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小居,一個並不出色的名字,沒有「龍虎門」之類名字的的凌厲聲勢,也沒有「天地和合派」之類名字的咄咄氣勢,它只是一個如同清泉流水的無言代號,卻擁有江湖中最為如日中天的聲名。
從小居中出來的弟子,沒有人敢不尊敬,小居之中的規矩,沒有人敢不遵守。
因為它是漣漪小居,因為它是「醫聖」越明華的漣漪小居。
小居其實不小,佔地之大幾可與官宦人家媲美。而其結構也非常奇怪,小居內外不是由圍牆,而是由被栽植得密密麻麻的樹林分隔開來的。小居之外永遠都有無數的求醫者。若是小病,則由醫聖的幾位弟子在小居外的草棚中施治,若是疑難雜症,則帶入小居之內,由醫聖親自施治。只要是入了醫聖之手的傷者、病者,決無死去的先例,若某人連醫聖也說沒有辦法,進而拒絕施治,那麼那人便必然是要死的了。
施治的報酬一般都是由小居的人自己衡量,有些確實拿不出錢來的,可以全免,而若是大戶人家,那報酬便多了,有時候一個小小的風疹他們也能要千把兩銀子。可算是十分有義氣,因此雖然聲名很高,卻也沒有人對其有太大的不滿之聲。
今日的小居仍和以往沒有兩樣,求醫者很早便在小居外自發地排起了一條長長的人龍,各樣的人都有,有販夫走卒,官家商賈,武林人士,窮苦民夫……
這裡本是世外桃源,卻因醫聖的存在而有了一番小小鎮的氣象,人龍排起的時候經常會有許多小販在周圍叫賣,熱鬧非凡。
在草棚中看診的,今天輪到醫聖的大弟子吳齊和四弟子玄花,據說這兩人不僅精通醫理,更擅長用毒,且玄花非常討厭他人對自己的容貌有任何看法(真是不講道理),一次一個倒霉的求醫者多看了玄花一眼,便被她毒瞎了眼睛,丟在山溝裡三天三夜,幾乎去了半條命,這才為其施治。自此,這兩人雖然是一個長得俊秀非常,一個貌美如花,卻沒有人敢有膽子在老虎頭上動土,一律低著頭看診,看完便溜。
「下一個!」玄花寫下藥方交給患者家人,頭也不抬地叫。
眼角處白色袍服一動,一個人坐在她的面前。她抬起頭,不由愣了一下。
在那裡坐著的是一個長得很俊俏的和尚。其實長得俊俏也沒什麼奇怪的,奇怪的是他的眼神——直率,坦蕩,沒有一絲雜質,率真地盯著她的眼神。
「…………你不怕我揍你一頓?」她冷冷地道。
那和尚一臉茫然:「啊??」
「……算了。」想來這個單蠢的和尚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念頭,看他那雙眼睛就知道了,「說吧,哪裡不舒服?」
和尚撓撓頭:「呃……我沒有什麼不舒服……」
玄花心頭一把火蹭地就冒起來了:「沒什麼不舒服!?沒什麼不舒服你坐這兒添什麼亂哪!想找茬是不是?二師兄!三師兄!幫忙把這個和尚拉出去打一頓!」
正在幫忙抓藥的代遠和朱英聞言,立刻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來:「師妹!是哪個在搗亂?」
和尚慌了,急急地搖手道:「不!我……我真的不是來搗亂的!我沒病……啊!!等一下!聽我說完!我真的是來求醫的啊!病人在那邊的馬車上……」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草棚邊果然有一輛孤零零不起眼的馬車拴著。
玄花陰沉著臉道:「那你為什麼不說清楚!浪費我時間……還不快點去把病人弄下來!」
她的嗓門又高又尖利,嚇得那和尚一蹦三尺高,慌忙跑向那輛馬車:「對不起!我馬上把他帶下來……」
這個和尚就是華葉,他帶來求醫的人自然就是被挑斷了手筋腳筋廢了武功的游遠威。
華葉掀開轎簾,游遠威正靠著軟墊坐在車裡冷冷地看他:「蠢材,連話都不會說!」
華葉不好意思地撓頭笑道:「你別生氣啊,我本來就是這麼不會說話麼。」
游遠威翻翻眼睛,哼了一聲。其實他不是生氣華葉不會說話,而是他這一副笨嘴拙舌的樣子被人欺負讓他很不爽。
華葉伸手將游遠威軟綿綿的手搭在自己肩頭,另一隻手伸進他的腿彎,一用力,將他抱了下來。那邊看診者的人群中發出了一片噓聲,游遠威的臉頓時紅了。
從游遠威受傷開始,在往這裡來的三個月的旅途中,他一直都是被華葉這麼抱來抱去,抱上抱下,搞得人人側目。游遠威多次對他又抗議又發脾氣也沒用,什麼都可以妥協,就這個不行。如果不是當初將他從少林寺救出來之後仲夜立刻用一具易容過的屍體代替,並且那具屍體很快被正道們處理掉,這麼一路招搖下來,就算正道們想不發現他們都很難了。
玄花有點不耐煩,那和尚的速度怎麼那麼慢!要人人都跟他們那樣,這麼多人要到什麼時候才看得完哪!
