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這年的冬天,笑笑終於追隨著林以墨飛到了大洋彼岸。
這是她第一次出國,當飛機徐徐降落在肯尼迪機場時,她的內心充滿惶恐,每一步路都像踏在棉花上一樣不踏實。路上鱗次櫛比、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無情地攔截住燦爛的陽光,縱橫交錯的馬路成了「林陰小道」,街頭接踵摩肩的人們擁有著各種顏色的肌膚,每個人都步履匆匆。這樣的陌生遙遠,似乎又回到了五歲那年,從新加坡「遣送」回老家的情形,一切都是陌生的,人物、地域、語言、食物,自己會不會再一次被孤立呢?笑笑幾乎有一種掉頭逃離的衝動。
一隻冰涼而有力的手悄悄握住她,笑笑抬起頭,正對住林以墨烏黑的眸子,他輕輕安撫道:「相信我,你會喜歡這裡的,別怕。」
雖然他身上的溫度永遠都這麼低,但是那緩慢而鎮定的語調卻奇異地讓她的心安定下來。
「嗯!」她用力點點頭,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沒什麼好後悔的,於是拍著胸脯立下豪言壯語:「我聶笑笑怕過誰啊!」
林以墨淺淺一笑,拉住她:「跟我來吧,我們回家了。」
家——多美好溫馨的名詞,笑笑怔了怔,那麼,現在自已算是真正有自己的家了麼?不用隨時提心吊膽被人嫌棄、被人驅逐麼?她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道:「在那裡,我是否可以光腳在房間裡走動、喝可樂,也不必擔心會弄髒地板?」
「你是那裡的主人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真的?」
「真的呀。」林以墨拿額頭頂了頂她,嘻嘻笑了。
在林以墨長島的別墅裡,笑笑突然像造夢般的擁有了曾經夢想的一切:整面牆壁都做成書架的書房裡擺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書籍;她獨自的更衣室裡有一面價值一萬美金的穿衣鏡;花園裡的腰子型泳池設計得美輪美奐;孩子氣的林以墨酷愛的遊戲室裡,有著各式各樣奇怪的玩縣和遊戲光盤。
「我簡直……像灰姑娘。」她張目結舌地對林以墨說道:「會不會很土?」
林以墨興高采烈地拉她打遊戲:「你喜不喜歡這裡?總算有人陪我了,平常都是我一個人玩。」
笑笑很疑惑:「你沒其他朋友、同學麼?」
「沒有啊,以前媽媽總是帶著我這裡呆幾天那裡呆幾天,一般都是住酒店。」林以墨理所當然地回答:「而且我十歲之前幾乎不講話,沒人願意跟我玩,我也不高興跟別人玩。」
笑笑咳嗽一下:「那你家的教育方式真奇怪。」
林以墨急不可待:「來嘛來嘛,我們打這款新遊戲,明天要去公司,玩不了。」
笑笑更奇怪了:「你還要上班?」
「額……說是有很多文件要去簽,還要開會。」他想了想:「等笑笑語言沒問題了,你也過來上班吧,就做我的助理好了。」
笑笑嚇了一跳:「我什麼經驗都沒有,做不了啊。」
「啊,那些很簡單的,白癡都會,我到時教你。」他輕描淡寫地說。
笑笑直到看到林以墨處理公務時,才覺得高層管理似乎真的白癡都能做,十幾頁的文件一張張翻過去,中間幾乎都不需要停頓,便在末頁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又或者放到一旁讓人重新做過再拿來。
「你這樣做,公司會不會垮掉?」她惴惴不安地問。
「都是此公式化的東西,把關鍵的數字和大概意思記住就好了,可有可無的東西。看起來很煩。」
「可是數字那麼多……」
「世界上最好記的就是數字,1-10那麼簡單,比人的姓名和臉好認多了。」
「可是……」
