓,而根本不是因為要自殺?」

    他站起來,撫著牆慢慢地走,從一個屋子走到另一個屋子,彷彿在聆聽牆的說話。真相,就記錄在牆壁裡。這沉默的四壁,他們是惟一知道小李子死亡真相的食物,他們,會告訴宜中真相嗎?

    宜中停下來,已經完全清醒了:「白朮,你做得對。」

    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不要說,不要跟任何人說出真相。」他說著和白芍完全一致的話。他和白芍,都是我的親人,因此,都做出同樣的決定。「如果你說出事實,警察未必會找出兇手,但是你,會成為疑犯,帶來想像不出的後患。」

    他轉過身,對著床的方向跪下,忽然間聲淚俱下:「李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他的聲音裡充滿著的,竟然是痛苦的悔意!是我,是我帶給他這樣的痛苦和掙扎,我向他說出真相,就是逼他和我一起擔負道德的枷鎖,逼他在忠誠與背叛之間做出抉擇。

    他做了,那就是——不說。

    不說,就是讓小李子冤死,就是與我同流合污。現在,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在隱瞞真相,還有宜中。他知道了真相,卻同樣叮囑我不要說,那麼,他就成了共犯!他會恨我嗎?

    「宜中……」我無力地呼喚。

    他不看我,疲憊地說:「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的心沉下去,看著他,看著他,他和我相距只有一步,我伸出手,可是不敢擁抱他也不敢撫摸他。好容易拉近的一點點距離,忽然間就拉遠了。這一刻的我們,彷彿隔海相望,遙不可及。

    「宜中,讓我陪陪你,好不好?」我軟弱地央求著。

    「不用。」他頭也不抬,只是冷冷地再次叮囑,「記住,什麼也不要說。」

    我徹底地崩潰了。

    他恨我!他知道了妻子的慘死,卻不能替她伸冤,而要幫我一起隱瞞真相。他對不起她,雙重的對不起。是我逼他帶上這樣的枷鎖,他恨我,他恨我!

    宋宜中恨我!天哪,我用了十年的時間來等待他的愛,可是等到的,竟然是他的恨,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

    宋宜中恨我,宜中恨我,我愛了十年的大師兄在恨我!這個意念讓我瘋狂,心上像有千萬蟲子在咬嚙。

    我找到白芍,哭得喘不過氣來:「姐,你陪我去自首好不好?我不能再隱瞞下去,我要去自首,去說出真相!」

    「你瘋了!」姐姐搖撼我,「白朮,你在說什麼?什麼自首?你又沒殺人犯科,說什麼自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的失態使姐姐很不放心,更加不允許我去警察局說出真相。她甚至放下生意不理,專門請了假,押著我上了火車,去南方旅遊。

    我們去了雲南,游麗江,蝴蝶谷,蒼山洱海……曾經我對著宜中做過千百次的夢,現在由姐姐把這些夢想陪我實現。但是,有什麼用呢?

    在西安,有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去了,而活著的人從此活在死人的陰影裡。那裡,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麗江的水再清,西雙版納的花朵再艷,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每天晚上,我都照例會給宜中打一個電話。多半是不通,偶爾通了,他也不肯接。我們的距離,不只是西安和麗江那麼遠,而是遠在天邊。

    後來,電話就再也沒有打通過了。

    倒是姐夫打來一個電話,他說,宜中失蹤了。

    姐姐小心地瞞住了消息不使我知道,仍然帶著我到處逛。但我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被她牽著手,毫無興味地漫遊著,眼睛沒有聚焦,談話沒有內容。

    夜夜噩夢,不住地叫宜中的名字,或者狂喊「我不說」。

    半個月後回到西安,媽媽看到我幾乎認不出來,失笑說:「這是去旅遊了,還是從軍回來?」

    我放下行李就要出門,姐姐知道我是要去找宜中,到了這時候,不得不告訴我實話,說宜中已經失蹤,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當時就發起狂來,大喊大叫著,只是一次次往門外沖。姐姐眼看攔不住,只得陪著我出門。從宋家找到診所,最後又一起出現在小李子的娘家。

    李家人見到我仍然仇恨不已,但畢竟已經鬧了那麼久,沒有力氣再鬧,只是惡狠狠地詛咒:「姓宋的也許是死了,再不就被李子的魂兒

    抓走了。你小心著,也不得好死!「

    我隨他們咒罵,沒有一句反駁。

    隨便給我怎麼樣的懲罰都好,只要讓我見到宜中。宜中,你在哪裡?你怎麼忍心就這樣扔下我不顧?再大的災難,再重的負擔,讓我們一起來面對好不好?你怎能再一次丟下我,孤零零生活在痛苦和思念中?

    用盡各種辦法,甚至報了警,登了尋人啟事,只是得不到半點宋宜中的消息。

    我關了美容院,開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尋找,幻想著會在某個路口迎面和宜中相遇。

    然而奇跡不屬於我。

    宜中就這樣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如風掠過水面,不留痕跡。

    每當我點燃香薰燈,就會想起小李子,燭光中總見她幽怨的眼神,彷彿在對我說:「為什麼呢,我們兩個一起失去了他?」

    小李子死了,宜中走了,我們兩個,一起失去了他。

    香薰燈的燭光把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對面的牆上,微微搖動。

    從今往後,我是否要終生與影相伴?

    被誤讀的虞美人

    香薰燈的燭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對面的牆上,灰色的,單薄的,微微搖動。

    搖過了春花秋月,搖過了風朝雨夕,搖過了十年的相思與懺悔。

    物華偷換,寒暑暗轉,而影子,依然孤單。

    影啊影,如果我失了心,沒了愛,是不是也同你一樣,只是無色的影子,或者,像影子失了光,失了形?又或者,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做了宜中二十多年的影子,如今宜中走了,我便是影子沒了光?

    宜中,宜中,你是生是死,給我一個消息好不好?讓我知道你在哪裡?我不再鬧你了,不再糾纏,不再逼你對我好,我只要知道你好就行了。宜中,你答應我,給我一封信,一個電話,讓我知道你活著,你好好地活著,好不好啊宜中?

    影子已經在牆上孤獨地飄搖了十年了。

    我已經不見宜中十年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宜中,他可還記得我?

    也許他不再記得我,也許他又結了婚,有了孩子。都沒關係,只要讓我知道,他過得還好,我便滿足。

    十年裡,媽媽終於等到了她的幸福,得以再婚。

    對象並不是邢先生。

    媽媽說:「愛一個人並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得到一個人,才是真正的生活。」

    對於愛情的抉擇,媽媽一向比我有智慧。

    姐姐的事業更加成功,並且像所有生意成功的人一樣,開始向房地產發展。她是中國現代的郝思嘉,篤信不管什麼樣的時世,土地總是最堅實的。並且她和葉子臻一樣,也開始有了搜集古董傢俱的嗜好,尤其對黃花梨木有特殊興趣。

    葉子臻夫妻倆和我都成了朋友,時有往來。有時候兩個人吵了架,會前腳後腳地跑到花之韻來向我訴苦,要求評個公道。尤其胡司容,她在婚後開始發胖,並且喜歡發老公牢騷,每隔三句話就要喃喃地又似詛咒又似炫耀地扯一句「那個死鬼呀」,口角神情,像煞當年的小李子。她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我和子臻曾經有過的婚姻生活,而把我只當作她自己的一位閨中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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