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後。
明淵又來到Q城,下了飛機以後徑直到了Q大。這十天明鏡好了一些,沒有再動輒自殺,天天在家裡目不轉睛的看電視,無論電視裡演的什麼他都看,一邊看電視,一邊反反覆覆的聽梁靜茹的那張碟,也不再和明淵說話。明淵很清楚,這是個轉機,如果明鏡不能從這以後越來越好,那他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那麼優秀聰明的一個孩子,這一生都會是這樣。
到了Q大,他去了楊誠燕的宿舍樓,但同學說已經很多天沒有看見她回來,可能出去旅遊或者做實驗去了。明淵一陣茫然,去了系裡找生活老師打聽,生活老師說她正在準備實驗計劃,最近除了上課應該沒什麼事,不清楚去哪裡了。
楊誠燕不見了。
明淵在Q大賓館等了兩天,終於死心回家。
回家的時候,明鏡還在看電視,保姆說今天明鏡吃了麵條,厭食的毛病似乎有所改善,但是不管她怎麼和他說話,他都不理。給他買了書本、報紙、雜誌、影碟什麼的,他也全都不看,彷彿世界只剩下一台電視。
「明鏡,爸到Q大去了,找不到楊誠燕。」他說,「她好像失蹤了一樣,老師也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爸本來想請她回來陪你……」
明鏡不回答,就像沒有聽見一樣。
不過明淵覺得他有變化,因為這次聽到楊誠燕的名字,他沒有把手裡的遙控器摔到地上去。
「現在是冬天啊,來這種地方,真的會有杏花?」楊誠燕和綠彩坐大巴去了離Q城四百多公里外的曉芸村,雖然路上走的是高速,但接近曉芸村的時候卻爬了兩個小時的山路,足足花了五個小時才到達村內,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這裡在山坳裡面,地理位置比Q城南了四百多里,冬天很少下雪。」綠彩含笑,他仍然穿著他的白襯衫,無論天氣有多冷,他最多在白襯衫外套件外套,從來不穿棉襖、羽絨服一類的東西,不像楊誠燕穿成一團毛球一樣。
「你怎麼會找到這種地方?這裡盛產杏子?」她呵了一口氣,熱氣在空中化為白霧,傍晚的村莊輪廓並不清晰,一座座青瓦灰牆的房屋建在山坡田地的某處,沒有規劃的痕跡。冬天深寒,村外沒有人走路,幾隻黃狗相互追逐,卻是不叫的,村子周圍長滿了樹,但是並沒有樹葉,一切都是光禿禿的。
「這裡並不產杏子,這裡是種茶葉和蘑菇的地方,你看那些白色的棚子,那是種蘑菇的溫室。」綠彩笑了起來,「不過這裡有野杏樹,每戶人家都有幾棵,雖然結的杏子很小,卻是正宗杏子的味道,和嫁接的那些完全不同。以前一到夏天,杏子要熟的時候,他們會請人來采,一些自己吃,一些做成杏脯,剩下的核做杏仁。這裡的杏仁是南杏,味道是甜的,那傢伙很喜歡吃。」
「現在是冬天,會有杏花嗎?」她打量著這看似灰撲撲的小村,周圍那些小山丘種的都是茶葉了吧?村民房屋周圍的杏樹似乎都還沒有葉子,哪裡來的杏花?「杏花不是四月才開的嗎?」
「普通的杏花是四月開的,」綠綵帶著她往村外走去,「不過野生的杏,可能也有野性,它愛什麼時候開便什麼時候開吧。」他依稀是帶笑,她覺得他意有所指,卻並不明白。傍晚暮色漸濃,不遠處的山和樹都看不清晰,她卻不害怕,在綠彩身邊,沒有什麼可怕的。
兩個人爬了半個小時的山路,翻過一座小山丘,到了山坳的最深處。
那裡有個很小的池塘,楊誠燕一眼望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那是什麼?」
「溫泉。」綠彩站在她身邊,愜意的張開雙手,呼吸著寒冷和溫熱交匯的空氣,「很漂亮吧?」
