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7
    唐雅各走回去,沙朗野神氣的對他眨眨眼,好似在說:"嘿,你看吧!"下一個換沙朗野去抽籤,結果運氣差了十萬八千里,他抽到了東引。

    他回來時,唐雅各嘲諷的扯了扯嘴角:"看來你的神沒幫上什麼忙嘛!"

    他卻不以為意的笑說:"我只跟神求了你,只要你好,去哪裡我都無所謂。"

    唐雅各先是怔了怔,接下來一串髒話差點出口。

    天啊,這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唐雅各他們這批抽到聯勤的先鋒部隊。

    清晨五點多鐘,一群群身穿草綠服的阿兵哥們集合在隆田大操場等火車,每個人身上都背了個大背包,裡頭裝著臉盆,軍服,布鞋等家當。

    火車在六點鐘進站,因為是平快車,所以得坐七,八個小時才能到台北。

    他們陸續的上車,唐雅各選了個窗邊的位置,他卸下背包,準備放到上頭的置物架,驀地,一張白色的信封從他的背包裡掉落下來。

    唐雅各彎身拾起信封一看,上頭寫著唐雅各先生敬啟。

    唐雅各不明白這封信從何而來,他坐了下來,撕開信封,抽出信紙,展開:我叫你雅各,你不介意吧?

    猜猜我是誰?

    哈,我猜你一定會想:哪個神經病啊!然後把信丟出窗外對吧?

    好啦,我自己報上名來,我是沙朗野啦。

    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鬼!唐雅各皺了皺眉頭,繼續看下去。

    你一定很訝異我為什麼要寫信給你吧?

    啊,(伸長耳朵!)我好像又聽見你在說:"誰理你啊!"

    嘻。我只是想跟你說:"很高興認識你,唐雅各。"

    哈!我一點也不覺得榮幸。唐雅各可不覺得他的幽默很有趣。

    過去五周,三十五天,八百四十個小時,五萬零四百分鐘,三百零——十四萬秒相處裡,從沒見你收過一封信(其實,你的人緣真的很不好吧),所以我決定寫信給你。

    沒人寫信給我,關你屁事啊,我一點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當然,你不回信也沒關係。

    我本來就沒義務回你信!

    除此之外,我也很想跟你分享在外島的生活。

    請好好期待吧。敬謝不敏!

    祝你一切順利!

    沙朗野筆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三日是,最好如此!

    我也祝你一帆風順,一路吐到東引。

    沒看一句,唐雅各就忍不住在心裡啐一句。信末,沙朗野還畫了一個笑瞇瞇的臉。

    唐雅各瞪著那張笑臉,彷彿又看到沙朗野站在他眼前,對他一逕地傻笑。

    他立刻就把信揉成一團,正想朝窗外丟去,這時聽見有歌聲傳來: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遇過,不必費心的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有人在唱歌耶。"

    火車上一陣騷動,大家趴在窗口,往外看去。

    唐雅各也跟著探頭看去,只見對面的月台站了唐雅各那連和其他連的人,其中包括陳天賜,恐龍,還有沙朗野,他們正在唱"萍聚"這首歌。

    車廂裡的人開始感到離情別緒,也跟著輕和起來。

    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你我來說已經足夠,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萍聚、詞曲:嚕啦啦一看見唐雅各,沙朗野立刻舉起雙手對他揮著,唐雅各皺了皺眉。

    這時,一陣急促的鈴響,催促著還沒上車的人趕緊上車,火車要開動了。

    火車開始緩緩向前移動,轟隆轟隆的聲音,掩去了歌聲。

    漸漸,火車駛出了月台,速度隨之加快,景物向後腿去。

    直到月台上的人成了小黑點,唐雅各才坐回位子上。他的手始終是握著的,這時才想起那封信,攤開手。一團紙躺在掌心上。

    他看了那團紙一眼,然後輕輕的把紙張攤開拉直,紙張已經皺了,連沙朗野畫的那張笑臉也皺得變成一張老人臉了,唐雅各注視著那張笑臉好一會兒,然後他把信對折起來,放入胸前的口袋。

    他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沒有遇見她

    那女孩叫曾美麗,是唐雅各班上的同學。

    他肯定她從小一定常被取笑,因為她身材跟小象隊有得比,模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她一點也不起眼,跟"美麗"兩個字壓根兒沾不上邊。