華葉抱著游遠威下車的時候她也看著,開始還以為是這和尚不守清規勾搭的女人,心中不禁鄙夷。然而仔細看過之後才發現那「女人」的身材骨骼竟異常寬大,無論如何看也是個男人,這才釋然。不過心裡還是有點嘀咕,為何那和尚抱個男人也要這麼小心翼翼呵護備至的,如同懷抱珍寶一般,若非確定他真的是個男人,她定會以為這兩個人是一對情侶了。
華葉抱著游遠威復又坐到了玄花的面前。由於之前被大罵兩次,華葉不敢多說一句話,只小心地望著玄花,等她發落。
玄花的眼睛落在游遠威的臉上。那是一張絕對男人的臉,帶點傲氣,帶點刻薄,從眼中的光彩可以看出他武功不錯,可惜四肢筋脈具被挑斷,武功也基本上算廢了。可奇怪的是,一般人到了這種地步,必然都是非常頹喪的,而他卻不然,那股決不服輸的驕傲與刻薄勁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弱——除了臉上帶著的那抹不自在。
——任哪個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另一個男人這麼抱來抱去都不會自在的,即使是無奈之舉也是一樣。
可一個如此驕傲的人,被這和尚這麼擺弄居然也不會發火嗎?真奇怪……
她不知道的是,游遠威的火已經在這一路上被華葉磨平了,無論他用什麼方法——威逼也好,利誘也好,怒罵也好,講道理也好……華葉就是不願意用其他辦法帶他上下馬車。時間一長,他也懶得說了。
「你看夠了沒有?」出聲的是那個孤傲的男子,現在的他臉上除了不自在之外又充滿了一種叫做惱羞成怒的情緒。
玄花微微一愣,沉下臉道:「診治四大要法:望、聞、問、切,我又不是神仙,自要先以看為主!」
玄花臉一紅,光地用力拍下桌子——卡拉一聲,桌面上露出一條一指寬的縫隙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自我代師尊看診以來,還沒有人敢在我們面前如此放肆地講話!」
那邊正為其他人看診的吳齊和配藥的代遠、朱英一起看向了這邊。
游遠威涼涼地望向別的地方:「哦……那是其他人都被你的母老虎脾氣嚇倒了。」
華葉惶惶然地看看暴怒的玄花,又看看游遠威:「那個……遠威……別這樣……」
游遠威哼一聲:「別人怕,我可不怕,了不起不治,又能怎樣!?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遠……」
如此不把玄花放在眼中的言論,氣得她滿臉通紅,飛起一腳踢翻桌子,刷刷兩下擺出了一個起手勢,叫道:「讓你對本姑娘無禮!看我收拾你!」
她大喝一聲,毫不猶豫便施展出最為毒辣的招式向那兩個人攻了過去。周圍看診的人全都嚇了一跳,嘩啦啦地紛紛向後退開,讓出一片空間來供他們打鬥。
「姑……姑娘!請等一下!」華葉一邊騰挪躲閃,一邊大叫,「我們不是來打架的!真的!姑娘……」
玄花哪裡聽得進那麼多,招招狠辣,式式無情,勢必要取他們性命。如果華葉是空手,或者抱著的是別的什麼東西還沒什麼問題,可是他現在懷裡抱著的是沒了武功又軟綿綿的游遠威,在身形騰移的過程中隨時都要注意力度,不要甩斷了他的脖子。他的很多招式也因為雙手都被佔住而無法施展,一時間竟被玄花逼了個手忙腳亂,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在拳風中四處逃竄。
數十招過後,玄花發現自己經一根手指也沒觸到那還抱著個廢人的和尚,不由氣急敗壞,手往袖子裡一縮——
游遠威忽地揚聲道:「華葉!廢了她的手!」
她一驚,手底滯了一下,懷中毒粉還未及拿出,眼前一花,華葉已經飛起一腳踢在她的腕上,雖然他因顧及她是個女子而放輕了腳下的力道,但玄花還是經受不住他羅漢樁上練出的腿功,整個人都被他踢得飛了起來。
在一片驚呼聲中,兩條人影急射而出,接下了險些撞到人群中的她。
代遠、朱英二人接下師妹,回身對一臉心虛的華葉和游遠威怒目而視:「你們到底是來求醫的還是來搗亂的!知不知道小居的規矩!想打?!好啊!我們兄弟兩個陪你打!」
華葉小心地後退:「呃……那個……我們真的、真的不是來打架的……剛才是意外……」
游遠威接口道:「是她活該!」他面對華葉,擰眉,「你再給我這麼沒用試試看!放下我跟他們打!我就不相信你打不過他們!」
「放下你?我不放心……還有……咱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來打架……」
「如果我連他們也打了,恐怕醫聖就真的不會給你治療了。」
「我不管!」
「遠威……」
受了傷的這段時間,被華葉全心照顧嬌寵的游遠威已經變得比過去更加驕橫跋扈,而且任性得連女子也自愧弗如。這一路走來,因為他的毒舌而得罪的江湖人物、非江湖人物可以從洞庭湖一直排到塞外去,若是沒有華葉在身邊為他收拾善後,他便是死一百次也不夠的。
他們在這邊廂窩裡鬥,那邊的代遠和朱英已是七竅生煙:「你……你們是看不起我們兄弟麼!」
「師兄,別管那麼多了,先揍他們一頓為師妹報仇再說!」
「沒錯!」
被完全忽略的兩人憤怒地齊發一聲喝,終於招引來了對手的一點注意力,同時揮掌往華葉他們那裡攻去。
「你們聽我說啊……!」
「哼!不用狡辯了!」
「我們是來看診的……」
「老老實實受死吧!」
「不要啊∼∼∼∼∼∼」
「你不要這麼沒用好不好!」
「可是……哇啊∼∼∼」
那幾個人的雜亂呼喝始終沒有影響到還在另一邊看診的吳齊。他仔細地為求醫者施治或者開藥方,對這邊精彩的情形充耳不聞,看來是習慣了。
剛才對陣玄花的時候華葉還只是「有點」困難,而到了這會兒他就真的是「非常」困難了。這兩個人的武功和玄花幾乎不分上下,一起攻上來就如同多了一個玄花在打一般,華葉每招每式都是在勉強中堪堪避過,稍一不小心就會領受重重的一拳一腳,有時為了不讓懷中的人受傷,他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去強行抵擋攻擊。剛開始還能勉強不挨打,到後來每一招他幾乎都會被打得隱隱作痛。
每一拳打在華葉的身上,游遠威的臉就陰沉一分,幾十拳下來,他的臉已黑成了包公。
「兩個人打一個……而且這一個還不能用手,越明華的弟子原來就這麼不要臉。」
聲音不高也不低,正好能讓那兩個人聽見,只一愣,華葉已經抱著游遠威脫離了他們的攻擊範圍,遠遠地跳上了草棚另一邊藥櫃的上方,那個抓藥的夥計嚇得鑽到了桌子底下去。
「你們說誰不要臉!」
兩人暴跳,被踢得手腕紅腫的玄花也摩拳擦掌,打算不顧小居的規矩,先把那個殘廢揪下來揍一頓再說!