那裡有個很小的池塘,也許只有二十平方,池塘中有個泉眼在冒水,騰騰的冒著熱氣。在漸漸化為深藍的天空之下,黝黑的山木之中,竟有一汪碧水上飄蕩著如紗如夢的霧氣,池塘旁有一棵碩大的杏樹,枝頭開滿了點點杏花,雪白粉紅,就如新娘的婚紗結在枝頭,臨照著一汪霧氣縹緲的清水,伴以泉水嗚咽的聲音,像一個未嫁新娘的夢。
「很漂亮,」她癡癡的看著那溫泉,輕輕的說,「就像新娘一樣。」
「每次來采杏子,我都會來。」身邊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不同,她微微一笑,綠彩讓位了,把她帶到這裡之後,他遵照諾言,讓小彩和她在一起。「誠燕喜歡花嗎?我很喜歡的。」
「喜歡,我也很喜歡花。」她慢慢走到池塘邊,那泉水看起來很熱,她輕輕把手伸進池塘裡,和看起來不同,那溫度剛剛好,正是合適洗澡的溫度,也許千百年以前,有許多待嫁的女子在這裡洗過澡,也許更遠以前,有在這裡洗澡的女俠遇到命中注定的俠客?有趣的一笑,她的電視看得太多了。
「這棵樹長的杏仁和別的樹不一樣。」小彩說,「它長的杏仁是紅色的,是苦的,我不愛吃。」他坐在池塘旁邊,長長的頭髮在夜風裡微微的飄,「這裡死過很多人,有過很多鬼,這棵樹見過很多很多的死人。」
「這麼漂亮的地方,有很多鬼嗎?」她抱膝坐在小彩旁邊,小彩像個小孩子,但是說起獵殺死魂,他似乎比綠彩更加老練。
「嗯。」他重重的點了一下頭,表情很認真,卻不再說話了。
彷彿這裡的「鬼」,他沒有獵食的興趣。
「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和綠彩,究竟你是蘇彩,還是他是蘇彩?」她含笑問,「究竟哪一個才是蘇白真正的弟弟?」
小彩的表情彷彿很委屈,他看著她,很認真的糾正,「我就是綠彩。」
「我知道,」她舉手認輸,「你身體裡有兩個綠彩,一個是你,一個是別人,對不對?」在這個問題上,她永遠無法讓小彩理解她給他起了個小名。
「嗯。」小彩低下頭承認,每當說到這個話題,他總是很不情願承認綠彩的存在。
「在六歲那年死掉的,是哪一個綠彩?是他,還是你?」她問,「哪一個是後來才有的?」
「六歲那年死掉的是我。」小彩說,「我……我掉進這裡,死掉了。」
「這裡?」她大吃一驚,瞪眼指著眼前的池塘,「你掉進這裡?」
小彩點了點頭,「我和蘇白住的福利院離這裡很近,」他指著對山背後的山坳,「就在那裡。」
「那裡……」她怔怔的看著小彩,「你到這裡來玩,掉進池子裡,卻沒有淹死?」
「淹死了。」小彩喃喃的說,「淹死了的,不過……不過我又爬起來了。」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小彩,小彩的視線略略一變,她眨了眨眼睛,「你……當年是你救了他?」
一轉眼間,小彩已經變成了綠彩,只見他身子往後一靠,便有一股秀麗的風情,「小彩是一直沒有長大的我,我才是蘇白的弟弟,真正的弟弟。」他從地上握起一把土,手白土黑,看起來猙獰又美麗,「我們都……」他微略停了一下,「都殺人不眨眼。」
「你殺過人嗎?」她靜靜的問。
「殺過。」綠彩笑了起來。
「誰?」她低聲問。
「明鏡。」綠彩說。
她沉默,明鏡……綠彩救了明衡,就等於殺了明鏡,不過歸根結底,殺了明鏡的是明鏡他自己。「嗯,你和蘇白很像,一樣好有心機,一樣難以理解。」
「所以我很瞭解蘇白。」綠彩輕輕的笑,在身邊折了一段枯枝,放在手心裡輕輕的拗,「我是他的親弟弟。」
她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說,「你很瞭解蘇白,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什麼?」綠彩側頭笑,風情萬種。
