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一個縈繞著全世界不知多少人夢想的城市,尊貴、優雅、時尚、而古老。楊誠燕和綠彩到達倫敦的時候,街上行人很少,兩個人找了間酒店住,酒店的服務很好,綠彩租了輛車,帶著楊誠燕去看倫敦大學。
倫敦的大學是沒有圍牆的,不像國內的學校。許多分辨不出是學生還是不是學生的年輕人在學校的俱樂部和餐廳裡大聲笑鬧,倫敦是優雅的,然而學生是流動的熱血,不管他們在哪裡,都是青春。
「喜歡這裡嗎?」綠彩把她帶到學校臨近轉了一圈,有個地方種著花樹,不知名的粉色花朵開了滿樹,小樹林的背後是一幢白色的小屋,形狀可愛。「這裡?這裡有人住的吧?」她也很喜歡這裡,但臨近學校的地方,房子總是十分熱門的。
「我打電話問過,這裡出租,房東搬到阿拉斯加去了。」綠彩把車停了下來,「這個地方租金比較貴,所以還沒有人租。」
她微笑,這裡雖然好,但更令她開心的是綠彩體貼的這份心,「你從哪裡看到這幢房子的?」
「網上。」綠彩的長髮在微風裡輕飄,「圍繞著倫敦大學這一塊地方大小房子我都看過了,就這個最好。」
「那就住這裡好了。」她沒有什麼意見,「這裡好漂亮。」
「晚上我做飯給你吃。」綠彩柔聲說。
「哈哈,不要!我才不相信你會做飯,帶我去吃麥當勞。」她笑著說,打了下綠彩的肩。
「到了英國還吃麥當勞?」綠彩搖頭,「在英國吃麥當勞也丟臉的。」
「我喜歡。」她應了一聲,抬起手腕,只見手腕沾了一點淡淡的紅色汗漬,不免輕輕歎了口氣「到了英國,看來你的過敏還沒好。」
「和你在一起,它好不好,我都無所謂。」綠彩輕聲笑,「就算爛成一把骨頭,我也不怕。」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彷彿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更多的東西,綠彩轉過頭去,「走吧,去吃麥當勞。」
他有些不大對勁,平時的綠彩不是這樣的,綠彩很自負,卑鄙得很君子,正常的綠彩不會說「就算爛成一把骨頭」這種洩氣的話,有什麼發生在綠彩身上,而他不肯說。
她看得出來有深沉的變化逐漸在綠彩身上發生,只是這種變化的結果,她無法預料。
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能讓食鬼的有異能的彩消沉的事,一定相當可怕。
她能成為綠彩的依靠嗎?綠彩不肯告訴她,說明她不能。
有一種感覺,依稀曾經也有這種事發生過,全然忘了是什麼事,那種感覺襲上心頭的時候,全身都冷了一下,眼眶酸澀,英國的天氣,彷彿很涼。
倫敦的天氣,對於明鏡來說,很熟悉。
在他沒有徹底崩潰之前,在英國也正常生活了幾個月,只是認識的人很少,也基本不出門。如今踏上乾淨的街道,街道上來往的淺髮色的人,耀眼的東西彷彿比國內更多,然而心情很低落,茫茫英倫,廣闊的倫敦大學,陌生的國度,要在其中找到一個人,那是何其困難。
一個人走到倫敦的大街上,曾有的冷靜自信和紊亂的思緒心情在胸口冷熱衝突,走到街角,他突然扶著牆角吐了出來,昨天晚上吃的晚餐似乎完全沒有消化,放眼望去,街道上的人影若有若無,朦朧異常。這樣的眩暈曾經在很多年前有過,那天他在參加數學競賽,那天他向警察舉報了崔井,那天蘇白在他面前跳樓,而今天難道也會發生一樣糟糕的事?他淡淡的勾起嘴角笑了笑,他穿了兩件衣服,一件針織背心,一件白襯衫,吐完了昨天的晚飯,他唰的脫掉那件針織背心,擦了擦嘴,一揚手丟進街邊的垃圾桶裡。
「樸」的一聲背心落進垃圾桶,明鏡背脊挺直,眼神清澈的往前走去,他要去倫敦大學校長辦公室。微風自他頸邊掠過,抬起頭的時候整個世界似乎突然微微一亮,和剛才的顏色全然不同。
倫敦大學。
和綠彩吃過了麥當勞,楊誠燕到學校注了冊,綠彩一直陪著她。
時間慢慢的近了黃昏,陽光輕柔如夢,落在肩上,就像天使的羽翼。她和綠彩坐在學校外面的綠草地上,望著不遠處的溪流,綠彩很安靜,和平時含笑的悠然不同,這種安靜,靜得有些死寂。