    唐雅各注意到這個女孩,是因為開學第一天,班代要求他們自我介紹,後來輪到曾美麗,她一說出自己的名字,幾個男生笑翻了,一下課,馬上就有人拿她的名字開玩笑。

    "曾美麗!"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曾美麗很本能的回過頭去。

    "蝴蝶蝴蝶,生得真美麗,頭戴著金絲,身穿花花衣"

    結果,喊的那個男生卻故作唱歌狀,而一旁的人則忍不住掩嘴而笑。

    "曾美麗!"那個男生又喊了一次。

    這次曾美麗沒有回頭,可是脊背明顯僵了一下。

    "美麗!美麗!美麗!美麗!美麗!美麗!美麗!美麗!美麗"那個男生像條瘋狗似的,胡亂的吠叫起來。

    曾美麗怒而回過身。"這一點也不好玩!"她瞪著他。

    男生乾脆當著她的面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曾美麗突然站起身,抱著書衝出教室。

    "喔——她以為她很美麗,其實只有頭髮還可以,我一點都不在意"

    那個男生不加收斂,還繼續唱,引得坐在附近的人都笑出聲。

    "嘿,你們男生很壞耶!"一旁的女同學嬌斥他們。

    "哈,你剛剛不也笑了。吳美如,你真該慶幸你爸爸沒把你取名叫"吳美女",吳美女,無美女,沒有美女"

    又是一陣大笑。

    突然——"碰!"教室後頭傳來很大的聲響,打斷了笑聲,大家撫著胸口回頭看去,只見坐在最後頭的唐雅各站了起來,他的椅子掉到地上。

    "唐雅各你要嚇死人喔!"

    唐雅各無視他們的眼光,走出了教室。他覺得無聊透頂了,很懷疑那些人是怎麼考上這所學校的,他們的智商跟幼稚園的小朋友簡直沒什麼兩樣。

    他隨意走到校園一處,在石椅上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拿到唇邊,用牙齒咬出一根,點火,深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

    隱隱約約的,他聽見背後的樹叢裡傳來細細的啜泣聲音。

    他往後一瞟,看見黑色的衣角,今天曾美麗穿的正是黑色的衣服,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背後那個人就是曾美麗。

    他站起身,悄悄的走開。

    開學三個多月,一個寒冷的夜晚,唐雅各從一間PUB走出來。他不是去尋樂,而是在裡面打工當服務生。離開大伯家後,他開始自給自足。他經過一個偏僻的暗巷時,停下來想為自己點一根煙,打火機的火照亮了暗巷,他從眼角瞥見堆積著油罐桶的旁邊露出一條赤裸的腳踝。直覺趨使他走近,結果發現一名外表狼狽,衣服凌亂的女孩縮在角落,那女孩竟是曾美麗。

    曾美麗是去上家教課時,因為學生要期末考了,她延長一個小時幫忙加強功課,結果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人拖進暗巷強暴得逞。

    唐雅各帶她去醫院包紮,護士問她:"你要報警嗎?"

    護士的話喚起了曾美麗的記憶,他的情緒突然變得很激烈,整個人縮在牆角,身子不停的顫抖。"不要!不要,求求你們不要傷害我"她抱住頭,不停地重複著。

    你們唐雅各閉上眼睛。天知道她遭遇了什麼悲慘的事。

    "沒有人會傷害你"唐雅各蹲在她面前。

    "不要碰我!走開,走開!"曾美麗拚命的推打他,他俊美的臉被她的指甲抓出了一道血痕。

    "噓,噓"他抱住曾美麗,這是唐雅各第一次主動地伸手抱人。"我不會傷害你,別怕,別怕。"他緊緊的抱住她。

    好不容易曾美麗平靜下來,唐雅各把她帶回自己的住處。

    隔天醒來時,曾美麗已經離開了,她留了一張紙條給他,寫著:不要告訴別人。

    唐雅各趕去上課,只見曾美麗已經坐在教室裡,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彷彿昨天什麼事都沒發生。

    好幾次,唐雅各想找她講話,甚至還跑到女生宿舍去找她,她卻一直避著他。

    班上同學甚至開始流傳著唐雅各正熱烈追求曾美麗的事。

    接著就放寒假了。過完農曆年後的一個晚上,曾美麗突然出現在他工作的PUB。

    "請你陪我去醫院。"她要求。

    她懷孕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她要把孩子拿掉。

    唐雅各陪她去醫院,那是位在一條窄巷裡的一間婦產科。

    "你是她的男朋友?"