華葉心底虛虛的,一個人他可以抵擋沒問題,兩個人也可以勉強抵擋沒問題,可是三個人……
就在他在心裡琢磨著怎樣才能不觸怒游遠威而投降的時候,玄花等三人的大師兄,吳齊慢吞吞地站起來。
他慢吞吞地走到三位師弟妹身邊,慢吞吞地阻住他們的身形,對著華葉二人慢吞吞地道:「兩位,是否是仲大先生介紹來的?」
華葉眼睛一亮,迅速跳下藥櫃道:「是!您知道仲大先生?」
吳齊又慢吞吞道:「是為了接筋續骨?」
「對!」
「武功被廢?」
「沒錯!」
「……」
「……???」
如果像華葉這麼老老實實穿僧衣僧鞋光腦袋點九個香疤還看不出是和尚的話,那就真沒什麼能看出他是了!
不過沒有人敢這麼說出來,所以他又繼續問:「是不是?」
吳齊微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家師已在小居之中,等候多時了。」
「什麼——!!!!」代遠、朱英、玄花三個人尖叫起來,「大師兄!我們怎麼一點也沒聽師尊提起過!太過分了!讓我們白打這麼半天!」
「……我沒看出來他是和尚。」吳齊還是慢吞吞地回答。
游遠威看看他們,又看看目瞪口呆的華葉,道:「沒想到,這世上竟會有跟你……不,比你還要遲鈍的蠢材。你們的師父還真悲哀。」
華葉無言,只有傻笑。
在小居外面的時候,華葉二人就已經知道小居不小,進到裡面之後才發現它真的是大得離譜。其中不僅亭台園林,山溪水榭等一應俱全,甚至連專門為雜症者提供的住宿用園林——藥園——也有。
華葉系列(中)
越明華很年輕,30多歲,長得非常普通,如果不是有專人引見,任誰也不會相信這麼個平平無奇的男人就是那個名滿天下的醫聖的。
過去游遠威在聽說這個人的時候只知道他很年輕,卻沒想到會這麼年輕。在他想來,能稱為「醫聖」的人至少也要50歲上下,即便「很年輕」也最多是40歲,怎麼會……
「二位便是華葉和游遠威?」在為他們二人安排的客房中,越明華走到他們面前,柔和地問。
華葉坐在床邊點點頭。游遠威不知為何在見到這個人第一眼的時候就對他毫無好感,於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甚至也不看他一眼,只看著華葉握住自己的骨節分明的手。
越明華不以為忤,走近他,剛想伸手搭他的脈,卻聽游遠威一聲暴喝:「別碰我!」
越明華手一滯,華葉大感尷尬。
「遠威,神醫要為你治療,當然要先把脈啊……不把脈怎麼看……」
他對越明華露出一個歉意的笑,越明華也笑笑,收回手。
「其實不按脈也行,只要你說出受的是那些門派的什麼手法,我自然可以為你診治,只是這接續筋骨的時候肯定是免不了碰觸的了。」
華葉啜嚅:「你看……遠威……」
游遠威重重哼一聲,轉過頭去。
越明華笑起來,對華葉道:「這位師父,以後就要靠你了。」
華葉尷尬地點點頭。
越明華的腳步聲慢慢出去,游遠威這才轉過頭,看看門口,確認那個人真的走了。
「真是煩死了……」
華葉轉過他的臉,要他看著自己,正色道:「遠威,你今天有點太過分了。為何一定要不停地跟醫聖和他的門人找麻煩?咱們是有求於他啊!幸虧醫聖並不在意,若萬一他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你……唉!」
「我不是故意的……」
游遠威又道:「我不是有意要這樣的。只是這個醫聖身上的氣息讓我很不舒服,我不想讓他碰我。」
「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到底是怎樣奇怪的感覺,游遠威並沒有說下去,華葉雖有一肚子的疑惑卻也沒有再問,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就把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管越明華什麼地方招了游遠威討厭,他說的話也是很有道理的。他是醫聖,不是神,光是看幾眼當然不可能治好。在華葉日夜不懈的苦勸之下,游遠威終於非常不情願地妥協,允許他給自己診脈檢查傷勢,並由華葉在他的指導下為自己治療。
「越……越神醫!請留步!」越明華為游遠威診脈完畢之後正欲出門,華葉不顧游遠威惡狠狠的目光,急急趨上前去叫住了他。
越明華回頭,對他溫和地笑道:「汗顏,汗顏!神醫二字愧不敢當。華葉師父,叫我越先生就好。」
「哦,越先生……」即使不回頭看,華葉也感覺得到身後游遠威比剛才更加兇惡的目光,光頭上不由滲出了一層冷汗。「那個……咱們還是到外面講吧!請!」
兩人走出可客房,華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對越明華合掌施禮:「阿彌陀佛,越先生,真是對不住!遠威他……他就是脾氣不太好……」
越明華負手笑道:「無妨,治病救人乃是行醫者的天職,更何況你們是仲夜介紹來的,我們更當盡心盡力了!」
華葉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越先生,我們沒有任何可以證明我們的信件,您和您的大弟子是如何知道我們身份的?」
越明華看了他一會兒,噗地一聲笑了出來:「要認出你們可不是件難事,相反想不認出你們才困難。」
「咦?」
越明華道:「一僧一俗這種搭配並不多見,此其一;你們夠輕的年紀和紮實的武功根底,此其二;至於其三……」他故意頓了一下,「就是你對他的過度保護和縱容,還有他對你毫不猶豫的欺負……」
華葉整個腦袋都紅了。
「這個……那個……」
越明華笑盈盈道:「華葉師父不必辯解,仲夜的飛鴿傳書中把你們的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在下能瞭解的。」
華葉訥訥:「不……那個……其實……」
看著這個老實和尚的可憐樣子,越明華不想再繼續欺負下去了,便改了話題道:「據仲夜說,你是少林寺出家,十八銅人陣弟子?」
華葉臉上紅色魏巍褪去,恭敬答道:「是的,不過我早已從十八銅人陣中退出了。」
「十八銅人是少林最重要的支柱,並且可以最得到所有弟子的尊敬,為何你會退出呢?」
華葉躊躇一會兒,道:「這個……必須回答嗎?」