可是到他吩咐Cindy的時候,笑笑才醒悟林以墨對數字多麼敏感。
「那個預算不行,我要的不是一個短期的效益,而是可以至少持續使用三年以上的方案,他們的目光太淺。」
「我明白了。」Cindy點頭。
他無聊地伸了個懶腰:「為什麼不找一些聰明的人過來,這麼笨的人做事,害我都不能帶笑笑去瑞士滑雪。」
笑笑連忙說:「正事要緊,想玩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的。」
Cindy鬆了一口氣,正打算誇獎笑笑善解人意時,林以墨馬上把眉尖挑起來:「那下個禮拜就去。」
Cindy看了他們一眼,禮貌地退了出去。
到了下禮拜,林以墨果然霸道地把笑笑拖去了瑞士的聖莫裡茨。
笑笑來到登山者的天堂阿爾卑斯山自然興奮無比,可是她又擔心林以墨:「我上山了你怎麼辦?」
林以墨說:「我也去啊。」
「不行,山上太冷你受不住的。」笑笑斷然拒絕他。
林以墨委屈地咬著下嘴唇看著她:「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准!」
「我要去~」
笑笑眉頭一皺,橫了他一眼:「再吵我揍你!」
林以墨被她一凶,真的不敢作聲了,轉而顯出一幅濁然欲泣的表情,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笑笑又心軟把格子的羊毛圍巾給他密密圍好:「你乖乖在酒店等我,不要亂跑,外面那樣冷,待會又生病了。我玩一會就回來,回來的時候要看到你好好的在房間裡看電視。」
「哦。」林以墨悻悻地回答:「早知道不來見鬼的阿爾卑斯山了,不如去夏威夷曬太陽,你總不能不准我曬太陽。再也不來瑞士了,我討厭這裡了!」
看他一幅像拿不到糖吃的孩子氣表情,她忍不住好笑伸手在他頭上拍一拍「乖,我很快回來。」
林以墨想了想,拉著她滑雪服的衣角不放:「那你回來要給我獎勵。」
「還敢講條件?你要什麼?」
他的眼睛亮得像天空星星的碎片,白雪般的肌膚上突然閃過一抹微微的紅潤:「一個吻……好不好?笑笑從沒主動吻過我呢。」
笑笑看著他忸怩的樣子,瞬間臉也發燒了:「回來再說。」
林以墨看她匆匆跟著教練跑掉,連忙使勁在後面喊:「要早點回來哦,回來要記得哦。」
那個教練是林以墨費盡千辛萬苦從一堆帥哥當中挑選出來的女教練,看他們難分難捨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新婚?」
笑笑噎了一下有此害羞的回答:「還沒結婚。」
「啊,還在戀愛……多享受一下這種感覺。」
戀愛!
這也是戀愛麼?同林以墨的相處,跟雷雷相比是截然不同的。林以墨雖然年紀小,卻不像雷雷那樣單純,雷雷簡直像一汪清水,幾乎能一眼望到底。而林以墨似乎更像大海,當風平浪靜的時候他就像個孩子,任性驕縱,愛纏著她撒嬌發嗲,還會挑食、嗜睡、貪玩,經常把她氣得七竅生煙;當他發怒的時候,卻是驚清駭浪、天崩地裂,讓人心生畏懼不要說旁人,連笑笑都恨不得退避三尺。
這個俊美異常的少年有著不知幾副心腸,瞬息萬變,讓人摸不著頭腦。
笑笑第一次滑雪摔了不少跟頭,當她披著滿身的雪花粒子回到酒店時,忍不住大吃一驚。林以墨撐著下頜,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直勾勾地望著門外,還是她出去的時候那副樣子。
「你怎麼在這?」
「等你啊。」林以墨看到她,馬上歡欣雀躍地跳起來。
「怎麼不去房間等呢?這裡這麼多人,你不是最不喜歡人多的地方麼?」
「這裡可以一眼看到你」
笑笑發呆:「你不會一直在這吧?」
「嗯。」
「五個鐘頭?」
「嗯。」他一邊拿手揉著眼睛,一邊回答。
「怎麼了?」
「外頭的雪面反光,看太久眼睛疼,又不怎麼敢眨眼睛,怕看漏——大家都穿一樣的滑雪服,再戴上帽子快分不清了。」他嘟著嘴不滿地說。
