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優雅的少年 六  證據
    第二天中午。

    男生宿舍B棟809室。

    「咯啦」一聲微響,楊誠燕推開了房門,門果然沒有鎖,宿舍裡空氣不流通,十分窒悶,夾帶著那玫瑰蠟燭淡淡的玫瑰清香,聞著讓人覺得頭暈。「明鏡?」

    明鏡果然躺在床上,穿著睡衣,閉著眼睛,神情依然冷靜而優雅。他戴著耳機,也許因為耳機裡播放著音樂,所以好像沒有聽見她開門的聲音。

    「怎麼沒有去上課?」她走到明鏡床前,「今天英語課難道停課了?」

    明鏡睜開眼睛,她覺得那眼睛裡有種特別清晰的光,像鏡子的光亮一樣,從前煙一樣的倦彷彿突然散去,這時候的明鏡,是很清醒的,她覺得。「昨天——發生了什麼?」

    「證據。」明鏡說,「我找到了蘇白是瘋子的證據。」他仍然躺在床上,臉色光潔潤白,沒有血色,只有一種特別健康的蒼白,「你看了今天的報紙頭條沒有?楊曉倩死了。」

    「我知道,蘇白公司的翻譯,昨天酒後回家被車撞死了。」她靜靜的說。

    「昨天我去了蘇白家,」明鏡的語調很平靜,「遇到楊曉倩從他房裡出來,然後他邀請我進去,請我喝酒。」他拿開了耳機,但並沒有坐起來,仍然躺在床上,視線慢慢移到了天花板,「他開了一瓶新的紅酒,我看到桌子底下還有半瓶酒沒有喝完,我說我想吃東西……」

    「然後他去弄東西給你吃,你拿了那半瓶酒?」她猜,猜得和事實相去不遠。

    明鏡先是沒有什麼表情,過了一陣之後,淡淡一笑,「我把那瓶酒倒了一些在衣服上。」

    「酒裡有什麼?」明鏡很聰明,楊誠燕一樣很聰明。

    「大量安眠藥。」明鏡說,語調很冷,那是一種冬天般的寒,不是冷漠,「昨天晚上我在學校實驗室做了實驗,酒裡有大量DiaZepatn。今天早上我一大早去了雲生華庭的清潔樓,找到了那瓶酒。」他沒有說在哪裡,她左右略看了一下,一瓶殘留著很少酒液的紅酒就放在明鏡桌上,那瓶身上沾著許多奶油,它是和什麼東西被一起扔掉了,昭然若揭。

    「這瓶酒上,有蘇白的指紋,也有楊曉倩的指紋,你看到了嗎?」明鏡說,「昨天楊曉倩和他喝酒,他請她喝摻了大量安定的紅酒,回家路上,安眠藥藥性發作,楊曉倩被車撞死。」

    苦苦尋找的證據,此刻就在明鏡桌上,那一瓶瓶身修長的紅酒,屹立在書桌上,像山一樣重。

    她沒說恭喜,沉靜了一會兒,她問:「他為什麼不殺你?」

    明鏡定定的看著屋頂,「我不知道。」

    「既然你看到了楊曉倩從他房裡出來,就算沒有發現摻有安眠藥的紅酒,他也該知道事情會敗露……那麼他為什麼不殺你?」她歎了口氣,「蘇白昨天對你好嗎?」

    「好。」明鏡簡單的答。

    「你會到警察局去告發他嗎?」她輕輕摸了摸明鏡的頭,「蘇白對你,也許真的和對別人不一樣。」

    「我剛從警察局回來。」

    她淡淡一笑,「哦?那紅酒瓶子呢?」

    「我不知道……」明鏡淡淡的說,「也許和那日記本一樣,我費盡心機拿到了它,最後把它燒掉,也許過會兒,我就把它砸了。」

    明鏡的眼神很清,即使神色依然很倦,但看起來就如冬天的樹,雖然冷,但並不瀕死。「蘇白對於明鏡來說,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她突然微微一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蘇白真的從你生活中消失了,那你要做什麼?」