「蘇白是真的愛他嗎?」她低聲問。
綠彩靜了一下,把手裡折斷的枯枝扔進溫泉裡,「真的。」
她微微一震,像受了刺激,「他不是……不是在騙他?不是在戲弄明鏡?」
「不是。」綠彩說,「他知道明鏡接近他是為了報明衡的仇,但他真的愛明鏡,如果他不愛明鏡,早就殺了他。他不告訴他兇手是崔井,只是不願意明鏡知道他敲詐勒索醜陋的一面而已,為了形象,他寧願冒險;後來又為了明鏡的將來,他想和他分手。」他慢慢的說,「你明白……為什麼明鏡會受他誘惑嗎?明鏡是一個從小很少有人關心的孩子,很少有人愛他,蘇白卻是一團火……他真的很瘋狂。他真心實意的溺愛明鏡,所以明鏡受他的吸引受他的影響……」綠彩突然一笑,「明鏡搞不清楚他究竟愛蘇白,還是愛你?這點我也搞不清楚。」
她淡淡的笑,「我不能和蘇白比,蘇白教他如何發瘋,我……」她搖了搖頭,「我什麼也沒教會他。」
「我比明鏡好多了,至少我不發瘋。」綠彩玩笑的說,「我保證不會像蘇白對明鏡那樣對你。」
「哈哈,等我考慮考慮再說吧!我可能要去英國了,也許以後會找一個老外男友。」
「英國?英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也可以去。」
「我如果去了英國,你會跟著我去嗎?」
綠彩想了想,「會吧。」
她怔了一下,「跟著我有什麼好?」
綠彩仰躺在冰冷的荒地上,看著天空,「世界上令人討厭的人很多,你不討厭,我喜歡你。」
「你跟我去英國,我如果沒有找到老外男友,那就和你在一起。」她說。
綠彩燦爛的笑,「那你肯定和我在一起,全世界的老外都沒有我有魅力。」
楊誠燕聳了聳肩,心情漸漸變得平靜,「我始終覺得不會和你在一起。」
綠彩岔開話題,「話說——其實我可以讓明鏡忘記發生過的一切,他就不會自殺了,你為什麼從來不請我去看他?」
她靜靜的看著天空,「也許有一天,我會請你去看他的。」
「那時候他會連你一起忘了,包括蘇白在內,也許你們可以重新相遇。」
「是嗎?我不期待。」她說,張開五指對著深藍色的天空,她從指縫間看星星,「我只希望他變好。」
「那就和我相遇吧。」綠彩含笑,一樣抬起手,張開五指,看著指縫間的星星,突然抓住身邊的那隻手,「我愛你。」
楊誠燕吃了一驚,綠彩翻身起來將她擁入懷裡,輕輕一個吻落在她額頭,「和我相遇吧,既然不期待和他重逢,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她睜大眼睛看著綠彩,綠彩的影像在逐漸朦朧,身周的一切都在逐漸朦朧,大腦深處像有什麼突然碎去,她用力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心中一個可怖的想法湧了上來,「彩……你……消了我的……記憶……」
綠彩的笑容如他身後的杏花一般秀麗絕倫,「不要害怕,只是一部分,關於明鏡的那一部分。」
她死死抓住綠彩的手腕,指甲掐入了他的肌膚,「不要……」
「要的。」他纏綿的吻上她的唇,她渾身冰涼,她的唇……連明鏡也沒有吻過,只聽綠彩極溫柔的說,「我很奸險,你一直很清楚,不是嗎?不要那麼怕我,」他在她耳邊悄聲說,「至少我身體裡還有那傢伙,你很喜歡。」
「你……」她從來沒有想過綠彩會做這種事,驚駭絕倫的看著綠彩,「你怎麼能……害……我……」她一直把他當成無害的朋友,雖然奸險卻是知心的朋友啊。
「我只是愛你,嘗試一下……心裡只有我的感覺。」綠彩柔聲說,伸手按住了她的眼睛,「什麼也不要想,相信我是愛你的。」
原來綠綵帶她到這個地方來,說來看冬日的杏花,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她失去意識之前,唇邊帶著淡淡的苦笑,綠彩還真是處心積慮,完全是奸險的人啊。
她有什麼好?