笑笑只覺得心裡頭有個東西咯崩一聲碎了,碎落的屑子又扎落到心頭肉上面,讓人覺得生痛生痛,這傻孩子竟然傻蹬蹬地坐在這裡發了五個鐘頭的呆,就為了第一眼看到她回來。
她牽起他的手:「走了吃飯去,你肯定還什麼都沒吃,趁著這機會連挑食都不用找借口了。」
「那個……」林以墨期期艾艾地拖著步子不肯前行。
笑笑回頭看了看他一臉的期待,突然歎了口氣,微微顛起腳尖,在大堂穿梭的人來人往中,把嘴唇印到他的唇上。她的鼻端充斥著他的味道,清新好聞,他和她的唇,都是微涼的,林以墨在她貼近的瞬間,身子微微一顫,屏住呼吸整個人都僵直不動。過了幾秒在她想要離開的時候,突然伸手把她緊緊攬到懷裡:「笑笑……」
「嗯?」
「其實我挺喜歡瑞士的下次我們還來吧。」
雖然笑笑沒讓林以墨上山,可半山寒冷的空氣還是讓他害起了感冒,一路咳嗽著回了紐約。他們回到紐約的這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笑笑不知怎的突然驚醒過來,發覺林以墨像往常一樣蜷著身子,緊緊粘著自己,不過把手橫擱到了她的頸子上,想必是勒得緊了,噩夢才會驚醒。
她輕輕將他的手移下去,林以墨微微動了動秀麗的眉尖,也鬱鬱地皺了起來,手下意識地往旁邊摸索游移。笑笑連忙把自己的手指伸過去,他一把抓住,攥在手心裡,似乎是握住了什麼讓人安心的東西,微皺的眉頭慢慢平復了下去。
笑笑看看他,伸手抹去他雪白前額上因為低燒而滲出的細密汗水,不由得低低歎了口氣,幸好臨睡前吃了藥,不然只怕又要驚醒過來,這小子簡直像依賴著母親的小動物一樣依賴著她呢,這樣大一張床非要貼得這麼緊。
她猛然醒過來後一時睡不著,把頭轉到窗戶那面望著米白色的垂紗窗簾發呆,紐約這時正在下雪,鋪天蓋地的雪花漫天漫地地撒落下來,無聲地落到光禿禿的樹幹上,厚重得把樹枝都沉甸甸地壓彎了下去。這樣冰天雪地的天氣,房間裡卻溫暖得像是春天,身上又蓋著輕軟的開司米毯子,望著外面的雪簡直像是在看事不關己的話劇。一點也不像她原來住的簡陋地方,每到冬天來臨,都因為沒有暖氣,而只能靠燒炭來取暖睡時又擔心煤氣中毒,必須把爐子搬出去,以致每晚睡覺都恨不得把箱子裡所有的被子都壓到身上才不會太冷。
曾經困窘的生活,清晰得就像在昨天,身邊這華麗的一切……幾乎都像夢一樣不真實……怎麼突然就來了這裡呢?
像是在睡夢中都能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身邊的人不屈不撓地又湊近了一點,使得她被迫往旁邊挪了挪,也離既定的現實近了些。每天都是這樣,即使在夢裡也會侵略過來,毫不留情地佔領著她的地盤,導致好幾次早上醒來都發現自己已經睡到了床邊上,退無可退。
其實剛來美國之初,笑笑並不習慣這種過份的「親熱」,可是不管她發怒也好,鎖門也好,每天早上醒來時,都能發現一具大洋娃娃般緊緊擁住自已的身軀,如果她一腳把他踢開,他便會睜開睡眼惺忪的星眸,含含糊糊地透露自已毫不加掩飾的入骨愛,說得她的臉幾乎都發燒,久而久之,竟然也就慣了。
人,果然是有著無與倫比的適應性啊。
只有和林以墨待久了,才會發現他是個多麼不好相處的人,所以,他身邊沒有任何朋友,一點也不讓人覺得驚奇。性格古怪自然不必說,生活習慣也是非一般人所能接受,他不愛與陌生人說話,公司裡的會議經常安安靜靜地傾聽著,卻由始至終不發一言,有什麼事也是低聲交待給Cindy去傳達;可若是有人違背反抗他的意思,便會用各種各樣的方法讓對方屈服,他排拒一切反對的聲音,對外界的呼聲幾乎充耳不聞,很少有人能夠這麼不受外力的影響,始終如一地按自己的步伐前進,完全是個強烈地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身邊所有人都必須遵從他的節奏起舞。