「啊……不,不是的,」越明華笑,「只是問問,好奇而已。」好像在掩飾什麼一般,他又續道,「游遠威的四肢筋脈並非被挑斷,而是被震斷的,據我診查,那應該是少林至剛至陽的大虛功所致,若是刀劍所傷,我可直接接續,可這內力所傷……」
華葉急急追問:「怎樣!?」
「必須有一個人以同樣性質的內力導入他的筋脈之中,配合他自己的內力慢慢地糾正引導,需要不短的時間方才能夠逐漸恢復。」
華葉急道:「可是他的武功已……」
「他的內力其實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奉都的刺客所訓練的內力調息方法與別派不同,不瞭解的人都會以為他們和普通人一樣,內力全部貯存於氣海之中,以為只破其氣海便可廢去其功力。可奉都人的『氣海』其實在全身各處皆有,甚至每一處穴位也都可隨時成為『氣海』,因此他被散去的功力只是一小部分,他的基本並沒有受到傷害。至於他之所以感覺不到自身的內息,以為武功被廢,那是因為他四肢的部分筋脈被震斷,導致大部分內息無法按照正當渠道行進而已。」
「你要做的,就是引導他那些被阻斷了的內息走上正途,我自然會用針灸之類的其他方法協助你,兩個月左右他便可下地走動,半年之後便可恢復八成功力。」
華葉大喜過望,施禮道:「多謝神醫!如此大恩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越明華笑著阻止他:「我說了不必如此叫我。報答什麼的也不必了,仲夜乃是我的恩人,這次的事情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不行!這則麼行!不過小僧身無長物……」
「真的不必如此……」
「那怎麼可以……」
這兩人正推脫間,忽聽房內游遠威暴喝一聲:「華葉!你廢話說夠了沒有!夠了就快點給我進來!!」
華葉的表情立時僵住,越明華掩口偷笑起來,努力忍著臉上控制不住的笑容催他回去。
華葉的臉紅了又青,青了又紫……終於在游遠威一聲「死禿驢」的叫罵聲中竄了回去。
「你到底在幹什麼!」
「我在跟神醫道謝呀……」
「還不一定能不能治好呢!」
「哼!」
「遠威……別發小孩脾氣……」
「……」
「……」
「……我念金剛經你聽好不好?」
「你這頭蠢驢!!!!!!!」
站在房門外的越明華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轉身面向庭院的時候,那絲微笑又消失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園中一棵碩大的銀杏古木,若有所思。
由於長時間無法自由活動,過去就已經很暴躁的游遠威變得更加暴躁了。
他剛開始對越明華就沒有好感,連帶著也討厭了整個漣漪小居,小居內的東西他能不碰就不碰,甚至連越明華開的藥,若不是華葉親自去煎他也堅決不喝,害得華葉整天都被支使過來支使過去,一會兒跑到小居外為他買合他口味的飯菜,一會兒又要下廚為他煎藥,時不時還要當和事佬,讓他不要和小居弟子吵起來……
一次玄花等幾位弟子隨越明華看診,一進門就見到游遠威在發脾氣,對著華葉禿驢禿驢地罵不絕口,華葉就在那裡訥訥地聽罵,也不反駁。
玄花不由得就有點憤怒,挑了挑眉說了一句:「怎麼跟個不講道理的大小姐似的!」
游遠威當然立刻是火冒三丈,兩個人毫不猶豫地吵了個天翻地覆,最後還是一起來的吳齊死命地把玄花架出去,華葉好言安慰還是在不停地繼續罵的游遠威,這才勉強平息了事端。
中午時分,華葉抱起游遠威去藥園中曬太陽。其實應該在上午的時候是最好的,可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們不能也不願與小居內除了必要者之外的人來往,常常挑選人最少的時候才出門。
躺椅放在假山邊,華葉把游遠威放在躺椅中,自己坐在小假山上,按摩他的一雙手臂。
初春的陽光暖洋洋的,倚在躺椅裡,游遠威有些昏昏欲睡。
輕輕的聲音,若不仔細聽,華葉都要以為是自己做夢了。
游遠威睜開眼睛,蘭這華葉俊秀的臉,輕輕地道:「我們認識……有多久了?」
華葉想了很久,有點困惑。
「呃……從你踩到我那時候起嗎?」
「有兩年了吧……」
開始只是偶然的巧遇,然後便是無數次的「偶遇」,然後分開,然後一直在一起……
游遠威低聲道:「可是,我們分開的時間卻有將近一年……」
華葉為他按摩的手停下了。
似乎只是一時的憤怒沖昏了游遠威的頭腦,犯下了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錯誤,兩個人開始互相逃避,思念,甚至有些自暴自棄……
「我以為,我就這麼失去你了……」
當時的那一瞬間,是那麼害怕他棄自己而去,而事實上,在他棄自己而去之前,自己卻先棄他而去了。
游遠威看著華葉,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表情——懼怕的,悲傷的,孤獨的,痛苦的……
華葉與他對視一隻手從他的胳膊撫到肩膀,又撫到臉上另一隻手握住他無力的手,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有些痛苦。
「你沒有,遠威……」
「我很麻煩吧?我知道……」
「沒有。」
「我暴躁的脾氣連我自己都受不了了……」
「我不在乎。」
「真的很沒用……」
「我說你說得不對!!」
「手腳都斷了,即使那個什麼醫聖真的能治好,我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拿劍殺人……」
殺人二字傳入耳中,華葉的眼神驀地蒙上一層陰影,聲音也凶狠起來:「如果是那樣……如果是那樣,那才最好!」
游遠威的表情比他還要陰沉,他想起了華葉上一次會那麼憤怒的理由。
「我們是完全不同的,華葉,我為殺人而生,你不是。你是為了救人而生的。」
「這世上沒有人會為殺人而生!」華葉憤怒地暴喝,雙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奉都的首領已經說過放棄你了!他說你可以離開奉都!你不是殺手了!為什麼還要拘泥於這些!」