楊誠燕閉上了眼睛,安靜的躺在綠彩臂彎之間,綠彩的表情很溫柔,微笑皎潔如玉。
一團粉色的影子慢慢從水池中氤氳而起,隱隱約約空氣中傳來聲音,像樹葉的聲響,像風掠過水面。綠彩慢慢將楊誠燕橫抱起來,背脊挺直,微微仰頭,微微一笑,「雖然你這樣說,但是我總想試試看。」他輕輕摸了摸楊誠燕的臉,「我沒有時間……再去喜歡另一個女孩子,也沒有時間再等下去,否則……我還是會等的。」
池上那團粉色的影子不住的浮動,有時看起來就像個人一樣,遠遠的看,竟像個穿著粉色婚紗的新娘。
楊誠燕書包裡的手機響了一聲,有人發了條短信過來,綠彩打開書包拿出手機一看,微微一笑,刪掉了那個號碼。
明鏡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手裡握著手機。
幾年來,他沒有換過手機,手機一直放在他的抽屜裡,幾乎從來沒有用過。手機裡存著的號碼還是那些號碼,按下「楊」字的拼音,很容易找到「楊誠燕」的名字,他的手機裡本來就沒有幾個號碼。
為什麼不在學校裡?她……她不是一直只有住學校宿舍嗎?跑到哪裡去了?
他剛才發了一條短信給她,「在哪裡?」
過了兩個小時,楊誠燕沒有回復。
她換了手機?換了號碼?
他躺在床上,等著手機再響起來。
她從來不會不回他短信,只要她收到了,幾秒鐘之內就會回復的,而且她會說很多,仔仔細細的告訴他剛才她在做什麼。但是這一次,兩個小時十八分,沒有任何反應。
已經……已經兩年多,快三年了,她換了號碼,也是很正常的。
明鏡目不轉睛的看著天花板,快三年了嗎?這麼長時間,我究竟在做什麼?
時鐘的指針慢慢的指在夜裡七點,冬季的七點,窗外一片漆黑。明淵在隔壁房間裡打電話,打給在西班牙的妻子,詳細的說明鏡的近況。明鏡慢慢的坐起來,被子從身上滑下,雙手放在被子上,一抬手,就看到雙手手腕上一道一道的傷痕。他以右手食指輕輕的撫摸左手腕的傷痕,再用左手食指輕輕的撫摸右手的傷痕,手腕上的傷疤醜陋而根深蒂固,就如扎根在骨內的怪物,提醒著他不堪回首的過去。當時……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看見了刀具就控制不了自己……他眼前隱隱約約又看見了蘇白的死,蘇白在他面前跳樓,他逼死了他,結果兇手卻不是蘇白……
一陣強烈的胸悶,他很想吐,為什麼當年會做出那樣的事?為什麼做那些事的時候從來不懷疑自己的想法,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錯?他真的錯得太離譜,做了太過分的事,其實那些事……那些事告訴警察就可以了,為什麼想要自己親手來,讓自己那麼辛苦,到最後錯得不可收拾?
眼淚……莫明的又掉了下來,他伸出手指接住,不明白自己在哭什麼,一滴一滴的接在指上,又順著手指滑落到掌心,是冰涼的。對蘇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情?為什麼如此刻骨銘心?是愛情嗎?還是愧疚?是依賴?還是仍然怨恨著他?對楊誠燕呢?他和她之間其實並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故事,但總是想著她,恨她,恨她明明知道真相卻不肯說,以至於他錯得、輸得如此徹底——為什麼記得如此清楚如此頑固……愛不愛楊誠燕呢?一想到這裡,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抬起手擦眼淚,突然驚覺……這樣的心情,是叫做傷心嗎?
愛不愛楊誠燕呢?為什麼想到這裡,就覺得傷心,就突然哭了呢?
愛不愛楊誠燕呢……
他突然有些害怕,雙手有些顫抖,緊緊握著他的手機,看著手機裡熟悉的號碼。
她到哪裡去了?