「彩,到英國以後,你想要做什麼?」她望著頭頂的大樹,那樹葉青翠,生機盎然。
「啊?」綠彩輕笑,「沒想過,我不缺錢。」
「一直陪著我嗎?」她說,「你真好。」
「我喜歡你。」綠彩說,「你也會一直陪著我嗎?」
「嗯?」她微微一笑,「這句話是有含意的嗎?」
他也悠悠的笑了笑,「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含意。」
「會,彩不是一個好人,但對我,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好。」她溫柔的說,「我也喜歡你,不是嗎?」
綠彩笑了笑,又笑了笑,從地上拾起一片樹葉,對著它淡淡吹了口氣,彷彿能吹走樹葉的魂,「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都不回來,我留一封信叫你等我,你會等我一輩子嗎?」
她想了很久,慢慢的說,「你這樣說,是想告訴我什麼、還是想騙我什麼?」
「呵呵……」綠彩笑了起來,白皙的手指輕輕掠了掠頭髮,「你總是很聰明的。」
「我們如果一直像現在這樣,我會一直陪著你。」她說,「但你如果莫名其妙的騙我,不真心誠意和我在一起,我自然也會離開,就像……」她頓了一頓,有瞬間的迷亂,本來說得很順口的一句話嘎然而止,就像什麼?她卻說不出來了。
就像你離開明鏡?綠彩揚起眉頭,但如果不是我讓你忘記明鏡,你只是離開了他,卻永遠忘不了他。「我知道……」他的手搭到楊誠燕腰上,感覺到她微微一顫,彷彿極其不自然,就算她忘記了明鏡,但並不一定就真正愛上了他。
「我始終覺得我不會和你在一起。」不久之前,她很誠實的告訴過他,她不會愛上這樣一個孤獨而有些卑鄙的鬼。
她是個靈魂清澈的女孩,本能上排斥不潔的東西,而他——綠彩,一直都是個虛偽的存在,明鏡身上有許多閃光點,但她所喜歡的,也許只是明鏡簡單的進取心和同樣清澈溫柔的靈魂。
所以——果然……
「咳咳……」綠彩輕輕的咳嗽,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角,楊誠燕看見他咳了許多清水出來,「彩,要不要去看醫生?」
「不要,誠燕,晚上陪我去一趟綠森林。」綠彩的背心又滲出了淡紅色的汗水,「你,喜歡英國嗎?」
她眨了眨眼睛,「喜歡英國?我當然是喜歡中國。」
「那為什麼決定到英國留學?」
「那是因為……」她幽幽歎了口氣,「因為我覺得在這裡好像有我失去的東西,我從來沒來過,但總是必須來一次。」
「晚上陪我去綠森林,我很想你陪我去。」綠彩靜了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柔聲說。
她從來沒有聽過綠彩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說話,「綠森林?那是什麼?」
「一個很漂亮的地方。」綠彩靠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彷彿是累了。
「睡吧。」她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綠彩的頭髮沒有從前的光滑柔軟,她輕輕一捋,三四根髮絲便掉了下來。
他一定是病了。
楊誠燕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突然想起手機壞了,至今也沒有買,於是從綠彩口袋裡拿出他的手機。她本是要撥打電話詢問附近的醫院,突然手機震了一下,有人發來了一條短信,她打開一看,發短信來的人竟是明鏡,他只發了很簡單的幾個字「她在哪裡?」
這個人的短信還是這麼簡單……她啞然失笑,突然一呆,皺起了眉頭,為什麼會對這個人感覺如此熟悉?她拾起手機,回了一條短信,「我們在草地上。」發送出去以後,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是蘇白的戀人,是個同性戀,為什麼要回他這條短信?