    「去看一場電影。」明鏡說。

    她露出驚訝的神色,笑了出來,「看來你不會把瓶子砸了。」

    明鏡跟著淡笑,「蘇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躺回床上,淡淡的說,「我爸和我媽各有各的公司,經常在國外飛來飛去,他們一直都很忙,沒什麼時間管我。從小到大,我也很少讓家裡操心,也很少和家裡人說話,成績什麼的,爸媽也從來不問。」他說,「他們只要我不留級就好了。」

    「嗯。」她面帶微笑,「然後呢?」

    「明衡是第一個和我玩的人,雖然他成績不好,人又有點笨,說是我叔叔,但年紀沒有比我大多少。」明鏡說,「他是第一個教我玩遊戲的人,帶我去旅遊,教我喝酒。」

    「是麼?」她又說,「後來呢?」

    「後來明衡墜樓受傷,我不相信那是意外,在那個時候,知道了有蘇白這個人。」他說,「明衡受傷以後傻了,什麼也說不出來。我認識蘇白的時候,卻發現他脆弱得可憐,他深愛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卻是個瘋子。」明鏡嘴邊漸漸帶起了一絲微笑,微笑中有追憶的味道,「那時候我十六歲,蘇白在我面前哭,在我面前笑,在我面前瘋,每次說到彩他都非常興奮,每次說到彩的死,他就號啕大哭……有時候他把我當成彩,送我東西,帶我去玩,帶我去他想帶彩去的地方。蘇白……教會我,愛一個人,可以如此瘋狂……」他停了一會兒,「我那時以為,只要發自於愛,不管做什麼都是偉大的。」又停了一會兒,明鏡嘴角再度勾起一絲笑,這一次笑得有些勾魂攝魄,「後來我知道,那只不過是我和他一起發了瘋而已,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偉大的,只不過有簡單的事、和複雜的事這樣的區別而已,比如說考試,那是簡單的事,比如說砸不砸酒瓶子,那是複雜的事。」

    「無論蘇白究竟有多瘋,你畢竟和他一起瘋過。」她凝視著他,「你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

    「你該說我不能當作沒有瘋過。」明鏡一字一字的說,「你喜歡我,對不對?」

    「對。」她很平靜。

    「沒有蘇白,就沒有現在的我。」他說,「這就是蘇白的存在。」

    「我現在能理解你為什麼燒了蘇白的日記,」楊誠燕的聲音很溫柔,「不過你今天不會砸酒瓶子。」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打算要看一場電影了。」她微笑,「因為現在的明鏡和燒日記本的明鏡是不一樣的,你沒瘋。」

    「如果昨天我能知道他讓她喝了那麼多安眠藥,我會馬上報警,馬上送她去醫院,但是我不知道。」明鏡說,「她沒有罪,她在十一點二十八分出車禍,那時候我剛剛發現蘇白桌子底下有半瓶酒。」他又望著天花板,「她也許根本不知道蘇白和我在一起已經兩年多了,如果我能早一點找到蘇白殺人的證據,也許她就不會死。」他的聲音很冷,其中帶著遍體鱗傷的疲倦,「我不能讓他再繼續下去。」

    「明鏡,我真的很崇拜你。」楊誠燕說,「你真的很勇敢。」

    明鏡的嘴角微微一勾,「謝謝。」

    就在這時,有車子停在樓下的聲音,明鏡從床上坐了起來,沒過一會兒,兩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走進門來,看見有女生在似乎很驚訝,對明鏡出示了證件,原來是兩個便衣警察。明鏡指指桌上的酒瓶,其中一個警察小心翼翼的套上手套,拿出粉刷沾了沾指紋粉,往酒瓶上刷了幾下,酒瓶上顯出了許多指紋。另一個警察對著酒瓶照了幾張相,把它收進了塑料袋裡,對明鏡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很快兩人一起走了。