「我說了你也不明白,」游遠威冷冷地道,「若不是要我們殺人,奉都初代的領導者奉夫人就不會救我們這些孤兒回奉都訓練,現在我恐怕早就已經死了。為了報答她,我們只有不停地殺人、殺人、殺人……不殺人的,就必須要死。殺手都是躲在暗處的,可是現在我的身份已經盡人皆知,所以仲夜才會那麼輕鬆地放過我,我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總有一天我的行蹤會被發現——也許是明天,也許就是等一會兒……所有那些自詡正道的偽君子們都會開始剿殺我,而你也會被……」
「可是他們都以為你死了!」
「可是我並沒有死。仲夜的辦法只是暫時的,江湖裡根本沒有秘密可言,今天越明華可以知道我們的身份,可能明天所有的門派連他們的下人都知道我們在哪兒了。」
「我不會讓他們再傷害你!」
「我更不想看他們傷害你!!」
游遠威看他一眼,又不自在地將眼神轉向別的方向,臉有些泛紅。
華葉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笑了起來。
「我們都不會有事的,遠威,我會保護你。」
「我才不用你保護!」
「而你會很快恢復得和以前一樣……」
「我可沒那個自信!」
「你不會再回到奉都……」
「……」
「我們會解決這些事情,再也不去碰任何麻煩……」
「別說得好像要出家似的!」
「我本來就是出家人啊。」華葉的聲音很愉快。
「喂!」
華葉的臉笑得非常燦爛:「對了,我不再是和尚了,從在密室中看到你的時候起,我就不是了。」
那麼殘忍的正道道義,如此慈悲為懷的少林聖僧!那種東西,再也不會去盲目地跟隨,去輕信了。
「我以後……就只守著你了。」
游遠威的臉紅得發黑:「你……你……」
這麼像表白的話,從那個清心寡慾的和尚口中說出來,怎麼都讓人覺得難以置信。
華葉笑著笑著,笑容斂去。他彎過上半身,在游遠威一側的嘴角吻了一下,頓一頓,又在另一側吻了一下。
「我是說真的……」
最後,吻上了他的嘴唇。
在他吻上的時候,游遠威一瞬間渾身僵硬。這個……這個單純的和尚居然能……
不過過了一會兒,他便恍然了。華葉根本就不懂這些事情,他的唇只是輕輕地與對方相接觸,覆蓋在那裡,卻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動作。
他重複著這種接觸,白皙的臉也逐漸泛起淡淡的紅暈,在那麼近距離地看著他,游遠威不禁心動。他微微張開嘴唇,輕輕舔了他一下。
華葉似乎吃了一驚,稍微退開了一點:「遠……?」
「別走。」他低聲說。
華葉的動作滯了一下,他追上前去,捕捉到他的嘴唇,與之深吻起來。
華應一點也不喜歡漣漪小居。因為每次來到這裡他們都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特殊性與重要性。
比如上一次,在崑崙和天山兩派請求少林仲裁他們之間紛爭的時候,雙方不僅都對少林上下禮遇有加,而且接待條件非常不錯,好吃好喝好住,還三不五時會在他們的袖筒或者腰包裡塞一些「不成敬意」的好東西。
當然啦!他們這些未來和現任的聖僧們是不會貪圖那點小便宜的,自然要義正詞嚴地推辭一番,只是那些人的態度太堅決了,如果拒絕得太沒有餘地的話會造成少林與別派的不團結,因此才會勉為其難地收下來。
可是這漣漪小居就有點太過分了,一點也不把他們這個九大門派之首的少林放在眼裡,別說從來也沒有那些「敬意」,甚至連他們的聖僧生了病、受了傷去求治,居然也要和那些平民百姓一樣在那條長得要死的人龍後面排隊!萬一不是致命的病痛,越明華甚至連面都不會露一下!別人也就罷了,寺中老字輩的長老們也一樣是這種待遇,這豈非太不給少林面子了嗎!
這一次算是比較不同,十八銅人之首的華行在最近受了重傷,到這裡時已剩了一口氣,這才得到允許插隊提前進入小居,並得到越明華的親自醫治。
這也罷了,可是這小居中的人居然還嫌他們來陪診的人太多——加上華行才總共來了十八個人而已!真是!太不給面子了!
若不是江湖上每個人都遵守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無論何門何派何人,決不允許在漣漪小居範圍之內紛爭尋仇——而且他們都是清心寡慾的聖僧,否則是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那些眼高於頂的傢伙的!
來這裡十幾天,華行的命是救回來了,不過暫時還不能走,他的身體畢竟還沒有真的強到和銅人一樣,強行出發的話只會讓他提前去參見如來佛祖。
那些非常有兄弟愛的其他銅人都是頭一回來到小居,跟第一次來這兒的華應一樣,他們全都都得意洋洋地以為會有不一樣的待遇,結果生生被晾了好幾天,氣得跳腳也無計可施,這幾日便都紛紛「因故」回少林去了,留下了他這一個資格最小,最好說話的師弟作為全權代表。
華行的脾氣不好,平時就經常會拿他們這些師弟示範腿掌功夫,現在沒辦法親自指導了,就開始不斷督促身邊唯一剩下的這個冤小頭做一些跑腿的事情,看看他輕功的精進程度。
今天第五數次被派遣出來進行訓練,順便還要悄悄給師兄帶兩隻雞腿回來讓他體會「佛在心頭坐」的最高境界。
華應回來的時候有點累,便想自己的覺悟還是不夠高,所以不想回去得那麼早,於是藏起雞腿,自個兒找個灌木叢悠哉游哉地打起了瞌睡。
在他睡得朦朦朧朧之際,他聽見了兩個人的說話聲,剛開始是禺禺低語,然後聲音越來越大,似乎在吵架,一會兒又低了下來。
如果他是游遠威一樣的殺手出身,必然會馬上醒來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是與世無爭的和尚,所以掙扎了很久才從睡眠的深淵中爬出來,往灌木叢外看了一眼,想知道是誰打擾了他的好睡——
他後悔死看了那一眼。
因為那讓他的下巴就脫臼了。
有兩個男人在接吻——啊……
一縷金夕的陽光照在兩個擁吻的人身上,背景是溫柔綠色的低矮灌木,他們身後碩大的銀杏古樹鬱鬱蔥蔥地,不時飄下幾朵輕盈的葉片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毫無所覺。
「華葉……師兄……?」
他以為自己出了聲,事實上沒有。聲音被不可置信的情緒堵在喉嚨的出口處,讓他啞口無言。
那個抱著另一個男人接吻的人就是那個在兩個月前從酆都寺失蹤的師兄華葉。他還記得他壓低了嗓子逼問自己那個被少林捉住的人——那個人叫什麼來著?游遠屋?啊,不對!是游遠威!