但很本能的,就這麼回了。
一聲清脆的手機鈴聲在她背後響起,楊誠燕驀然回頭,只見草地的不遠處,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裡,彷彿站在那裡看她,已經看了很久了。
「你——」她情不自禁發出一聲低呼,「你——」
「楊誠燕。」那個男生徑直叫了一聲,語氣很平淡,就像同學叫了一聲同學。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明鏡,這個男生長得很優雅,和秀麗的綠彩完全不同,在春天乾淨新鮮的微風中,眼神清澈,背脊挺直。看了他一眼,她的心頭微微一熱,就像懸了很久的心突然墜地,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欣喜,她對著明鏡微微一笑,「你好。」
「為什麼不回我短信?」他就站在那裡,也不走過來,也不就此離開,筆直的望著她的眼睛,雖然是問話,語氣卻很瞭然。
「回你的短信?」她的微笑一如既往,「我剛才回了啊。」她舉起了手裡的手機,「剛才是你發來的吧?綠彩病了,所以我就替他回了。」
「不記得我了?」明鏡凝視著楊誠燕,她頸上還帶著那條廉價的項鏈,「你……不認得我?」
「不認得。」她抱歉的搖頭,「不過我聽過你的名字,你是蘇白的戀人,是嗎?」她微笑,「我不會看不起同性戀的。」
果然——明鏡淡淡的看著睡在她肩上的綠彩,果然他消去了她的記憶。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呢?誠燕是很好的女孩,綠彩一直都很喜歡她的,所以畢竟還是做出了這種事。但是為什麼這麼長的時間,他一直沒有動手,到今天突然走了極端?如果綠彩身上沒有變化,以綠彩的自負,他不會做這種事。
「綠彩病了嗎?什麼病?」明鏡冷冷的看了綠彩一眼,一眼便看到綠彩頸後的紅斑,心裡微微一動,依稀在那夢裡,見過綠彩身上有這樣的斑點,隨後那就……難道說那個夢,其實是——
「不知道,我覺得不是過敏那麼簡單。」她皺起眉頭,「對了你怎麼會來英國?」
他靜靜的看了她許久,突然問:「綠彩對你好嗎?」
「很好。」她微笑,「他什麼都不怎麼關心,只關心我。」
「嗯。」明鏡淡淡的說,「我一直在英國讀書,當然在英國。」
在英國讀書?她頭腦中一陣紊亂,不知為何理所當然的認為明鏡應該不在英國,只見明鏡走了過來,拍了拍伏在她肩頭的綠彩,綠彩睜開眼睛,笑得很開朗,「你知道我在裝睡?」
「當然。」明鏡扶起綠彩,「我送你去醫院。」
「你要是真的清楚我的事,就知道我不用去醫院。」綠彩說,「中午要我們請你吃飯嗎?」
明鏡放開扶著綠彩的手,相對於春天微薄的寒風,他穿得有些少,卻不失優雅絕倫的姿態,「不用。」
「那你一個人走好。」綠彩拉著楊誠燕的手,「我們去書店,有空約出來玩。」
明鏡站在原地,看著綠彩和楊誠燕遠去,沒再多說一句話。
有空約出來玩?綠彩根本沒有誠意要約他,但是相對於連愛人都不會的明鏡,她和綠彩在一起會得到比和他在一起更多的愛惜和照顧,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樣認真去愛一個女人……就像剛才看見她的時候,分明有話要說,話到嘴邊,在她一句「綠彩對我很好」面前,他也只能淡淡說一句「我一直在英國讀書」,而不能說「為了找你,我從家裡開車到Q城,又從Q城到倫敦。」
即使瘋過痛過哭過,他依然是孤僻高傲的明鏡,要他說出從家裡追她到倫敦,而只換來她驚訝詫異的目光,他或者會羞憤致死的。
綠綵帶走了她。
他不能追去,也不能攔下,現在綠彩是她的男朋友。
但綠彩頸後的紅點,那個陰森的夢境,還有綠彩奇異的變化纏繞著他,走了極端的綠彩,隱約瀰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
「我的身體……崩潰……你……她……陪我……杏花……泉……綠森林……」
夢境裡,綠彩飄忽的聲音似乎還縈繞在他耳邊,如煙似卷,無法消散。
下午,楊誠燕和綠彩在書店裡買了書,在書店裡的咖啡館吃了點心,綠彩不斷的咳嗽,臉色本來就白,到下午四點鐘,已經蒼白得像雪色的瓷器,淡色的嘴唇顏色逐漸變化,本是淡淡的粉色,如今已經變成了黯淡的紫黑色。
喝了一口咖啡,她終於歎了口氣,「你真的不去醫院?」他的臉色很差,咖啡館裡幾個英國人也不斷回頭好奇的看著他,似乎以為綠彩如此奇異的臉色是出自於化妝。
「不去。」綠彩看著店裡的時鐘,那秒針一分一秒的走著,滴答滴答,其實一秒鐘並不太快,只是真的一分一毫絕不停留,認真去聽的時候,就會想到短暫,就會想到永遠,而後、就會感到人生……很殘酷。
「我們去綠森林吧,去了綠森林,就去醫院好不好?」她有些無奈,這個人不是小彩,然而有些時候,他們一樣頑固、孩子氣、不講道理。