爸說她失蹤了,她好幾天沒回學校,沒有人知道她上哪裡去了。Q城的治安很好,但是再好的城市裡也有罪犯,說不定……說不定她遇到了什麼壞人,發生了什麼意外,她沒有家人,就算失蹤了,也沒有人會太在意的。
她究竟怎麼樣了?發生了什麼事?
他突然撥打了那個電話,電話通了,證明這個號碼還有人在使用,然而響了很久,沒有人接聽。就像手機旁邊是空氣,它躺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空響一樣。
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感瘋狂的湧上,他突然「啪」的一聲開了燈,從床上下來,在屋裡轉了一圈。他想出去,但突然之間,在房間裡找不到任何一件外出的衣服,這房裡現在掛的全是睡衣,要不然,就是醫院裡的病號服。
拿起一件病號服,明鏡慢慢意識到,原來他現在是個瘋子,他已經……瘋了兩年多了。
明淵看見明鏡房裡的燈突然亮了,披了件衣服過來看,「明鏡?」
明鏡把那件病號服放回櫃子裡,回過頭來,對明淵淡淡一笑,「爸,你知道Q大的電話嗎?我想問問楊誠燕回來了沒有?」
「明鏡?」明淵張口結舌,呆呆的看著他,他已經三年沒有看過兒子神志清醒,眼神如此清澈的說話了,何況他從床上下來了!他沒有目不轉睛的看著電視,也沒有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明鏡下床了——而且,還在和他說話。
「爸?」明鏡微微蹙了蹙眉,「怎麼了?」猛地明淵大步走上來,將他牢牢的摟在懷裡,他並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卻感覺到抽泣的熱氣,明淵……竟然哭了。
「爸……」他輕輕的拍著明淵的背,低聲說,「爸,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Q大的電話在這裡,不過可能他們老師也不知道楊誠燕回來沒有。」
「沒關係,我會問她們宿舍的電話。」明鏡接過明淵的手機,先打電話到學生處,再轉到宿舍樓,「……嗯,她還沒有回來是嗎?聽說去了旅遊,很快回來是嗎?我是她朋友……她回來了您能通知我一聲嗎?謝謝。」
明鏡收線,明淵緊緊摟著兒子,輕聲說,「明鏡,你能告訴我,你和楊誠燕是怎麼一回事嗎?」
明鏡全身微微一僵,緊緊抿住嘴唇,過了好久,終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不想說就算了,爸會幫你把她找回來的。」明淵連忙說,「晚上冷,快回床上睡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
明鏡點了點頭,躺回床上,明淵輕輕幫他關上房門,不放心起來,叫了保姆守在外面。
明鏡仍然看著天花板,沒有一點睡意,看了看手機,他感覺很不安,那號碼打通了,但是她不回短信。
為什麼?
第二天,當明鏡再打電話到Q大詢問楊誠燕的消息的時候,學校方面答覆她已經回來了,只是去了短途旅遊,請他不要擔心。明鏡掛了電話,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窗外天色明淨,雖然是冬天,卻是景色清晰,空氣間彷彿沒有絲毫雜質,即使是看著滿城建築的屋頂,也讓人心情平靜。
他在想……今天可以好好的睡覺,好好的吃頓飯,看看電視,陪爸爸聊聊天,然後想……她為什麼不回他短信?
彷彿很久以前,楊誠燕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回短信?他那時全然沒有在意,為什麼一定要回呢?沒有什麼事,為什麼要不停的說自己在幹什麼?可是原來不回短信,是會讓人感到不安的,彷彿……手機那邊的人消失了一樣。
她現在在做什麼?他拿起手機,慢慢的按了楊誠燕的名字,看著信號閃爍,直到接通,她曾經說「我真的很希望你好,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不管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只要你想說,我都想聽。」,他現在想問問她在做什麼?還有,為什麼不回短信?