    「原來你去警察局的時候故意不帶酒瓶。」她說。

    「這酒瓶本來不該在我這裡,它本來就該是警察找到的,被警察找到,很合理。」明鏡淡淡的說,「我如果帶去了,蘇白就會發現不對勁,就會有所準備。」

    「那我似乎沒有什麼作用,蘇白沒有要殺我。」她開玩笑,「這個手機豈不是白得的?」

    明鏡突然一笑,「別傻了,我覺得它很合適你。」

    「謝謝。」她笑了起來,「明天一起去看彩?」

    明鏡點頭,「我還是想知道崔井和蘇白究竟曾經做過什麼。」

    「要是門衛還是不肯讓我們進去呢?」

    「那就等到讓我們進去。」明鏡一笑,「我這人很有耐心。」

    那天下午,明鏡給高二年段上了四堂數學課,楊誠燕考了一場英語測試,下課後晚飯時間,明鏡給楊誠燕發了條短信:晚上請你吃飯。

    莘子高中校外的小店很少有價格昂貴的,明鏡請楊誠燕吃的是麗人坊的三明治。麗人坊光線柔和,裝修得雖然粗略但感覺私秘,提供的餐飲大都在十塊錢上下,是莘子高中情侶吃飯的理想場所。明鏡從來沒有來過麗人坊,楊誠燕自然也沒有來過,但明鏡打了個電話在麗人坊裡訂了個座位,據說接到訂座電話的時候,麗人坊的看店小妹呆了好一陣子。

    「坐吧。」明鏡為她拉開椅子,她很自然的坐了,看著明鏡點了兩分三明治和兩杯飲料,然後他說:「晚上我們去看電影。」

    「我不去。」她說。

    「為什麼?」明鏡顯得很驚訝,「你不喜歡?」

    「晚上要複習,明天考歷史。」她說。

    「哦……」他沉靜了下來,拿著塑料勺子輕輕攪拌自己杯子裡的牛奶,草莓色的勺子和乳白的牛奶映襯出一種香甜美麗的錯覺。

    「晚上明鏡本來想看哪一部電影?」她吃了一口三明治,凝視著明鏡。

    「隨便。」明鏡說。

    她靜靜的吃完她面前的三明治,喝完了那杯十分香甜美麗的草莓汁,「謝謝,我吃飽了。」

    「我送你回去。」明鏡說。

    「不用了,我要去教室自習。」她背著書包走了。

    看著楊誠燕的背影,明鏡顯得有些茫然,彷彿他做錯了什麼,但顯然他什麼也沒做錯。

    明鏡……只是急於……擺脫蘇白留給他的陰影。她心裡很清楚,明鏡並不愛她,或許連喜歡也談不上,只是希望有個女生能證明「他確實已經和蘇白沒有關係了」。面對一個女生提出看電影的邀請,對要看什麼電影回答「隨便」,這並沒有什麼錯,不過表明,其實你並不重視她,也不重視看電影本身,你在意的是其他一些別的東西。

    她本來打算放棄考試陪他去看電影的。

    第二天早晨,是星期三。星期三高一年有兩節電腦課,楊誠燕請了假,來到東崗醫院門口。遠遠的,她看見醫院門口人來人往,許多醫生護士進進出出,門口還停了一輛其他醫院的救護車,不免有些奇怪——難道東崗醫院裡出大事了?

    走近一看,她大吃一驚,擔架上的人臉色蒼白長髮烏黑,渾身血跡斑斑,正是綠彩,另一個人被醫生護士架著走了出來,赫然是蘇白。綠彩肩上仍然插著一塊透明的玻璃碎屑,看那弧度,很可能本來是個輸液的玻璃瓶,難道……難道他們打起來了?蘇白又怎麼會在裡面?「彩?」她奔了過去,抓住擔架的邊,「怎麼回事?怎麼會受傷了?」

    綠彩並沒有昏倒,一雙烏黑的眼睛睜得很大,死死的盯著楊誠燕的眼睛。護工快把他抬上救護車的時候,他突然尖叫一聲,雙手重重捶了擔架一下,「噹」的一聲護工沒拿穩,那擔架猛地掉在地上,綠彩也摔在一邊,他不住的發出各種各樣尖厲的叫聲,「啊——啊——啊——」

    「彩?」她真的被嚇到了,她認識的綠彩溫柔笨拙,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彩,你怎麼了?」她跟著他跪倒在地上,抓住他的手,「綠彩?」

    「啊——啊——」綠彩雙手持續捶打地面,一下又一下,很快在地上砸出斑斑血跡。醫生和護士圍過來牢牢綁住他的手,她抓住一個護士問怎麼了?那護士很不耐煩的叫說你沒看見他嘴裡有血嗎?他哥哥逼他吞了碎玻璃下去,很危險,讓開不要擋著!