「綠森林啊……」綠彩雙手托腮,「咳咳……現在就去,可能太早了點。」
「再晚過會兒去醫院就太晚了,你生病了。」
「去了以後,你會不會後悔?」他邊咳邊笑,以糖夾夾起一粒方糖,敲進他的咖啡裡。
「綠森林,是什麼地方?」她淡淡的微笑,「是你獵鬼的地方嗎?」綠彩說得這般曖昧,她怎能聽不出來,那一定是一個古怪詭異的地方,絕不是什麼圖書館或者公園,當然,也許它真的會很漂亮。
「你先說你會不會後悔?」
「你先告訴我,那是什麼地方?」她毫不迴避,筆直的凝視他的眼睛,「你想做什麼?」
「我快要死了。」綠彩柔聲說,「綠森林,是我死的地方。」
她一動不動,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她長長吐出一口氣,「你也會死嗎?」
綠彩的臉色瞬間變了一下,「在你心裡,我難道就不會死?」
「在我心裡,綠彩無所不能,無論是殺人救人,都只在你想、或者不想之間。」她慢慢的說,「你怎麼會死呢?你就像人間的神一樣……」
「我不是神,我是鬼。」綠彩低笑了起來,「誠燕,你在諷刺我嗎?我不是神,我也會死……我死以後,你會為我悲傷嗎……」他驀地站了起來,「你為什麼不會哭?我告訴你我快要死了,你為什麼不為我傷心?你以為我是無所不能的神,在你心裡,我始終不是一個『人』是不是?」
一滴眼淚,從楊誠燕的眼角滑落,無聲的掠過她雪白的臉頰,但他和她都知道,那不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死。他的心無限蒼涼,居高臨下看著無言的楊誠燕,「你傷心的是我得不到我所要的,你覺得我可憐所以你哭,是不是……」
「不是的!」她也站了起來抓住綠彩的手,「我不相信彩會死啊!我不相信啊!」她看著綠彩的眼睛,「我還來不及感覺到你會死的現實,我以為、我以為彩是永遠不會——」
「你不相信,那是因為你從來不擔心我!」綠彩諷刺的笑,「你從來不擔心綠彩,因為——因為你從來不怕失去我,你不怕失去,所以就算聽到我快要死了,你也哭不出來!」
她緊咬著嘴唇,心裡不是沒有感到傷痛絕倫,然而彷彿有一種力量阻住了她的眼淚,心裡沸騰著各種各樣的情緒,那不僅僅是傷心不僅僅是痛苦,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像有一雙手緊緊扼住她的咽喉,即將讓她窒息而死。「彩,你為什麼那麼期待我為你哭呢?」她低聲問,「你怕我不愛你嗎?」
綠彩詭異的臉色變得更加詭異,「我死以後,你會陪我的墳墓一直到死嗎?」
她驀然抬頭,「你早上問的那個問題,就是想問這個嗎?」
綠彩笑了,笑得像一朵紫色花開,華麗而帶有一絲邪氣。
「為什麼會想要我陪你到死?你怕我不愛你——你怕我不愛你——」她一字一字的說,「你不信任我愛你!」
綠彩反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是,我不信任你愛我,因為你真的從來根本完全就不愛我!」他秀麗的眉眼湧上了一層濃重的抑鬱,「但是我不是明鏡,我不會放你走!你太自由太獨立放手你就會離開就會飛走,是明鏡沒有真心對待你是他不知道你有多好是他沒有緊緊抓住你,但是我會永遠陪著你我永遠知道你有多好……」他的臉上露出悲哀的神色,「如果不是已經到了極限,我會永遠陪著你,只是陪著你,綠彩鄙視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絕對不會嫉妒誰,我會陪你到老到死,陪你到你相信我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伴侶的那一天。但是我等不到那天我不想就這樣死去——這樣就死,你甚至不會為我哭!」
「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明鏡明鏡明鏡?」她大叫起來,「我聽不懂聽不懂,我愛你的!我一直都是愛你的!」
「哈哈哈哈……」綠彩笑了起來,「你忘了他,你以為你愛我,誠燕你真的很可愛,不管怎麼樣都是個好學生。我不想放棄你,和我在一起、和我永遠在一起吧……」他執起她的手,輕輕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既然為你用心如此,我怎忍心半途而廢?跟我到綠森林來,以你的靈魂陪我——陪我到無邊無際的盡頭。」
他到底在說什麼?她的心裡無限驚恐,熟悉的驚恐——彷彿在不久之前,綠彩也做了一件一樣讓她驚駭至極的事,但那是什麼事?彩這個人……對她雖好,她卻永遠抓不住他的變化,他的每一樣決定每一刻的想法,都和她全然不同!彩就是如此心機深沉,這讓她害怕,他們……他們真的合適在一起嗎?