他腦袋裡浮現出那個死掉的「游遠威」,那張臉呈現特寫狀態闖入他的思維,再看看華葉師兄抱著的那個人,他忽然就明白過來了。
本來酆都寺是個沒人管的小寺院,即便裡面有弟子消失幾年,大家也只會以為他下山雲遊修煉去了,決計沒有人會去多事理會。可這次不同。那個游遠威一「死」,很快方丈就要人去查華葉的下落,發現他於同時失蹤之後便開始捶胸頓足,乾號說什麼華葉肯定是奉都的奸細,他居然未能發現,以至於重要的人質死掉云云,堅持要辭去方丈的職務,最後還是各大門派掌門和少林子弟苦勸,此時應當同仇敵愾,不要中了敵人奸計……這才勉為其難地留了下來。並在江湖中發放了英雄貼,請求同道中人一起搜查這個狡猾的邪門外道,可是華應看了看那些英雄貼,裡面畫的那個由方丈大人親手畫的那位「華葉」他正看反看也不眼熟,不禁納悶兒,這抓誰呢?
不過那都是領導們的事,他們這麼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輪不到他們這些低資格的弟子來說,便老老實實發下去了,結果——
當然,到現在也還沒找著人。
原來他們都在這裡啊!那還真是難怪了!
所以說這可不是上頭的領導有問題,而是這兩個人實在太狡猾了!尤其是華葉!他過去竟然沒有看出來!
這麼重大的事情當然要先稟告上頭的人再說,說不定還會有點……嗯嗯,當然,他是不需要獎勵的!一切無愧於心嘛!
華應四肢並用地往外悄悄爬去,想盡量不要弄出聲音來。他知道華葉的武功在十八銅人中始終都是頂尖兒的——畢竟曾經是首席麼!——誰知道越是小心越出事,還沒爬兩步,膝蓋就不小心壓到一根枯枝,發出震天響的「卡吧」一聲。
那邊沉浸在二人世界的兩位驀地回到了現實,華應大驚之下還未來得及彈起身形,華葉已經抱著游遠威昂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誰?!來幹什麼?!你……咦?」華葉低頭看著在地上爬得狼狽的人,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華……華……華……華應!?」
他的腦袋裡閃現過自己要挾這個比自己還純還蠢的師弟的情景,心虛之下,臉刷地就紅了。
「你怎麼……怎麼會在這裡?」
真是個蠢問題!游遠威皺了皺眉。如果是他的話,肯定先一腳把這個傢伙踢死,居然敢偷窺他們!簡直不要命了!哪裡還會去問那些廢話啊!
之後華葉的問訊還是和他的第一句話一樣蠢,而華應的回答也是同樣——
張著嘴,一臉愚不可及的表情,搞不清楚狀況地逐個回答華葉的問題。
「你在這裡幹什麼?」
「大師兄受傷了……」
「大師兄也在這裡!?」
「他受的什麼傷?」
「下山去找你的時候不小心摔傷……」
「寺中師兄弟真的在追殺我?」
……
……
……
……
就算是想敘舊也不該在這時候吧!少林寺的教育真是太失敗了!
這麼蠢的事情他沒時間也沒興趣看下去,便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華葉!你要麼殺了他,要麼就趕快帶我回房!真是煩死了!」
「沒有關係。」游遠威鄙夷地看看那個還爬著的沒用和尚,「這是漣漪小居,想來他也是不會挑起什麼事端,以至得罪小居中人的,對不對?」
他的眼神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掃過華應的眼神卻異常凶狠而銳利——
就像一把利刃一樣的……
華應不由得抖了一下,卻不退縮,很英勇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喊道:「華葉師兄!你這樣……這樣是不對的!還是跟我回少林寺向師叔和師叔祖們請罪吧!」
可是聽到這句話的另兩個人並不做如此想,華葉的臉開始發紅,而游遠威臉上的肌肉開始微微抽動。
「華葉……」游遠威面向華葉,用非常陰沉的表情問他,「難道少林寺就是專門出你們這些蠢材的嗎?」
游遠威又轉頭面對華應道:「我們做的事情還輪不到你這種毛頭小子說對或是不對。我們愛怎麼做是我們的事,既然你是和尚,還是守著你的清規,少管點閒事的好!」
華應依然很英勇:「可是華葉是我的師兄!他也是少林弟子!他居然會與你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在一起……一起……」
那句「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瞬間激怒了游遠威,然而在下一瞬間,當他看見華應紅得發紫的臉時,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抱著自己,比剛才更加臉紅的華葉,怒氣立刻就消失了。
「我們走。」他低聲對華葉說。
華葉依言而行。
「華葉師兄!」華應在他們身後高聲叫道,「若你現在抓了這個人回少林的話,方丈一定會原諒你的!你還會是少林弟子!」
游遠威面色不變,只是用眼角輕瞥了華葉一眼。
華葉的身形一頓,回頭笑了一下:「我……才不希罕當什麼少林弟子啊!」
游遠威微笑了——
我……才不希罕當什麼少林弟子啊!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華應才恍然明白了華葉那句話所包含的意思——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其他的東西啊!
重要的東西被傷害了,對那個兇手,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啊!
