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落了好一陣,總算他看在同行的份上手下留情,既沒罰款又沒扣車,一臉不悅地騎上摩托走了。我鬆了一口氣,又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同樣是一臉不滿的桑塔納車主,這才有時間回過身,面對早已從出租車上下來的蕭遠。
也許是認清了我瘋狂舉動背後的決心,知道這一次我再不會輕易放手,蕭遠沒有再試圖離開,只是靜靜地站在路邊,一言不發地望著我。火一樣熾烈的陽光下,他蒼白的容顏澄明清透得宛如冰玉,平靜的目光清冷如水,竟好似乾淨得不染半片塵埃。
蕭遠穿著一件淺灰色的T恤,依稀正是他從家裡搬出去時,身上穿的那一件。時間只不過過去了短短的一個月,如今卻已經人事皆非,再也不復當時光景。然而此時此刻,驟眼看去,蕭遠卻彷彿絲毫未變,仍然像以前一樣純淨而美好,讓我在烈日下一時恍惚,竟覺得宛然一切如昨,橫亙在我們中間的那麼多事,就好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一時之間,我竟然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只知道貪婪而渴望地緊緊凝視著蕭遠,生怕自己一個分神,他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並從此在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蕭遠才微微低下頭,歎了口氣,說:「方永,別再這樣跟著我了,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聽到他的話,我只覺得眼睛一陣酸澀,卻執拗地咬牙道:「那是我的事!」
「可是我不想再看到你。」蕭遠的目光閃動了一下,突然閉上眼睛,漠然地說。
「那是你的事!」
「你總得尊重我的意願和自由吧?」
「……」我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的自由,總是在別人的控制之下。你的意願,總不是出自你的本心。」
「……」蕭遠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也沉默了。過了良久,才抬起頭來看著我,有些無奈地輕輕道:「方永,我實在不想讓你捲進來。」
雖然早已經隱隱猜到蕭遠拒絕和疏遠我的原因,但此刻聽他親口說出來,我還是心裡猛然一震,頓時覺得胸膛裡暖洋洋的,迅速被莫名的滿足和喜悅漲得滿滿,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太晚了吧?」我笑了笑,口氣也隨之輕快起來,「我已經淌了這趟混水,早就不想再抽身了。再說,不管什麼樣的難關,兩個人一起應付,總比一個人好一點吧?」
蕭遠搖頭。「他們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那也不一定哦。」想起自己還沒來得及告訴蕭遠的好消息,我眼睛一亮,故意一臉神秘地說,「我剛剛去見了一個人,你猜猜是誰?」
「……周韜?!」蕭遠臉色一變,失聲道。「你去找他幹什麼?」
「別怕,別怕,他也沒把我怎麼樣。」看到蕭遠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失血的臉色,我連忙握住他的手,柔聲安撫他的情緒,一邊笑著說,「放心,我是警察,他難道還能殺了我?再說我又不是去找他麻煩的,大家公平交易,合理談判,他也用不著對付我,態度反而客氣得很。」
「你去跟他談判什麼?」蕭遠依然十分緊張,眼睛緊緊地盯著我,連手都在微微地顫抖。
「還能有什麼?」我笑著反問,「當然是你。」
「我?……唉!」蕭遠有些懊惱地跺了跺腳,「我都說了不用你管,你還去找他幹什麼?周韜這個人,周韜這個人……能少沾還是少沾惹的好!」
儘管知道蕭遠是為了我好,我還是抗議地揚了揚眉:「我很想不管,但做不到。如果你沒把我當外人,就不要再提讓我置身事外的話,我不想聽,也聽夠了。怎麼想是你的事,而怎麼做是我的事,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既然決定了,就不會再改變,以後也絕對不會後悔。」
「你啊……」蕭遠搖搖頭,輕輕歎了一口氣,終於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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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回到家,聽我講完跟周韜談判的整個過程,蕭遠並沒有明顯的興奮之色,反而微微蹙著眉頭,有些憂慮地問:「可是你哪裡有七十萬?分期付款,總不能付一百年吧?這樣的條件他也會答應?是不是還有其它附帶條件你沒告訴我?」
「沒有。」我故意把口氣放得很輕快,「周韜又不傻,他當然知道,與其逼得人和他拚命,還不如稍稍退讓一步,反而可以避免損失。再說我也不敢對他失信,這筆錢就算還得慢點,總還是可以拿得到的。」
蕭遠不出聲,只是皺著眉頭怔怔地出神,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懷疑地又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有別的條件了?」
「真的沒有了。」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硬要找一條的話,就是周韜曾經說起過,如果是你自己主動去找他,就不能算他毀約背信。哼,我當場就把他頂回去了。他以為用毒品就可以束縛住你,讓你擺脫不了他的控制,真是白日做夢!別的不說,就光為這個,咱們也得爭口氣,說什麼也不能讓周韜看笑話。我就不信,咱們兩人齊心合力,會對付不了這點毒癮。蕭遠,你說呢?」
蕭遠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接著又歎了一口氣:「對不起,我到底還是把你拖下水了。」
「瞎說什麼啊!這筆錢又不是不用你還了。」我笑著對他做了個張牙舞爪的兇惡模樣,「告訴你,以後你的債權人就是我了。要是你敢不聽話……哼哼!」
蕭遠卻沒理會我的玩笑,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我:「你知道我指的不只是錢。」
「唉呀,你真囉嗦!」我一頭倒在床上,把腦袋扎進被子裡,用一個大大的哈欠單方面中止了我們的談話,心裡卻被蕭遠的話牽扯得微微刺痛。蕭遠很聰明,一下就聽出了我和周韜之間彼此心照的另一項交易,也是最關鍵的一項交易--他放蕭遠自由,而我則保證對周韜的犯罪事實置若罔聞,無論他以前做過什麼,都不會經由我和蕭遠揭出來。
那不是談判,而是要脅,是我以警察和知情者的雙重身份,對周韜進行的一次要脅。
結果很成功,可是在勝利和喜悅的同時,心裡也多多少少有點不是滋味,一直壓著一直壓著,用興高采烈掩飾得很好,卻被蕭遠一眼就看穿了。
其實並不後悔,只是心裡清楚地知道,在經過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方永了。
掀掉被子睜開眼,才發現蕭遠不知何時已坐到了床邊,擔心又歉疚地望著我。
「對不起,如果我知道你去找他,一定不會讓你去的。周韜不是個能隨便沾惹的人,跟他做一次交易,就可能一輩子都脫不了身。方永,我實在不想連累你,你有你的工作,你的前途,你那麼想當個好警察……」
「別多想了。」我一把攬住蕭遠的肩膀,緊緊緊緊地抱著他,像是要把他嵌到我懷裡,「我想當個好警察,是希望能保護我想保護的人,讓他們都過上平安幸福的好日子。可如果為了這個身份,反而連自己最在乎的人都保護不了,這個警察當的還有什麼意義?你要是真覺得抱歉的話,就早點把毒癮戒掉,徹底擺脫周韜的控制,平平安安地好好活著,那我就覺得很值了。」
蕭遠身子一震,抬起頭深深凝視著我,幽黑的眼中光芒變幻,彷彿蘊含著無數東西,更藏著無數說不出的話,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看向我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柔軟。
已經不需要再說別的了。我想。
從那天開始,我搬出了局裡的單身宿舍,正式和蕭遠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