    蘇白逼綠彩吞了碎玻璃下去?蘇白……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彩對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嗎?為什麼彩……彩會這樣?蘇白和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她站在人群邊緣,呆呆的看著擔架被抬上救護車,救護車呼嘯而去,除了彩捶在地上的斑斑血跡,什麼也沒有留下。

    「我是蘇彩的同學,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她追著東崗醫院的醫生衝進門內,「怎麼會這樣?」

    「我們也不知道,聽到房間裡面蘇彩的聲音,進去看的時候蘇白已經逼他把玻璃吞下去了。」醫生說,「蘇白一直對他弟弟很好,這次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他搖了搖頭,「不能理解。」

    「有沒有報警?」她問。

    「報過了,警車跟著救護車去了。」醫生指指外面,「好多警車,他們大概以為有人在醫院裡面殺人,開來這麼多警車。」

    那麼多「O」牌的警車,不鳴警笛,跟在救護車後面是什麼意思?她看著遙遠馬路上風馳電掣而過的車輛,也許這一次,蘇白真的引起警察的重視了吧?「彩會被送去哪家醫院?」

    「166醫院。」

    「謝謝。」她攔了輛計程車追去166醫院,拿出手機想給明鏡打電話,忽然想起現在正是明鏡上課的時間,撫摸了一下手機,終於還是沒打。坐在車裡靜靜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她在想蘇白到底和蘇彩說了些什麼,話題肯定是不愉快的,不愉快到讓彩歇斯底里,不愉快到讓蘇白瘋狂……對了,要知道蘇白和崔井到底做過什麼,除了問彩,還有一個人可以問……她撥打了那個號碼。

    「喂,您好,莘子高中學生辦公室。」

    「崔老師,我是誠燕。」她說,「彩進了醫院。」

    崔井似乎倒抽了一口涼氣,「什麼?」

    「彩很不好,他和蘇白都進了醫院,166醫院。」她說,「你能過來嗎?」

    「十五分鐘,你等我十五分鐘。」

    十五分鐘以後,她在166醫院門口等到了崔井。

    「彩在哪裡?」崔井開著校車過來,下車的時候臉色蒼白,「他們怎麼樣了?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崔井大吼了一聲,「你不告訴我彩在哪裡,現在出事了不是嗎?蘇白完全是個瘋子!他把彩怎麼樣了?」

    「聽醫生說,他逼彩吞下了碎玻璃,彩在裡面急救。」楊誠燕說,「崔老師,你不覺得,你有必要告訴我一些什麼嗎?比如說,彩知道了一些什麼,你們要把他藏起來?」她平靜的看著崔井的眼睛,「藏到連你都找不到了,當年在地下室裡,彩到底看到了什麼?」

    崔井陡然一呆,「什麼……什麼把彩藏起來……」

    「你把他叫到地下室,把他打暈,蘇白幫他辦了退學,然後謠傳他已經死了。」她說,「為什麼?」

    「我哪有打昏彩……」

    「彩就在裡面,蘇白也在裡面,我想事情到底是什麼樣的,遲早會很清楚。」

    「楊誠燕!」崔井怒吼了一聲,她看著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崔井挫敗的怒視著她,「你……這樣像和老師說話的樣子嗎?一點尊重都沒有!不要用你那張臉這樣看著我!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誰知道你和明鏡一樣,目無尊長!」

    她沒有說話,就如她平時上課的表情,安詳的聽著,甚至有些乖巧。

    過了一會兒,崔井問:「彩……現在怎麼樣了?」

    他的語氣很頹廢,她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他是無辜的,蘇白……蘇白……唉……」崔井把背靠在醫院門口的圍牆上,「老天生出蘇白這種人,根本就是造孽……」

