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未央大驚。
他在御花園睡著本不是件大事,然而睡醒之時,他一睜開眼,就看到天色已近黃昏。
蕭未央暗想不妙。
本來只是打算小睡一會兒,沒想到居然就這樣子睡死了。
不知道聖上有沒有回來……
雖然聖上離開之時讓他自由行動,即是指聖上可能不會再回來,然而一睡睡到這個時候,萬一聖上回來看到他這副樣子,雖然是無罪,然而卻總不是件好事。
這樣想著,蕭未央起身,想去看看守在那邊的內侍還在不在。
這一起身,他就感覺到腿有些麻。而在他一起身的時候,他聽到「咚——」的一聲,聲音就在他身邊發出。
他一下子警覺。
什麼人,居然在他身邊。
他居然絲毫不覺。
「好粗魯……」那人本是睡到蕭未央腿上,然而蕭未央的腿一移,那人的後腦就撞上地,他揉著後腦起身,望見了蕭未央,「蕭大人……」那人居然打著哈欠問候。
蕭未央打量此人。
一襲錦緞,光是那腰帶,就可以看出繡工非凡,花紋稀少美妙,那繡工甚至不亞於聖上的服飾,而那個慵懶起身的人雖然頭髮亂糟糟,打著哈欠,最外面的衣服本來只是披在身上,而隨著起身的動作,略微地下滑,居然露出肩膀來,那肩膀雖然裹在月色中衣裡,卻仍是可以看出美好的形態。
蕭未央再次大驚。
然而蕭未央不愧為蕭未央,他馬上起身,恭敬行禮,「參見白王殿下。」
「啊呀呀——?」那人訝異地停止了哈欠,手還遮在口前,啊嗚一口閉了嘴,這才抬起頭看他,「你什麼時候見過我?」
「下官並未見過殿下。」蕭未央道,「只是斗膽猜測。」
「啊……」那人眼珠子咕嚕嚕轉了一圈,蕭未央只覺他的眉眼靈動,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在,「我不是白王。」那人道。
「殿下說笑了。」蕭未央道,「除了白王,誰能在這御花園中席地而臥?」
「你啊。」那人笑瞇瞇地起來,手指指著他道。
蕭未央搖了搖頭,「下官誠惶誠恐,已是失態,白王就不用再取笑了。」
「啊……」那人蹙起眉頭來,那眉襯著一雙妙目,極其好看,「你為什麼一定要說我是白王呢?我不是啊。」
蕭未央微笑了,「那敢問殿下是何人?」
「我已經不是白王了,為什麼還稱呼我為殿下呢。」那人搖搖手指道,「白若水。」
望見蕭未央有淡淡的愕然,那人補允,「我叫白若水。」
蕭未央倒吸口氣,「白王。」
果然是白王,這是蕭未央倒吸一口氣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因為他想到了白王居然對他說出他的本名,這代表什麼?表明在這朝中,白王有心攏絡,第三個原因,是他想起剛才,白王居然枕他的腿而睡。蕭未央更是倒吸一口氣。
他並沒有見過白王。
然而白王在他起身時問候的第一句話就是「蕭大人……」
說明白王對他早有瞭解。
甚或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見過他。
而白王可以這麼快就表示出親近之意,表明白王對他的瞭解不淺。
蕭未央更加的警惕了。
因為他想起兩件事。
一件就是國師在民間大斂橫財之事。
他懲辦了國師。贓銀充了國庫。然而有證據表明,白王牽涉在內。可惜證據不足,他不敢提出。其實蕭未央的圓滑就在此處。國師雖然而宮中有一定勢力,然而證據充分,他知道他能辦倒他,他就敢動手,不因外物陰撓而退縮,雖然其間有不少人罵不少困難,但是他成功了。這成功在他意料之中。而白王,相當大的證據表明白王與國師有牽連,然而蕭未央根本就沒有提,甚至在此事中,將其掩藏起來。因為他知道,光憑這些,他動不了白王,貿然而動,死的只會是自己,而這些證據一露出來,既是不能起到作用,又相當於告知了白王他手中有這些東西。
他不會做這種事情。
所有的東西,都在恰當的時機拿出來。
白王深不可測,所有人都這樣說,他沒在蕭未央懲辦國師的時候說一句話,卻在此時出現,也就是白王的時機。
蕭未央想起的第二件事就是新政。
他的新政中,有關於藩王一條。其實封王是有前例的,在白王之前,年輕的聖上剛登基,就把一干功臣封了王,蕭未央認為這些人封王之後至今,已經有十年之久,非但沒有為國做出任何事,反而以此為名橫徵暴斂,而他們的子嗣家眷亦然。蕭未央自然不可能去削藩,因為他知道事不可為而為之,謂之愚,然而他敢提,他在這時候提出的,是認為可行的,他上奏聖上要求更改藩王沿襲制。
蕭未央會這樣提,會在這時候提,是有他的理由的。
一來他知道聖上當年在登基之前允諾過多,而這些人,僅僅在當時做了一些事情,可以說,僅是選對了陣營,其才能根本未到封王地步,而他也看出聖上近年來對這些人頗有想法,他甚至覺得聖上可能會誅殺這些人,然而蕭未央自然是不考慮這些事,他只看到這些人橫徵暴斂,所轄地區原是國之富淑之地,然而現在百姓民不潦生,覺得有愧於國,他在朝中七年,浸淫其中,所以他暫時不去動這些藩王,然而他可以讓聖上下令藩王不可沿襲。這樣一來,那些人的子嗣就不會大膽妄為,而那些自恃有功橫斂民財的所謂的王如果因此而加倍搜刮,蕭未央有能力將他們的罪證壓到他們的子嗣上,如有時機,或有這樣的事情出現,殺一儆百。
聖上登基幾年,沒有大作為,就想推行新政,蕭未央之所以敢在新政中將此事列出,就是認定聖上也有此意。
而此事一如蕭未央所想,在大臣中揚起軒然大波。
且不提那些已然被封為王的人以及他們的子嗣——那些人相當多一部分也有官銜在身——就是那些沒有封王的官員將士,都抱著私心,而一旦斷了這條路,他們拚死拚活來獲得這個表彰,死後又是落個虛名,不能沿襲子女,不能蔭佑後代,又有多大意義?