「喂!既然不是少林弟子了,你怎麼還不蓄髮?過去咱們說好的吧?」
「哈哈哈……我不會打理頭髮啊……」
「……等我好了,我幫你。」
「……嗯……」臉紅。
「還有,也別叫那個法號了吧。」
「啊?不叫法號?那我叫什麼?」
「不如就在法號前冠個姓好了。」
「冠姓?姓什麼?」
「姓——游……」
好像……很幸福呢……
他忽然就羨慕起他們來了。
以真氣引導筋脈的方法,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不太容易,華葉每每累得筋疲力盡方才能有一點點的進展。
然而他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一個月之後,游遠威的功力已然恢復了一小部分,肢體也可以輕微地活動了。華葉喜不自勝,自然對越明華千恩萬謝,游遠威卻沒有太大的反映,依然冷冷地對待除了華葉之外的每一個人。
代遠、朱英和玄花三人最恨的就是游遠威這種態度,三不五時就忍不住要到他面前找茬,一個月下來,游遠威的一條毒舌更是修煉到了天下無敵,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第二個月後游遠威已經能夠不用人扶而緩慢行走,華葉在第一次見他顫巍巍走出第十步之後,高興的無法自已,也不顧越明華師徒還看著,猛地抱住游遠威將他高高舉起,然後又用力擁住他,那剛猛的力量讓游遠威以為自己的骨頭都要斷了。
「嗯……」
游遠威倒不是太興奮,因為他知道越明華說能治好那肯定就能治好,一切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他不自在地扭動身體想要擺脫華葉過分熱情的擁抱。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話,他自然是很歡迎的,可是……他可不想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表演這種戲碼!
越明華的弟子們都在那兒掩嘴偷笑,尤其是玄花他們笑得更是又可惡又猖狂,唯有越明華的表情一直是靜靜的,沒有波瀾,所以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深深隱藏在平靜之下的那種深深的欣羨。
為了要不要稟報游遠威未死的消息,華應作了很久的思想鬥爭。
若是稟報,那麼少林一派居然被一個門下弟子和邪派的魔頭騙了的消息立馬會傳遍大江南北,這可不利於維護本派領導的良好形象;可若是不稟報,萬一他未死的消息被別人傳揚出去,再不小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經與他們見過面……那他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思來想去,左右掂量,他還是把事情報告了方丈。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再出什麼事情也就跟他無關了。
他很聰明地憑借這個最完美的借口丟下了華行,日夜兼程趕回少林寺稟報這個消息。方丈大人的反應比他想像得激烈得多,據說十里之外都能聽到他暴跳如雷的聲音,身為聖僧的形象之類全忘記了。
他立刻再次廣發英雄貼,歷數游遠威及其奉都的一百單八條罪狀——至於救走游遠威的人竟是從少林出來的這一點,他是一個字也沒提——累得那些眷抄帖子的弟子們一個個手腳抽筋,口吐白沫。
小居外彷彿在一夜之間就聚集了比平時多五倍的人,每一個人都來勢洶洶、殺氣騰騰——同時,還有點底氣虛虛……
叫賣的小商販們一溜煙兒地消失了個無影無蹤,看診的人們只要是今兒個應該不會死的也便統統迅速地逃走了。原本很是熱鬧祥和的小居,立刻被濃重的殺氣圍繞了。
看完最後一個大著膽子診病的人,吳齊帶著師弟妹們站起身來,對著為首的少林方丈一揖,還是那麼慢吞吞地道:「請問方丈,記得當初江湖朋友與小居有過約定,決不在小居方圓十里以內糾葛,今日卻為何如此大動干戈,帶這麼多人到小居來尋事?」
方丈本人也是受過小居恩惠的,聽這話時臉上不由有些發紅。
「呃……咳,那個,我們……唉!」他很重很重地歎了口氣,非常義憤填膺地道,「其實貧僧也不想啊!可是卻又不得不如此!」
「哦?」
「最近十年來,江湖上突然出現的一個神秘的殺手組織『奉都』,想必漣漪小居也聽說過的。」
吳齊點頭。
「去年時……」
老頭子發揮了他聲情並茂的三寸不爛之舌,把奉都及其門下刺客的凶殘陰狠毒辣說得是入木三分,讓人身臨其境。聲淚俱下地描述己方正派為了剿殺他們不知犧牲了多少好漢,那為了江湖正義拋頭顱灑熱血的行徑真是令聽者傷心,聞者流淚,感天動地,可與天地同輝……
吳齊慢吞吞地打斷他道:「方丈……只需要告訴我們,您要抓誰就好了。」
所有來到小居外的武林英雄也都興奮起來。為了一個已經不能動的殘廢,方丈大師之所以這麼傷筋動骨地召集這麼多人,他所打的如意算盤就是「人多好辦事」,若是只有少林一派,那可不好講話,可是如果各門各派的人都去了,小居人雖傲,但也應該不會不給這麼多人面子!