他有相當嚴重的排他性,也有刻骨的潔癖,最普通的握手禮儀都能讓他退避三舍,更不用提起美國社交圈裡豪放的擁抱、親吻。笑笑一點都不質疑林以墨所說的的初次是給了自己,她甚至豪邁地與他談論過這個話題,他的反應是羞答答地把臉垂了下去,又把清澈幽靜的眼眸斜了她一眼,面頰也微微紅潤起來,像是撒嬌又羞惱的樣子嗔道:「你還問,都是你!」簡直像那晚是聶笑笑強暴了林以墨,而不是林以墨強迫的聶笑笑。
因為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哮喘,他的飲食必須特別小心,一切寒涼、過敏的食物都不能碰,再加上挑剔不吃的東西,可以列一張長長的清單,笑笑為此傷透了腦筋,但是那個任性的人卻全然沒有體諒別人的寬容之心,經常看一眼餐盤,便會把眼睛撇到一邊:「這個我不要。」一直要到笑笑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用力拿叉子把大理石桌面刻出尖銳的聲音他才會大發慈悲地吃幾口:「好吧,這是看你的面子……不然廚子可以換了……」
可是這樣驕縱任性的人也會有怕的東西,林以墨懼怕黑暗——尤其害怕黑暗幽閉的空間。笑笑從小在節約的家庭長大,睡覺時養成習慣必定要全部檢查一遍,連廁所的燈都不會漏過,林以墨卻不能忍受臥室裡的寂靜漆黑,一定要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才能入睡。笑笑接受不了這種怪僻,她被燈光晃到眼睛睡不著,只好把枕頭蒙到頭上,林以墨總是憂心忡忡地擔心她會憋死,終於被迫妥協——只是當晚便發起了噩夢。
那晚笑笑被身邊的人一陣抽搐驚醒,驚嚇之下迅速擰開床頭燈,睡在身邊的林以墨渾身顫抖、把身子擰成一團,一頭烏黑細密的頭髮因為抖動而紛紛揚揚地垂落到白得幾乎不見血色的頰邊。
「小墨……」她輕輕推推他。
他掙扎得更加劇烈,呼吸在陣陣的急喘之後變得斷斷續續,笑笑慌了,用力扯住他的扇膀一陣倒晃:「小墨,醒醒!」
林以墨驟然睜開眼睛一頭的汗,眼裡滿是無盡的恐懼,點漆般的瞳孔中幾乎印不到別人的存在,笑笑的心也跟著咚咚直跳,幾乎不敢大力觸碰,他的樣子顯得太脆弱,她擔心自己用的力氣太大會揉碎他。他終於慢慢找回焦距,忽然用力一伸手,將笑笑攬下來,把身子蜷到她的懷裡,靜靜發起抖來。
「怎麼了?」笑笑柔聲問道。
「你不會離開我吧,笑笑?」他顫著聲音輕輕地說:「很黑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在不知什麼地方迷路了。」
笑笑抱著他:「傻瓜,怎麼會呢,你身邊有很多人啊……我、Cindy、公司裡那麼多的同事,還有……婉怡也很喜歡你。」
他彆扭地擰了擰,美麗的臉上浮現出像是小孩子在賭氣的神情:「不要他們,我只要你。」
笑笑沉默一會,慢慢說道:「不會,我不會離開你的。」如果最開始還有抗拒,這時的心也開始了真正的軟化,這個樣子的林以墨,軟弱得她不忍心給他一絲一毫傷害。
林以墨安心下來緩緩闔上眼睛,在笑笑以為他睡熟時,他忽然輕聲說道:「把燈關了吧。」
「不行,你會怕。」
他把頭埋進她的頸間,一手緊緊扯住她的睡衣一角,濕熱的呼吸拂到她的臉上:「不會,你在……就不怕。」
漫天的雪花飄飄忽忽地從天而降,窗外的世界冰天雪地……室內卻溫暖如春,因為中央空調的恆溫,這個房間裡永遠是舒適的溫度,倚在懷裡的林以墨再次湊近一點,笑笑不得不伸手樓住他,倦意像漠漠的輕煙席捲而來,不多久她也睡熟了。
在這間華美的房間裡,時間流逝得不著邊跡,笑笑在一天早上醒來時,無意中側了側身子,發現睡得香甜的林以墨一手攥住的是她的一縷長髮,那瞬間忽然有一種暈船的飄忽感覺——自己的頭髮什麼時候長這麼長了?不由得醒了醒神,啊,真快,一轉眼,來紐約已經三年多了。