電話接通了,電話那邊有個帶笑的女聲「喂」了一聲,「您好。」
「我……」他輕輕的說了一個字,「我是明鏡。」
「明鏡?」電話裡的女生頓了一下,「明鏡?」她重複了一遍,「你打錯電話了吧?」
那是她的聲音,一點也沒錯。明鏡眼中迷茫紊亂的光慢慢湧了上來,「楊誠燕嗎?」他現在非常的不自信,從前那個堅定冷靜,自以為是的明鏡彷彿從他身上消失了,他現在不敢確定什麼事是一定不會錯的。
「我是楊誠燕,請問您是哪位?找誰?」電話裡的聲音微帶詫異。
「我是……」明鏡停住了,慢慢的說,「我打錯了,對不起。」
然後他掛了電話,不知不覺拿起遙控器,按開了電視,靜靜的坐在那裡看。電視裡究竟在演些什麼,其實他根本沒看見,他只是在聽一些聲音,一些別人的聲音,這個世界上一些其他人的聲音,那能讓他感覺到其實時間沒有停滯,生活還在繼續。
「明鏡?」明淵正在窗外澆花,聽著電視的聲音聽了很久了,心裡逐漸覺得不對,走到門口,只見明鏡安靜的坐在電視面前,他渾身冷汗都湧了上來,衝進來叫一聲「明鏡!」,猛地搖晃了他一下,「明鏡?你在幹什麼?」
「我……」明鏡抬起頭來,看著明淵的臉,眨了眨眼睛,彷彿過了幾秒,才想起剛才發生了什麼,「沒事。」他的眼神變得冷靜,對著明淵淡淡一笑,「我在看電視。」
明淵目不轉睛的看著明鏡,他覺得兒子像回到了從前,又彷彿和從前有些不同,「你才好,不要東想西想,晚上和爸爸出去吃西餐,好不好?」
「去雅倫?」明鏡淡淡的說,「很久沒去了,不過爸,我想先去買件衣服,衣櫥裡的不是睡衣,就是高中時的,都已經不能穿了。」
「下午我要和前公司董事談件事,」明淵說,「你喜歡什麼樣的我叫人買回來。」
「不用了,我自己買。」明鏡站了起來,「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突地看了明淵一眼,「爸可以派人跟著我,但不要讓我看見。」
明淵啞然,竟然有些尷尬,「那……爸不派人跟著你,你自己小心,早點回來。」
明鏡從口袋拿出眼鏡,穿了一身高中時候的運動裝,帶了張卡出門了。
天氣很冷,上午十點鐘,非高峰時間,街道上空空蕩蕩,沒有什麼人,很難想像在上午八點和下午五點半的時候,這街道上會擠滿了成千上萬的汽車和人。有絲絲寒意在頸項間縈繞,他覺得有些冷,抬頭看了看掠過樹梢的風,從前這個季節,他穿得比現在更少,卻從不覺得冷。
沿著懷流河慢慢往前走,一切都依稀和從前一樣,卻又不一樣。有些穿著莘子高中校服的男生女生手拉手在街上走,就像他從前一樣,有些笑得很開心,有些卻也不開心,還有些表情很僵硬,自以為是的在生氣些什麼。他突然微笑了一下,原來自己當年,在年長些的人看來,也是這麼傻氣的。
有些事,大部分當時覺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事,現在想起來,彷彿很渺小。
懷流河還是那樣流著,水流很急,水裡很冷。他清楚的記得當初從這裡跳下去的感覺,很冷,四面八方都沒有邊際,哪裡都抓不住,然後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那是一隻溫熱的手,拉著他往岸邊游去。
她曾經救過他,很賣力的救過他。
她曾經和他一起放風箏,坐摩天輪,一起散步,一起過生日。
其實一起做過很多他原本以為永遠不會做的事,那些簡單的事,到處走走,吃碗廉價的酸辣粉什麼的,當時不覺得印象深刻,此時回想起來,感覺很溫暖。
河對岸的音像店放著震耳欲聾的歌,「遠方天空,雲層遮蓋了前往方向,迷失在黑暗之中,天使問我,手中緊握不放的是什麼?我說,尋找夢想的燈火。有時我,會失去力量,再艱難的旅途也要驕傲的渡過……」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歌,平靜的站在河邊,聽著隱隱約約傳來的歌聲,從前站在這裡,會有湧身下跳的衝動,現在站在河邊,心裡空空蕩蕩,很平靜,沒有任何衝動,就像人已變成了一個空殼,連死去的價值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幾年前,會毫不懷疑的相信自己什麼都能做到?真的好奇怪。
蘇白。
他望著河水裡支離破碎的自己的影子,這幾年心裡第一次清楚的說出這個名字。
蘇白,其實當年我打電話給你,是想告訴你我快要死了。你猜得沒錯,我是想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不過……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你的聲音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會告訴你,就像我不會告訴我爸爸一樣。我想……那時候我已經做不到依賴你了,只是我自己還不明白。