彩邀請她一起死,因為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就不允許她活著。
身周的一切突然變得朦朧,彷彿泛起了一層碧綠的煙霧,咖啡館的一切漸漸的失去蹤影,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汪碧綠的泉水,和泉水旁飄著杏花的大樹。
原來,這個地方就是「綠森林」,她迷茫的看著那溫泉,這個地方,好像在哪裡見過。抬頭看著緊緊抓住自己的綠彩,其實只要綠彩開口,陪他一起死,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受了彩這麼多年的照顧,受了他用心良苦的愛情,卻沒有辦法真誠的回應他,陪他一起承受死的痛苦,或者、或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感情並不是一場交易,如果告訴彩,說她願意陪他死是想還他這麼多年的情,彩只會更加悲憤吧?
為什麼要死呢?難道不能一輩子做朋友?雖然是不理解的人,雖然是詭異莫測的彩,但世上為什麼要有生有死、為什麼總要將人逼上絕路去做一些根本不願意做的事?為什麼沒有退路?彩怎能默默的接受命運去死?他不甘心他還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所以他想要她陪他一起去……這……怎會不能理解?
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人都是要死的,彩,如果真的無法挽回,一定會死的話,我陪著你,沒有關係。」她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滿是冷汗,就像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你怕死,我也怕死,我知道如果現在就非死不可,你和我都會很不甘心,我們有太多想做的事,太多想走的路,但是你想要我陪著你,我就陪著你……沒有關係……」
綠彩緊緊抓著她,往煙霧瀰漫的溫泉中走去,「不害怕,死……是很平靜的過程……」
「撲」的一聲輕響,兩個人沉入水中,無邊無際的溫熱的泉水,就像流動的熱血,又像人的肌膚,自指間滑過,一絲一縷,一寸一段。
「楊誠燕!」
遙遙的水面上,有人喊了一聲,很熟悉的聲音。
很奇怪,沉入了水中,卻還是感覺有空氣。
她睜開眼睛,看見綠彩漸漸沉入了泉水最深處,他緊緊拉著她的手,她也漸漸沉入無邊的黑暗之中,然而胸口一直感覺到還有空氣,她沒有呼吸,然而空氣從嘴裡灌了進來,一口一口,有種熟悉的味道。
微微有點甜的味道。
手腕傳來劇烈的搖晃,綠彩要把她拉進更深處,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安然無恙。她很順從的等死,一聲聲呼喊似乎從水面、從水裡四處傳來,讓她不得安寧,綠彩猛地游了上來,要用他的嘴唇堵住她的嘴讓她不能呼吸,她本能的微微一閃,綠彩的眼神很猙獰——突然一聲清晰的「楊誠燕」在耳邊響起,她猛地坐了起來。
眼前,是那家咖啡館。
彎腰看著自己的人,是明鏡。
怎麼回事?原來綠森林只是綠彩製造的幻覺……他想淹死她,就像他自己當年一樣。彩呢?她來不及驚愕明鏡為什麼會在?一回頭,只見綠彩伏在桌上,和自己一樣滿身都是水,這時也慢慢抬起頭來。
頭還沒有抬起來,只聽他低低的笑了一聲,「明鏡!很不死心啊——」
明鏡抬起手以衣袖一擦他的嘴,她才醒悟剛才是明鏡一直在為她做人工呼吸,所以她感覺到有空氣。只見綠彩的黑髮滴落著水滴,帶笑看著明鏡,「真沒有想到像你這樣的人,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你不是不愛她嗎?」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當年她愛你的時候,你冷淡她逃避她,你不是一直只關心你自己受到的傷害嗎?既然一直以為她傷害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找她?她已經忘了你,她願意陪我一起死,今天你已經是個過路人,何必救人呢?」