    「算了,彩在急診室裡,還沒有出來,可能在做胃鏡,也可能在做手術。」她突然說,「崔老師要等的話,去急診室門口等吧。」

    崔井呆了一呆,楊誠燕也把背靠在圍牆上,抬頭看著天,天空上有許多白雲,每一朵的形狀都不同。

    「你……為什麼很想知道關於彩的事?」崔井突然問。

    「不知道,也許只是覺得,彩很可憐。」她說,「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沒有辦法救他。」

    「救他?」崔井說,「彩……你不覺得彩天生就是那個樣子嗎?就算不是天生的,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已經很難改變了。」

    「彩不是瘋子。」她說,「他只是個孩子。」

    「他只是個孩子,所以你很關心他?」崔井笑了一聲,「那你關心蘇白嗎?」

    「關心,蘇白……是一個誰都無法忽視的人。」

    「蘇白和彩都很漂亮。」崔井深深吸了口氣,楊誠燕又淡淡一笑,插了句話,「他們像魔鬼一樣漂亮。」崔井呆了一呆,繼續說,「蘇白剛入學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他,他成績優秀,做事仔細有計劃性,事業心很強,各方面都很出色。同學裡面,有個叫明衡的學生,也很優秀,不管做什麼都喜歡和蘇白爭,但又總是比不過蘇白。」他苦笑了一下,「他的好勝心很強,我和他談過很多次話,但都沒有什麼效果,那時候我剛當上生活老師,也沒有什麼經驗。明衡和蘇白做什麼都在比,但感情很好。有一天,全市組織了一次會考模擬考試,那次蘇白考了全市第一,明衡沒有發揮好,只考了班裡第四,全市第七十八名,那對明衡來說是兩年來最差的成績,打擊非常大。而且學校又規定以這次考試的排名編會考的正式考號,那就表示明衡這次成績造成的影響很壞……」他抬起頭來呆呆的想了好一會兒,情緒突然很激動,「那一場考試我也參加了,我改了一部分學生的數學考卷,明衡不知道從哪裡查出來他的數學考卷被改錯,多扣了十八分……十八分對尖子生來說意味著幾十個名次的距離。明衡情緒很激動,他找到我,把我拉進他宿舍裡,突然動手打我,我那時候還年輕,我和他打起來,他要我還他分數,我說考試不是一切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成績其實不能代表什麼,這只不過是一次模擬考而已。他說考試排名不公平,我說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哪有事事真的都能公平……」崔井的聲音低下去,「那時候的對話,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明衡很吃驚,他沒有想到我會說這句話,然後我又說了一句……我說你竟然敢毆打老師,我要告訴你家長,我要報警……」

    「然後呢?」她沒有想到聽到一個這麼長的故事。

    「然後他衝上來又打我。」崔井說,「我們扭打到陽台上……」他的表情變得很古怪,「然後……他就摔下去了。」

    她大吃一驚,「你……你……」定了定神,她低聲問,「其實是你——失手把他推下陽台……」

    崔井慢慢點了點頭,表情非常疲憊,「明衡摔下去了,在地上一動不動,蘇白……蘇白什麼都看見了。」他抬起手摀住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蘇白拆了陽台的玻璃和螺絲,一起扔了下去,對警察說明衡是自己掉下去的。」

    「他為什麼要幫你說謊?」

    「蘇白是個魔鬼……」崔井說,「他拿這件事威脅我,威脅我把彩從福利院調到莘子高中讀書,然後他敲詐我,經常向我要錢……那時候蘇白還是個孩子。」

    「那彩呢,你們為什麼要合謀把彩關起來?」她低聲問,「因為他知道了明衡的事?」

    「彩上高一的時候,也住那間宿舍。」崔井呻吟了一聲,摀住頭,「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總之他知道了,他問蘇白又問我,我們都騙他說沒有那回事那是幻覺,他不相信……他逢人就問……我實在受不了了,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打了他。」楊誠燕說,「所以你們就把他關起來了。」