十六歲的時候,陪伴我的人只有你,你很寵我,我心裡很清楚,但是我恨你。只是那時候如果沒有了你,也許我會過得很寂寞吧?所以覺得你不可缺少。你是怨恨的目標,是狂歡的伴侶,有時候覺得你很像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爸爸,或者是想像中很好的叔叔……就是那樣,覺得你是個親人。
我想我是愛你的,就像我愛我爸爸那樣愛著,雖然你是個殺人狂。
他慢慢的搖了搖頭,一滴眼淚落在懷流河的水面,蕩起了一圈圈很微小的波瀾。我一直很痛苦,我想我必須殺了你,然而我愛著你,你也愛著我,雖然你的愛,和我的愛完全不同……你把我當成彩的替身,你瘋狂的愛彩,所以你瘋狂的愛我。在你心裡,也許是把彩當成弟弟,也許是把彩當成情人,但無論你把彩當成什麼,我都不可能成為彩,更不可能成為你的弟弟、或者你的情人。
所以蘇白……也許正是因為你明白我永遠不可能變成你的弟弟或者你的情人,所以你想要離開我,所以你找了楊曉倩。
但為什麼你要害死楊曉倩呢?如果說你找她當情人,是想離開我,那麼你害死她,是不是說……你後來決定了不離開我?
明鏡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墜入河裡的那滴眼淚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漣漪也已不見,他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的影子。你決定了不離開我,但我已經離開你了,只是那時,也許你我都不太明白吧?明鏡抬起頭,看著對岸冬季楊柳的枯枝,那時候,我認識了楊誠燕。
當你和彩、和楊曉倩糾纏不清的時候,我遇見了她。
其實她才算我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吧?我是個很驕傲的人。
明鏡的嘴角微微泛起了一絲笑意,我是個很驕傲的人,成績不好的人、反應遲鈍的人、長得太醜的人我都是看不起的,所以我沒有朋友。但幸好,她是個優等生,雖然沒有我優秀。
楊誠燕,是個醜小鴨。認識她的時候,她不漂亮,初中的時候長得更醜。
她很聰明,在談戀愛這件事上,不能不說她有些狡猾。明鏡嘴邊的微笑放大了一些,那時候我……還分不清楚對你的心情,所以那麼輕易就答應和她在一起了。在一起以後,說實話並沒有後悔過。
誠燕。
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非常忍耐,而且理解我。
我想我並不是個知道怎樣去愛別人的人,我只會等別人來愛我,雖然我被很多人崇拜,但並沒有被很多人寵愛過。我以為我說想和你在一起就是對你天大的恩賜了,因為是你先喜歡我的。
我想那時候我真的沒有理解很多很多的細節,比如說,你問我為什麼不回短信?比如說,你總是帶著微笑看著我,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在想什麼,但我始終沒有說。比如說,為什麼你要隱瞞你知道崔井才是兇手的事實。
雖然我什麼都沒有說,但你真的瞭解我、很瞭解我……你知道我知道了以後會發瘋……你知道我其實沒有心情認真投入我們的愛情,我只是不想再和蘇白在一起,只是知道再和蘇白糾纏在一起,將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雖然那時我不明白蘇白已經決定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想我是直覺到危險的,所以我像動物感覺到危害,本能的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那個安全的地方,就是你。
只是我不會珍惜你,我覺得一切都是應該的,我那時只知道恐懼和怨恨,不懂得什麼叫傷心。印象中,傷心是和殉情聯繫在一起的,沒有發生生離死別的故事,那麼平淡的生活,怎麼會傷心呢?但是原來……最傷心的事不是我死了你永遠懷念我,而是你滿懷期待我每天晚上打個電話給你,我卻打給了別人。
後來……究竟是我逼死了蘇白、還是蘇白逼瘋了我?明鏡自嘲的淡淡一笑,總而言之一切的錯,我都怪在你身上,我覺得都是你的錯,如果你一早告訴我兇手是崔井,事情就不會是這樣。當然也許你一早告訴了我,事情真的就不會是後來那樣,但一早之前,你又怎麼知道明衡會醒來、蘇白會越獄、然後他又會在我面前跳樓呢?