    唐雅各沒說話,只是拚命地抽著煙。

    "你們這些年輕人呀,就只有性衝動,從來不考慮後果"

    "你說夠了沒?"唐雅各冷冷的注視醫生,很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

    他在同意書上簽了名,曾美麗則面無表情的隨護士進去手術室。

    唐雅各走出診所,他受不了裡頭的氣氛。他雖然私生活浪蕩,倒是從沒讓女孩懷孕過,這是他第一次陪女孩子來墮胎,懷的還不是自己的種。

    "爸爸,等等我!"

    一個稚嫩的童聲引起唐雅各的注意,他轉頭看去——一個小女孩向他的方向跑來,結果在他旁邊跌了一大跤,她哇哇哭了起來。

    唐雅各沒有去扶她,反而在一旁冷冷的看著。

    小女孩的父親趕緊跑過來把她扶起來,拍拍她的膝蓋,然後牽著她的手離開。

    唐雅各看著那一大一小,手牽著手的背影,他心裡有一個地方被觸動了。

    他轉身跑回診所,衝進了手術房。

    躺在手術台上曾美麗,瞪著醫生拿著鴨嘴夾接近她。一見到唐雅各,她伸出手向他求救。"救救我,唐雅各!"她終究沒有表面上那麼堅強。

    "我不要待在這裡了,這裡好冷,好可怕。"

    "把孩子生下來吧。"他說。

    "生下來"曾美麗愣了愣。

    "我們結婚吧,讓我來當他的父親。"

    他上曾美麗的家求親,"請你們把女兒嫁給我。"他跪在地上。

    "你這該死的混蛋!你糟蹋了我的女兒,毀了她的一生。"

    曾美麗的父親拿起竹掃帚,用力的往他身上打,而她的母親則在一旁哭泣。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最後,曾美麗覆在唐雅各身上。"讓我們結婚吧,讓我們結婚吧。"

    於是,他們結婚了,當時,他們才二十歲。

    他把戒指套進了曾美麗的手指,接著,換曾美麗將戒指套進他手上。

    他望著手指上那隻金圈,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結婚了。

    天還沒有完全亮,沙朗野已經睜開眼。

    他悄悄起身,套上白汗衫,短褲,穿上鞋子,去中柱堤上跑步,做伏地挺身。

    東引的生活,到晚上七點之後就很安靜了,簡樸得如以前的農業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沙朗野是鄉下海邊長大的小孩,這裡的生活和他鄰海的故鄉很相似,所以他很快地就適應了這樣的步調,並熱烈地愛上這裡,尤其是這裡讓他有一種歸屬感。

    他好愛這裡的海,好綠,好沁涼,好清澈。他和連上弟兄總喜歡在斷崖的小小山洞中,面向藍藍的大海洗澡,順便高歌一曲,有種千古俠客的豪邁。

    做完伏地挺身,沙朗野繼續沿著層層階梯往山腰上跑,最後,他爬上了階梯的最盡頭,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上來了。

    站在高處,他向遠方眺望去,高聳的海岸巖壁,遼闊的地形,一片湛藍的大海,就在眼前遠遠的伸展開,空氣中聞得到海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遠眺東湧燈塔,白色的燈塔聳立在近九十度的花崗岩上,加上一片碧綠的大海,有一種置身在希臘的感覺。

    沙朗野拿出放在口袋裡的記事本與筆,開始寫他在東引的第一封信。

    希望把這裡的日出,海風,寄送給在海另一端的唐雅各。

    唐雅各在司令部大樓裡的各處室擔任文書兵。

    由於他們這個單位不像一般部隊是以戰鬥訓練為王,所以不用出操,也不用早晚點名。平常和一群聘僱人員一起上下班,禮拜六下午和禮拜天例假日都可以放假。

    這天,唐雅各放假回來租屋處的大樓。

    他經過守衛室時,守衛伯伯從窗戶探出頭,叫住了他。"唐先生?"