明鏡的眼神很從容,有種比水還沉的冷靜,冷冷的看著綠彩,「你和他一樣卑鄙!」
「你在說誰?蘇白嗎?」綠彩突然大叫起來,「我和他一樣卑鄙!不錯我和他一樣卑鄙,他愛你愛到願意為你殺人為你跳樓,我愛她愛到她願意陪我淹死,我們不是神祇是惡鬼,我們只懂得這樣愛人,那是我們天生的!天生的血!」他冷笑著看著明鏡,「你不是有道德潔癖嗎?你不是容不下有人殺人害人嗎?那你殺了我,你掐死我、防火燒死我,你就救得了她——否則——」他手指楊誠燕,「我一定要她陪我一起死!今天她死不成,明天我也會來找她,在我死之前、在我死之時,她一定要陪著我!」
「彩,你錯了。」明鏡淡淡的說,「蘇白愛的是你,他把我當成你的替身,但可惜我不是你,我不能陪他發瘋的相愛,你和他一樣,你們需要的都是瘋子的愛、想要的都是能夠陪你們一起癲狂的心。這個世界上,也許除了你們兩個,再沒有人能像你們一樣。」
「蘇白愛的是誰,我從來不關心。」綠彩冷冷的笑,「但是他將我關在東崗醫院裡折磨我說我是瘋子灌我吃藥,我不能原諒他。他死了就死了,我只關心誠燕。」他看著她,「我只對她一個人好,她是我選中的……『傀儡』。」
「她是我的人。」明鏡說,「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她,」他看了她一眼,繼續說,「每次想到『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她』的時候,就會很傷心,我想……這就是說明我真的是愛她的吧?」他淡淡的說,「我還不知道怎麼去愛她,但是至少我不會要她陪我死。」
「她已經忘了你了,你愛不愛她又怎麼樣呢?是你自己放棄,是你說她讓你失望……」綠彩大笑起來,「哈哈哈……」
失望?
你讓我失望得很。
一句話閃電般掠過她的腦海,突然之間,有關明鏡的一切在腦海中清晰的浮現,那些零碎的片段的回憶乍然銜接了起來,她看著眼前的明鏡——他神志清楚的站在她面前!他沒有瘋……他好了。她情不自禁微笑了出來,「咳咳……明鏡,你怎麼來的?」
「我覺得綠彩肯定有問題,所以就跟過來了。」明鏡說,「來的時候,你們兩個趴在桌子上,全身上下都是水。」他看著她,突然深深吐出一口氣,「想起來了嗎?」
她想起明鏡問她和綠彩在一起好不好?她說「很好。」,而後他說「我一直在英國讀書」,心裡柔軟的歎了口氣,這個人,很驕傲冷淡的人,其實心裡很溫柔。
如果綠彩不是想要她一起死的話,她想在她失去記憶的時候,明鏡永遠不會說破真相,他會想盡辦法讓綠彩不死,如果綠彩說他是同性戀,也許他真的會在她面前做一名「同性戀」,因為他……希望她遇到比自己更好的人。
綠彩和明鏡完全不同。
所以她一直愛的是明鏡,不是綠彩。
「彩,我想我一直都不明白怎麼樣才是愛一個人,和不愛一個人。」明鏡慢慢的說,「蘇白死了以後,我瘋了四年,我想其實遇到愛自己的人和遇到自己想愛的人的時候,每個人都很受迷惑,我分不清楚在某時某刻到底愛誰、或者愛誰更多一點?分不清楚什麼事對自己來說才最重要?以至於弄錯了前進的方向,把自己搞得一團糟。我想我是慢慢愛上誠燕的,但在愛上誠燕的時候,卻不想放棄蘇白對我的關心,所以我痛苦我迷茫。蘇白的悲哀在於他明明想要的人是你,他卻不得不和我糾纏。而你的悲劇,在於你想要的是一份敬仰你的、崇拜你的、可以帶著殉道者的心和你一起死或者可以永遠陪伴你墳墓的愛情,而誠燕,她不是你的信徒。」他微微推了一下眼鏡,「她是我的信徒。」
綠彩靜住了,彷彿明鏡這一番話,說到了什麼他自己無法觸及的地方。