她輕輕拍一拍林以墨的臉頰:「小墨,起床了,今天約了律師團過來,別遲到了。」
林以墨嚀了一聲,撒嬌般地把頭往她肩膀上蹭,用小兒般嬌嬌糯糯的聲音含糊說道:「討厭為什麼偏偏約今天?」
笑笑撇他一眼,不耐煩地說:「你把自己的屬下一個個逼得走投無路,還指望他們乖乖受死不奮起反抗?」
林以墨勉強睜開黑得像子夜般的眼睛,悄悄打量一下她的神色,打了個哈欠:「好吧好吧,馬上起來,你別吵了。」
這幾年是林以墨開始大展拳腳的時間,從他開始接管LF開始,始終以一種低調而不張揚的手法處理各類事務,面對外界對他不看好的惡意揣測,他顯得無動於衷,只是默默地做著自己份內該做的工作。慢慢地,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平和而沒有性格的人,除去艷麗無匹的外表,幾乎沒有令人更加值得談論的地方。
誰也不會想到改革的序幕已經緩緩拉起,林以墨在前年的冬天驟然發難,LF經歷了一場巨大的人事變動,下台的不止有公司高層,也殃及到各個部門的不同級別員工,最終合計失業人數達到300人之多,其中不乏已在公司裡呆了二十餘年的老職員,報刊、媒體長篇累牘地報道LF的這次裁員,世人一下開始關注起總是躲在幕後,靜若處子的林以墨來,他的照片頻頻見報,甚至有人稱讚這個俊美的少年擁有鐵血手腕。
笑笑對這種強硬冷漠、不帶絲毫人情味的做法深覺不妥,卻無法撼動林以墨的決心,他用一種凝淡而無趣的口吻說道:「追求最大化的商業利益,本來就是企業唯一的生存目的,其他一切不過是手段。當這些人已經成為阻礙,就不能留在這裡佔有資源。」
「可是,對於那些已經任職了幾十年的人來說,LF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謀生的飯碗,他們或許已經把這裡當作了自己的家啊。」笑笑雖然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卻始終心懷不忍。
他輕輕笑了笑,冰雪般的笑容中有著淡淡譏諷:「可能麼?」
「怎麼不可能呢?笑笑不由得提高聲音想與他爭辯。
「好了,別操那多心…」林以墨轉轉眼珠子,伸手拉一拉笑笑的袖子,任性地把話題繞過去:「你不是說給我燉冰糖雪梨喝,在哪裡?五分鐘不拿給我,我就不喝了哦。」
被以莫須有罪名辭退的職員果然不滿,他們找到聯盟工會組織,並聘請了律師,為自己爭取被強迫喪失的權益。預先聽證的那天早晨,笑笑伴著林以墨一起坐車離開宅第,卻發現別墅的雕花鐵閘門外有人舉著一塊大紙牌不住晃動,上面醒目地用鮮紅油墨筆寫著:「用生命捍衛自己的權益!」
笑笑吃了一驚:「有人示威。」
林以墨饒有興起地撐著下頜看了看,忽然對司機吩咐道:「軋過去!」
笑笑和司機同時大吃一驚:「什麼?」
「我說軋過去。」他的語調冰冷認真沒有一絲玩笑口吻,笑笑驚怒道:
「你瘋了!」
林以墨不理地,身體前傾,一把搭住司機的靠背喝斥道:「聽不懂麼?給我軋過去」
司機猛然受驚,也不知是不是把油門剎車弄混,真的就撞了過去,那舉著牌子的中年男子見林以墨的車筆直衝過來,也嚇了一跳,馬上往旁邊狼狽地閃開,閃得太急,腳步踉蹌以致在地上趺了個跟頭,牌子也跟著掉落到一旁。
林以墨緩緩擺落車窗,那人的詛咒謾罵馬上便衝進笑笑的耳朵裡,笑笑為林以墨的所作所為覺得羞恥,咬牙把頭低了下去。
林以墨卻不以為意,還把臉慢慢伸出去望了地上那人一眼,才退回來:「走吧。」
車子再次緩緩啟動,笑笑驚魂未定,心頭突突直跳,狠狠錘了他一拳:「你在搞什麼?」
林以墨懶洋洋地靠到黑色座位上,漫不經心地說:「我只是想看看那個人是不是真像他說的那樣,能用死來捍衛自己的權益而已……你看,果然不能,說大話……」
「你神經病啊你,如果真撞死人了怎麼辦?這簡直是謀殺,你以為是看戲?是不是沒睡醒啊?」