這下就好了!趕快抓住那個游遠威,逼問出奉都的基地所在,以後大家就可以安安穩穩睡覺,再不需要擔心一覺醒來頭和身體會分家了……
被興奮沖昏了頭,方丈朗聲道:「我們得到消息,那個奉都的首席刺客現在就在漣漪小居內治傷,老衲懇請吳先生把他交給我們處置,為被他們殺害的江湖俠士報仇!」還有叛賊華葉……不過一定要記得找借口撇清他和少林的關係才行……
英雄們喧嘩起來:「報仇、報仇、報仇……」
「不行。」
瞬間安靜。
「咦?」
玄花不客氣地大聲複述道:「我師兄說不行!你們是真沒聽到還是假沒聽到啊!」
方丈的臉開始一陣紅一陣白,幾個弟子忍不住了,對玄花他們正義地大叫:「不行?!難道漣漪小居要包庇奉都的刺客不成!」
吳齊慢吞吞地道:「漣漪小居的規矩,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對不對?」
「沒錯!」
「過去,漣漪小居其實是不隨便為江湖中人看診的,大家還記不記得?」
「記……記得……」底氣不是太足了。
「因為大家遵守了不在小居方圓十里之內尋仇的諾言,我們小居的人才會在這裡看診,而且不管黑道白道,我們全部一視同仁。過去為各位治療的時候,沒有人說自己是不該治的,是該死的,而對我們來說,只要你們是傷患,那就全都是一樣的。為什麼為了一個區區的游遠威就需要我們破例呢?」
那些俠士們面面相覷:「這……」
「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小居不想惹麻煩,所以決不開這第一次先例,若要捉那游遠威,請各位待他傷好之後,於小居範圍之外的地方追殺他罷,到時小居決不會再多說一句話。」
漣漪小居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已經算是很重的了。對於江湖中人來說,小居就是他們或傷或病之後最後的救命之所,若是為了追殺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能殺到自己頭上的人而得罪他們,那就真是大大的不智了。
可是他們還不能就這麼離開。畢竟是少林用英雄貼召喚他們來到這裡的,若是在這麼多人面前誰第一個走了,那後面的人肯定要譏笑他們貪生怕死——五十步笑百步這句成語,用在這裡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就是所謂「正派」與「邪派」的不同。「正派」總是要出師有名,連撤退或是大敗也需要一個完美的借口,而「邪派」卻不需要,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邪派」。即使是同樣的事情,邪派就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個出師有名的正義借口,他們就成了「邪惡」的,而正派就是「正義」的。這種事情,終究說來,還是嘴巴說出來的。就因為多了如許的限制,「正派」們被禁錮的時間太久太久,他們忘記了最後一次「自由」的自己是什麼時候。可邪派不同。因此可以說,「正派」始終在嫉妒「邪派」,於是百年來武林中才會多出了那麼多「正派」聯合起來去消滅「邪派」的英雄和故事。
所以所有的人都看著少林的方丈大師,希望他能給大家一個撤退理由,好讓他們體面地離開。
但方丈不這麼想。第一次以為游遠威死了,為了要犯的看管問題,他被各大門派的掌門明裡暗裡羞辱了個體無完膚。而現在突然之間又發現他活了,而且還拐帶了他們少林一個弟子!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這第三次再這麼無功而返,少林作為武學泰斗的地位可就保不住了!
為了少林……更為了自己的面子,他拼了!
「吳先生此言差矣!」老和尚清了清嗓子,道,「這個游遠威與他人不同,他一人可身繫著整個武林的安危啊!大家都知道,他是奉都的首席刺客,必然知道奉都的很多秘密!若是這些秘密能夠為我所用,那麼消滅整個滿手血腥的奉都也便是件很容易的事了!且,這些刺客只需有錢便誰都可殺,毫無道義可言!萬一有一天傷害到漣漪小居的人的話……」 玄花冷笑起來:「方丈大師,您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傻?難道您會不知道,其實僱傭奉都的刺客殺人的是誰?其實中間有很大部分都是你們『正派』中人!!借了奉都的刀,殺了自己的人,然後把責任一推二六五,死不承認,誰又能奈你何?」
正派們憤怒地聒噪起來。
「姑娘!說話要有證據!」
「不要亂講話!否則……」
「根本沒有的事!」
嘰瓜嘰瓜嘰瓜嘰瓜………………………………
其實仔細想上一想,這種事情馬上就清楚了。這十年間被奉都所殺的人數不勝數,各門各派從掌門到弟子甚至到門房都死過,可是,哪裡來那麼多無聊的邪派門人?有那個錢自己去殺不就好了?
「邪派」是沒有顧忌的。
很簡單就可以推理出結果——除非狗咬狗,否則怎麼會這麼一堆亂糟糟的毛!
華葉抱著游遠威就在小居外密林中的一棵樹上坐著,越明華站在他們身邊的樹枝上。三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居外的事態發展。
「想不到那個死慢性子的吳齊也有這麼厲害的口才啊。」游遠威道。
越明華笑起來:「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不過我教他不要說得太快,不經思考就亂講話,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游遠威看他一眼,冷冷道:「你倒是很會做人,為何不自己下去?」
越明華又笑:「若你們下去,事態就會變得無法收拾,我不想辜負仲夜的囑托。」
華葉道:「對了,越先生,您曾經說過您受過仲先生的恩惠,所以才對我們如此照顧,到底是什麼恩惠呢?……啊,自然,您不想說就算了……」
越明華沉默一會兒,呵呵笑了:「其實並非什麼不能說的事情。我當初隨師父『神醫』天舉四處雲遊行醫,一次,遇見剪徑的強盜,我和師父的武功都很差,險些被殺,是仲夜路過救了我們。」
「哦……」
「過去我行醫的時候是很遂心所欲的,想治就治,不想治就把來人趕走,沒有任何規矩。有很多人就因為正巧碰到我心情不好,就那麼延誤治療,死了。」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表情一動也不動,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不在意的。
華葉的表情黯然起來,游遠威發現了這一點,臉色沉了下,撫一撫他的臉,在他的唇上吻了下去。
「因此我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向我尋仇,又是仲夜知道了這件事,要我定下了現今的規矩,再次救了我,雖然我並不是很願意……」
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了旁若無人接吻的兩個人,便住了嘴,笑了。
外面的武林人士漸漸散去了,越明華沒有興趣再看下去。他跳下樹枝,往小居內走去。
「游遠威,你之所以討厭我,是因為我們其實是一樣的。我們一樣的驕傲,卻一樣願意為了自己喜歡的人而努力改變。不同的是你得到了他,而我……永遠也不可能得到……他……」
仲夜……
細微的,細微的歎息,在密林中漸漸消失了。游遠威緊緊抱著華葉,眼睛卻望著越明華消失的地方,欲語還休。
正道人士終究還是沒有抓到游遠威。他傷好之前不能抓,傷好之後卻又找不到了,氣得那個第三次被放鴿子的方丈捶胸頓足,再次在大家面前演出了一幕引咎辭職的戲碼……
仲夜在奉都一處涼亭中懷抱著炎假寐,一陣鴿翅撲拉拉落下的聲音使他掙開了眼睛。
鴿子落地之後跳了幾下,跳到了他的手上。他捉住它,取下它腳脖子上的銅管,又將之放走。
打開銅管,取出其中的紙條,展開,上面只有一行蠅頭小楷:
「幸不辱命
越」
他微笑起來,將紙撕碎,讓它隨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