「她喜歡你、同情你、關心你,但她不崇拜你,她崇拜的是我。」明鏡淡淡的說,「殉道者的愛情,是一種瘋子的愛,如果蘇白不死的話,你問他在你死以後會不會陪伴你的墳墓到死,他一定說會,而且也一定能做到。」
綠彩的呼吸急促了,他突然拔高聲音笑了一聲,「你說我該和蘇白去談戀愛?我不是同性戀!」他指著楊誠燕,「她願意陪我死的!誠燕願意陪我一起死的!」
「我不願意。」明鏡說,「我從Q城飛到倫敦,你還需要我對你表決心嗎?」他淡淡的說,「我一直是個很有毅力的人,不管什麼事,只要我想做就一定能做好,我現在說我不要她陪你死,剛才她要陪你死是因為她忘了我,現在她還有我,她就不能死!」
「你阻止不了我!」綠彩陰森森的說,「你要怎麼阻止我?」
「我只阻止她陪你去死。」明鏡把背靠在了咖啡館修長的椅背上,「彩,你難道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你雖然希望她陪你死,但是你那麼愛她,在你內心深處,一點也不希望她真的陪你死。」
「什麼?」
「你讓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面,你告訴我你要誠燕陪你去死。」明鏡慢慢呵出一口氣,「你告訴我這件事幹什麼呢?我想只是希望我能阻止你——因為你並不希望誠燕就這樣死。」
她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綠彩怔了一下,笑了起來,「哎呀……你有點像個真正的男人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氣,像從身體深處吐出了一口煙,那絲倦意、那絲慵懶、那絲頹廢靜靜的縈繞上來,她微微一顫,失聲說,「難道彩你是故意的?」
「不全算是故意的。」綠彩悠悠的說,「剛開始的時候,是故意讓你失憶,故意讓你到英國,希望明鏡能追過來。」他捋起了袖子,凝視著手臂上點點的紅斑,輕輕歎了口氣,「這些東西長起來的時候很痛,它們在吃我的血和肉,死的滋味很難受,我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就真的希望你和我一起死。」他看向明鏡,眼神帶笑,「你不來的話,我一定已經淹死了她。」
「彩!」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心酸痛楚一起泛上心頭,這個人、怎能這樣?
「希望一份『敬仰你的、崇拜你的、可以帶著殉道者的心和你一起死或者可以永遠陪伴你墳墓的愛情』,」綠彩含笑看著明鏡,「說得很透徹,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希望的是這樣一種感情,可惜我永遠得不到。」
「綠彩……」明鏡微微動容了,「你……」
「呵呵……我得不到她,你要好好珍惜。」綠彩笑起來真是秀麗絕倫,「把她那條假項鏈換了,那東西真的太傻了。」他的身體漸漸的變成綠色,又漸漸透明,彷彿要消失一般,過了一會兒,肌膚的顏色重新出現,綠彩伏在桌上,再也沒有氣息。
她忍耐不住,撲上去叫了一聲彩,他渾身濕透,鼻子嘴裡都是溫暖的清水,果然是……淹死的。
就像他十四年前一樣,他按照他脫軌的宿命,淹死在了十四年前。
她想在那小山深處,溫暖的泉水上此時一定飄著一片一片應時的杏花花瓣,景色依然那樣嬌美,然而在泉水深處,綠彩就在那裡,他的靈魂一定在那裡,再也不會離開。
「這裡死過很多人,有過很多鬼,這棵樹見過很多很多的死人。」
那時候,綠彩一定也在說他自己吧?
「誠燕。」明鏡看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掉了下來,一把把她抱住,胸口淒涼和興奮衝突,對著她滿是眼淚的唇,吻了下去,冰涼的吻纏綿吻到頸側,他顫聲說,「我愛你。」
她抬起頭來,含淚微笑,「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