林以墨忽然眨了眨燦亮的眸子無辜地笑了:「如果真的不幸有人死去,難道不是一場交通意外麼?Elon,你認為呢?」他溫和地詢問前座的司機。
司機抹了一把冷汗,結結巴巴地回答:「當然毫無疑問。」
笑笑張口結舌地愕然看了他半晌,順手一把抄起手邊的文件夾就照他臉上砸了過去:「瘋了吧你!」
他們隔得近,林以墨閃避不及,額角被砸了個正著,瞬間便紅腫起來,他哎喲一聲,摀住傷處委屈地叫起來:「笑笑你為不相關的人打我!」
笑笑氣惱不已:「他這個人或許跟我不相關,但這事卻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怎麼跟個小孩在玩兵捉賊的遊戲一樣?你以為把人家打死了,他還能像遊戲裡的人物那樣有三條命,又爬起來麼?」
林以墨挨了打,也惱怒得很:「是他自已說可以用生命來捍衛啊,關我什麼事!你站在外人那一邊!」
他們兩個互相不服氣,恨恨地望著對方,分得遠遠的坐開去。到了公司,笑笑聽到林以墨氣鼓鼓地對Cindy說:「讓LF的律師團把勞動法認真翻一翻,每個地方都不許放過,這場官司,不許敗!」
笑笑更加惱火,大步走到自己辦公室,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她沒想到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LF初審落敗,被判賠付員工巨額賠償金,林以墨不服向高級法院上訴,他重金聘請的律師團舌綻蓮花,引經據典,不放過法律裡任何一個漏洞,最終在一年半以後的最高法院贏回官司。
凱旋而歸的林以墨伸了個懶腰:「總算完了,那人很討厭,吵得要命,他現在該閉嘴了。」
笑笑無言地沉默下去,他說的那人就是那天在門前舉牌示威的人,也是這次上告LF的核心組織者,過後她去瞭解了一下,是跟隨在林萬山身邊的老臣子,性格耿直,又因為自持資歷老,從不把新天子放在眼裡,時時像教訓晚輩似的教訓著林以墨,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裁到這個孩子手上。
笑笑有些惴惴不安:「不會出什麼事吧?」
林以墨輕薄的唇輕輕開啟,發出一個不屑的聲音:「能出什麼事?這種人不配做我的對手!」
接下來的一連串事情發生得倉促而轟動,讓笑笑應付得手忙腳亂。
首先是她老媽從大洋彼岸打來長途電話,表面是問候生活狀況,實際卻拐彎抹角地追問她婚期會安排到什麼時候。
「你不會給人騙了吧?」到最後終於直言不諱起來。
笑笑還在支吾之間,林以墨已經從她手裡扯過聽筒,客客氣氣地說了一聲:「岳母大人,您好。」
電話那邊的反應非常讓人回味,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然後便響起了濃重的南方方言的:「你……你……你好,你是哪個啊?是不是小林啊?」
笑笑的頭嗡一聲就大了,連忙去搶話筒,卻被林以墨輕笑著閃了過去,他抓緊時間對笑笑的媽媽說:「我和笑笑快要回來了,家裡那邊的婚慶禮儀我不是很清楚,還麻煩您多費心。」等他掛了電話,笑笑氣勢洶洶地瞪著他:「誰說要嫁你了?」
林以墨不說話,眉眼彎彎地拿了張名片對她晃了晃,笑笑不屑地瞥一眼:
「什麼?」
「vivian.w…,我已經和她約了時間她會為你量身定做禮服。」
笑笑眼睛一亮,又裝作不在意的把頭扭到一邊:「那又怎麼樣?」
vivian.w是紐約炙手可熱的名人,她的婚紗,是世界上最美的婚紗很多人都這麼說。她有一句名言:讓不願意結婚的女人為了想穿我的婚紗而結婚,讓離婚女人為了能第二次穿上我的婚紗而再婚——氣勢非常彪悍。能遊說她親自操刀設計,除開錢必定還花了不少心思,笑笑心裡甜滋滋的,想了想覺得不能示弱,又把頭高高的仰了起來,但是憋不住的臉上若隱若現的笑意還是露了出來。林以墨覺得她的表情可愛得不得了,一把把她抱起來,心花怒放道:「笑笑是我的新娘子咯。」