    「我沒有想過要把他關起來!從來沒有!」崔井吼了起來,「那是失手!失手!我不知道蘇白會幫他辦退學會把他弄走!從那以後我就不知道彩怎麼樣了,蘇白對別人說他死了,我不想有人再問我明衡的事蘇彩的事!但是我比誰都糊塗,我根本不知道彩後來怎麼樣了!我……我很關心彩,我很後悔砸了他的頭!但是我從來沒有把他關在什麼豬肉架上也沒有把他反鎖在地下室裡,我砸了他的頭以後就走了……我不知道地下室裡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他重重一拳打在牆上,「我對不起彩,其他的……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崔老師,我們去看看彩怎麼樣了。」她說,「過去的事別想了,對不起。」

    崔井有些驚訝的看著她,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道歉,「是,我們去看彩。」

    急診大樓的病房裡,彩胃裡的碎玻璃已經通過胃鏡全部拿出來了,不過據說劃傷了食道和胃,仍然比較危險,醫生給傷口上了鈦夾,效果如何還待觀察。胃液腐蝕新傷口的時候很痛,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長髮流散,微微蹙著眉。蘇白躺在另一張床上,不知道為什麼,他睜著眼睛看天花板,連眼珠都一動不動。

    「彩。」她走進病房,綠彩轉過頭看著她,「綠彩。」

    「綠彩。」她改口,「崔老師來看你了。」

    綠彩的目光移到崔井臉上,似乎有些畏懼,往病床裡躲了躲,細細的叫了聲崔老師。

    崔井覺得他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在自己臉上,而是迷離漂浮的看著自己身前身後不知道哪裡,「蘇彩……」

    「啊——是綠彩!是綠彩不是蘇彩!綠彩綠彩綠彩……」綠彩陡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一揮手噹啷打翻了輸液瓶,「綠彩綠彩綠彩……」

    崔井大吃一驚,連忙說,「綠彩綠彩,你別激動,告訴崔老師,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蘇白怎麼會變成這樣?」

    綠彩急促的喘著氣,護士奔過來清理地上的碎片,醫生按住綠彩,叫護士長拿鎮定劑,很快綠彩的左手被綁在病床上,護士們齊心合力要綁住綠彩的右手,綠彩拚命掙扎,捶打得床鋪砰砰作響,突然大喊大叫,「楊誠燕!楊誠燕!」他對她伸出右手,雪白的尖尖的手指往空中抓,猶如一隻雪白的蜘蛛在瀕死掙扎。

    她握住他的手,綠彩的手出奇的冰涼,就像皮膚下湧動著的是已經死去多時的血,「別怕,你怎麼樣?蘇白到醫院找你說什麼了?」

    「他說我還活著、活著!」綠彩尖叫,緊緊握著她的手,「他說我還活著、他說六歲的時候我沒死,他說我發高燒以後瘋了他讓我吃玻璃因為吃玻璃會很痛很痛說明我還活著我不要還活著我早就死了我是鬼我是鬼我不是人……」他拚命搖晃被綁在床上的左手,搖晃得病床吱呀作響,「他說他以後不來看我了,他給我錢,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不要錢……」

    蘇白……是去找彩話別的?難道他已經知道警察在查他?她很驚訝,崔井也很吃驚,「彩,你本來就還活著,怎麼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呢?蘇白怎麼會變成那樣?」

    「我很痛……我不要還活著……」綠彩突然哭了,眼淚順腮而下,「我很痛……」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心裡有許多話想說,覺得應該試著用各種方法安慰他,但什麼也沒說出來,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他沒有爸爸和媽媽,他哥哥害死了人,他在扭曲的環境中長大,什麼也不懂,就算蘇白留給他很多錢,要叫彩怎麼活下去呢?

    「彩,崔老師會幫你,不要害怕。」崔井安慰他說,「崔老師會安排你回學校來上課。」

    綠彩突然安靜下來,彷彿「上課」兩個字讓他想到了一些正常的生活方式,「我不要一直住在醫院裡。」

    「不住醫院,我們不住醫院,等你好了,回學校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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