你不告訴我,因為你愛我。
我那時不覺得你愛我是件重要的事,蘇白死了,我想我是對不起他的。他真心實意的愛我,雖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把我當成彩、還是當成弟弟、又或者當成情人,我不後悔提供了證據讓他進了精神病院,但我恨錯了他,而且……我不該說那句話逼死了他。之所以去跳懷流河,就是覺得……自己是個殺人犯吧?所以在那以後,一直想死。
蒼天,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的。我以為我快要死了,我得了胃癌和心臟病,或者會是更加可怕的病,就算我不跳河,也很快會死的,但我在英國做了手術,醫生說我的胃長了個良性腫瘤,切除了以後也許會營養不良,但不會死,心臟也沒有事,只不過普通的心律失常。我死不了了,但是一點也不高興。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個很完美的男人。
如今過去了這幾年,前幾天再見面的時候,我倒覺得你變成一個很好的女人了。你變漂亮了,還是那麼平靜,和你坐在一起,像是一切都很溫馨,說話還是那麼簡單,只是不再執著我了。
今天打電話給你,為什麼裝作不認識我?
在和我開玩笑嗎?
誠燕,也許我一直不夠瞭解你,也不瞭解自己,但是……想到現在的我們,我覺得很傷心,那就是證明……其實我是真心實意的愛著你的嗎?
明鏡在河邊輕輕呵了口氣,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十點三十分了,他在河邊站了半個小時,回頭走進一間百貨商店,買了幾件衣服。
Q城。
雪化的天氣。
之後的幾天非常非常冷,楊誠燕在實驗樓裡幾乎沒有出去,自從她回到學校就開始做實驗,也許會做上整整一個月,等這個實驗做出來了,她就要申請交換生資格,到英國讀書去了。助學貸款的問題,綠彩說他還,那點錢對他來說不成問題,她雖然覺得不妥,卻還是同意了。
時間過去得很快,她的實驗做得不算順利,做了整整三個月,等結果出來的時候,她遞交的申請也已經有了答覆,下個學期,她就要奔赴英國讀書去了。
一切大致都是順理成章的,綠彩會陪她去,他不算個真正的明星,但在T型台上卻賺了許多錢。她並沒有感覺到什麼事不對,除了有時候會覺得茫然——從前除了實驗之外都在想些什麼呢?彷彿……記得是很充實的,但已找不到那種充實的感覺了,突然之間多出了許多時間似的。
脖子上掛著一條銀鏈,來歷不明,她經常打趣的翻看它上頭那平安吉祥四個字,猜測那應該是遺棄她的母親留下來相認的信物吧?雖然不清楚銀鏈是怎麼來的,卻沒有解下來的意思,掛著蠻好。
已經是春天了,到九月,她就要打點行裝到國外去開始新的生活。
手機鈴聲響了,她接起來,打電話來的是徐彤,約她去逛街。
她說和她去吃酸辣粉,話剛說到這裡,手機突然沒了聲音,楊誠燕的手機突然變成了通電狀態的白屏。手機卡壞了,她用宿舍電話撥打回去,和徐彤約在四川酸辣粉店見,一邊從手機裡拿出那張卡,很惋惜的看著它,她用了它三年了,竟然壞了,看來要去買一張新卡了。
不過這個手機是什麼型號的?它能不能用CDMA卡?她眉頭微蹙,拿著那白色卵形的手機,這款手機在市面上似乎沒有見過,而且這個品牌……好像也不是常見的牌子,她是從哪裡買來的?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