大概過了二周左右的一天上干,笑笑在家裡指揮傭人打掃衛生,忽然接到林以墨妁電話,讓她來公司看已經畫好的婚紗草圖,她心裡期侍得很,連忙匆匆收拾一下便出了門。車子行駛到LF公司附近時,笑笑無意間將脖子扭向車窗外面,目光忽然一滯。
四月的紐約春意盎然,草長鶯飛,街那邊有個紅白相間的熱狗攤子,圍聚著三三兩兩行人,有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正背對著她掏錢付款,伸手接過一條香腸,然後便向街道的另一頭走去。
笑笑癡癡地看著那人背影,身子突然篩糠似的抖了起來,尖叫一聲:「停車!」
司機嚇了一跳:「聶小姐,這裡不能停……」
他還沒說完,笑笑已經將車門推開,司機被她嚇得一腳踩下刮車,等他回過神來,車上的人早已跌跌捶撞地撲了出去,笑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個晚春的上午,在這條異國的街道上重新見到康雷,她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急追過去,腳下一葳,讓她幾乎栽了個觔斗,可那個高大熟悉的背影還是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蹤影。
「認錯人了,一定是認錯人了,不可能是他,他死了,已經死了……」
她俯下身子把手撐在膝蓋上氣喘吁吁地想:「可是…」她恨恨地看著自己腳上的半高跟黑色小皮靴,為什麼今天要穿這雙鞋?如果穿著球鞋,或許就能跑得更快一點,看得更清楚一點,她低著頭喘息不已時,突然有一雙棕色的男人鞋子慢慢靠近,接著便停在面前不動了,笑笑慢慢抬起頭,目瞪口呆:「真的是你?」
那個高出她一個頭的年輕男人站在面前無聲地凝望著她。
臉上忽然有濕濕熱熱的液體流下來,初時以為是汗,抹了一把,驚訝的發現竟然是淚,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只是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她的眼淚便流了下來。
笑笑和康雷在路邊的咖啡館聊了許久,久別重逢,又因為幾乎是生死相隔,兩人都有一種恍如前世的感覺。康雷把自己的大致情況告訴了她,滿面慚愧:「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婉怡,更對不起隊裡的兄弟……真想死在那裡算了。」
他穿著黑色的西裝,打了領帶,原先一頭亂亂卷卷的頭髮也修理得很服帖,他的身上已經找不到任何往日的影子,雷雷……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雷雷了。
笑笑死死握住燙手的杯子,眼洞在眼眶裡打轉轉如果不是死死忍住,幾乎馬上又要掉下來:「可是……總算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她曾經,曾經那樣恨他,曾經為他流過那麼多的眼淚,剛剛得知意外的那些日子裡,不知有多少個夜晚躲在被子裡,悄悄抽泣到天明。可是現在面對死而復生的他,她突然變得笨拙,笨拙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雷雷從來都是個善良寬厚的人,隊員因為他而喪生,他一定比誰都痛苦,面對這樣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她怎麼還能說任何一句責備的話呢?