    唐雅各停住腳,疑惑的回頭看他,他在這裡住了好幾年了,平常出入時,頂多點個頭算是打招呼,今天還是守衛伯伯第一次叫他。

    "你是七樓的唐雅各先生是吧?"他問,見唐雅各點了點頭,他對他招了招手。

    "這裡有你的掛號信。"他們的掛號信都由守衛伯伯代收。

    "謝謝。"

    唐雅各接過信,瞧了一眼信上的地址,是來自馬祖東引。

    沙朗野果然寫信給他了。

    令唐雅各好奇的是,沙朗野怎麼會知道他住處的地址呢?

    回到樓上的住處,唐雅各先把信丟在一旁,去廚房燒了三亞水,準備泡麵。

    在等待水滾開的時候,他點了一根煙,瞥了一眼桌上的信,然後動手拆開,雅各:在看這封信的時候,你心裡一定充滿疑問,為什麼我會知道你的地址呢?

    你離開後,我才記起忘了問你的聯絡方式,又不知道你會分發到哪個部隊,於是跑去問了營裡的人事官,希望你不會生氣。

    自從在基隆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坐了七個小時的船,一路顛簸到東引,轉眼間,已經有一個月了。

    你好嗎?

    我在這裡一切都很安好,學長們待我們這些菜鳥兵都很好。吃得飽,睡得暖,雖然離家遠了點,但仔細想想,又有幾個人能有這種機會到外島來領略這裡的美呢?

    這可是我的榮幸呢。

    東引屬於馬祖裡最此端的一個島,由東到西,面積約四三五平方公里。

    這裡的景觀很奇特,到處都是巨石嶙峋的懸崖峭壁及石頭築砌而成的房子,階梯更是東引的特色,穿梭在東引的大街小巷,就好似到了九份山城裡,有著蜿蜒的階梯,往上走是商店,往下走是海邊,非常獨特。

    這裡的物資當然比不上台灣,處處充滿原始的況味。但,在我眼裡,這裡卻美極了!民風單純,山光水色,濃濃的人情味可惜我的筆拙無法完全表達,但我還是想跟你分享。

    首先,我想先跟你說說這裡的日出。

    清晨六點,當起床號響起,往東邊看去,朝陽會冉冉地從大紫澳海面上升起到灰白的天空,繪出一片調色盤無法調染的色彩,那色彩,像睡眼惺忪的少女,有一點羞怯,又有一點慵懶。不過剎那間,太陽會破雲而出,讓天空大放光明,化身為我部落勇士身上的圖騰,在在都是對生命的一種禮讚。這讓我想起我在東太平的家鄉,我看到的日出是不是家鄉的那一個呢?是不是和雅各你看到的是同一個呢?

    這就是我在東引每一日的開始。

    再來說說這裡的夜晚。

    與白天相比,這裡的夜晚又有另一種沉靜之美。

    因為沒有太多的娛樂,所以我可以靜下心來好好的看海,看月亮,看星星。

    這裡的夜晚沒有受到光害,月亮很漂亮,星光很燦爛,不時可看見流星劃過天空。

    月光映著海,像是一抹長長的銀帶,隨著浪潮擺渡,飄蕩,加上附近魚船上散發的微微燈光,更加添了夜的神秘。

    這裡真的好美,雅各。

    大海,漁船,月亮,海風,一座座大自然成就的海礁

    每一個晝面,每一個景,都是一首歌,都是一首詩。

    我真希望我有一支詩人的筆,能讓你感受到我的感受。

    你感受到了嗎?

    沙朗野筆一九九五年十二一月三日看來這傢伙到哪都能自得其樂。唐雅各心裡想。

    水壺裡的水滾了,笛聲刺耳的響起。

    唐雅各匆匆將信放回信封裡,塞進抽屜,走開去泡麵。

    一個站哨的夜晚。

    沙朗野與前一位站哨的弟兄做完換班手續後,他點起了一根MISEVEN。

    他不是要抽,只是想聞聞煙的味道。

    唐雅各總是抽這種牌子。

    點上一根煙,彷彿就能感覺唐雅各在身旁。

    "喵——"

    沙朗野尋聲望去,一隻白貓優雅的跳上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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