白王身在其中,然而他一直沒表態。
他沒有像那些分藩的王一樣跳起來大叫大嚷,耍盡各種花招,或向聖上哭訴他當年如何犧牲,或向聖上嚴辭怒斥蕭未央是何等小人,諍諍規勸聖上要遠離小人,或裝病裝老,妄圖以退為進;他當然更不可能像一些聖上提拔上來的朝中新血一樣與那些人對峙,那種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
白王一直沒有出聲,仍然像以前一樣正常。聖上召見他,他出現在朝上。沒有事,他繼續他的生活。
這也正如蕭未央所想。
白王雖然被封為王,然而聖上沒有讓他去他所轄地域,只讓他留在京師,這除了表示了聖上對他的恩寵,其中內慕,不為人知。然而白王得聖上恩寵是明知的。蕭未央認為此事與白王一點關係都沒有,因為就算是削王,白王也不會有大反應,因為對他來說,根本就動不了他的根基。
然而今天,白王卻躺在他身邊,對他說,「叫我白若水。」
蕭未央疑惑了。
他覺得有些不解。如果說前三年,他還在研習朝中進退之道,而後四年,他已經是玩轉其中,已然是老手一個,而事實上在這幾年裡,在大事上,蕭未央不解的事情幾乎就沒有。
可是今天卻出現了。
白王根本沒有必要攏絡他。而現在白王對他這樣說話,他除了攏絡一詞,蕭未央想不出第二個解釋。
這個令人不解的白王在他身邊坐著,托著腮笑瞇瞇地望著他。
笑瞇瞇地在問他,「在想什麼?嗯?未央。」
蕭未央幾乎想再倒吸一口涼氣。
未央。
他毛骨悚然。
這個名字,他有十幾年沒有聽到過。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身份,朝中更是如此。在朝中,他是蕭大人,尚書大人,蕭愛卿,在他的府上,他是老爺、大人,在外面,他是被人稱為先生、客倌、這位大爺。
而現在,眼前的這個人卻叫他「未央」。
甜蜜蜜的。
蕭未央全身雞皮疙瘩豎然起敬。
他該如何作答?
昏昏然以為得寵,卻不知對方到底是何意,只會入了圈套,就算是對方再欣賞你,與白王平起平坐,喚其名字,本就是大逆不當,以下犯上,而貿然回絕對方如此好意,對方如此待你,你卻不知好歹,若對方一怒,如何?
蕭未央道,「殿下尊貴,微臣惶恐之至,不敢。」
這就是官腔。
蕭未央官場七年,早已經對這一套運用自如。所謂官腔,並非人制定的,而是一步步進退之間形成的。朝堂之上有尊卑,因此有敬稱,事有輕重緩急,因此有修飾。
所以蕭未央如是作答。
這種話,對方會如何做答。
蕭未央知道。
正常情況下,對方應一笑置之,轉入其它話題。
如若是聖上,他可能會說,「我賜你無罪。」然後讓你說話。
如若是有心與你結怨之人,會冷笑道,「好一個不敢。」
而這三個,蕭未央也知如何進退。
而白王卻不是這三類人。
他只是笑瞇瞇地望著他,蕭未央現在發現白王的笑瞇瞇似乎有些掩蓋了他的表情,白王眼中有另一種神彩,蕭未央覺得有些難以理解。他確定他沒有見過與他對談的人眼中會有這樣的一種神彩,然而他覺得熟悉。
熟悉得像是他最近就看過似的,也許他看過類似的神彩。
白王笑瞇瞇地問,「為什麼不叫呢?未央。」
蕭未央沒想到白王會執意在這個問題上,執意在這個問題上的人是第三人,那種人往往是故意結怨的,不管你是與不是,均是有罪,然而現在白王卻又不是這類人,這讓他不知如何回答,蕭未央只有重複,「臣惶恐。」
白王如若再問,他也只有再答。
蕭未央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更加的嚴陣以待了。
未央……
多麼……令人……感覺到……發毛……的……一個……稱呼……
白王為何口口聲聲叫他未央?
左一個未央右一個未央,讓他好害怕啊……
沒幾個回合,蕭未央就毛骨悚然到落荒而逃。
當然落荒而逃只是蕭未央自己的感受。
事實上,蕭未央的落荒而逃也是一無可擊的。
他附和了幾句,終於成功地把話題從令人毛骨悚然的未央轉到天氣上,然後轉到他身體不佳。並且以諸如天色已晚路途遙遠等等等等各種理由謝絕了白王白若水的要相送的要求,然後才走御花園。
「討厭,被逃走了。」在蕭未央離開的時候,他聽到白若水還坐在草地上,這樣說道。
蕭未央覺得全身又一陣毛骨悚然。
他覺得身體某一處有些怪怪,然而他卻不知道。
回到家的時候,他才目瞪口呆。
蕭未央為官七年,第一次如此的目瞪口呆。
是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