「你……怎麼也在紐約?」
周圍一下安靜了下來,街邊的嘈雜喧囂似乎都被隔絕開,笑笑長久地沉默了一會,慢慢說道:「我……現在和林以墨在一起。」
「哦……」康雷說了這個字以後,也沉默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滄海桑田,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不止是他們的容貌,還有他們的心境,原先那種年少輕狂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曾經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早已成了命運的一個殘忍玩笑,他們都把頭低了下去。
「你這麼好,林以墨應該對你很好吧?」康雷深深地注視著笑笑,面前這個女孩,曾經一頭清爽利落的短髮已經長到了腰際,蜜色肌膚的手腕上戴著兩隻細細的卡地亞碎鑽手鐲,執起咖啡杯的時候,就會碰撞出清脆的叮叮咚咚的響聲。還好,笑笑就像他預期的那樣依然生機勃勃,雖然在她身邊的人已經不是他,可是只要她過得很好,那麼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笑笑輕輕唉了一聲:「我哪有什麼好…」如果我真的很好,就不應該記恨你和婉怡,就應該表態讓你們雙宿雙飛,就不會發生這此事…她心裡默默地說。
康雷搖搖頭:「不,你是我認得最好的女孩子,不驕傲、不故作矜持、勤奮上進又堅強,這些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只有長大了才能明白,這是多麼難以達到的境界。林以墨那個人雖然不像表面那麼單純,但是他一定很愛你……」
笑笑的聲音漸漸微弱:「是麼?」
「婉怡…… 」她忽然輕輕說。
「婉怡…… 」康雷的眼神黯淡下去:「她也好麼?」
「她沒有出國,考了公務員,現在在做警察,我想,她可能不肯承認你已經死了,如果做警察的話,能比別的行業更清楚打聽到你的清息……」
康雷迅速把頭別到一邊,笑笑清楚看到他眼裡有水氣聚成了一抹淚霧,他酸楚地說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錯……我分不清……對不起,笑笑,我分不清自己到底……」他倒然停住不再說話了。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什麼都是錯!笑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傖然湧了出來。
分別的時候,康雷問她:「笑笑,你現在快樂麼?」
笑笑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我很知足。」
她繼續謹慎而斟酌自己的每個字眼:「你知道,我從小就沒什麼人疼,家裡狀況也不太好,在我最艱難的那段時候,是小墨一直留在我身邊,雖然有時候我們也吵嘴、有時候他也會不乖,不過……我的話,他總還是聽的…我想來想去,覺得人啊,還是要多多珍惜一切才好,太貪的話,什麼都得不到…」
世界上唯有知足人才能常樂,那是因為除開知足再也沒有別的辦法,日曆只能往後翻,卻沒辦法把以前做錯的事彌補過來。
「都要幸福啊。」
他們彼此默默地凝視一陣,眼神裡相互傳達出這樣的訊息,然後終於慢慢背過身去,踏上了各自的道路,留下的唯有一聲淒涼的歎息。
笑笑昏頭昏腦地往公司方向走去,手機響個不停,她迷瞪瞪地接起來,那邊傳來林以墨清麗的聲音:「你在哪?」
她抬頭看看前方,含含糊糊回答:「已經到公司樓下了。」
靜了一下之後,林以墨竟然奇跡般的沒有追問,而是用一如既往的淡定聲音說道:「快點來,我等你。」
「嗯,在等紅燈,很快。」笑笑掛了電話與一眾行人佇立在交通燈下。
LF公司已經近在咫尺,擁有灰色的外牆的它有點像一個巨大的火柴盒,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人在為它奔忙服備,或許跟笑笑一起等紅燈的人中就有那裡的員工。紅燈閃爍了一下,笑笑剛準備邁步,突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巨響。一個人從LF頂樓一躍而下,猶如一塊巨石般狠狠砸到地上,周圍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叫聲。笑笑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把拿手摀住自已的嘴,才沒跟著放聲尖叫,雖然隔著車水馬龍的馬路,她依然看得真切,那個人幾乎已經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可是卻有半張臉詭異的完好無損——是那個人,那天舉著牌子,在家門口抗議的中年男子!白色的腦漿合著猩紅的鮮血,汩汩往外冒著,很快便遮住了那只猶不閉目的眼睛,也漫過了路邊花罈子裡的綠草,馬路牙子上頓時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果真如他當時所說的那樣——用生命捍衛了自己的尊嚴!
因為有人墜樓而引起的騷亂讓馬路頓時擁堵起來,各式車輛開始瘋狂地鳴笛,尖銳的聲響在耳邊幾乎沒有盡頭,笑笑呆了一分鐘之後,突然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